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伙眼中,蔫耗子是天生的种田狂。没有人知道他犁出那么多地,种上那么多麦子是为了什么。他整天在田间忙活,除了留下基本的口粮,每次收割下来的麦子他都不上交,而是保存下来作为种子。他的种子越积越多,锄头攻占的疆土也越来越辽阔。认识他的人对他的农活大惑不解,这个看上去不起眼的农民对农事的熟稔确非常人可比。更重要的是,和那些满足于几畦菜地的人相比,他种田似乎不只是为了收成,而是为了在其中获得快乐。经他播种的麦田,似乎不存在大小年之分,每次都收获累累,还出现过大面积麦秀两岐的现象。从最初分配到的一小口袋麦粒,到今天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麦田。蔫耗子的志得意满写在脸上,他用抑制不住的激动的语气夸下海口,如果给我十年,我就可以在整个岛上都种满麦子。
蔫耗子当然没有机会把麦子种遍整个岛屿,他对形势的估计判断失误。麦田并不像他想像的那样可以无限制扩张下去,造桥指挥部的一纸通告把他的梦想给击碎了。他不但实现不了他的鸿图大志,就连眼下的成果也保不住。可以想像,要蔫耗子放弃麦子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一股热血瞬间就灌满了他的头颅,他提着一把收割用的大镰就出发了。
造桥指挥部里静悄悄的,办事的人听到了报信以后都躲开了。谁让蔫耗子放弃麦田谁就是他的仇人,蔫耗子要用收割麦子的大镰收割仇人的头。
蔫耗子带着一腔热血而来,却发现无头可割。蔫耗子把大镰的刀刃扎在木桌上,生着闷气。他坐了一宵,和自己较着劲,杀人的冲劲慢慢退潮了,他在木桌上睡了下来。
等他睡死了,外面观察他的人蹑手蹑脚地进了屋,把大镰藏好,等着他醒过来。
造桥指挥部和蔫耗子的谈判比较费劲,因为他不要经济的补偿,他只要他的麦子。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念叨他的麦子,像死了亲娘一样痛不欲生。造桥指挥部第一次碰到这样的种田狂,觉得有点挠头。最后他们对蔫耗子说,既然你这么喜欢种地,以后就不要造桥了,当个专职的农民吧。
他们这样一说,蔫耗子停止了哭泣,问道,那你们给我多少地?
造桥指挥部的人反问道,要多少地才能让你种得过瘾?
蔫耗子口吐莲花说,由着我的性子种,我可以把整个岛都种上麦子。
造桥指挥部的人说,我们可没有那么多地,我们也不能光种麦子。我们只能答应你一个条件,但要有一个前提。
蔫耗子说,你们说吧。
造桥指挥部的人说,我们可以把种麦子的事交给你一个人干。
造桥指挥部和蔫耗子纠缠了很久,早已无心恋战。他们所以说出这番话,无非要让蔫耗子知难而退。
可是蔫耗子却像捡到了金子的小孩一样傻乎乎地说,行,麦子由我来种。
造桥指挥部的人说,我们知道你挺会种地,可这事不是闹着玩的,你敢答应下来,我们还不敢放手呢。
蔫耗子一听,脸一耷,拼命三郎的德性又拿出来了。有人一看架势不妙,忙出来打圆场,你说能种出那么多麦子,总得有个证据让我们相信吧,光凭嘴说怎么行。
蔫耗子说,说了半天,你们还是怕我没这个能耐啊,行,跟我走一趟吧。
造桥指挥部就指派了两个年轻的监理跟蔫耗子走一趟,这两个小伙子是岛外来的大学生,没接触过什么农活,个子均细细长长的,皮肤也比较白净。其中一个姓白的,带了副眼镜,说话细声细气的,有点女相。另一个姓刘,脸上爆了不少青春痘,面部的线条比较硬,五官分布得倒是很疏朗,就是眉宇之间有股子不羁,说话翁声翁气的,是个典型的楞头青。
两个年轻人跟着蔫耗子走了,他们离开指挥部的时候尚是晌午,回来时已是日落西山。看得出他们奔波了不短的路程,鞋上沾满风尘仆仆的尘土和泥巴。两个青年监理矮下身来敲捏着脚踝与小腿肚,说明他们下肢已很酸胀了。蔫耗子虽然也有疲态,但毕竟是个干惯农活的人,精力仍显得很充沛的样子,得意地对造桥指挥部管事的人说,问问他们,我有没有吹牛。
几个管事的人看了看两个部下,正想问个究竟,却看见门外探进一张小女孩的脸来,她走到蔫耗子背后,拽他的衣服,然后把他拉到外面去了。
这是谁家的孩子,脸上长了那么大一块胎记?有人嘟囔了一句。
蔫耗子半道上捡来的一个野孩子,要用麦芽糖骗她做干女儿呢。白监理说。
几个管事的面面相觑,表情都有些诧异。俄顷,一个管事的人言归正传道,你们俩跟蔫耗子走了一趟,看见他种的麦子了吗?
楞头青刘监理说,蔫耗子这家伙好像没吹牛,我们走了老半天才把他的麦田绕了个圈,那块地面积反正是够大的,麦子现在还是刚冒出土的秧苗,一眼瞅去还真是望不到头。如果真是他—个人种的,的确有点神。
白监理说,不过蔫耗子说了,今年他种的麦子比前两年要多很多,他承认要在整个岛上种满麦子是说大话。他真的意思是,他可以积攒到种满整个岛屿的麦种,因为他已经用当初的一小口袋麦子种出了今天这么大的麦田。你们不知道,他在看他的麦田的时候眼睛一直在发光,像个傻子一样,口水流出来了也不知道。
楞头青刘监理说,那片麦田长势很好,可惜不在我们租赁的土地范围之内,而且现在还只是秧苗,要有收成也是几个月以后的事。
白监理又说,蔫耗子种那么大一块麦田也真是不容易,怪不得他会找我们来拼命。不过他也这样讲,种麦子要比收麦子轻松一些,等到这些麦子全都熟了,如果没有帮手的话,一个人肯定是来不及收上来的,收不上来也就烂在地里了。
几个管事的了听了,商量了一会儿,对蔫耗子种地的事统一了看法,刚好这时候蔫耗子也回来了,他进屋劈头就问,我没吹牛吧?
造桥指挥部就把结果告诉他听——
我们商量下来,认为你是种田的一把好手,但是把种麦子的事都交给你一个人,你的担子也太重了,而且我们也听说你想要有帮手的意思,所以这样,准备以你为主,再给你找几个人,成立一个种麦队。
蔫耗子听了,没吱声,慢慢靠着墙壁坐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说,到底你们还是不相信我呀,不过你们好像也是好心,就按你们说的办吧。可有一条,我现在手头可是一粒麦子都没有了,赶着节气还没过,快把种子筹齐了我好补种,要不然,这一季可就没收成了。
一个管事的人说,原来种下去的麦就这样丢了?太可惜了,能不能和当地通融通融。
白监理也附和说,他们也真是不通人情,有那么干事的吗?说不让种就不让种,总得有个善后吧。
另一个管事的回答说,要说理亏先在我们一方,我们是来造桥的,不是来种地的,事先又没和人家打招呼,对方没有索赔就算给足面子了,还好意思厚着脸皮……
蔫耗子说,到头来吃亏的还不是我们老百姓,你们当官的是没下过一粒种,你们当然不心疼。
那个管事的脸上有点不自然,他岔开了话题,听说你捡了个女儿,她人呢?
蔫耗子慢慢站了起来,冷冷地说,屁股后面呢。
正说着,那个小女孩在门口出现了,她手里拿着一条麦芽糖做的蛇,蛇的身体是半透明的黄色,它被粘在一支竹签上,随着小女孩的手势而转动。
小女孩的神情空洞而怪异,舌尖从嘴巴探出来,她舔着糖蛇光滑的身体说,我是鱼仙,天色晚了,我要回去了。
她把身体转过去,自言自语地说,麦芽糖怎么甜里还带着苦味呢?比蜂蜜差远了。还未等众人回过神来,她就转过了身。蔫耗子追出门外,她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