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一个世纪过去,新界的租期已近——1997年6月30日就满99年了。
此时是1979年3月的一天,确切时间是该月的29日。就在春意渐浓的时日,香港的第25任总督麦理浩爵士,应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外贸易部部长李强的邀请,来北京进行访问。
1978年12月,李强曾经访问过香港,这是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新中国高级官员第一次访问香港。访问期间,李强部长向麦理浩发出了邀请。麦理浩出生于1917年10月16日,早年就读于牛津大学。二战时,他是一名梳着偏分头的皇家海军中尉,他所在的舰艇曾在大洋深处和德国的海狼进行过殊死的战斗。战争结束后,他开始外交生涯,并于1948年被派往中国汉口,担任代理总领琪。60年代初,他曾担任过英国驻香港政治顾问。1971年起任香港总督。他是英国外交部任命的第一位外交官出身的港督。
麦理浩是几天前踏上访华之路的。他先在广州进行了短期访问。在那个有着高大乔木和果树掩映的秘密宾馆里,他会见了当时广东方面的最高官员——广东省革命委员会主任习仲勋和广州市革命委员会主任杨尚昆。
当时中国正在与越南打仗。同是军人出身的麦理浩已经从空气中嗅到了它特殊的战争气息。在他下榻的宾馆里,尽管院内竹影婆娑,梅影横斜,小桥流水,但他仍可以从头戴钢盔,荷枪实弹的一队队卫兵的身上得到这个准确的信息。战争时期,一切事件难分巨细。即使很小的事件也会酿成很大的国际争端,因此,中共广东方面对麦理浩的到来加强了安全保卫工作。
关于中越战争的密报英国情报部每天都以专电的形式向麦理浩传递。香港既是英的经济重镇,也是它伸向亚洲的军事手臂。香港的位置是国际性的,是世界各国在亚太地区的晴雨表。中国和香港虽然分开了百年,但毕竟是连体连心的特殊关系,香港人民关注这场战争,作为香港总督的麦理浩尤其注意它的劳端发展。
对于越南,麦理浩是熟悉的。他曾于1967年就任过驻越南大使。老实说,他和越南并无感情。一是因为越南曾是法国人的殖民地,那是浮躁的法国人经营的地盘,沉稳的英国人没有染指的兴趣。二是越南是个极不稳定的国家,双方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因此,在就任大使的那些日子里,麦理浩通常只是孤守一隅,睁着自己那双略带阴郁的蓝眼睛,静观越南变幻不定的天空。那是一段奇异而令人内心亢奋的日子。这个弹丸之地,却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先是阮氏集团和胡志明的共产党交手,后是美国和苏联、中国的斗法。越南不仅是新式武器的实验场,也是意识形态交锋的阵地。它。的负载委实太重了。就像热空气和冷空气,就像高压脊和低压带。气象学上的名词最适用于这个国家多变的时局。只是麦理浩还没看够云卷云舒,就离开了这个国家。他去了丹麦,在那里任大使。就在他担任香港总督之后,越南的西贡集团垮台了,共产党在那里取得了政权。这是个不可思议的土地,以美国那样一个世界第一强国,竟在越战中折戟沉沙,败得一塌糊涂,至今令美国人痛心疾首。但是,越南的河内政权转瞬间又抛弃了昔日的朋友,击败美国的胜利使它们忘乎所以,开始对昔日的盟友大打出手,结果,它遭到了来自北京的重创。
具体说就是受到了北京的政治家邓小平的重创。这个时候,恰逢邓小平执政。面对来自河内的挑衅,中国此时最有实力也最政绩卓然的邓小平,以他特有的果敢和决绝态度,立即宣布对越自卫反击,从1979年2月17日起到3月5日宣布撤军止,仅仅半个月时间,就将不可一世的越南打翻在地,从云南和广西两个方向的铁流荡涤了越南三分之二的主力,使它仅剩一个加强师孤独地守候在河内听天由命。
从个人感情而言,麦理浩是倾向中国的。他毕竟是香港总督。在中越发生战事的那些天,他的那些华人朋友常谈越战,就像品尝一杯昧醇绵厚的龙井茶。当然,所说的都是中国军队向南挺进的消息。
喂,今天打到谅山了,嗄,推进真快,啧啧……呀,再往南就是一马平川的平原,越南人无险可守,仅有一个师的兵力怎能抵挡中国大军呢,呀,这下河内完了……
邓小平真厉害,这人可不敢惹。他既会打政治牌,又会打经济牌,更会打军事牌,还会打桥牌……
麦理浩附和着他们,不时也谈点个人看法。但是到后来,他不再说话了。
因为他从这些人的话语中品出了另外一层深意。这些人虽然是他的个人朋友,也算至交,但他们却是中国人。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他们是龙的传人。而自己却是英国人,是客居此地的外国人。虽然他是这里的总督。他们的话里有话:现在的中国人,可不是从前了!
美国人都惹不起的越南,被中国教训得俯首帖耳,若是他们打香港,那还不是张飞吃豆芽,小菜!
新界租期已经临近,中英关系再一次到了微妙关头。作为英国人,作为香港总督,该如何面对这个世纪之结呢?他不由想起了香港的军事实力。
和中国的军事实力相比,香港等于没有设防。由于多年的和平生活,香港的驻军一直没有发展。
香港最大的一次危机是1949年春夏之交。当时中国人民解放军正在长江北岸待命渡江之际,英舰紫石英号不顾中共军队的劝阻,强行溯江驶过解放军的防区,引发了一场严重的武装冲突。紫石英号和前来驰援的另外三艘英舰受到了惩罚。这个事件说明,时代已经发生了变化。香港的华人报纸说,英国人无法和共产党军队抗衡,如果共产党人愿意夺取香港的话,英国将无力保卫它。这应该是一句实在话。但是英国并不甘心,它们立即向香港派遣援军,在中共军队攻占香港之前增至如下实力:
陆军:2个步兵旅(4个英兵营、2个外籍兵营)。反坦克炮24门。野战炮36门。重型高射炮16门。轻型高射炮12门。坦克16辆。
空军:喷火式战斗机16架。苏打兰飞船5架。
海军:3艘巡洋舰。6艘驱逐舰。5艘快速舰。若干小巡逻艇。英国军界估计,如果中共军队向香港发动大规模进攻,其陆军将在4万人左右,将会得到百架左右战斗机和轰炸机的空中支援,而上述英军根本不可能抵挡中共军队,因此还应该抽调大批的海陆空作战部队支援香港。
但是,中共军队并没有夺取香港。
老子言:将与夺之,必面与之。谁都清楚,中共有数百万军队,有世界上最优秀的陆军,有这样一支打击力量在香港的身旁,还不是说夺就夺,说取就取。不夺不取,是有它们的意图。一切主动权操在中共领导人的手里。
多少代香港总督就是这样从心惊胆战中过来的。这种没有安全感的时代是从新中国成立后开始的。从第22任总督葛量洪起,然后是第23任柏立基、第24任戴麟趾,到他麦理浩,这种没有安全感的接力棒就这样传了下来,尤其是到了八十年代末,眼看九十年代就要来临,所有居住香港的英国人都开始惴惴不安。从本质意义上讲,他们都是客居异国他乡的英国浪人。他们是居住在别人的国土上。现在,他们的大限到了,就像租借寓所的房客,到了1997,房东要收回他们的居住权了。香港总商会董事麦格雷戈就很忧郁地说:各银行在贷款给一些较大的开发者时,开始认识到为期超过15年的贷款不能按常规的条件进行谈判,因为有钱人已为1997年的期限感到担忧。
富有的人每天都向麦理浩唠叨:尊敬的麦理浩爵士,您能保证我们在香港未来21世纪的利益吗?如果不能,您能保证我们的企业搬回到英国本土吗?如果都做不到,身为香港总督的您,您不感到难为情吗?
更为深刻不安的是英国政府。随着世纪末的临近,所有的内阁成员都感到莫名的烦躁。这种症状最后得到确诊,这一切都是因为香港问题的临近。
现在是文明社会。一切历史的漂浮物都已拨去。西方经过反思在混沌的殖民湖泊澄清之后,终于认清了自己污浊的嘴脸。一些有识之士开始攻击一百年前殖民者侵略的恶行。
于是,即使是一年级的小学生,也会知道英国曾经因为向中国贩卖鸦片而引发了鸦片战争,并旦从中夺取了香港。他们前辈的手是不太干净的。
面对英国儿童的追问,谁也不好意思再把谎言说下去。倘若一个民族无法面对道德和公理的审视,它就很难成长下去。英国的决策人物不想使自己的民族和国家萎顿和衰落下去,它们就必须大胆地将这颗东方明珠归还失主,从而摆脱这道沉重的梦魇。
可是,这颗明珠又委实太璀璨,太可爱了,它养在中国南粤一隅,百年滋润,百年玉成,已是风华绝代了。
据有关资料显示,八十年代,香港的国民生产总值从136.4亿增至2918.97亿美元,年递增16.55;人均国民生产总值由666美元增至6768美元,增长116倍;外贸总值从176.6亿美元增至5633.35亿美元,增长309倍。香港已是世界级的现代化城市,它卓然挺立在世界经济发展的前列,成为国际上重要的工商贸易中心、金融中心、交通运输中心和旅游中心,被称之为亚洲的四小。
对于英国来说,香港仍是它殖民统治王冠上的明珠。尽管连续拥有它将会在道德和声誉上付出代价,但因为它太重要了,英国政府仍不打算舍弃它。
这种意图曾给麦理浩以深刻影响。
之所以说英国关于继续拥有香港的企图给麦理浩以深刻影响,是因为他本人是很难受到外界影响的人。从一个人的角度去考察麦理浩,他应该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
麦理浩是来自英国外交部的第一位外交官出身的港督。大概是他想和殖民地部的那些港督有所区别,所以他上任伊始就着手推行英式民主,对立法局进行改革。
麦理浩之前,立法局和行政局中非官守议员都必须是英籍人士。麦理浩却大量吸收各阶层华人进入两局。比如委任工团总会的英文秘书梁达诚和曾任过九龙小巴汽车售票员的王霖为立法局议员,委任从下层百姓工作的教会人士、社会工作者为议员,委任反对派人士如张有兴、胡鸿烈为议员等等,虽然这种民主和真正的民主相差甚远,但总比殖民者的铁腕政治要开明许多。麦理浩任期内获得赞誉最多的还有他推行的廉政风暴。他特设了总督特派廉政专员公署,担负肃贪倡廉向政府官员贪污行为开炮的任务。这个部门不受任何政府部门管辖,其主管是廉政专员,直接向总督负责。
建立这一机构的直接动因是1973年香港著名的总督司葛柏贪污菸件。葛柏利用职权严重贪污,银行存款竟高达1400万港元。1973年6月,葛柏在接受调查期间逃离香港。香港市民对葛柏书件非常不满,在社会上掀起了反贪污,捉葛柏的运动。为了平息民愤,麦理浩在首次立法局会议上宣布,将成立一个廉政公署专门负责这样的贪污案件。后来,葛柏终于被捉,被判入狱4年。公署成立之后,因屡屡用严厉手段打击警务处的英籍及华籍高级警官的贪污行为,使廉政公署名声大振,为此,香港电影界还以此为题材拍摄了电影《廉政风暴》,创下了香港上座率最高纪录。麦理浩更是政声远播。
在他任职期间,香港在住房、交通、法律和社会治安、医疗、教育、文化、环境保护诸方面都发生了显著的变化,经济发展尤为惊人,他使香港获得了空前的繁荣,人称麦理浩时代。
麦理浩作为一位精明的外交家,多年来,他一直谨慎而友好地处理着与中国的关系。由他制定的港府政治大要这样写道:第一条:要禁止和压制苏联及越南利用香港反华;第二条:禁止台湾政府利用香港搞两个中国的政治活动,禁止台湾利用电影在香港进行反共宣传;第三条:要积极鼓励香港投资者支持中国的四化建设;第四条:香港要成为中国外贸中转港口的重要基地;第五条:要积极利用大陆的后勤条件,解决好香港的饮水和副食问题……
而英国政府多年来也格外留意同中国的外交关系。它是西方国家第一个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家。中英两国由1954年以来的代办级关系升袼为大使级的完全建交关系,英国放弃了它一贯在台湾问题上所持的立场,承认中国政府关于台湾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个省,并关闭了存在112年之久的英驻台领事馆。自1972年3月13日由中国外交部副部长乔冠华和英驻华代办艾锡思在北京签署两国互换大使的协议后,由于两国正式外交,使英保守党领袖希思访华,从而大大改善了中英长期敌对的关系。
本来,作为老牌的发达国家,英国给世界的印象是牛气冲天的。当年国民党执政时,尽管蒋介石曾小心翼翼地和英国攀上同盟国的伙伴关系,但英国人是看不起这个穷亲戚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时,香港被日本人占领。英国人曾受到日本人的胯下之辱。为了挽回面子,红着脸的英国首相丘吉尔对中国驻英大使顾维钧说:倘若日本战败,它占领的全部中国领土,将由中收复。这话虽然有些闪烁其辞,若明若暗,但仍给当时的国民政府一些希望。此时,美国也曾直言不讳地质问英国,为什么至今不把香港归还中国?美国人此时是一身轻,因此它的舆论也鼓噪得更凶。国民政府受到种种鼓舞,于是借商讨废除治外法权之余勇,列出要求终止1898年新界租约的条款,当即遭到英国外交大臣艾登的拒绝,他说,新界问题不属于被除治外法权条约的范围。蒋介石本人也曾遭遇拒绝。
那是在1943年11月的中美英的开罗会议期间。会上,蒋介石见到了叼着大烟斗的丘吉尔。丘吉尔身穿深色西服,目光深邃而傲慢。蒋介石一身戎装,举止威严而略带拘谨。当两个人相握时,丘吉尔发觉自己的幽默感飘逝了。
威严端庄不苟言笑的蒋介石提出了香港问题,其目光如剑。他说,我和罗斯福总统就中国领土问题已达成共识,在战争结束之后,英国必须归还香港和九龙。
丘吉尔轻蔑地一笑:这要看我们英国同意不同意。有什么不同意?香港是中国领土!不对。至少它现在不是。
自古以来香港就是中国的领土,是你们用暴力用武力入侵中国,从清廷手里割占而去。现在是国民政府了,我们概不承认……不是你们承认不承认的问题,主要是我们英国承认它是英国的领土。
丘吉尔想用调侃的口吻表达自己的意思,但他看到蒋介石那帝王般的目光,轻松的语调立时变得轻蔑。他的语词里充满嘲讽。就你蒋介石?就你们所谓的国民政府?在我们眼里,还不和当年的满清政府一个模样?你们文官爱财武将怕死政治腐败国力孱弱民不聊生,你们怎么敢和我们英国叫横?
蒋介石说,鉴于此,我们待战后随时可以收回香港……丘吉尔只是耸耸肩,不置可否。
丘吉尔对支持中国的罗斯福说:不通过战争就休想从英国手中夺去任何东西。
蒋介石没有听到丘吉尔这句话,但却感受到了他的轻蔑。在开罗宣言中,英国对香港、九龙、西藏领土问题声言决不放弃。丘吉尔对别的首脑说,他自始至终认为中国并不是战时必不可少的伙伴,有它没它一个样。丘吉尔在会议上绝口不谈中国的地位和中国提案。《开罗宣言》公布之后,在德黑兰会议上,苏、美、英三国领导人斯大林、罗斯福、丘吉尔竟背着同是同盟国的中国商议决案,事后又不通知中国。这既是对中国的无礼也是对蒋介石个人的侮辱。所幸的是,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新中国的迅速崛起,以及它各方面的成功早已令世人目不接,特别是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改革开放,经济发展,使中综合国力实力大增,中国的国际威望和声誉日益提高。中国已今非昔比。
所以,英国才格外留意同中国的关系。在这十分小心和十分殷勤的外交姿态里,还有一层羞答答不便明说的企盼。这就是对香港的迷恋。英国不想丢舍香港。
英国人向中国频送秋波,常做一些画眉深浅入时无的媚态,目的就是想再打一把香港牌。可是,香港牌还能打下去吗?于是,英国人开始伸出秘密触手——
1979年3月,英国工业大臣埃理克瓦利访问中国。3月4日,两国政府签订了一项长期经济合作协定。在今后7年时间里,中英两国经济活动总额高达140亿美元。同时,英国还向中国提供50亿美元贷款互换了文件。
访问期间,埃理克瓦利曾试探华国锋总理,华说,中国将保护外国在香港的投资。这是不是承诺?
怎样保护?倘若香港被中共收回,它还能保护投资者的利益吗?
因为没有确定的语言,英国人心里仍不踏实。现在,由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外贸部李强的邀请,麦理浩将去中国北京访问。这一消息立即在英国政府引起注意,议员们纷纷发表意见,其中心语词都是让麦理浩再次充当秘密触手,让他试探一下:中国能否再次出让香港?
就这样,麦理浩带着沉甸甸的使命来到了北京。
麦理浩是两天前到达北京的。
两天的访问日程安排得很满,他会见了李强,会见了英国驻华大使珀西柯利达和夫人,还会见了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王匡,还有外交部部长助理宋之光。
这使他第一次有机会全面了解这个共产党国家。麦理浩过去是从字面上了解中国的,是从香港的华人居住区了解中国文化的。他虽然是外交官,但却并不精通汉语。他年轻时当兵打仗,大好年华都空掷在血与火之中了,他错过了学习的好时机。但他仍不失是个爱学习的人。他向驻华大使柯利达交换了许多关于北京的看法。
麦理浩被人称之为新殖民主义者,作为他个人,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头衔。他和柯利达谈了一个过去从没想到过的问题,即身为一个外国人,却在一个东方国家生活了这么多年,这是不是上帝的旨意?麦理浩说,他从年轻时就来过中国,后来竟在这里生活了若干年,现在,他真的喜欢上了它,从心里爱上了它。他问柯利达,这种情感是真的吗?
柯利达明白麦理浩正处在迷惘和矛盾的境遇中。他负有英国政府的使命。但他本人却是一个宽容和具有爱心的入,他正在进行哲学方面的推演和灵魂上的拷问。他在受着煎熬。话题是从丘吉尔身上切入的。
丘吉尔是英国政界的成功者。他是世界公认的反法西斯勇士,是英国人心目中的英雄。但在中国问题上,他却是个十足的殖民主义者。这就是说,他生活在一个悖论中,他的理论支持是扭曲的。因为法西斯是人类凶恶的敌人,难道帝国主义就比法西斯主义优越?丘吉尔并没有审视他的立足点。他那雄狮般的战斗姿态之所以给人留下难忘印象,是因为他的祖国正在遭受法西斯侵略的胁,他是正义之吼。谁知他转动头颅,面向东方的时候,他却站在了侵略者的立场上。这样他的人格就受到了怀疑。因此他曾受到中国人民的强烈反对。
丘吉尔宣称:我们也有我们的传统,只要我在白厅一天,我就要保卫英国传统并保住大英帝国。
丘吉尔这种强硬的殖民主义立场,使他成为后人耻笑的话柄。他的威严,他的执着,他的勇敢和坚毅,他的好斗,他的权威,都被蒙上一层历史的泥垢。他很快就会被时间剥蚀得体无完肤。他将会被历史掩埋。
即使是同代人,即使同样贵为总统,罗斯福就比丘吉尔先进一个时代。罗斯福就枇评丘吉尔说,他采取的是典型的帝国主义立场。罗斯福还耻笑英国人参加太平洋战争的目的不纯,是为了要收回新加坡才打仗的。
中国人民对丘吉尔的殖民言论给予了有力批判。著名作家林语堂在《亚洲之命运》中怀疑丘吉尔鼓吹打败德国是殖民主义的阴谋。因为他一再强调欧洲第一,即一切为打败德国。打败德国后英国就可以继续它的殖民统治了。因为丘吉尔曾在1942年3月对世人说:英国的殖民地,包括印度、缅甸、马来亚、新加坡、香港,必须继续由英国统治,这是大英帝国唯一的责任。林语堂不无挖苦地说:维多利亚女王的大英帝国缺乏一位有才干的首相和更多有献身精神的官员。丘吉尔辈缺乏洞察力、勇气、远见卓识和较好的政治素养。
丘吉尔在开罗会议期间曾对蒋介石不恭的态度也得到了报应。只不过替蒋介石复仇的是他的夫人宋美龄。这位杰出的中国女性因为访美的成功而风头出尽。她像会使魔法那样,使千千万万美国人都热爱和崇敬她。她的笑容就像蒙娜丽莎那样令人着迷,而她的泪水也可以使众多美国人民揪心裂肺。眉头紧颦的宋美龄发表演说,公开抨击丘吉尔首相领导的政府在远东抗战中大耍滑头,并且对中极尽殖民主义之能事,使许多美国人一听见丘吉尔的名字就嘘声一片。
麦理浩和柯利达都认为时代变了,以顽固的殖民态度处理国际事务是不明智甚至是愚蠢的。丘吉尔的教训是深刻的。
麦理浩说,以丘吉尔这样的人,他应该是杰出的。但因为他没来过中国,他就很难理解中国。
麦理浩游览了故宫。在红墙碧瓦的宫阙里漫游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清代末代皇帝溥仪的英文老师庄士敦。
庄士敦是英国苏格兰人。他毕业于牛津大学,专门研究东方古典文学和历史。毕业后,他被派到香港任港督的私人秘书,后又到山东任威海卫殖民地行政长官。1918年夏天,庄士敦来到北京任溥仪的英文教师。
从此,故宫毓庆宫里,一个穿着马褂长袍的外国人就常在这里出现了。庄士敦用英语导引着末代皇帝,使他在、《金河王》、《阿丽斯漫游奇遇记》中渐渐长大,用来自遥远国度的语言慢慢触摸这个令人悲伤的世界。
庄士敦在这里教了溥仪五年英语。一直到溥仪被冯玉祥驱逐出宫。到后来,庄士敦发现,溥仪并没有迷住大不列颠,而是他自己被中国的博大精深迷住了。
庄士敦深研过东方的佛家释典,他感到东方的佛教理论要比西方的基督教圣经不知高出多少倍。他在安定门外张旺胡同的家里堆满了古今中外的书籍,更多的是四书五经之类的书籍,他每天都深陷在里边难以自拔。他说,这些书就如同他的妻子,它们能和他作无声的谈话,也能忠实地陪伴他。他因此而终身未娶,一直独身。他被中国迷住了。他甚至还迷恋中爵人的名字,号,他在自己的名片上印着庄士敦,且还印上老道的别号。他学着中国人的礼节,与人见面并不握手,拱手为礼。
这就是被中国迷住的一个英国人的故氕。引人联想的是,当年,庄士敦也是从港督府里走出来的人。
麦理浩对柯利达说,倘若是我,如果也在北京的故宫里住上几年,我能不能成为又一个庄士敦?
柯利达说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你不像丘吉尔,你会全身心地热爱这个国家……
麦理浩笑了,说,是不是就像爰英国那样爱中国?柯利达没有回答他。他们都知道,这道题实际上就横亘在麦理浩面前,他马上就要做出回答。他无法绕过去。
3月27日下午,李强部长和麦理浩举行了座谈。当时在座的有柯利达大使,有中国外交部的官员宋之光。麦理浩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
他请宋之光转达他——第25任港督的意愿,能否在《拓展香港界址专条》祖借新界99年之后,中国继续租让给英国呢?
但是中国一直没有回答。
3月29日上午,中国最有资格回答麦理浩的人回答了。邓小平副总理会见了麦理浩。陪同邓的还有人大副委员长廖承志,外贸部部长李强。
邓小平身着中山装,步履稳健。他和麦理浩相握时,麦理浩感觉到了他的力量。
自从麦理浩向外交部正式提出续租要求后,外交部有关人士曾委婉地回答麦理浩:中国不打算将香港再租给你们,中要收回香港。
但是,富有经验的麦理浩一直认为这只是一个国家部门的声音。他还不太甘心。他还抱有一线希望。他认为他了解中国。当下最能代表中国的是国务院副总理邓小平。他想听到邓小平的声音。
在没有会见邓小平之前,老成持重的麦理浩看了许多关于邓小平的有关材料。他认为,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是一个世界级的传奇人物。在中共第一代领导人中,他卓然不群,自有一席之地;在当下的第二代领导人中,他的威信正如日中天,将会成为真正的领袖人物。材料上介绍,他是一个严厉的人,是一个颇具性格的人。他早年留学法国,16岁即出门远行。他那时的名字叫邓希贤。1925年,邓小平成为中国旅法支部的负责人,被法国政府迫害,后转学到莫斯科中山大学就读。在这所学校里,他结识了蒋经国。现在,作为海峡两岸两大政治对手,他和他的同学彼此幽幽相望,至今不能释怀。
麦理浩是从一件小氕上认识邓小平的个性的。在苏联上学时,邓小平的脖子上常围着一方围中。苏联的冬天是漫长的,因此,这方围巾就成了他的醒目的标志。但是,他却少有时间戴帽子。通常人们认为,在寒区生活,帽子是重要的。但邓小平却不。他宁可不栽帽子也要佩上围巾。他那时才20出头年纪,这方围巾成了他的美学追求。他说这围巾是从法国带来的,那里的清洁工人拣马粪时每人都佩戴这样的围巾。邓小平勤工俭学需要钱,而清洁工人挣钱最多,于是邓小平就加入清洁工人的行列,每天凌晨星斗阑干时即起床,在阒无人迹的大街上俯拣马粪。巴黎的大街给邓小平的印象是深刻的,即使是那些马粪,也和他的家乡四川的马粪不同,巴黎的马粪带有工业时代热气腾腾的信息。邓小平认为法国的清洁工人是美的,是他最亲近的朋友,也是他赖以生存的保障。所以,当他别离巴黎,抽身而去的时候,他捎走了一方巴黎的围巾,做为永久的纪念。他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只要他自己认为美就行。所以,他是独特的,也是固执的。最初,他的固执给他以帮助,围着一方法国巴黎围巾的邓小平在莫斯科中山大学赢得了一个姑娘的爱情,她的芳名叫张锡瑗。后来,他们回国在上海结了婚。文革期间,邓小平的固执使他几乎家破人亡。他本人被送至江西南昌劳动改造。后又几上几下,被人喻为打不倒的小个子。现在,各种迹象表明,邓小平时代已经到来。
麦理浩想,这是有着个性魅力的人。
不久前,邓小平刚刚去了美国访问。麦理浩通过卫星电视曾看了美国记者采访邓小平的实况转播。
1979年1月31日下午三时半,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美国广播公司、全国广播公司、公共广播公司的记者在华盛顿布莱尔大厦采访了邓小平。当时,美国人只提问了有关台湾的一些问题。但尽管答者和问者都没提到香港问题,麦理浩仍认为这次答记者问同样也是针对香港的。
记者:如果台湾人民和政府拒绝自愿和你们重新统一,而美国甚至在共同防御条约废除后,继续向台湾人民提供防御性武器,那你们除了使用武力外,还有什么选择求得统一?
邓小平:我们力求用和平方式来实现台湾回归国和完成我国的统一。
记者:副总理对一旦放弃和平手段,美国就会使用武力进行抵抗有怀疑吗?
邓小平:不,问题是如果我们承诺我们根本不使用武力,那就等于将我们的双手捆缚起来,结果只会促使台湾当局根本不同我们谈判和平统一。这反而只能导致最终用武力解决问题。
麦理浩注意到最终用武力解决问题这句话。他当时心头一颤。
现在,这位中共的铁腕人物就坐在自己身边,以他意料之外的表情看着自己。此时的邓小平和颜悦色,如一个慈祥的长者。邓小平很家常地询问起香港的基本情况。麦理浩就很简约地说了香港的基本概况。他说这些话时很有些自,很富激情。但他突然意识到香港这些年有如此成就,是和它的外部环境,也就是大陆给予它的支持分不开的。他谈起了香港和大陆的关系。
香港和中国大陆的关系是个很值得研究的命题,别人不知道研究过没有,反正麦理浩曾经很深入地探究过。中国有句话叫唇亡齿寒,有句话叫皮之不存,毛之焉附,有句话叫骨肉亲情,有句话叫儿行千里母担忧,似乎都说的是香港和中国大陆的关系。比如说香港的吃水问题。香港没有大的河流和湖泊。新界的几条河流中,以深圳河为最长,发源于广东省宝安县,由东向西流入后海湾,还有城门河、锦田河、元朗河、屏山河、林村河等,大都为浇灌农田所用。由于缺乏大的河流和湖泊,地下水缺乏,随着香港的发展,人口的增多,食用水和工业用水一直是困扰香港的大问题。第5任总督罗便臣曾悬赏1000英镑,征求开辟香港水源计划,此后,自1863年建成香港第一个山塘始,至今120年,相继建成薄扶林水塘、大潭水塘、黄泥涌水塘、九龙水塘、石篱贝水塘、城门水塘、大榄涌水塘、大屿山石壁水塘等等。但是,与香港崛起的速度相比,仍有杯水车薪之虑。1960年,香港人口已达300万,吃水问题成了香港的头号问题。初时,港府用每天限制用水的办法,每天仅供三小时的用水时间,但久而久之,市民们怨声载道,如不妥善解决,就会酿成大的政治危机。
当时的港督柏立基不得不考虑别的思路。能不能向大陆求助呢?
思路向大陆一转,立时有柳岸花明又一村之感。他立即向中闰政府请求,由大陆出面帮助解决香港居民的用水问题。
1960年4月15日,柏立基的代表被邀请到深圳,就供水问题与广东宝安县正式会谈。当地政府马上答应,1960年由深圳水库向香港居民提供50亿加仑(约2300万立方米?的食用水。柏立基的请求引起国务院总理周恩来的关注。1963年12月,周恩来总理出国访问回国路过广州时,专门询问了广东省政府有关部门关于香港缺水问题的处理意见。他当即指示:一定要全力以赴,想方设法解决香港同胞的困难,关心香港同胞的生活,尽快采取措施解决香港用水难问题。
在周总理关怀下,广东省政府开始兴建东江——深圳供水工程,即把东江河水通过八级提水站,倒流83公里注入深圳水库,再由深圳水库输水至香港,解决香港居民的食用水问题。
1965年,供水工程全线竣工,当年就向香港供水6000万立方米。当清冽甘甜的东江水注入香港的千家万户时,人们回眸大陆,内心该激荡着怎样的亲情潮汐呀!
麦理浩充满深情的叙述着,邓小平和廖承志饶有兴味地倾听着,像听着一个家庭的亲情故第。
麦理浩说:中国有句话叫吃水不忘打井人。我们饮水思源,忘不了中国政府对我们香港的支持和帮助。邓小平和廖承志对视一笑。
廖承志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们从来没有将香港同胞当作外人。
邓小平说:是呵。我们希望香港繁荣富强,这对我们都有好处嘛!
麦理浩:我们特别感谢周恩来总理。邓小平点点头。
麦理浩说:我一直认为,香港的存在和繁荣,并不是英国政策的结果,而是中国政府的政策所致……
邓小平说:这也与阁下的勤政和努力分不开。自从阁下任职以来,中国和香港的关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香港的经济取得了很大发展;政府兴建了全部住房的40,解决了住房危机;人均收入以比英国高几倍的速度增长;香港的失业率通常低于,是英国本国失业率的零头……
麦理浩有些吃惊。邓小平已经75岁高龄,竟然对香港的情况了如指掌。尤其是他对香港经济的细微末节竟如此明晰,这不能不让他肃然起敬。他甚至还形容香港是一个霍雷肖,阿尔杰式的社会。麦理浩知道,这是美国儿童文学作家所创造的靠艰苦奋斗发家致富的社会,而香港正是给平民许多机会的社会。但邓小平这番话的潜台词麦理浩也解读了出来,那就是,香港是以华人为主的城市,占城市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中国人是这座城市的灵魂和脊梁。正是有了勤劳勇敢智慧的中国人,香港才有了今天。在英国的所有殖民地城市里,香港的成就是独一无二的。它甚至超过了英国本土的城市,其经济地位一直名列前茅。香港是因为有了中国人才伟大。
麦理浩说:香港还要继续繁荣下去。它还要发展。廖承志说:是的,它的人口越来越多,经济上隆起的山脊越来越高,它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它将会成为国际大都市……
麦理浩说:刚才邓副总理说了,香港繁荣对我们和中国都有好处。现在我有一个问题……
麦理浩欲言又止。他不得不说。他毕竟是英国政府任命的港督。他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但这使命却多少有些令他难为情。所以他欲言又止。
邓小平平静地注视着麦理浩,等待他把话说下去。麦理浩:我这次访问贵国,还想知道一件啦情,新界的租约1997年到期,如果英国政府提出续约的要求,中国政府能否同意?
邓小平说:我们的外交部不是已经回答了你们吗?麦理浩一时语塞。旋即,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补充说道:据有关学者认为,1997年新界土地契约的年限规定不太准确,应改为在英王管治此地区内一直有效。副总理先生,您认为可以吗?
邓小平以很快的速度回答说:不可以。我们历来认为,香港主权属于中华人民共和国。
麦理浩点点头说:是的,我个人也是这样认为的。问题是香港一直是在资本主义体制下成长的,发展的。而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一旦香港回归中国,能否……
邓小平把手一挥,说:噢,这个嘛,我说香港主权属于中华人民共和国,但它又有其特殊地位。将来我们可以把香港作为一个特殊地区来处理。我可以给阁下交一下底儿,在相当长的时期内,香港还可以搞它的资本主义,而我们搞我们的社会主义。
廖承志说:是呀,香港和内地可以搞一个比学赶帮,搞一个竞赛嘛!
说着,廖和邓笑起来。麦理浩受到感染,也笑起来。
麦理浩说:只是香港和国外的投资者有些放不下心来,似乎觉得不踏实……
邓小平说:让他们尽管放心,请你回去转告香港的投资者,让他们放心好了,我的话可以拿回去发表,公开声明。会见接近尾声。窗户纸终于捣破。
麦理浩尽管心事浩渺,但他巳不再为失去香港遗憾了。事已至此,应该以达观的态度面对它。
他想起对柯利达说过的那些话。刚才几分钟内,他确实觉得英国的份量还是要比中国重些。但对方已明确答复,他反而心情轻松起来。他觉得中国的选择是对的。他应该为中国这个正确的选择而高兴。
因为他说过他爱中国。
而中国也确实该富强了,它的付出太多太多了。它将很快强大起来,这是一定的。
邓小平、廖承志和工作人员都站起来,双方热烈握手。麦理浩激动地对邓小平副总理说:以往,我们之间似乎隔着什么东西。隔着英中两国的友好往来,隔膜正逐渐消失。今天,由于有了我们之间的会议,我认为我们之间已经没有隔膜了。然而,麦理浩的估计有些太乐观了。
就在麦理浩访华不久,也就是当年的6月3日,英国下议院就麦理浩访华一靠展开充分辩论。英国外交大臣卡林顿说:香港并非时代错误的产品,而是一个成功的例子。麦理浩访华并非意味着英方想通过谈判解决香港问题,因为这并不是讨论香港问题的适当时机。
卡林顿的话代表了英国上层人士关于香港的主流话语。中英双方的立场相去甚远。香港的回归道路上充满了雾障。
麦理浩的浪漫情怀受到了狙击。
英国是注重理性的国家。一个政府官员在东方传染了浮躁的法国式病毒,首先就应该在理论上廓清它。
香港的成功应该是英国式体制的成功。这就是说,在香港,唯有拥有英国这样的政府它的花朵才不会凋谢。请看它们是怎样赞美英国的政治制度的:
我国的政体是约定俗成的体制,这种政体的唯一权威性在于它的存在源远流长。我们的国王,我们的贵族,我们的法官,我们的陪审团,不论是大陪审团还是小陪审团,这一切都是约定俗成的。约定俗成在一切权中最坚实,不仅对财产是如此,而且对保障该财产的权利,对政府,也是如此。它是支持任何既定方案以反对未经考验的计划的根据,一个国家正是以此为根据而长期存在并得到繁荣的。它甚至是一个国家作出抉择的更好的根据,远比通过现实的选举作出突然和暂时的抉择要好得多。因为国家并不仅仅局限于地方范围的观念,也不是个别的暂时的聚合体;它是一个连续性的观念,既在时间方面持续,也在人数和空间方面延伸。这种抉择不以一时或一部分人为转移,也不是乌合之众的轻浮选择,它是经过若干世纪和若干代人的审慎选择而成的……
这个叫做柏克的英国传统的拥护者,成了英国上层人士摧毁麦理浩理想主义的理论武器。既然香港是经过证明的成功城市,它的成长的秘密就在于它选择了英国模式。现在,一旦它远离开英国目光的注视,它还会一如既往的繁荣吗?不能!不能!不能!
英国的保守的政府官员们在理论上占了上风。它们觉得不能轻易地将香港归还一个未被证明成功的政府。这是不负责任的表现,它有悖英国传统。谁都知道,一个迅速成长的城市不仅仅会成长,它还会萎顿和停滞,甚至会死亡。就像中国西藏境内的古格王国,就像埋在火山灰尘下的庞培古城,就像成为废墟的雅典遗址等等。既然香港由一个偏僻的荒凉渔村变成崛起世界城市之林的大都市,既然它是邂逅英国才有此鸿运,那就是说它仅仅属于英国,离开英国,就像飞机偏离航道,火车离开铁轨,人类离开地球,那还成何体统?不能!不能!不能!
麦理浩带回来的关于中国准备收回香港的信息激怒了英国上层。矜持的英国贵族集团们说:要收回香港只是中国的厢情愿。而英国从来不会答应!
但是,既然香港回归问题已经提出,就由不得英国人了。由英国主宰世界的时代巳经结束……
各国舆论纷纷发表中英香港争夺之战。英国衰落了。现在正是收回被它掠夺的领土的大好时机一一位阿根廷军方人士说。
因为阿根廷和英国也存在着领土之争。这是由马尔维纳斯群岛的归属问题引发的冲突。马尔维纳斯群岛,也叫福克兰群岛,位于大西洋南部,总面积11700平方公里,居民仅2000多人。1833年英国人占领了此岛,从此便被标为英属两字。英国人派驻了部队,委派了总督。此岛离阿根廷近千公里,阿根廷一直认为该岛应该是它们的,它的主权应该属于阿根廷,英国人过去掠夺了它,现在应该把它归还给阿根廷。
尤其是在该岛海底发现了大量的石油储藏,阿根廷就更加当仁不让。国内政界军界商界要求归还马尔维纳斯群岛的呼声越来越高,它们认为英国人占领该岛是殖民主义的掠夺,是海盗行径,现在是二十世纪了,是文明进步的时代了,英国应该无条件归还阿根廷。
军方人士强硬地表示:英国已是昨日黄花,再说,英国本土离该岛万里之遥,飞机和军舰及军队的后勤补给线都受到制约,而阿根廷则以逸待劳,万一双方发生军事冲突,相信日不落帝国就会变成落日国……
阿根廷人的话语激怒了英国新任首相撒切尔夫人,这位女强人,以非常强硬的态度阻断了阿根廷人试图靠谈判收回马尔维纳斯群岛的企图。
撒切尔夫人之所以强硬,有着种种原因,最隐秘的原因很有些杀鸡给猴看的意思。80年代,她上任伊始,似乎赶上了谈判的年代,她一天到晚马不停蹄奔波于谈判会场之间,而且大都是领土边界势力范围之争。种种迹象表明,大英帝国今不如昔了。
这是她内心难以言述的感慨。她最相心的就是与中国的香港问题的谈判。不谈判似乎是不现实的。
自她1979年入主唐宁街以来,中英两国上层的往来也频繁起来。这并不仅仅是她作用的缘故,而是中英双方河床春潮澎湃的结果,这是大势所趋,也是世界潮流所致。
比如:197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总理华国锋访问英国,这是中国政府首脑首次访问英国。
1981年4月,英国外交大臣卡林顿访问中国。1982年1月4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总理赵紫阳在北京会见英国副外交大臣兼掌玺大臣艾金斯。赵紫阳再度代表中国阐述了对香港问题的立场。他说:中国对香港、九龙、新界全部领土享有主权。中华人民共和国于1949年成立后不久即宣布一切不乎等条约作废。中国重视香港作为一个自由港的地位,重视香港作为贸易中心、国际金融中心的地位。关于将来香港地位的安排,中国政府主张:
(工?在较近的将来,中英双方进行讨论;(之?中国方面的态度是有理有节合情合理的;在作出正式安排之前,希望双方都不要做任何有损香港经济繁荣的事。
中国政府在遥远的彼岸向英国政府发出了正式谈判的邀请。与此同时,香港境内的居民却积极行动起来,民众们纷纷派代表去港府游说,表达它们盼望回归的意愿。香港舆论界也开始行动,为香港的未来筹划开来。1979年7月,香港《信报财经月刊》发表一组文章,提出解决香港问题的若干设想,这是香港报界提出解决香港前途问题的具体方案的始作俑者,此后,各新闻媒介开始竞相炒作,把个香港回归的消息搞得周天响彻,无人不知1997年。
显然,以不成熟,时机不到为理由拖延归期,阻搁谈判进程是不明智的。
撒切尔夫人不得不面对现实。
香港问题一直是她的心腹大第。她的政府不想放弃香港,她的英国也不想放弃香港。
谁知正在这时,半道上杀出个程咬金,阿根廷这个南美小国竟也闹事来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如果不使出大英帝国的威风,以后谁都会白眼瞧我玛格丽特,撒切尔夫人!
于是她飞速运转着大脑,计算着该怎样走马尔维纳斯这步棋。当今世界充满凶险。尤其是政治家的命运,通常是险象横生,一着不慎,就会跌下尘埃,再无出头之日。撒切尔是和平时期的首相,要想强硬,就必须和战争打交道。但是,英国已远离战争多年,如今再重敲鼙鼓,英国还能打赢吗?这确实是一着险棋。但这一仗却非打不行。
阿根廷是小国,竟敢如此张狂,若是大国呢?难道让英国从此臣服别人吗?
不行。
正在这时,一场突发变更坚定了撒切尔夫人的决心。1982年4月1日午夜,阿根廷的警察部队包围了英国驻布宜诺斯艾利斯大使馆和贸易机构,军方封锁机场。第二天,阿根廷陆海空三军一齐出动,几乎兵不血刃,便占领了马尔维纳斯群岛。岛上的英军士兵全部束手就擒,总督雷克斯亨特似乎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就像办理一次普通的调动手续一样就把一切交给了刚从海上钻出来的阿根廷军人。他和那些英国守岛士兵被送到乌拉圭首都蒙得维的亚,就像一次春季游历。马尔维纳斯就这样被阿根廷占领了!太不可思议了!
英国舆论大哗。这是英国外交史上从没有过的负件。由英国人守备的地方竟被个小国占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国内各界人士的目光都齐刷刷聚集在撒切尔夫人身上。
撒切尔夫人拍案而起:与阿根廷断交。宣布对阿根廷进入战争状态!
1982年4月5日,英国政府派出一支由36艘舰只组成的庞大的特混舰队,从朴茨茅斯港出发横渡大西洋,带着撒切尔夫人,一个复仇女神的全部希冀怒气冲冲地出现在南大西洋。
撒切尔是政治家,又是战略家。她一直认为,虽然马尔维纳斯群岛离香港十万八千里,但它们却是有联系的。马岛好比是香港的前哨阵地,如果马岛失守,从英国人手中滑落而无人过问,香港就会重蹈它的路辙。任何精明的政治家都可嗅到它们共同的气味。这是英国海洋霸权下的殖民气味。现在马岛要挣脱英的控制,而英倘若无所作为,它很可能就是香港失落的序幕,这出闹剧的高潮就会在南中国海出现。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是大英帝国最后的挽歌。
因此,撒切尔夫人怒气冲冲地说不。她要挣回英国的面子,同时也挣回自己的面子。她要杀鸡给猴看。她要敲山震虎。她要挽将倾大厦给世人看看我铁娘子手段如何。她要给中国人一次含义深远内容丰富的暗示:谈判桌上得不到的东西,我可以通过战争得到!英国人开始反击。
4月25日,英国海军陆战队重新攻占位于马尔维纳斯以东1267公里的南乔治亚岛。4月28日起,英军全面封锁马尔维纳斯群岛周围200英里空中及海面。
紧接着,英军对马岛实行地毯式轰炸,并随后发动攻击。身穿伪装服的英军身背几十公斤的军事装备竟然跃动自如,他们经受住了长途奔袭的考验。战前,他们经受了强化训练和一系列模拟训练,所以战斗之后进展异常顺利。它们在东马岛登陆之后,三支突击队和空投的两个伞兵营很快在沙滩上建起桥头堡,然后向岛内纵深处攻击。
面对英军的如潮攻势,原本喜形于色的阿根廷总统加尔铁里害怕了。加尔铁里是个投机家,他是追随豪尔赫拉斐尔魏地拉将军发动的肮脏战争上台的。1976年3月24日,他们发动政变推翻了政府,对总统伊沙贝尔马丁内斯,德庇隆实行保护性监禁,并组成军人政府。在他们执政期间,对自由派左派和政治恐怖分子进行无情镇压。任何涉嫌同情这些组织的人都被随意逮捕,人们在街头横遭绑架,并从此不见踪影;狱中所谓的政治犯如同蝼蚁,残酷肉刑司空见惯,法律程序荡然无存。据称,自1976-1981年间,估计有1.5万阿根廷人失踪。加尔铁里总统为转移国内逐渐沸腾的民怨,便发动了这次马岛战争。谁知,英国人真的发怒了。
加尔铁里看到了撒切尔夫人斩钉截铁的手势。他自知不敌。倘这样下去他的本钱就会输得精光。他觉得应该举起橄榄叶。于是他找人调停,想通过谈判解决争端。但是,撒切尔夫人并不摇动橄榄枝。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一枚飞鱼式导弹击中了英舰谢菲尔德号。这艘军舰集中了英国现代科技的骄傲,具有第一流的抗干扰电子设备和反导弹技术。它被击沉,使英国朝野震惊,舆论大哗。
英国能打赢这场战争吗?
英军已死伤近二百人,舰船损失已近特混舰队的十分之一。再打下去,英军能顶得住吗?
美国、意大利、法国、德国都出面规劝,似乎整个欧洲和美洲都对撒切尔夫人说,行了,适可而止吧。
联合国秘书长佩雷斯德奎利亚尔也出面请双方息怒,尤其劝撒切尔夫人息怒,诚挚地劝他们坐到谈判桌边来。撒切尔仍不为所动。
她再一次显示出她的性格,她的意志。既然人们称她为铁娘子,那就是说她的一切,都是铁的。她孤注一掷了。
她向遥远的南大西洋抛下骰子,就像一个真正的赌徒。她口中哺喃,让上帝保佑英国。胜败在此一举了。她胜利了。
英军相继攻占了索莱达岛上的达尔文港和古斯格港。接着又向马岛首府斯坦利港推进。
1982年6月14日,英军全部占领了马岛苜府斯坦利港。阿根廷守军无条件投降。
至此,英国取得全面胜利。
撒切尔夫人取得了成功。她以强有力的姿态显示出她的战斗性格。她用铁的手臂把阿根廷人演奏的回归序曲打落在南大西洋,残剩的音符溅落在波涛汹涌的洋面上,使其随波逐流,向世界广为扩散,扩散……
1982年9月22日,中午1时22分,撒切尔夫人的专机平稳地降落在首都机场。
撒切尔夫人踏上了中国的土地。正是秋天,一个金色的城市被黑色车队划破。历史就是这样不可思议。一百多年前,英国人率先撞开了这个东方帝国的大门,一百多年后,英国人又将最后退出这个国家。
透过车窗,看到斑斓的城市快速地向后退去。车队路过天安门,路过新华门,前来迎接她的使馆官员不停地向她介绍着。她一一侧头看去,其神情就像个旅游观光者。
这个国家马上就要了结和英国的百年恩怨了。而自己,似乎就是终结者。撒切尔隐隐有些伤感。这是一队感伤的行旅。
马岛之战胜利之后,撒切尔曾在首相府召开专门会议,研究香港前途问题。
不久前,前首相希思曾专程赴中国访问,希思是作为她的特使去北京的。希思曾经在1974年在北京会见过中国的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同时还有陪同的邓小平副总理。
毛泽东当时曾经对他说:香港作为英国管理下的亚洲贸易及金融中心,其地位是安全的,至少目前如此。
毛泽东去世了,他所说的目前已经过去数年。香港的问题该解决了。
希思来到了北京,邓小平和赵紫阳都会见了他。数年前,邓小平曾在希思告别北京时宴请了他,邓小平对他说,香港问题将在适当时机解决。当两位政治老人为重逢相握时,世界和平进步的钟声悠然响彻他们的耳际。他们为对方的国家祝福,为对方的健康祝福,更为人类世界拥有更加美好的未来祝福。
邓小平对希思说:现在是解决香港问题的时候了。希思就这样回到了英国。
希思在会议上介绍了访华过程和他本人的看法。他以一个持重的有经验的政治家的口吻告诫与会人员说,中国正在崛起,它将会成为真正的东方雄狮。我们过去曾说它是一匹昏睡的狮子,现在我向诸位报告,这匹狮子已经醒过来了!
希思接着说,鉴于此,我们应该慎重地调整我们的政策,继续拥有香港般的优势……
希思的话引起大家的沉思。尤其是他说的拥有香港般的优势这句话,耐人寻味。这就是说,香港真的不属于英国啦,但还要想办法像拥有它一样,使英国仍然据有在亚太地区的优势。
会上,外交大臣卡林顿谈了香港地区目下的形势。自从中国正式提出香港问题之后,香港的居民开始对未来焦虑不安起来,尤其是投资家们更甚。卡林顿曾于去年4月份访问北京。那时,香港最大的商业银行汇丰银行就已萌生动意,它们开始大规模地集资套购,准备搬回英国。
汇丰银行享有香港政府授丁的中央银行的一些特权。因为港英政府没有自己的银行,于是它就把某些权利授给英办的汇丰银行。它可以印发钞票,掌管着港英政府的金库支出,负责替政府监督金融机构等等。汇丰银行董事长是香港银行公会的主席,被银行家称之为金融港督。
香港是名符其实的国际金融中心,它之所以如此,是与60年代以来国际金融业的急剧发展密切相关的,是全球性金融变革的产物。
香港目下的持牌银行就有165家,分支行共1377家,外国银行驻港代表办事处就有158处,持牌接受存款公司36家。香港的外资银行大多数是国际性大银行,世界首位500家大银行中,有117家在香港有分行,其中77家更在首100名之列。香港的银行业对海外同业资金调拨频繁,资金流入大于流出。据1981年统计,海外银行存放香港同行的余额高达257153亿港元。
有人说,伦敦的猫比挪威的人还多,而香港的银行比商店还多。
汇丰在众多银行中一览众山小,可见其在香港金融界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
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汇丰银行曾打算与英国莱斯银行合并。弄得撒切尔不得不出面解释:汇丰银行的举动和英国政府无关,是纯粹的商业考虑。然而,1989年,汇丰银行仍然从香港的金融帝国里分裂而出,搬回到英国伦敦。
汇丰银行曾是香港金融界的头羊,如今头羊西去,香港的金融帝国还能维持多久呢?
卡林顿大臣说,汇丰的出走香港,显示出香港资产界和金融界对香港的未来信心不足。倘若这样下去,香港将会垮台。这样对英中两国都将产生不利影响……
撒切尔夫人礼貌地听完了卡林顿大臣的话后,谈了她对香港问题的看法。这是她深思熟虑许久才说出来的。她说她想起了伟大的英国传统。
这个世上最完美的最古老的最颠扑不破的英国传统告诉她:
不要理睬那些中国人!
当年维多利亚女王就是这样对她的臣下说的;当年的大肚子丘吉尔就是这样对他的议员说的;今天,她撒切尔也应该这样说。
她说:英国拥有香港是基于19世纪与中国签订的三个众所周知的条约。其中香港是写明永久割让,而九龙亦如是。只有新界是租借地。中国宣称这三个条约是不平等条约,宣布无效。但是,依据我们英国理解的国际法,所有这三个条约都是有效的。中国政府若要提出收回香港,就必须与我们英国政府达成协议,修改那两个割让条约的相关条款,这是唯一的合法途径。
驻华大使柯利达发表了不同看法。他认为,根据英国承认的条约,到1997年6月30日,香港的新界地区将交还中国。这是无条件的,因为有条约为据。新界的概念是什么?是占香港92的土地。而余下的香港岛和九龙半岛只占8。它们几乎难以独立存在。还有,它们在军事上毫无防卫能力。如果中国发动进攻,它无半点周旋余地,只能束手就擒。当年用武力夺取的土地别人就会再用武力夺回来。而英国若走到这一步,不但赔了夫人折了兵,还会信誉扫地。
外交部负责亚洲及太平洋事务的助理次官唐纳德则给大家讲述了香港过去一个悲惨的往事:
1962年秋天至1963年夏季,香港地区及深圳地区大旱。河水断流,土地干裂,庄稼颗粒无收。水塘全部干枯,深圳水库和铁岗水库的水位已降到死水位以下。人们如泥里打滚的鱼,一天到晚在水龙头前等着,等着。人们被水所困。到后来,连井里和水库底部都挤满了黑压压的老鼠,那是争水而来的老鼠……这就是没有引水之前的香港。
后来,中国大陆引来东江之水才解决了香港的燃眉之急。唐纳德说:如果新界被中国收回,香港和九龙即使不交又有什么用呢?中国大陆万一把水源切断,香港和九龙能坚持多长时间?
一年,还是二年?我们还能保持香港的繁荣吗?恐怕只能让老鼠来管理那个城市吧!
会议厅里议员们轰一声笑起来。
唐纳德继续说道:问题不在于是否归还香港,而在于归还的条件。我们的理由是,如果中国的方针未能为维持香港的商业信心提供令人满意的基础,这就需要同中国谈判。我认为,香港决不是马岛,而中国也不是阿根廷。以英国现有的实力很难对付中国。我们再不是鸦片战争时期的那个英国啦,而中国也不是清王朝的中国。时代变了。我们不如理智地坐下来,通过谈判来达到我们的目的。
柯利达说:简单拒绝中国的主权要求,在短期内可能维护了英国的面子,但对香港则会产生长期的负面影响。如果中国强行收回香港怎么办呢?我们也只能望洋兴叹。当今世界力量对比已经发生根本变化,我们英国距离香港万里之遥,在那里的驻军难以和中国的攻击部队抗衡。倘若为此发动战争,很可能会出现美国人在越南那样的灾难性后果。我认为,最理想的结局就是在承认中国主权的基础上,与中国缔结某种形式的继续管理香港的合同,就像当今中国盛行的承包制度,我们对中国说:香港由我们承包好啦!
会议厅里又一次飞起笑声。
撒切尔夫人仍不同意柯利达和唐纳德放弃主权的思想。但她表示,既然无法通过战争捞得便宜,那就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在谈判桌上获取利益。
撒切尔夫人又一次做出决断:英国拥有能力和实力在谈判桌上开出高价,中国将会再一次就范于大不列颠……
于是,撒切尔夫人亲率谈判大军来到了中国。
前去迎接撒切尔夫人一行的中国外交部长黄华及夫人、外交部副部长章文晋及夫人、中国驻英大使柯华及夫人将尊贵的英国客人们送到了北京西部的钓鱼台宾馆。
北京的秋天是最迷人的。尤其是这里有绿树掩映着的宫阙,有金菊环绕着的红墙,有被将尽蝉声裹着的塔影,有秋水残荷相伴的孤舟,人们最能读懂秋天的意趣。但北京的秋天乏所以迷人,就在于人们可以感受到它雄浑凝重的王气。它的气蕴可以延绵到市郊很远的山野,可以笼罩那里的一簇芦花,一蓬衰草。因了这王气的照耀,即使普通的沙石微尘,再平常不过的黄泥小屋,也会升华为美不胜收的意象。
但是,真正能读懂的是它的阴郁。
阴郁是个高贵的字眼。它是由无边无际的历史感和文化感组成的,是由说不尽的兴衰故事和人间离愁组成的,是由日月盈缺冬去春来逝水东流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生无常组成的。阴郁同时也是一种能量。
中午休息时,当撒切尔凭栏了望时,她认为她读懂了北京的品质。
她住下的宾馆楼号是12号,这是外国元首或总统下榻的地方。
从这里审视北京,似乎更有深意。
这是毛泽东的中国。在他之前,曾是蒋介石的中国,还曾经是孙中山的中国,袁世凯的中国,段祺瑞的中国,黎元洪的中国,冯玉祥的中国,是慈禧的中国。后来,毛泽东击败了他的对手,建立了新中国。
从此,中国的每一寸土地都被他深刻地思想过,深情地注视过。他是思想家,政治家,同时也是一个浪漫的诗人。
正是9月,在钓鱼台国宾馆里,到处盛开着金黄的雏菊,有婷婷玉立的郁金香,有火一样的玫瑰。宾馆里的装备是完全西方式的,讲究而舒适。撒切尔夫人认为这是她的国家给这个古老的国家的贡献之一。西方人生活在物质构成的享受里,而东方人则生活在古典的意趣里。自从1840年之后,中国人给英国的贡献是黄金和白银,而英国给中国的贡献就是为它展示了西方式的生活。比如抽水马桶,比如桑拿浴室,比如电器设备,比如西服革履,比如牛奶面包,比如层层叠叠的西式楼房等等。即使在国宾馆,撒切尔夫人仍觉得似乎是在她的唐宁街一样。包括她喝的咖啡,包括她喝咖啡时饮用的维生素,中人都精细地安排到了。在卫生间和盥洗室,这里有世界上最先进的抽水马桶和豪华的日用设备。除了侍者是严肃端庄的中国姑娘之外,别的真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在她下榻的卧室,撒切尔夫人找到了令她颇为心动的中国文化,那是一张式样古怪的床第。床上雕刻着象征帝王统治的灵物龙,那张床上竟雕有116条形态各异的大龙和小龙,中国虽然是龙的故乡,但只有帝王才能有资格拥有龙。他们通常叫真龙夭子。
撒切尔夫人的丈夫丹尼斯撒切尔是最早发现这个龙床的。他以英国贵族的眼光审视了许久说:这是我有生以来最有价值的一次访问。
在中国,有龙凤呈祥一说,皇室中天子为龙,皇后为凤。龙都是男性的,凤则代表女性。这是为撒切尔夫人准备的总统套房,倘若丹尼斯撒切尔个人来华,就未必能享受此等待遇,因此,他算是沾了夫人的光。
但总统套房里却没有凤床。
这无意中显露的男性意识却使撒切尔先生大为高兴。而撒切尔夫人则很宽宥地一笑了之。在床第之间,何分你高我低,夫妻之间,何分你上我下?
撒切尔仍思考着英中关系。许是已经踏上中国的土地,许是来到了北京,她觉得心中稍许有些异样的感觉。究竟有哪些异样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毫无疑问,北京的阴郁感是厚重的。近代以降,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国家曾上演过多少丧权辱国的惨剧,最后的一刻,几乎都是在这个城市落下帷幕的。
大概城市见过太多的变故,北京显得有些慵懒。它的平和的调子充满亲情和缠绵。撒切尔夫人在阳台上看着城市,心中有些淡淡的怅然。这种感觉突兀袭来,是和昨天在日本时的感觉浑然不同的。
撒切尔夫人东方之行的第一站是日本。她在这个日出之国逗留了6天。日本是一个急匆匆运行的国家,人们个个都如辛勤采蜜的蜂蝶,像一刻不停觅食的蚁群。它给人的感觉简洁而明快,简单而又复杂。这是个少数人运用思想的国家,大多数人是行动者。大多数人拥有结实的双腿和筋肉条条的手臂,它们用来执行国家的意志。
这个国家是可怕的。这是撒切尔夫人访问日本后下的结论。日本人曾给英国人以威胁。那是二战时期,日军曾给英国人以颜色。
1941年12月7日,日军偷袭珍珠港后,第二天就开始用重兵攻击香港。日军仅用18天就攻占了整个香港。英国军队遭到了惨败。
当时驻守香港的正规部队有英军两个营,印度军队两个营。此外还有高射炮队、野战炮队、皇家工程队。另有加拿大军队2000人,全港守军12000人。海军力量薄弱,只有驱逐舰一艘、中小炮艇四艘和鱼雷快艇八艘。空军仅有几架飞机。
日军从1941年12月8日开始轰炸香港,几分钟之内,就将启德机场的英军飞机和民航机全部炸毁,掌握了香港地区的制空权。12月10日,刚刚从大西洋驶抵的英国远东舰队主力舰威尔士亲王号和却敌号在马来西亚海面被日机炸沉。英国皇家海军曾经是十九世纪海洋霸主,但此时却不得不甘败下风。
日本的陆军同样给英国的陆上部队以沉重打击。战斗是先在新界打响的。在垃圾湾一带,双方展开激战,不到三天时间,英军苦心经营的18公里长、号称远东马其诺防线的垃圾湾防线便被日军攻破。为了保存实力,当时的港督杨慕琦不得不收缩兵力,退据香港岛进行防守。
杨慕琦是香港第21任总督,也是最倒霉的总督。他本来想避免当年日俄争夺旅大时俄军残败的命运,但是他力不从心。日军投入香港的兵力太强大了。日军共约3万5千人,飞机1300余架,2300部运输车,500艘登陆艇。以绝对优势迫使守卫香港的英军放弃了抵抗。
英军投降了。港督杨慕琦投降了。
他曾经顽强地抵抗过。但英国上层人物心里明白,英国无法和日本人抗衡。丘吉尔首相就说过:假若日本对我们宣战,我们根本就没有机会可以防守得住香港,也没有办法可以把它从苦难中解救出来。
大英帝国耻辱地低下了头颅。
1941年12月25日,杨慕琦与日军司令官酒井隆中将签订了《停战协议》。他眼睁睁看着在香港飘扬了百年之久的英国国旗跌落在尘埃里,升上了日本国的太阳旗……
四十年过去了,每每念及二战,人们仍会想起英国人这耻辱的一页。就是现在,撒切尔夫人仍不免有些脸红。
香港被日军占领说明什么?说明大英帝国已经衰落,说明它已经没有能力保护它的殖民地,说明它已是英雄末路……
现在,日本人又一次在经济上显示出它迫人的趋势。倘若失去香港,英国就会失去整个东南亚,这将是英国新的耻辱,也是她本人的耻辱……
她将竭尽全力阻止香港拥入中国的怀抱。她暗暗下定决心。
下午四时,在人民大会堂前,中国政府总理赵紫阳为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一行举行隆重的欢迎仪式。
附近景山学校的学生们手持鲜花和彩带,列队欢迎英国客人。孩子们向撒切尔夫人献上美丽的鲜花。军乐团演奏着中英两国国歌。
在赵紫阳总理陪同下,撒切尔夫人检阅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三军仪仗队。
撒切尔夫人显得异常兴奋,她不时向欢迎她的人们挥手致意,用你好一类的短语向他们问好。
欢迎仪式结束后,赵紫阳陪同撒切尔夫人来到人民大会堂谈判会场,开始第一轮会谈。
谈判会上,撒切尔夫人首先发难。
她仍打出三个条约合法的旗幡不停地挥舞着,搅动一池碧水不停涌动,谈判气氛骤然紧张。
赵紫阳总理当仁不让,他毫不客气地逐条驳斥了撒切尔夫人的所有主张,表述得既合情合理,又不失主人风度。
赵紫阳说:中国政府决定,待1997年新界租约期满之际,将收回整个香港地区;在恢复行使主权的前提下,中国将采取一系列特殊政策,包括设立香港特别行政区,由香港当地中国人管理,现行的社会、经济制度和生活方式不变等,以保持香港的稳定与繁荣……
当翻译把赵紫阳关于香港的未来说给撒切尔夫人时,她震惊了。她没有想到中国对香港问题考虑得这样全面、成熟、具体……她几乎无言以对。
直到第一轮、第二轮会谈结束,撒切尔夫人也没找到更好的应对办法。
撒切尔夫人感受到了威胁。
北京的凝重和雄浑压迫着她,迫使她不得不搅尽脑汁寻找对付北京的灵丹妙药。
会谈结束后,是短暂的休息。中国方面为撒切尔夫人安排了一些访问。在中国官员和驻华大使柯利达等人的陪同下,撒切尔夫人来到北京著名的商业区王府井大街,只不过爱逛商店的撒切尔夫人并没光顾那里的商场,她只是在一个狭窄的胡同里,找到了要访问的对象…中央美术学院。撒切尔夫人兴致勃勃地观看了学生们的画展和画室。她看到了她喜欢的很具象的油画作品。她是个爱好美术的人,与她的政治风格不太一样的是,她却偏爱很古典的具象风格的美术作品。她的这种偏爱在欧洲受到了狙击,不管是在法国或西班牙,即使是她的异常保守的英国,具象作品也很难见到,但是她却在中国发现了。她感到很高兴。
她想触摸北京底层老百姓的生活,于是,她选择了海淀区大钟寺农贸市场去参观。据说这是北京市最大的一家农贸市场,那里的庞杂让她吃惊。但是那里的农副产品却异常丰富。她通过翻译一一询问了各种蔬菜的价格,就像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
撒切尔夫人是个出色的政治家,人称铁娘子。但她仍是个女人,也没忘记自己家庭主妇的职责。她平素的消遣方式很多,但最主要的还是工作之余回到家里钻进厨房,为丈夫丹尼斯和孩子们烧上一道她新学的菜肴。这是她的避风港湾。在厨房里思索哲学问题和政治问题,就像把鲟鱼放在火上煎烤,等她满面春风地从厨房里钻出来的时候,那就是说,那些复杂的棘手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但是中国的问题很难解决。
她放下手中的蔬菜,很想钻进她的远在大洋彼岸的自己家中的厨房,但这只是幻想。参观访问结束了。她回到了钓鱼台国宾馆。该怎样进行明天的谈判呢?
刚吃过晚饭,她便急急召来驻华大使柯利达、研究邓小平的专家理查德,伊文思、香港总督尤德、亚洲及太平洋事务助理次官唐纳德等一干人,研究明天怎样对付中方主帅邓小平。会客厅里,撒切尔夫人正倾听来自各方面的意见。谈话中,大家把焦点集中到了邓小平身上,在这方面,伊文思从50年代就开始研究邓小平,他最有发言权。于是先由他给大家介绍邓小平的一些情况。
邓小平是16岁离开四川广安县牌坊村的,在他去法国勤工俭学之前,他几乎从未走出过四川。他的父亲邓文明是一个有文化的乡绅。有一次,他在重庆看到一则广告,说是重庆要开设一所留法勤工俭学预备学校,培训青年学生到法国勤工俭学。
这则广告登出的时间是1918年底。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应该是1872年清朝政府派送学生去美国留学的继续。只不过是那一次是官办,这一次是民办。时间已过半个世纪,恐洋症已渐变为出国热而已。当时不仅仅是去美国、法国、英国,还去苏联、日本等国。邓文明作为农村的知识分子,他已经有很远的眼光看到中国之外的世界。他那时就已经懂得,要想使自己亲爱的儿子长大成人,成为比他有出息的人,成为国家栋梁之材,就必须走出国门,向西方国家学习。于是邓文明就从重庆给儿子写信,征询他愿不愿去国外学习。
父亲的信送到了牌坊村邓小平的手里。他的仅比他大三年的族叔邓绍圣也接到了邓小平父亲的信。
邓氏家族是个大家族,这个家族是邓小平出世二百年前从华南移居四川的。这个家族有个叫邓时敏的人在清代乾隆时当过翰林和大理寺正卿这样的大官。在他告老还乡时,为了纪念他,村民们在村口盖起了牌坊,上面还雕刻着皇帝的御笔。这个村子从此就起名为牌坊村了。
因为祖上有过这样的学而优则仕的榜样,邓家数代读书的热情一直没有消减。邓小平5岁起就在老式私塾读书,7岁又上新式小学。12岁入广安中学。那时,邓小平就已经很关心国和政局,他还参加了学生抵制日货的活动。
理查德伊文思说:在邓小平的童年时代,对他影晌巨大的是辛亥革命。这次革命推翻了陈旧的中国君主专制制度和自1644年以来一直占据皇位的清王朝。这场运动的领导者就是著名的孙中山先生。
于是,邓小平和邓绍圣不久就去了重庆,先进入预备学校学习,不久就去了法国。
邓小平从此就走上了革命道路。因为他在法国接受比他年长的勤工俭学学生赵世炎和周恩来的影响,开始学习马克思主义,并被选入旅欧共产主义青年团执行委员会,成为职业革命家……
唐纳德此时插话进来说,这些材料说明什么呢?譬如他童年时期的影响,这似乎和谈判了无关系。
香港总督尤德是个中国通,他对中共所执的哲学观点曾进行过系统研究。因此他对唐纳德说:伊文思所说的很重要。尤其是邓小平的童年,他曾受过孙中山辛亥革命的影响。他很小就开始仇恨帝制,仇恨清王朝的腐朽黑暗统治。所以,在他的内心里,根本就不可能承认那个清王朝沿袭下来的条约。他会说,新中国将废除一切强加给中国人民的不平等条约……
这当然是完全可能的。伊文思又接着说。谈到文革之后的邓小平,伊文思说,作为一位国家领导人,邓小平取得的两大成就就是:一,使中国走上了经济迅速发展的道路;二,把中国引入了际生活的主流。在经济发展方面,他的主要贡献就是把经济工作列为全党工作的重点,并且打开了中国的大门……因此,邓小平在中国共产党内部和老百姓心目中具有崇高的威望。在外交方面,他具有丰富的外交经验,既是铁腕人物,又刚柔相济。最近他成功地访问了美国。也成功地教训了越南……
伊文思最后说,以他掌握的邓小平的材料看,邓小平是个非凡的人物,他不会轻易接受撒切尔夫人关于香港问题的一系列主张。他将是最主要最强硬的狙击者。
那么,怎么样才能遏制住中国方面的火力呢?应该在哪些方面构成火力点向中国发难呢?撒切尔夫人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