不过他还是颇为沾沾自喜的。虽然给gilbert的恶劣态度呛得难受,但张乃驰心里很有把握,犹太人动心了。张乃驰早就听李威连说起过,gilbert的家族与意大利西西里的黑手党组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曾经企图以大中华区的化工贸易作为平台,干为黑手党洗钱拿佣金的勾当。鉴于李威连在这一领域的地位和能力,gilbert暗中试探过拉他合伙开公司,结果当然是被李威连拒绝了,gilbert从此对李威连的忌惮更甚,这也是他与李威连面和心不和,后来千方百计要把李威连搞下台的隐蔽原因。现在李威连这个最大的障碍扫除了,张乃驰又主动抛出绣球,犹太人根本没有理由拒绝,他现在的犹豫只不过是一贯的多疑谨慎,也是为了在今后取得更有利的谈判位置而故作姿态罢了。
张乃驰越想越安心、越想越得意,耳边的呼噜声好像催眠曲,他居然也慢慢睡了过去。一觉醒来,空姐已经开始做飞机降落前的检查了。
下飞机后,戴希如约找到了gilbert和张乃驰,随二人的车一起前往西岸化工北京办公室。别克商务车驶上机场高速,宽阔笔直的道路两旁松柏成行,头顶上天空湛蓝,已经是下午五点,阳光依旧灿烂夺目,和上海的潮湿闷热相比,北京六月的气候还挺宜人的。
戴希被两位绅士让到前面副驾驶位,gilbert和张乃驰坐在后排谈笑风生,不停地讨论着北京好吃和好玩的场所,心情简直好得无以复加。戴希正在庆幸他们没多少工夫理睬自己,手机响了。
电话来自上海,是从希金斯教授家打来的。
“喂,教授?”戴希略微有些紧张,自从李威连出事之后,她就借口工作忙,有段时间没和教授联系了。在目前的状态下,和任何人谈起“咨询者x”都使戴希难以忍受,尤其是她无法确定李威连对此的态度,更加不敢造次。戴希觉得,自己已经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如果不能得到李威连的认可,今后就再无权涉及他的案例,哪怕为此不得不放弃硕士学位的课题研究,她也在所不惜。
“戴希,是我,你好吗?”
戴希松了口气,是教授的中国妻子jane。
她们寒暄了两句,jane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戴希忍不住问:“jane,你的嗓子怎么了?”
“哦,这两天有些感冒。”jane说起话来确实有些疲乏,“戴希,你最近有时间吗?我想约你见个面。”
戴希很抱歉:“哎呀,jane,真不好意思,我在北京出差呢。”
“什么时候回来?”
“至少两周……jane,有什么事?你着急吗?”
“倒也不是很着急……”
话虽这么说,戴希还是听出了明显的焦虑和……悲哀?怎么了?这可不像戴希印象中那个始终淑雅从容的女子。
“jane,我们可以在电话里谈吗?”
“也许……”她好像愈发不安了,“其实我是想问问你公司的、呃……公司同事的一些情况?”
“公司?同事?”戴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的。戴希你工作的西岸化工有没有一位……唔,总裁……是叫李威……”
“william?!”也许戴希叫得响了些,从后排传来的笑语声突然中断。
在骤然降临的诡异寂静中,戴希听到电话里传来吞吞吐吐的话语:“对不起,戴希……这样谈话对你大概不太方便吧?或者还是等你回上海再说吧。”
“好的,jane,假如你着急的话,晚上再给我电话。”
戴希挂上电话,片刻之后,从她脑后响起张乃驰矫揉造作的话音:“戴希?是不是有william的新消息?我们大家可都很惦记他啊。”
戴希回过头去:“不是,是一个大学同学向我打听咱们公司前段时间出的事。”她迎着张乃驰怀疑的目光怅然微笑:“人人都喜欢听八卦,真没办法。”
汽车继续在高速公路上疾驶,只一会儿工夫,夕阳已把深绿色的树冠染成金色,天空依旧透亮辉煌。而此时的上海,才停了大半天的细雨又纷纷扬扬地飘飞起来,暮色渐深了。
假如这时戴希能看见林念真泪流满脸的样子,就会明白她古怪嗓音的真正由来。她从桌上拿起一张照片,虽然很小心,眼泪还是滴在上头,又被她用颤抖的手轻轻擦去。纤细的手指滑过那已略微泛黄的黑白图像,四个模糊的人像犹如悄然浮现于水面之上的倒影,在岁月的涟漪中悠悠荡漾、分离、聚拢、扭曲、变形……
那是连死亡也带不走的纠缠,总有一天还会找上他们。
就在昨天傍晚,童明海和童晓在家中郑重其事地等候一位客人。为了这次会面,父子俩准备了很久,还特意选在童晓妈去居委会值班的日子,免得她一旦好奇心外加同情心大泛滥,任何本该冷静、严谨的谈话都会被搅和成一出韩国肥皂剧的。
初夏的晚风还有微薄的凉意,童晓家的小院子里支起小圆桌和三把竹椅,桌上放着一把紫砂壶、几只紫砂杯,壶里是沏好的香片茶。旁边的地上还点着盘蚊香,初夏的石库门老房子里,蚊子已经肆虐了。
童晓从小就很喜欢这夏夜的纳凉时刻,当然今夜不同凡响,这一点可以从桌上那套再度华丽登场的瓷杯看出来。父子俩早早地吃罢晚餐,就坐在院子里等候,刚到七点,铁门上响起轻轻的扣击声。
童晓冲过去打开门,他立刻认出来,这就是几个月前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女客人。淡淡的暮色照着她的脸,童晓的心怦怦跳起来,这样美丽和高雅的容颜,是会使男人紧张的。
她在竹椅上坐下。童明海从屋里提出热水壶,忙活着泡雀巢咖啡。童晓看出老爸也很紧张,不觉有些好笑。最初略显尴尬的气氛过去了,童明海清清嗓子:“咳、咳,林女士,专门请你来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哪里话,是我麻烦您帮忙的,应该是我不好意思才对。”
“唔,那就闲话少说了。”童明海父子对视了一眼,“林女士,你要找的那个张华滨的下落,我们查到了。”
童晓把两张照片并排放到桌上,一张是他在华海中学找到的张华滨的高中毕业照,还有一张是张乃驰走进办公楼时的照片,是前些天童晓用手机从街上偷拍的。
她只扫了一眼那张放大的旧照片,就把目光移到近照上。她伸出左手,轻轻拿起这张照片,童晓注意到,那只白皙的手在不易察觉地颤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放下照片:“是他。”
童明海说:“他现在的名字叫张乃驰。”
“张乃驰……”她低声重复这个名字,抬眸微笑,“从照片上来看,他现在的生活应该很不错吧?”
童晓父子再次交换了眼神,仍然是童明海开口:“算是吧。张乃驰目前在一家美国大公司里任高级管理人员,日常生活挺奢侈的。”
“嗯,”林念真点点头,迟疑了一下又问,“那么他的……家庭呢?”
“在2002年的时候,张乃驰和沪港两地知名旅游家薛之樊的女儿薛葆龄结婚。”童明海在桌上摊开一张报纸,“薛老几个月前刚刚去世,这是报上对追悼会的报道。”
这篇报道占据了报纸的四分之一版面,正中就是追悼会的大幅照片:巨幅挽联之下、重叠的花圈花环前,张乃驰和薛葆龄并肩而站的身影十分清晰。
童晓凝神屏息,一刻都不敢放松地观察着林念真。他看到她匆匆浏览了报道的文字,目光就落在照片上,从张乃驰和薛葆龄的脸上轮番扫过,她看了一遍又一遍,脸上始终波澜不惊。
“看上去他们两个还挺般配的。”她终于说了这么一句。
“呵呵,是啊。”童晓插嘴了,“可惜这位薛小姐先天不足,听说有遗传的心脏病,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结婚这么些年也没生下个孩子。”
“……没有孩子啊。”林念真显然被触动了,情不自禁地念叨了一句,但随即又绽开温婉的微笑,“真是太感谢了你们,这些信息很宝贵,你们一定花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吧。”
童晓再次抢在老爸前面开口:“啊,没啥,没啥。其实查起来不太费劲,呵呵,之前就和这位张总打过交道,熟得很……”
“童晓!”童明海忍无可忍。林念真倒微笑着问:“这么巧?你们很熟?是因为公事还是私事?”
童晓立即回答:“当然是公事!张乃驰供职的西岸化工去年底在‘逸园’举办了一场年会,有个日本人暴死当场,和他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逸园?!”林念真的脸色大变。
“嗯,林女士,你没听说过这事吗?”
“……大概经过倒是听说了,不过不很详细。”林念真垂下眼睑,“其实我早就知道,‘逸园’不是个吉利的地方,哪家公司会用它做总部办公室呢?……可是日本人的暴死怎么,怎么会和他……张乃驰有关系?”
童晓瞥了眼老爸,童明海虽然虎着脸,倒没有要制止的意思。童晓决定单刀直入。
“日本人是自杀的,这点已经定案了。不过呢,导致他自杀的原因和西岸化工这家公司确实有很密切的关系,而且不仅仅是和张乃驰的关系,他们的前公司总裁李威连也牵涉其中。”
林念真瞪大了眼睛,她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小院里突然安静下来。从院门外传来弄堂里纳凉的邻居们的大声谈笑,遛弯的狗狗吠个不停,孩子们欢叫着练习自行车技……这些声响细细碎碎地潜进小院,还掺和进两三只临危不惧的蚊子的嗡嗡声。市井生活的平凡、鲜活和热闹只不过一墙之隔,而此刻他们要面对的,却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父子俩等了很久,林念真始终垂睫不语,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回忆。
童明海低沉地开口了:“林女士,你上次来请我帮忙寻找张华滨的下落,说是受朋友之托。当时我也没有多问,今天是不是可以请林女士告诉我,这位朋友是什么人?”
林念真终于抬起眼睛,目光中有种含混不清的东西——是质疑吗?童晓认为不是,他觉得更像某种彷徨和犹豫,正如人们在揭开内心最宝贵的收藏时,那种进退维谷而又忧心忡忡的状态。
于是童明海直接提问:“林女士,你所说的这位朋友和‘逸园’有关系吗?……她应该也是一位女士吧?”
林念真微笑了:“童先生,您猜出来了。”
童明海轻轻吁了口气:“袁佳,她……还好吗?”
“很好。”
她的回答简单而明确。童晓惊异地发现,在老爸那张严肃有余的老脸上,竟也浮现出颇为温情的笑意,只听他喃喃地说:“那就好,那就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