蔫耗子的四个搭档中,赵和尚、王老屁和刘大牙都是二十多岁,皮肤晒得黑中发亮的精壮汉子。只有一个人年龄和蔫耗子一般大,半拉老头,个头也和蔫耗子差不多。不过和老是愁眉苦脸的蔫耗子不同,这个人一天到晚都傻呵呵地端着一张笑脸,他就是做糖人的阿旦。
阿旦笑起来一脸鱼尾纹,是个老顽童,他和蔫耗子很早就认识了,甚至比认识自己还要早。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当他们对彼此的外貌十分熟悉的时候,却还不知道自己长得什么样子。道理很简单,这之前他们没有用镜子照过脸。
后来还是涟漪波动的河面让他们认识了自己,可那只能映出晃动着的轮廓,而且他们的爹都不允许他们去河边,因为那儿经常有浸得发白的小孩像快要撑破的猪崽一样漂来漂去,穿行在翠绿色的水葵里。
河水流经的山坡就是阿旦和蔫耗子家的所在,他们的父亲是亲兄弟。阿旦是哥哥家的,他爹是做糖人的好手。除此之外,他还会用麦秸扎出猫狗花草,他把这两门手艺都教给了阿旦。蔫耗子的爹和他哥哥不一样,虽是一母所生,可他的兴趣不在那些雕虫小技上,他只爱种麦子,他在两座山之间平坦的山坡上都种满了麦子,一直延伸到山外。
农闲的时候,阿旦随着父亲到集市上摆糖人摊,顺带扎麦秸玩意儿。蔫耗子的爹也没偷懒,他没有哥哥的巧手,只能去当一个货郎。他带着儿子摇着铜铃四处吆喝,黄昏找一处阴凉,喝两口酒,然后用芦苇的叶子卷成口哨,吹上一阵。
这两户人家的主妇,也就是两个男孩各自的娘,一个难产死了,一个跟着人家私奔了。所以看上去平静的生活,实际上却透着压抑和凄凉。
终于有一天,出事了,阿旦的爹偷了一个酱店老板的女人,被人闷在酱缸里给憋死了。
这样,蔫耗子的爹就等于有了两个儿子。蔫耗子和阿旦本来就在最淘气的年龄,当初单独对付一个爹,还有个分寸,而一旦联起手来,就再也没有人管得住他俩了。这两个男孩整天爱往山外跑,他们后来都看上了陈老贵家的闺女。那个丫头叫九姝,她不喜欢有点滑头的阿旦,却和老实本分的蔫耗子好上了。对于这次情场的挫折,阿旦并未在意,他用恶作剧的口吻嘲笑了一下自己的兄弟,你闻到九姝身上的狐臭了吗?难闻死了。蔫耗子追过来揍他的时候,他笑着跑开了,用这种方式,他宣布退出了角逐,也算为自己找回了一点自尊。
蔫耗子和阿旦常去野地里捉黄鼠狼和土拨鼠,这是他们打牙祭的方式。不过这两种活物并不好逮,一眨眼,它们就窜进预先挖好的地穴里去了。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蔫耗子哥俩可以用水淹法和火攻法得到猎物。前一种用水直接灌入洞口,后一种则在洞外烧堆柴火,让烟慢慢渗入。这两个方法有一个共同的地方,就是要把动物赖以逃生的其他洞口堵死,然后就可以守株待兔了。
逮着了活物兄弟俩就回家去了。他们的爹对这些小兽深恶痛绝,因为它们的繁殖速度很快,对麦田造成了破坏。在处置它们的时候,他的做法比较奇怪,留下雌的开膛剖肚,烤了吃掉,而雄的他却悉数放生。不过在此之前,却有一道必不可少的工序,它们都被阉掉了。
阿旦问,这是干啥呢?
蔫耗子也大惑不解道,把它的*弄掉了,它还能活吗?
他们的爹说,说不好,反正断子绝孙是肯定了。
阿旦说,为什么不把它烤了呢?
他们的爹说,那可不行。
两个男孩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可是终也没得到答案,因为他们的爹走到一边抽烟袋去了。
有一件事让蔫耗子至今记忆深刻,因为他和阿旦后来捉到了一只被阉过的黄鼠狼,他们想看看这一回它的下场。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的爹当场就把这只黄鼠狼给宰了,和着萝卜蒸了一大锅肉,爷仨吃饭的时候,蔫耗子问他爹,这回你怎么把雄的也吃了?
他们的爹说,它是雄的吗,想想。
阿旦说,我觉得它的肉比雌的好吃,挺带嚼劲的。
他们的爹说,我倒没觉着,可能是放了萝卜的关系吧。
那段岁月,逮小动物是这哥俩最爱干的事,他们特别想捕获到曾被阉过的活物,可是此事未能再发生。九姝也经常从山外赶过来,和他们一起玩,阿旦好像很讨厌她的狐臭,总是皱着鼻子离得远远的。蔫耗子却不认为九姝身上有什么异味,他一度怀疑自己的嗅觉失灵了。后来他把九姝带到家里,让他爹来做一个判断,他老实的爹肯定地说九姝根本没有什么狐臭。蔫耗子确定是阿旦在捣鬼,他觉得阿旦这样做是出于心理的阴暗,但是他没有和阿旦去理论。
在一个仲秋的下午,蔫耗子和阿旦在麦田边缘发现了一个野兔的巢,这使兄弟俩很兴奋。因为野兔的美味要超过黄鼠狼,而且逮它的时候还不用闻臭屁。和平常一样,他们找来了一些干枯的蔓茎和树枝,把它们点燃了。慢慢升腾的火苗和烟雾有点呛人,他们避到了下风口,准备把熏出来的野兔逮个正着。可是结果并不如他们所料,没过多久,他们看见一条巨蟒像离弦之箭一样笔直地飞了出来。这个意外让兄弟俩吓得不轻。他们迅速跳出圈外,往坡上狂奔。毕竟蛇不是好惹的,它不像兔子那么温顺,也不像土拨鼠那么胆小。它可是要伤人的,小蛇毒死人,大蛇缠死人。两个小男孩在逃命这一点上,保持了惊人的一致,他们大步流星,时有踉跄,很快就从坡上消失了。
兄弟俩没有立即回家,顺道去了陈老贵家。九姝在门外洗菱角,看见他们,她就放下手里的活儿,直起身来。
蔫耗子把遇到巨蟒的事说了一遍,阿旦在旁边添油加醋,听得九姝的脸白一阵红一阵的,好像那条蛇正在冲着自己吐信子似的。
兄弟俩帮九姝洗起了菱角。过了没多久,有人叫嚷起来,山里着火啦!
他们撅起屁股往远处一瞧,果然,山谷那一片已经被映红了。兄弟俩撒开腿往家里跑,九姝也扔下洗到一半的菱角,跟在后边跑,她的耐力和速度要差一些,不一会儿就被甩开了距离。
蔫耗子和阿旦心里明白大火的由头,平常他们狩猎得了手,都会熄了火再走,今天巨蟒将他们弄慌了神,就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
山谷里的秋风如同老太婆手里的蒲扇,细致而无力地吹着。火随风走,风的速度虽然不快,但火本身的蔓延则像小脚老太碎步赶路,一刻也没有停。兄弟俩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燃烧的麦田,已经不可能往前走了。
原先在山谷里捡柴火的几个人说,他们的爹肯定被烧死了,他本来是有机会逃生的,可是他挥着衣服瞎拍瞎打,慢慢就不见踪影了。那么大面积的燃烧,他要去灭,和飞蛾扑火也没什么区别。一开始还有人拉他,可他跟发了疯似的,力气大得惊人,一下子就把人甩开了。后来火势逼近过来,也没人愿意陪着去死,只好由着他去了。
就这样,蔫耗子和阿旦成了彻底的孤儿。兄弟俩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二岁。前者是小鸡,后者是大狗。真正相差不过数月,属相还有点犯冲,秉性也相差很远,然而他们比过去更亲密了。因为他们别无选择,只有相互搀扶一把才能活下去。
大火不但烧死了他们的爹,而且房子也化为乌有了。山谷里仅剩下焦黄的灰烬,直到第二年开春才开始在一些夹缝中泛出隐隐的青色。
在乡亲们的帮助下,他们在山外盖了座小屋,土砖是兄弟俩自己学着烧的,大伙帮着垒成墙垛,架上房梁,上面铺两层晾干的芦苇,就算有了一个栖身之处。
陈老贵是个竹匠,他老婆给他生了一大窝丫头,就是没有男丁。陈老贵有心把蔫耗子兄弟俩过继过来,他早知道九姝和蔫耗子有点青梅竹马的意思,所以就一直把蔫耗子当作半子看待。可是他心里最喜欢阿旦,因为阿旦手巧,嘴巴甜,他想把阿旦认作儿子,改姓自己的姓。可这样一来,阿旦就不能娶陈家的闺女,因为他要的是儿子,不是女婿。
这两件事后来都让陈老贵干成了。十九岁那年,蔫耗子和九姝成了亲。这之前,阿旦也正式认陈老贵作了爹,并且成了陈老贵的关门徒弟。阿旦原来跟自己的亲爹学过扎麦秸秆,所以学起竹艺来上手很快。陈老贵对他也不保留,把全部的本事都传授给他。
又过了四五个年头,蔫耗子和九姝离开了原来住的村子,开始了背井离乡的漂泊生涯。这次生活的变异唯一的原因是夫妻俩婚后一直没有生育,引来乡亲的口舌,在无法忍受的闲言碎语之中,这对年轻夫妇选择了逃避,成了货郎。流浪生涯不知不觉又过去了十多年,他们膝下仍然无子,只有一条被收留的狗伴随着他们,是他们忠诚的朋友。
蔫耗子以为此生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小孩了,他和九姝都是这么认为的,而且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们也不再去想生儿育女的事了。然而这件事对婚姻来说,后果是严重的,蔫耗子和九姝过着冷漠的夫妻生活,没有分开,是因为艰难的生活互相可以支撑一把。这种关系,似乎有点像合作分工的农民,既是牢固的,同时也不堪一击。
又到了春天,九姝有一天对蔫耗子说,她在集市上看见一个很像阿旦的人。但是她不敢认,因为那个人异常肮脏,灰头土脸。阿旦不至于沦落到那种地步,他成了陈家的儿子,又有一手好手艺,怎么会变得和乞丐一样呢。
蔫耗子说,兴许你是看错了吧。
九姝说,反正我当时没敢叫,看着他慢慢走开了。
蔫耗子没把九姝的话放在心上,人哪有不看走眼的时候呢?可是过了两天,他自己真的在半道遇到了阿旦,果然是蓬头垢面、丧魂落魄的样子。
兄弟俩久别重逢,找个小酒馆坐下来,蔫耗子问阿旦,你怎么变成叫花子了?
阿旦的外表虽然憔悴,神态却一丝未变,还是那副乐呵呵的活宝模样。他先喝下了两碗米酒,把自己喂饱,才把吊足的包袱给抖出来。他压低了声调对蔫耗子说,我是被陈老贵打出来的,我刚出村子就听说陈老贵吐血死了,知道为什么吗?告诉你,除了嫁出去的几个,我把他的三个闺女,老五,老七,还有老八都给睡啦。如果不是败露得早,早晚我把剩下的老幺也操了。
蔫耗子盯着阿旦看,他不知道他的兄弟还有这一手。他仰头喝了一大口酒,说,那你落到今天这地步是活该。
阿旦笑着说,是活该,来,干了这口。
蔫耗子说,那你成天游手好闲地瞎转也不行吧,你得找点事干吧。
阿旦说,其实陈家人对我真的不错,可我就是管不住我那*。再说了,我那几个姊妹也真是喜欢我,我可没强迫她们,她们都是自愿的。为了不露出破绽,我可没少花心思,骗了这个瞒那个,瞒了这个骗那个,可最后还是纸包不住火,让她们给识破了。识破了也好,免得我成天提心吊胆,跟做贼似的。
蔫耗子说,回头你可别跟九姝提这事。
阿旦说,我傻呀?对了,你和九姝过得怎么样,有孩子了没?
蔫耗子叹了口气道,别提了,播了那么多年种,连棵草也没长出来。
阿旦说,我怀疑他们家姑娘都不会生崽,你想我搞了他们家三个,连一个都没怀上,让我白忙活了好些年。
蔫耗子说,你过去说九姝身上有味,我还不相信,现在我才知道,她不但有狐臭,还有口臭,脚臭,而且是越来越臭。
阿旦看着蔫耗子,笑了。
蔫耗子问,你怎么没娶媳妇呢?
阿旦说,陈家的几个就快把我给掏空了,再娶媳妇,还不把命搭上。对了,有个事忘了跟你说,岛上要造大桥了,要造成了,就把这岛和外面给连起来了。我听说他们那儿正在招工,不少拿钱,还管吃管住,我正准备去呢。
蔫耗子没吱声,像在想事。
阿旦说,怎么样,要不我们一起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蔫耗子好像刚回过神来,说,你在陈家干的那些事,我估计九姝已经知道了。
阿旦说,不会吧。
蔫耗子说,今天上午我出门的时候,九姝刚好从集上回来,进门就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当时紧赶着出门,也没在意,现在想起来那句话骂的正是你。
阿旦说,她怎么骂来着?
蔫耗子说,她骂该死的骚蛋,她为什么不骂骚鸡骚鹅,偏偏骂骚蛋呢,不就是因为你叫阿旦嘛,要知道这种事传起来可快了。
阿旦说,你这样说,也有道理,那我就不去见九姝了,免得她跟我拼命。
蔫耗子说,怎么会呢。
阿旦想了想说,算了,我还是知趣一点,直接去造桥工地就是。
蔫耗子说,你先上我那儿住一晚,我和九姝说说,看是不是一起去。
阿旦还在犹豫,蔫耗子却已站起了身,连劝带拽就把他拖到了住处。
这是一个老木屋,如果这是一个人,就到了风烛残年的年纪了。室内很暗,借助户外斜射的一缕灰色的亮光,兄弟俩看见九姝在墙角像泥塑一样坐着。他们刚到门槛,就听到她发出了一声冷笑。阿旦有点紧张,迟疑着是不是要进去,九姝却已站了起来,她经过灶头的时候,停顿了一下。蔫耗子从她的姿势中判断出了她的意图,但是他的反应慢了一拍,明晃晃的菜刀已经飞过来了。蔫耗子听见身边哎哟了一声,他把头一偏,看见阿旦痛苦地捂住了肩膀。
阿旦的肩胛处被掀下一块不大不小的肉,血顺着膀子流到手指尖,滴在地上。他转过身去,一朵大瓣梅花,天真烂漫地从手的枝头绽开。
蔫耗子被这一幕惊吓住了,他没想到九姝的性格中还有如此火爆的一面,他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在这个局面中应该充当什么角色。
他和九姝饲养的那只狗趴在一块阴影里,似乎也受了惊吓,眼中饱含着恐惧和迷惘。等到蔫耗子要去追阿旦时,阿旦早就没人影儿了。蔫耗子在外面找了好几天,仍然是踪迹皆无,蔫耗子只好放弃了搜索,他想阿旦一定是去造桥了。
他没有猜错,他的兄弟——做糖人的阿旦确实去造桥工地了。当他们再次相遇的时候,光阴又消耗了一个节气。又过了两年,他们成了种麦子的农民,无边无际的麦子,可以用来做麦芽糖,也可以重现当年山谷里那满山遍野的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