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冬天,我仍住在美国南方的孟菲斯城里。二月的孟菲斯城的夜晚,有着一种干净利索的清冷。寒风吻过的地面,在夜空中更加洁白如洗。
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我特意在青绿色毛线衣外加了件黑色的长呢子大衣,在啸啸的寒风中,默默地向华人恩殿堂走去,为的是参加周五晚上的圣经学习。教堂里自然是另一番景象,庄严、华丽、灯火通明。熟悉的人,彼此寒暄问暖。不熟悉的人,也是笑脸相迎。一种神圣的温暖缓缓地冲淡了外面世界带来的那种刻骨铭心的寒冷,我的心也渐渐地苏醒了一些。
我静静地在最后排坐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陌生又熟悉的一切,心里有着一种淡淡的惆怅。这是我在美国居住的十五年中,第几次来教堂了?我低头默想着,却好像怎么也想不起来。过去的一切像是被悄悄的剪断了,想接,也不知怎样接起来似的。或许每一次来教堂,每一次走向主,都是一个新的开始。这一次,又是和一个朋友相约而来,那么下一次呢?还来吗?我不能给自己一个十分肯定的回答。我悄悄地抬眼看看讲台上的吴牧师,想从他那里找到一个答案。
我之所以没有答案,是因为我本来也不是一个基督徒。对于耶稣基督都没什么兴趣,基本是那种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状态。
那一次的圣经学习,到底学了什么,之后又作了哪些讨论?我全都记不清了。但,至今让我难以忘怀的是查经之后,我和吴牧师的一段单独对话,今天回味起来,仍历历在目。
先是吴牧师问我什么时候来的美国,家乡在哪里之类的问题。我便说了一些我自己,我出生在北京,我的成长史是以一系列惊心动魄的“运动”点缀而成的。按照先入为主的定律,我应该算一个唯物主义者。并非是我要强力地维护某一种思想和信念,而是在固有的思想基础上,再去接受一种全新的东西,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吴牧师很真诚地望着我说,他很明白和理解我。但他又说,他对我有一个小小的建议,就是我既然有机会来到美国,既然有机会接触到一种新的宗教思想,即使是很唯心的东西,也可以试着了解一下,最起码可以从另一个角度看待世界和人生。我细细地品味着他的话,认为也有一定的道理,便答应了下次再来。没想到,自此以后,我却从未间断过来听吴牧师讲道,直到我正式受洗,皈依基督。
现在,再默默地回首,慢慢地追寻着我走过来的每一个脚印,静静地想来,我当时走上这条路,是有着许许多多的因素促成的。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吴牧师对神的无限崇拜和虔诚,以及他那坚忍不拔地、一心一意地追求和传播圣经思想的精神深深地感动和激励了我。
吴牧师,六十出头,人长得高大挺拔,灰白的头发总是梳理得整整齐齐。一副素色眼镜的后面,有着一双知识渊博、又虚怀若谷的眼睛。吴牧师讲话时,经常是不笑的;而笑的时候,又很少讲话。换句话说,就是吴牧师在台上讲道时,他的脸总是庄严得无以复加;如果有人在台上作见证时,人们又可以在观众席间,找到一个含笑不语的老先生。所以,吴牧师自始至终给我的印象就是既严格又温和,既可当严师,又可扮良母的人。
吴佩贤牧师的原籍是东北,是天下最实在、最老实的那种人。1949年前夕,他随家人先到台湾,后又到美国定居。吴牧师受洗归于主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从那时起,他便有志将终生奉献给主,一生一世做主的忠实仆人。
吴牧师在美国读完大学后,由于种种原因,未能立即进入神学院学习。但这一点,并不能改变吴牧师传道的初衷。
当时,他脑子里反复出现的一个问题是,如何才能将散在美国的中国人集中起来,向他们传播神的爱和神的道呢?
为了能接触到更多的中国人,吴牧师最终决定开一家杂货店。中国杂货店无论大小,在美国都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在美国居家过日子,免不了要到杂货店去寻些原汁原汤的中国乡土味。而人们来时,多数都处于闲散的状态,有的是下班后顺路来的,有的是周末特意来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天南地北,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是一个极好的聊天机会。吴牧师便是借着和来往的顾客聊家常的同时,向他们传播了在基督里得救的种种道理。
吴牧师跨入神学院、再捧起书本的日子已是五十八岁了。那一年,他毕业于法学院的儿子,有了一份收入相当可观的工作,便希望赞助老父重入学堂。吴牧师本来一直希望能进神学院,继续深造。于是,父不负子望,重整旗鼓,再出征。这一次,吴牧师真的如愿以偿了。吴牧师入神学院时,虽然是“超龄”学生,但凭着他对神的无限崇拜和爱戴,凭着他那不屈不挠的韧性,认真刻苦地攻读神学,长达三年之久。神学院的学习,使吴牧师更加系统性地加深了对神的教导的领会,从而更坚定了他的信念。
三年之后,毕业于神学院的吴牧师,以一个充满圣灵的人,以一个神的忠实的仆人,开始了他在教会传播福音的生涯。
自古以来,人们常把普天下的为人师者描绘成“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以为这个称号对吴牧师而言是当之无愧的。他是那种不问名利、不知疲倦、全力以赴地育人的人。他每时每刻都像一个神的责无旁贷的牧羊者,努力地看顾着他的羊群,引导他的羊群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在一条通往天国的路上。尽管他的生活中,可能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委屈和责难,但是无论如何,他对神对人,都有着一颗赤诚的心。
在每一次的《圣经》的学习中,吴牧师总是把《圣经》里的话,打磨得结实又细腻,深入浅出地讲给人们听。对于大家提出的各种各样的问题,他总是本着诲人不倦的态度,不厌其烦地解答着每一个问题。他每每阐述一种问题和思想时,总是从小到大,从身边说开去,透过迷雾,引人到高远处;再由高远处回到身边来,给人一种亲切感。
吴牧师时刻督促我们读《圣经》。他说,你每天读经,每天就会有新的东西浮上来。我试了,果然如此。因为我的思想每天都在变,经文也在随着我变。我走多深,它就能够随着我走多深。因为它具有永恒的性质,没有止境,深不可测。
吴牧师常常提醒大家,任何人都有三个家,即属实、属灵和天家。他告诫我们不要日复一日地、马不停蹄地只为了丰富一个属实的家,忘记了属灵的家和天家。要大家定时定点地到教堂这个属灵的家中来聚会,共同学习《圣经》,领会和研讨神的教导,在心灵上共同扶持,共同提高,从而坚定我们的信仰。也让我们有机会来帮助人,服侍神,让福音因着我们的不懈努力,而传遍天下。
在吴牧师的精心安排和带动下,教会除了每周日的崇拜以及周五的查经以外,还设有儿童和青少年查经班、妇女查经班、老人团契、祷告会、个人见证会以及每月一次的专题研讨会。每到一些重大的节日时,还设有丰富多彩的演唱会,以及能以赞颂主为主题的、以联络大家彼此情感为目的的各种聚会。
吴牧师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的家长。他常会说,你们就像我的孩子一样,你们该来教会时,没来,我就会担心,会打个电话问问。就像一个孩子没有按时回家,做父母的必然打个电话过去,才会放心。每当我听到他这样讲时,总会觉得自己的心有了一个家。
我是一个不学则已只要学了就必要想办法弄清楚来龙去脉的人。对于《圣经》,我也是问题多多。所以,吴牧师会常常给我做一些单独的辅导。他耐心地给我从历史的角度讲解了犹太教、基督教和天主教的演变过程,讲创世纪中神是如何造就万物的,又讲耶稣的诞生和复活,他还讲为何先有摩西而后才有耶稣,摩西给世界带来了法律,而耶稣则给世界带来了爱。
在吴牧师的鼓励下,我开始了通读《圣经》的漫长岁月。伴随着阅读和探讨的层层深入,我对于这本“万书之经”才有了一个系统的、完整的认识和理解,从而也增加了我信主的信心,并且与日俱增,使我受益匪浅。在我一步步地走向主的同时,我也更有兴趣,更自觉自愿地希望听吴牧师讲道。在和吴牧师日益频繁的接触中,也一点点地了解了吴牧师其人。
生活中的吴牧师,是一个情趣丰富、兴趣广泛的老先生。他平日做得一手好菜。每周二早晨的妇女查经班,在他家做完祷告查经之后,吴牧师必亲自下厨,为大家烧上一顿可口的饭菜。像麻辣豆腐、木耳炒菠菜、清蒸鱼、素炒三丝等等,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他做的菜虽然都是些家常菜,但可口、丰富、健康。
他还深懂园艺,室内室外,房前屋后,总是摆放着季节性鲜花和草木。每隔一段时间,吴牧师就会把一种高大的植物,精心地移植和分种在小花盆中,送给我们大家一人一盆。日久天长,吴牧师的花草伴随着他的爱,慢慢地在千家万户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了。
更重要的是,他无师自通,能画一幅幅山清水秀、活色生香的水彩画。他的画,总是画中有诗,引人入胜。在他家客厅的正中央,最醒目的地方,挂着一幅“荷花图”,就是吴牧师的杰作之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星罗棋布玉立婷婷的荷花,粉荷垂露,盈盈欲滴;其次,是那一片片的舒展的荷叶,碧绿满目,静静地衬着朵朵荷花。荷花和荷叶那样的娴静自如,它们出于污泥而不染,濯于清涟而不妖,为人间播撒出一阵阵的馨香。
正像吴牧师的这幅“荷花图”一样,荷花再绚丽多彩,也必须有绿叶的陪衬,才能更加相映成辉,光彩夺目。如果我们把吴牧师比作荷花的话,那么吴师母便是那默默无闻的、必不可少的绿叶了。
六十多岁的吴师母,看上去既年轻又清秀。她有着一张椭圆形的面颊,光滑而白皙的额头上透着一种安详,眉毛清晰而整洁,眼里无论何时何地,总含着一种慈祥温柔的笑意。
师母自幼出生在一个牧师的家庭里。从小的耳闻目睹、日积月累的熏陶,使她成为一个更加出类拔萃、更具有凝聚力、更加典型的一代新师母。
在信仰上,师母是一个坚定不移的主的崇拜者。她的出色不仅在于能熟读《圣经》,入木三分地理解神的教导,更在于她懂得将“人要爱神,就要爱人”的精神完完全全地、准确无误地贯穿、体现在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之中。她用一寸寸心思,亲手将“爱”播种到每一个人的心中,并使它能在人的心中开花结果。她以“爱”的纽带将她周围的人们紧紧地联结在一起。
师母除了平日尽心尽力地管理教会的内务,组织各种各样的演讲,为大家定时地烧烤各种美味糕点外,她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她所从事的平凡而又琐碎的关怀活动。
她的关怀是多种多样的,不拘形式的。比如谁家婆媳不和,她会亲自出面做双方的工作,直到双方彼此达成相互谅解为止。或是谁家的儿女有钢琴比赛、舞蹈汇演、毕业典礼,她都会亲自参加。她的出现常常会深深地感动每一个孩子和父母的心。吴师母专门有一个自己的小本子,上面记满了各家各户的大事小事,她操心着“教会”这个大家里每一个人的事。
但让我最难忘怀的还是2003年4月一个平常的下午。
那一天,我因急性阑尾炎入院做手术。当时由于我先生赴中国出差,女儿在校读书,所以我只是在一个朋友的陪同下,入院进行急诊手术的。
如今,术前和术中的一切都慢慢地从我记忆中淡出,成为旧事了。但只有术后的那一刻,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成为了我永久的记忆。怎能忘记,那天术后,当我从全麻中一点点地苏醒过来时,第一个映入我眼帘的是身穿淡蓝色碎花上衣的师母和她那九十七岁高龄的婆婆,手捧着一簇红色的玫瑰花,默默地站在我的床边,轻轻地替我祷告。当我的目光和她们的目光相遇的那一瞬间,泪水马上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慢慢地伸出双手和她们紧紧地握在了一起。那时我的脑海里回荡着那首非常美丽的圣歌“为着耶稣,我们成为一家人”。
在我出院后的日子里,师母给了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她每日给我送汤送饭,在我胃口不佳的情况下,想方设法地做出花样翻新的饭菜,以调整我的胃口。在那段日子里,我每晚入睡前,都会接到师母的一个慰问电话,天天如此,直到我完全恢复为止。
诚然,在吴牧师和师母的言传身教及身体力行的带动下,整个教会就像一个大家庭。在我生病的日子里,不仅有许许多多的人默默地关心和帮助了我,而且全教会的人们还为我身体的早日康复作了很多真心实意的祷告。这一切的一切,成为我在病中精神上和体力上的有力支柱,并成为我日后的信奉主、关心人的一种原动力。感谢主,让我在最困难的时刻,有这样多的爱我的人们,在我身边日日夜夜地陪伴我。
就在康复后不久的2003年6月8日,我正式受洗,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基督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