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处时,鱼妹不敢用眼睛看她,乔乔咬她耳朵道:“你叫起来真好听,我喜欢听。”
鱼妹慌忙把头低下,更不敢看她了。
乔乔仍有机会听到鱼妹叫床,相应地,鱼妹也有了听她叫床的机会。这种事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但她们叫得依然收敛,做不到酣畅淋漓。因为不远处,是农芳的闺房。乔乔不相信这骇人听闻的游戏,自己不但是见证者,而且是参与者,她当然不敢相信。
鱼妹慢慢从羞耻中摆脱出来,不再怕看乔乔的眼睛。她们更像姐妹了,表面上看,确实更亲密了。
乔乔梦里见过几次父母,场景光怪陆离,情节醒来后就忘了。有一次还被魇住,好像是爸爸死了,她撵在小鬼后面追魂,怎么也追不上,整个人被大石头压住,明知是做梦,却醒不过来。
曾有一天,她看到晚报中缝找她的启事,很小一块讯息,却被她留意到了。唐家唯一就订这份报纸,唐龙根喝酒时会瞎翻翻,农芳也会瞎翻翻。临睡前,乔乔把沾着油渍的晚报带到东厢房。先看“夜光杯”副刊,看完看新闻,最后把中缝一并看了。过去邵枫说过,念中文系的人,拉屎也会找东西看,实在没东西,哪怕寻人启事也不放过,是至理名言。
寻人启事没刊登照片,内容是父亲病重,思女心切。乔乔眼眶一热,赶紧把床头灯关了,头靠在床架上,眼泪默默地流。鱼妹在另一头,已经睡着了,乔乔不敢哭出声,心想,出来才一年多,父亲怎么就突然不行了。多半是哄人的,寻人启事惯用这伎俩。转念一想,人吃五谷杂粮,身体最不好说,万一是真的呢。这样一想,再难入眠。
等天一亮,不去想这事。到了晚上,又开始瞎想。打算从侧面探个虚实,思来想去只有找涓子。店里有台电话,她不用,特地跑去传呼电话站。查到针织五厂总机,拨过去,却不知转哪个分机。说了涓子原名,总机接线员说针织五厂那么大,没具体分机或部门没法转。乔乔叹口气,心里说,只有去周家弄私访一次了。
虽有了这打算,却一直抽不出身,熟食窗口平时连轴转,只有她一个人顶着,鱼妹那边也很忙。空下来,反而要她去当帮手。唐龙根每月给她和鱼妹各一天假,两人错开休息。虽没说是什么假,其实就是例假。乔乔现在三四个月会来一次,量很少,往往当天就干净了。当初摘除子宫,医生保留了卵巢和子宫颈。除了不能着床怀孕,她和别的女人没什么两样,当然在男女之事上,她欲望不是很强,但也不是没想法。
难得的休息天,乔乔会睡个懒觉,中午在店里找张空桌,点两三道喜欢的菜,她喜欢吃猪肺豆腐汤,加点胡椒粉,撒上大蒜末,能吃一大碗。番茄炒蛋也是每次必点。吃完了,去街上转转,下午去看一场电影。她现在有分红,也算给自己干,所以对这样的作息没什么好抱怨的。她已存了一千六百元钱,刚来时,唐记给她三十五元工钱,加包吃包住,那天唐龙根同事起哄,增加到了四十五元。她知道涓子刚进厂时基本工资三十八元,加上奖金五十出头,所以唐龙根没亏待她。自从有了分红,月收入突飞猛进,淡季一两百,旺季两三百,最多一次拿到了五百多,相当于国营单位职工一年收入。当然分红的事,唐龙根是瞒着农芳和鱼妹的,她则守口如瓶,闷声发财。
就在乔乔准备去周家弄私访之际,马为东找来了。
马为东是为了找解手的僻静处才拐进这巷口的,他骑车经过唐记饭店,到前面的农田旁撒了泡尿。返回时经过唐记,熟食的香味让他别过了头。熟食窗口里面,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乔乔。
因为熟食窗口前出现过面熟目生的周家弄面孔,乔乔一直戴口罩防患于未然。但渐渐神经放松了,口罩挂在耳朵上做摆设居多——当她猝不及防和马为东撞了个照面,准备用它遮脸,为时已晚——马为东眼珠瞪圆了,他看上去比乔乔还要吃惊。虽然,他没中断过搜寻,但很大程度上是惯性。当乔乔真的出现,他如同被电流击中,脚步没收稳,哐啷啷,自行车从手里掉了出去。
马为东将自行车扶起,双腿夹住前轮,手握摔歪的车龙头,借着腕力把其矫正。再去看乔乔,她已戴好口罩,把半张脸遮住——深不见底的黑眸,犹如游鱼,眼波已不如往日清澈,鱼尾一甩,涟漪泛出海藻色的暗晕。
马为东坐在书包架上抽烟,直到午市打烊,乔乔从饭店里出来,走到马为东跟前,口罩已塞进口袋,沾着油迹的白外套也脱了,揉成一团。露出来一件明绿色的短袖衬衣,下身是碎花褶皱裙,也是绿色。她长发顺着肩头披下来,胸脯宛如不驯服的野果子,让坐在书包架上的男人低下了头。
乔乔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马为东道:“找你啊。”
乔乔道:“你找我?为什么,我是你什么人呀。”
马为东不响,他在乔乔面前就是一帖药。
乔乔道:“问你一件事,听说我爸爸病了。”
马为东道:“你怎么知道的?”
乔乔道:“你管我怎么知道的,到底病了没有?”
马为东道:“听说是胃癌,动过手术了,经常看他晒太阳,人很瘦的。”
乔乔眼眶红了,用手捂着口鼻,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整理了一下情绪,告诉马为东,她会尽快回去一次。但在这之前,先别跟任何人提,包括她父母,更别提她现在所在的位置。
马为东道:“为什么啊?”
乔乔道:“我这儿不是说走就走的,没人顶,我要向老板请假才能回去。”
马为东道:“以后还要回来?”
乔乔道:“不回来,喝西北风呀!”
马为东道:“你一个大学生买熟食总不像话。”
乔乔道:“别提什么大学生了,你先回去吧,别和任何人说见到我了。”
马为东哦了一声:“那我先走了,你早点回来。”
说着骑上车走了。乔乔看着越骑越远的马为东,心里酸溜溜的。他居然一直在找她,居然还找到了。她很恍惚,觉得那个缩小的背影很不真实。
转身朝饭店走回来,农芳靠在门框上,手里拢着一握瓜子,吐得门前都是。乔乔走近了,听见她道:“娘家人找来了?”
乔乔不响,在熟食窗口那边收拾整理,为晚市做准备。农芳跟过来,边嗑瓜子边道:“你走了我哥可舍不得。”
农芳语气难得的轻柔,乔乔朝她看一眼,觉得她在挽留自己,不希望自己走似的。
乔乔道:“那人不是我娘家人,是个碰巧路过的同学。”
农芳道:“那同学很吃你呀,紧张得车都摔了。”
乔乔道:“可能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一下子走神了。”
农芳笑了笑,笑容很奇怪,脸上肌肉没动,但分明在笑。乔乔心里一凛,这神情特别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整理完,离晚市还早,乔乔去天井休息,那儿有几把烂藤椅,不知多少年了,风出日晒,纤维老化了,坐上去吱扭一声,但却不垮。
整个下午,乔乔都在想那个神情。她终于想起来了,那不是农芳的神情,是一只狐狸的蔑视回眸,时常出现在梦境里。
这梦怪异,乔乔在唐家天井里晾蚊帐。一阵大风吹过来,又重又沉的蚊帐飞了起来。乔乔去追,永远追不上。那蚊帐也不飞出院子,就在天井里回旋,慢慢展开,把天遮住。唐家就现出了原形,是个空旷的坟地。两只狐狸出现了,其实一开始不是狐狸,是从远处走来的两个人形,一男一女,她试图想看清他们,却每次不能得逞。她手里提着一把月牙形的镰刀,锋利的刃口上滴着血滴。她不知在这个画面里自己的身份是什么,为什么手里会有镰刀。
两个人形走近一些,乔乔几乎可以看见他们的脸,但永远只差关键的一秒,他们转瞬变成狐狸躲到墓碑后面。乔乔壮着胆子去看,两只狐狸在交欢,就像春天里她在周家弄看见猫狗发情一样。母狐狸回头看她,和农芳的那个神情一模一样。虽然是狐狸的神情,安放在人的面孔上,却无二致。
乔乔继续沉浸在冥想里,她总算把那神情和现实中的农芳拼贴起来。可如果农芳是那只母狐狸,公狐狸又是谁。
每次做完那梦,乔乔都对唐家老宅心生恐惧,觉得它就是被隐遁的坟地,以老宅的面目示人。一个人不敢进天井,更不敢接近那口老井。等几天后淡忘了,才会在天井里晒一会儿太阳,像此刻一样。
可恐惧刚淡去,那梦境复又重来。情节如出一辙,唯一区别在于,镰刀有时滴血,有时却不滴血,只沾着青草和泥。乔乔奇怪此梦缘何像电影一遍遍放映,想起在大学里最喜欢看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许是狐仙故事看多了。
晚上,乔乔洗完脚去西厢房,刚在床沿坐下来,唐龙根道:“家里来人找了?”
乔乔道:“没有,是个路过的同学。”
唐龙根道:“来店里有一年半了吧?”
乔乔道:“不止,快一年九个月了。”
唐龙根道:“要是当初不给你分红,你该早走了。”
乔乔道:“没有呀,我觉得这儿挺好的。”
唐龙根道:“今天回东厢房睡吧,我有点伤风,别传给你。”
唐龙根鼻头红红的,鼻腔里堵着一个木塞,说话嗡嗡的。乔乔就起身回东厢房,走到天井里,发现东厢房不见了。骇然回头,西厢房也不见了,置身梦境里的那片坟地,两只狐狸又跑来了,躲到墓碑后面。她手里果然有一把镰刀,没有血,粘着青草和泥。
朝那块墓碑走过去,两只狐狸正在交欢。母狐狸朝她看一眼,露出蔑视的神情。乔乔咬了下舌头,舌尖被咬得生疼。哪里有什么坟地,东厢房的灯分明亮着,她呀了一声,匆忙跑过去,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乔乔心怦怦乱跳,跌坐在椅子上,感到四处野草乱岗,耳朵里哀鸿一片。鱼妹靠在床上在织毛衣:“芳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乔乔道:“没事,刚才在门口被野猫吓了一跳。”
鱼妹道:“被野猫吓成这样,胆子也太小了。”
这一晚,乔乔没有睡着,她一直竖着耳朵,倾听窗外的风吹草动。鱼妹起了鼾声,月光砸在房顶上,晃动了瓦片间的一棵短叶茅草。乔乔听到天井里蹑手蹑脚的脚步声,哪怕再轻微,她也能分辨出是谁的脚步,她再度咬了下舌头,疼得几乎叫出声来。
下了床,趴着窗朝外看,正是空旷的坟地,两个人形朝她迎面走来,她终于看清他们的面目。他们变成了狐狸,躲到墓碑后面,传出苟且的搐动之声。乔乔手上的镰刀又出现了,刀刃上沾满了血。
乔乔一屁股跌坐在地,恨不得立刻离开这鬼地方。她安下神来,怕发出响声,把黑暗弄破一只角。鱼妹鼾声如故,她掐指一算,还有四天就可以拿工钱和分红,可她觉得恶心得要死,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她决定天亮就走,弃薪也不愿挨过这四天。幸好收拾的东西不多,可要可不要的零碎就不要了,拿起一只大包就走。
最好的时机是午市之后,农芳和鱼妹都在休息,去卧室把东西塞进大包,从后门出去。只要登上任何一辆开往江边的公交车,她就离开此地了。
下午两点多,乔乔挎着大包,按计划踏上了归程。一辆单厢公交车,在颠簸了两个钟头后,把她送到了终点站塘桥。
不远处就是82路或86路站头,开两站路,在浦三路口下车,步行十分钟,就到周家弄了。
乔乔没立刻转车,她朝塘桥老街走过去。在一个油墩子摊前,吃了两只热腾腾的油墩子。拌着葱香的萝卜丝裹着面糊里,被炸得金黄焦脆。咬一口,烫到心里。乔乔知道老街深处有家国营理发店,一边吃油墩子,一边在犹豫。等吃完了,也下定了决心,朝理发店那边走过去了。
傍晚时分,在天井里洗菜的梅亚苹,一扭头,看见了围墙外的乔乔。这个遭受了命运接连打击,显得异常憔悴的女人一下子怔住了。
她万万没想到,乔乔会突然出现。更没想到,以这样一个形象出现。就像刚出狱的刑满释放分子,头发全剃了,裸露出来的头皮光可鉴人。
打断骨头连着筋,毕竟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梅亚苹两只湿手在围兜上擦擦,上前抱住乔乔,号啕大哭。
车建国听到老婆边哭边叫着女儿小名,在里屋也喊起来:“是乔乔回来了?”
乔乔走到父亲床边,已是泪人。骨瘦如柴的车建国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乔乔蹲下来。车建国用手摸着女儿的光头,潸然泪下道:“你为什么把头发剃了,这是何苦呢。”
隔壁,马为东正在吃饭碗,耳畔隐约传来女人的哭声。他丢下碗筷,拔腿就往外跑。相邻的一户人家正在修下水道,他反向绕了围墙一圈。哭声渐渐明亮起来,他跑进梅家,乔乔果然回来了。他表情凝住了,乔乔的披肩长发不见了,脑袋变成了一只大灯泡。他嘴巴半咧,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