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的扫盲工作很快就结束了,任静静也要回到她所在的东坝大队去。这一天晚上,她又来到金成家。她说就要分手了,不知他会不会想起她?她试探的眼神在金成脸上逡巡着,金成肯定地点了点头,他说他会记着她的。任静静问金成,扫盲结束了,大队还会安排他新的工作吗?也许这句话问到了他的心病,他的眼神霎时迷茫起来。这个问题他想过多少遍了,他真的不知道前边的路怎么走,等待着他的又会是什么?
“也许教师工作适合你,你应该去争取,至少,你能有一个相对安定的工作环境。”金成苦笑了笑,吴卫也劝他争取当教师,现在任静静又提这件事,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希望和可能永远是一对矛盾,这让人恨让人爱的人世间啊!
“等有新的打算你一定要告诉我。”临行前,任静静再三叮嘱。金成答应了。
这一年夏秋时节,苏北里下河地区发生了历史上少有的特大洪水,由于泄洪通道不畅,洪泽湖一百多亿立方米的积水无法及时排出,大片农田被淹,拓宽疏浚通榆河成了今冬明春水利建设的重中之重。根据规定,凡是成年男子,五十周岁以下的健全人,都有上河工的任务。每年这个时候,逃避上河工成了青壮年男劳力的无奈之举。金成的扫盲工作已经结束,金成妈一直担心,金成也会被送到河工工地去。
这一天天刚落黑,金博士端着饭碗又来串门,闲聊中说起小铜匠汪四挨批斗后,几箱蜜蜂由于无人管理,已死掉大半了,生产队队长刘金根急得眼睛冒火,正忙着找放蜂的人。因为工作没有着落,正被母亲絮叨得心烦的金成脑海中忽然冒起一个主意: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外出放蜂,既能见识大好河山,又能逃避那谁也无法说清的是是非非,难道不是一种活法?!找到刘金根,提起这事,想不到一说即合,事情就这样算定下来了。
后天就要起程了,金成还什么都没有准备。任静静不知从哪儿听到消息,连夜赶来了。“你要出远门,去南方?怎么不告诉我一声。”任静静平静地问道,不过,眼神中隐藏着深深的哀怨。“又不是去做官!按照九儒十丐的排位,下等的放蜂人大概排在第十一位,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还敢大呼小叫,让满世界都知道?”金成故意说得轻松,其实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你答应过我的,有什么事一定会告诉我,可见你心里根本没有我,压根儿瞧不起我。”任静静说着,眼里已满是泪花。“静静,你别这样,我也是昨天才定下来的,什么人都来不及告诉。另外,出此下策也是无奈之举。我的情况你也知道,在小镇总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每时每刻都企图算计我,窒息我,让我时刻生活在担惊受怕中。惟有离开,或许是一条生路。”任静静理解地点点头,别转身跑到里屋帮助金成妈收拾东西。
金成妈早就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认出是晚上来找过金成的姑娘,知道是位教师,模样也还中看,就是皮肤黑了一点,心里高兴,招呼任静静快歇歇。任静静看出金成妈接受了她,心里也就安定了许多。
吃过晚饭,金成妈把金成喊进厨房,说静静挺文静的,又是教师,论条件全比你强,为啥对静静不冷不热的。金成怪母亲多虑。“人要知足,你看我们金家,三十大几的男人讨不到老婆的多得很,还不是成分害人?你别挑三拣四的了,好好对待静静,我们家什么都不如别人,人家姑娘这么主动,该是你的福气!”
“妈,我的事你别瞎操心了,烦不烦?”金成还在想着什么,冷不防顶了母亲一句。“好啊,翅膀硬了,现在也敢嫌妈烦了。”金成妈的声音高了起来,要不是任静静在,她真要哭出来。金成见妈生气了,慌忙解释道,他不过是随便说说,他会对静静好的。金成妈说:“小文今天又来信了,要你别脚踩几只船。和小文讲清楚,早一点了断了,免得夜长梦多,耽误了人家姑娘。”金成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他对待小文像亲妹妹一样,抱怨母亲不该往其他地方去想。
“你把妈当傻瓜了,妈也这把年纪,是过来的人了,什么样的事没有遇到过,小文对你的那份心意,呆子也看得出来。”
金成不响了。
任静静第二天清晨要赶回学校去上课,临行前把金成喊到一边,吩咐他每到一个地方都要给她写信。“你这不是存心折磨人吗?我最懒了,从来不喜欢写信的。”金成委屈地叫了起来。“算了吧,写信算什么,还有时间写诗呢。”任静静讥讽道。
晚上,任静静又来了,她把金成带的东西全部看了一下,对金成妈说:“阿姨,南方气温高,棉衣不用带了,带一件毛衣吧。不过,一路上全在野外生活,得有一件耐脏耐磨的罩衫才行,要不,我到店里买去。”金成妈连连点头,说还是静静想得周到。金成看着任静静镜片后边闪烁的眼神,笑着说她真像不折不扣的管家婆。任静静说:“你自己的事,还要别人为你操心!坐享其成还好意思打趣别人,累不累?”说着,递给金成一本日记本:“每天给我写日记,每到一个地方,都要详细写下来,日后搞创作,这都是不可多得的素材。别人用钱都买不到,你有天赐良机,为啥不好好珍惜?”
日记本很精致,看得出经过精心挑选,扉页上写着一行字:磨难是一所大学校。“你说我去受苦?告诉你,这叫自我放逐。屈原被放逐到汨罗江,苏东坡被放逐到海南岛,金成自我放逐到福建,你看,历史竟会惊人的相似。”“看你臭美的,也敢和名人相提并论。”金成用这种调侃的语气和她说话,任静静有着从未有过的高兴。
明天就要离家远行了,一时间,金成反而有了依恋之情。任静静说:“你放心去吧,我会来陪伴阿姨的。”有了任静静,金成妈心里踏实了许多,说道:“别忘了给静静写信,都老大不小的人了,有个媳妇管着,也用不着妈来唠叨了。”任静静知道金成妈的意思,满脸羞红跑到里屋去了。金成耸耸肩,眼中充满了迷惘。
W市火车站是沪宁线上的一个大站,南来北往的列车很多,喷着巨大黑烟柱的火车不可一世地吼叫着,车站上空整天笼罩在一片黑黑的烟雾中。过路天桥还是民国时建造的,高大而丑陋,长年烟雾熏染,早已一片漆黑。在一片废弃的路基旁,大大小小安扎了几十顶帐篷,全是南下越冬的蜂场。金成的帐篷和小钱小李的连在一起,互相能有个照应。同行的老姜他们前天就来了,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车皮计划排在十天以后,也就是说,趁着天气晴好还要放飞蜜蜂,否则蜜蜂会在途中闷死的。
金成是新手,对养蜂一窍不通,小钱已养蜂两年,人又聪明,不时点拨几句,但碰到关键技术时就有些吞吞吐吐了。好在同去的老姜也算一个文艺爱好者,听说金成搞过创作,自觉共同语言比较多,互相探讨一些文学现象,大家也就熟悉起来。金成趁机请教养蜂技术,老姜耐心指点,使他从中偷学了不少东西。
按照小钱的意见,金成必须准备抗生素和治蜂螨的药品,这一天,他和小钱小李说好,一个人进城了。W市傍太湖兴市,城市规模不大,街道狭窄且不规则,除了解放环路两旁法国梧桐长得很盛,其他行道树却很少。金成在海边长大,偶见太湖,心中忽然涌起一种似曾相识的异样感觉。文征明的“岛屿纵横一镜中,湿银盘紫浸芙蓉”的句子真是太恰切了。此时,金成突然激起写诗的强烈欲望。
谁言太湖少春意,包孕吴越三千事。
浪激岣岩江山改,云涛轰鸣林鸟惊。
七十二峰景不够,澄澜堂前波翻天。
我欲纵横倚天剑,敢将鼋头还镐京。
凑成八句后,金成真想立时勒石兴文,以逞胸臆,忽见不远处挂一木牌,上边标着一行字:严禁乱涂写。不觉哑然失笑,涂鸦之作,又缺少韵律,竟也有传世的非分想法,实在愚蠢可笑。自言自语倘佯在林阴小径,只见前边不远处“包孕吴越”的石壁前,一对年轻人依偎着在拍照留影,心想也算老天有眼,今生有缘到此一游,以后还不知牛年马月再来这儿,干脆也拍张照片留个纪念。借摄影师一把断了齿的木梳,把凌乱的头发简单地梳理了一番,照了一张黑白照。摄影师问要不要邮寄,金成想赶明儿谁还会来这儿?认真写好信封,付钞票时,一下子愣住了,口袋中只剩下一毛钱。他决心跑回城去。这段路好长,足足有十多里。他绕开大路,抄近路从围湖造田的圩埂上斜穿出去。虽是冬天,江南平均气温高,山林仍是一片青翠,草丛中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不远处的湖边,一位老人悠闲地在垂钩远钓,湛蓝的湖水中浮映着淡淡的云天,金成在心里叫好,真是一幅绝妙的田园牧歌式的图画,若能在这儿安家落户,那真是上苍的恩赐了。
到了三岔路口,金成不知从哪儿才能去市区,正踌躇时,忽见前边一位姑娘骑着自行车远远地来了,金成迎上前去,拦住了姑娘的自行车。姑娘中等个子,长圆脸,下巴有些尖,微微下吊的两条眉毛很黑,她跳下自行车,上下打量着金成。
“你是小镇人,去南方放蜂的。而且,我还知道你的名字——金成,是第一次跟人凑群去南方的。”姑娘突然笑了起来,露出一口不规则的牙齿。她的嗓音有些沙哑,仿佛敲击破锣发出的声音。金成吃了一惊,弄不明白姑娘的身份。
“我是来找你的,怕你人生地不熟迷了路。我叫王前,以后你会熟悉的。”她故意提高了声音。金成恍然明白,他已听小钱讲过,W城下放教师王老师的女儿王前也有一箱蜂,要和他们一起去南方。
一路上王前不停地说笑,有时还用手拍打着金成的身体,弄得金成很不自在。“别像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小娘们儿,干什么都忸忸怩怩的。男人和女人,说穿了不就那么一回事吗,害什么羞?来,我先来教教你,免得你难为情。”说着,两只手猛地箍住金成的腰,两只Rx房牢牢地贴着金成的后背,还在不停地摩挲着。霎时,金成只感到血直往头上涌,心中火烧火燎,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快别这样,让人撞见了,还以为我在耍流氓。”
“得了吧,瞧你针尖一样大的胆,就这样没出息,我不怕你怕什么?我还盼着他们把我弄进去呢。”王前不以为然地讥讽道。“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金成脑海中涌出这个念头。
前边就是露营的地方,金成正要将车头拐过去,突然间一块砖头从斜刺里飞过来,金成慌忙避让时,连人带车都摔在地上。“你会不会骑车?哎哟,这个跟头摔得好重,说不定骨头都断了。”坐在车后座的王前正在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冷不防一个死跟头,四仰八叉跌在地上,嘴里直哼哼嚷痛。金成正要寻找扔砖头的罪魁祸首,猛抬头,小文涨紫着脸,怒气冲冲地站在他们面前。金成知道她误会了,急忙上前解释,小文咬着牙恨恨道:“看你们两个人,简直不知廉耻,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的,怕不怕难为情?”王前已经明白谁是扔砖头的人了,她一蹦三尺跳起来:“你个黄毛丫头,乳臭未干也敢来戏弄老娘?告诉你,今儿你不把话说清楚,老娘不会让你过门!”小文正要找茬儿寻事,她才不理睬王前的虚张声势,正当两个女人雌老虎一样又撕又咬时,金成慌忙把两人劝开了。他对小文说:“小文,你真错怪人了,一个小时前我还不认识她,怎么会和她有什么瓜葛。再说,我对放蜂一窍不通,还有闲心思招惹女人。”小文说:“这个女人一看就是荡妇,你和这样的女人一起外出,让人怎能放下心?”金成奇怪她去江西了,怎么会来到W城?小文白他一眼,幽幽地说:“怎么,嫌我碍手碍脚,让你不能放胆和坏女人在一起?”
金成急忙打住话头,陪她去了一家面店吃面条。两人正吃着,小文看一眼金成,一脸严肃地问他,是不是有些烦她,金成坚决地摇了摇头。“就知道你没对我讲真话。”小文白他一眼,问他家里的那个女人是谁,是不是他未来的媳妇?金成一下子被她的话弄蒙了。“别装蒜了,那个女人戴一副眼镜,皮肤有些黑,看你妈对她的样子可亲热了。”金成明白她说的是任静静,搪塞道:“你搞错了,那是一位远房表妹,答应我走后常来看望我母亲的。”小文看着金成的眼睛说:“小成,我对你一片真心,你可别做对不起我的事情。离地三尺有神灵,人如果缺少坦荡真诚,那是要遭报应的。”小文说得严肃认真,仿佛在宣读神圣的檄文,明澈的眼神中满是希望和信赖,大而明亮的眸子中盛满了期待和不安。金成的心在滴血,他不知道未来,不知道明天和后天,他愧对小文一片充满了爱和希望的赤诚之心。如果说还有明天的话,他又将如何面对?
沉默了一会儿,小文继续说道:“这次到你家去,尽管你妈还是那样客气,但从她躲闪的眼神中我总感到我们之间多了些什么,究竟为何,我无法回答,可我又极想知道答案。不知你是否意识到,你高大英俊,相貌堂堂,又有才华,是个很能吸引女人、颇具女人缘的男人。尽管现在落魄,你仍然那样具有魅力,穷困潦倒掩盖不了你的光芒,谁也无法否认,这是你身边总闪动着女人身影的原因,也是我放不下心的主要理由。我不知道我们的结果如何,可我不甘心,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会全力去争取的。现在我必须回上海,等办好事情后,我会一直跟着你的。”
小文还要乘夜班火车回沪,她的外婆病了,她必须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