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住进来一个年轻女子,黄三木每次从楼下上来,都要朝她看几眼,这个女人也看看他,什么表情也没有。
这个女的,长得真不错。年纪大约在二十六、七岁光景,在附近的这几幢宿舍里,这个人称得上是个美女了。
黄三木就问洪叶,这个女的是干什么的,怎么会住在这里。洪叶说,她是三叉路上那个补鞋人的老婆,最近租了楼下的柴棚间住。洪叶说,现在青云镇繁荣起来了,这个补鞋人光补补鞋,每天就可以挣几十块钱,他老婆就是帮他烧烧饭、洗洗衣服的。
黄三木和洪叶一起出去上班,经过三叉路口时,黄三木就看到了一个弯腰补鞋的人,旁边堆着一大堆鞋子,看上去生意很好。洪叶就说:看到了吧,就是这个人,你看到的那个女的,就是他的老婆。这个人还真有本事,自己长得不怎么样,老婆挺不错的,有很多人在议论他呢!
洪叶说得很平淡,黄三木听进去后,震动极大。一整天,他都在想着这个问题,一整天,都在想着那个小美人。
下班时,他在三叉路口放慢了脚步。补鞋的摊子上,有几个人围在那里看,黄三木就特意走了过去,把这个补鞋青年仔仔细细地看了看。他希望这个补鞋青年是个美男子,是个和老婆般配的人,很遗憾,这个人的样子实在不怎么样:倒挂眉、尖下巴,双眼下陷,脸上没肉。不过,看上去倒有些精明,是那种有本事骗老婆的人。
走到楼下,黄三木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女的,正在给老公晒衣服。因为他们住在柴棚间里,衣服没地方晒,就在门口树起两根毛竹,中间拉根绳子,衣服就晒了上去。黄三木看了看她,她正好把那件衣服弄平整了,转过头来也看看黄三木,黄三木不好意思,就把头低了下去,她也转过身子,去晒第二件衣服了。
黄三木一边上楼梯,一边把头偷偷地伸出楼道口,看那女的。这人长得真是标致,一条很平常的青色牛仔裤,把两条腿和一只丰满的屁股显露了出来,头发剪得短短的,脸蛋白白嫩嫩,透着微红,这是一个充满了青春气息的女子,与其说是个少妇,还不如说是个少女。
黄三木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还在想这个人。唉,这么一个美女,竟然嫁给一个补鞋子的下等人。自己是个市委干部,却找了个黑脸婆。哈哈!一个市委干部,还不如一个补鞋子的!是啊,一个男人,有没有出息,老婆找得好不好,美不美,是一个重要的标志。黄三木就属于那种没有出息的人了,看起来有点出息,其实是最没有出息的,是那种靠老婆发家,靠老婆过日子的人。
中午,洪叶在烧菜。黄三木在卫生间里打开了窗户,想往下面寻找那个人影。正巧,那个女的正在和补鞋的说话,两人柔情蜜意的,看了叫人生气。唉,老天爷,要是把我们两对夫妻拆开来,换一种方式组合一下就好了!补鞋的娶洪叶,我娶这女的,这才是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十分般配的两对啊!
有好一段时间,黄三木一直想着这个补鞋人的老婆。每次在楼下看见,或在路上碰到,他都要贪婪地看上几眼。这个女的呢,也大方得很,每次都用同样的眼神看着黄三木,只是没有丁点儿笑容。黄三木就想为什么她不笑呢?对了,你自己看她都不笑,她怎么会笑呢?黄三木就劝自己下次看见她笑一下,可是,后来看见她时就是不敢笑,黄三木是这么个没用的东西,越是自己喜欢的人,她看了越是害怕,就怕自己的笑会亵渎了对方似的。
黄三木不能娶补鞋人的老婆为妻,就一直想和她轧姘头,就像盛德福说的那样,可是,黄三木对这种事情一点也不在行。他想,找姘头实在太难了,目标是有了,就在自己楼下,可是,怎么和她勾搭呢?难道自己主动上去跟她说:喂,我们来轧姘头么?唉,不成!不容易!找个姘头不容易啊!这么一个小美人,要是跟她热乎,她有同样的回应是好,万一人家冷冰冰地,那可怎么好,这会损坏自己形象的。
越是这么想,黄三木越是寸步难行,平时看见她,也只是心里暗恋着她,不敢跟她打招呼,不敢跟她露笑脸。唉,心里藏着一团火,很想去烧一烧别人,却又没胆子,最后是每天在烧着自己,黄三木身心都快烧成灰了。终于,他憋不住了。在一个美好的下午,黄三木发誓要和她笑一下。那天,她正在晒衣服,黄三木看看她,她转过头来也看看他,黄三木就努力地笑了一下,点点头。那女的也笑了笑,笑得很温暖。
这是一个美好的开头,黄三木决定一步步来,向着心底里那个目标前进。有谁知,天不助人,补鞋人和他老婆就在第二天找了一辆双轮车,搬走了全部的家档,据说是住到别的地方去了。
后来,黄三木在大街上偶尔遇见过几次,可他已经没有那份心情了,他知道这是一件没有希望的事情,就没有对她笑第二次。
有天晚上,黄三木和洪叶在家里看电视。这是一个相声小品晚会,有一段相声,是播放一位相声大师的作品专集。这位大师的相声说得很不错,特别是对过去北京街头的叫卖声的模仿,真是微妙微肖,非常逗人。
这会儿,他正在学卖黑布的生意人的叫卖声:你怎么这么黑!你怎么这么黑!说你像黑炭,黑炭没你这么黑!
黄三木就推了推身边的洪叶,说:听到了吧?在说你呢!
洪叶笑了笑,打了他一拳,道:胡说,在说你呢!
这时,大师还在念个没完:你怎么这么黑!你怎么这么黑!
晚上睡在床上,黄三木老想着这段相声,脑子里总是出现一个卖黑布的人,在不停地叫卖在不停地念:你怎么这么黑!
是啊!洪叶,你怎么就这么黑呢!
想着想着,黄三木就流出了眼泪。好在眼泪不多,滚了几颗,就停住了,慢慢地,黄三木就进入了梦乡。
何国英仍是约他赴宴,一天两餐,几乎是餐餐不漏。黄三木心情欠佳,就开始借酒消愁,和酒场上的这些局长、处长们一样,互相拚起酒来。
每次回家,他都喝得醉醺醺。有好几次,他一到家里就吐,洪叶就给他端水嗽口,给他泡奶粉消酒。黄三木胃里酸疼,洪叶就给他按摩。
在这个时候,黄三木就觉着了洪叶的好处。是啊,洪叶温柔、体贴,是个好妻子。找到她可真是自己的福气。人这东西就是怪,就是不知足,明明洪叶这么好,还嫌她差,嫌她长得太黑。黄三木决定想个法子,改变这一切,改变自己对洪叶的看法。有次回家,他到奶奶坟上去了一趟,双膝下脆,双目微闭,双手拜道:奶奶,让洪叶漂亮起来吧,求求你,让洪叶漂亮一点,让我喜欢她,爱她,让我觉得她好,让我永生永世爱得离不开她!求求你了,我的好奶奶!
报纸上刊登出一条消息,说美国著名的黑人歌星用漂白粉把自己皮肤漂白,在美国引起强烈的反响。黄三木看了这条消息,激动得不得了,就把报纸拿回家,叫洪叶去买漂白粉,洪叶白了他一眼,道:你神经了是不是?不喜欢我干吗要娶我呀?
黄三木就劝道:唉呀,老婆,不是不喜欢你,你已经是我老婆了嘛,还说这话干嘛?正是因为喜欢你,才叫你这么做的嘛!你呢,其他什么都好,就是皮肤黑了点,这个,你自己也是知道的,这是美中不足。我想,只要你把皮肤弄白一点,不需要太白,只要稍微比现在白一点,就行的。我现在喜欢你,要是你皮肤白了,那就更喜欢你了,你说呢?
洪叶嘟着嘴道:我不相信,要是真喜欢,就不会在乎白不白了,你这么在乎,就说明你不喜欢。
黄三木道:不是不是。照你这么说,只要丈夫喜欢妻子,妻子就没有必要化妆打扮了喽?不是这样的,现在有哪个女人,不是精心化妆打扮的?这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讨好丈夫,让丈夫喜欢自己?所以呢,你就答应我这个要求,用漂白粉漂一漂,我这是为了爱你嘛,难道爱也有错吗?
洪叶想了想,说:好吧,可是,怎么漂呢?你把方法告诉我。
黄三木道:我也不知道,你自己想想看,反正就用漂白粉漂吧。
洪叶道:等你把方法告诉我再说,乱七八糟乱漂,把脸漂坏了怎么办?
黄三木想想也没办法,说:好吧,那我再打听打听,等一有消息,再行动起来。总之,你是有希望的。
洪叶白了白眼,就到卫生间洗衣服去了。
黄三木在办公室里有空就翻报纸杂志,希望能看到美国那位黑人歌星是用什么方法漂白的。找了好几天,一点眉目都没有。可惜美国太远,要是这件事发生在中国就好了,他就可以千方百计地找到那位歌星的电话号码,给他拨个电话去问问清楚。至少,可以向他身边的人请教一下,总归知道方子的人是有的。美国就不行了,美国电话怎么打进去也不知道,就是打进去了,语言也不通,这是不可能的。
洪叶早把黄三木的鬼主意忘记了。那天,她正在厨房里烧红烧肉,黄三木下班回来,手里拎了两瓶东西。洪叶问是什么,黄三木说:这是宝贝哩,知道么,是从农贸市场买的蜂蜜,送给你的。
洪叶道:蜂蜜太甜了,我不要的。
黄三木笑嘻嘻地拿出报纸,给洪叶指点道:你看这一段,每天晚上睡觉前用蜂蜜洗脸,可以使皮肤变白。
洪叶又白了他一眼,道:神经病,还在想这个名堂!
黄三木道:不高兴?我为了谁呢?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你变得漂亮一点嘛!漂亮一点不好么?你不爱美?
洪叶手里捏着锅盖,说:好好好,放在这里吧。我试试看,这样总满意了吧?为了我为了我,我看是为了你自己,就是好色!
每天晚上,黄三木要监督洪叶涂蜂蜜,洪叶赖不掉,只好往脸上涂。脸上粘乎乎的,难受死了,好多次,她半夜里起来用毛巾揩掉了。趁黄三木不在家,她就开始偷吃蜂蜜。蜂蜜甜是甜了点,可是,用开水一冲,就不太甜了。
两瓶蜂蜜用完后,黄三木发现洪叶那张脸依然如故,不免有些失望。黄三木经常盯着她的脸,说:骗人骗人,难道报纸也骗人?
洪叶说:这下满意了吧?我是每天晚上吃苦头,粘乎乎地睡也睡不着,你却像猪样地呼呼大睡。这下还有什么话说?
第二天,黄三木又背回家一箱鸡蛋。洪叶问鸡蛋买回来干什么。
黄三木说:不是买,是讨来的。农业局办公室主任和我是老朋友了,他们下面有养鸡场的,我问他要了一箱鸡蛋。不过,不是拿来吃的,是送给你的。
洪叶说:我又不喜欢吃鸡蛋,是自己想吃吧?
黄三木说:我说过了,不是拿来吃的,是送给你专用的。
说完,又拿出一张报纸给洪叶看,指着一段话道:每天用鸡蛋清洗脸,皮肤可以增白。
洪叶把报纸夺过来,一扔,说:神经病!我不干了,你要洗,自己洗好了黄三木就开始给洪叶做政治思想工作,从爱情和婚姻的高度,从外交和礼仪的广度,从人类美学的深度,分析了用鸡蛋清的好处和不用鸡蛋清的坏处。说着说着,黄三木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
洪叶嫌他罗嗦,就说:好吧好吧,我试试看,这下总满意了吧?爱慕虚荣,好色之徒!
黄三木每天要督促她用蛋清洗脸,洪叶照做了,黄三木很满意,不过,后来他问起时,洪叶都说已经洗过了,再洗就浪费了。
黄三木中午和晚上都不在家吃,在家里监督的时间确实不多,也只能听凭自觉了。洪叶呢,恰好钻了空子,家里没菜时,就动起这箱鸡蛋的脑筋,一段时间下来,她对煎鸡蛋、荷包蛋、蒸蛋花等菜,就做得非常拿手了。一箱鸡蛋用完了,黄三木要再去讨一箱,洪叶一个人已经吃厌了,又不好说不想吃,只是极力劝他算了,不要去讨。黄三木看看洪叶的脸还是和以前一样,也没了信心,就不再提了。
洪叶在干活的时候,洪叶在吃饭的时候,洪叶在睡觉的时候,只要他一看见她的那张脸,就要发呆。这张脸没有白起来,细细看去,反而比原来还黑了点似地。黄三木真不相信报纸会骗人,处学是不会骗人的,既然报纸上介绍,总是有不少人成功的。洪叶没有效果,这是她生性特别,是她皮肤特别,也许,她的血不是红的,血是黑的。有时他就想,凭洪叶这张脸,完全可以怀疑她曾经被注射过十公斤墨水。这些墨水渗透到皮肤的每一个分子里,皮肤就黑了。
所有的希望都化作了泡影,洪叶就是洪叶,她今生今世也不会变白。
晚上被何国英多灌了几杯,黄三木酩酊大醉,到了市委门口,又不想回去,就叫了一辆黄包车,一直往青云电厂方向拉去。
黄三木在黄包车上沉沉睡去,到了电厂附近的大桥边,车子碰到一块大石头,颠簸了一下,黄三木又醒了点过来,就看见那座黑秋秋的大桥了。黄三木叫车夫停车,付了他十五块钱,就独自向大桥走去。车夫很替他担心,临走时萎萎缩缩地劝了一句:多保重,要想开一些啊!黄三木摇摇摆摆地说:是啊,多保重,再见!
黄包车在夜色渐渐消失了。黄三木下了大桥,桥边那只船还在那里,黄三木就跳了上去,在船头不小心摔了一跤,差点滑到江里去,还好船头有根毛竹,黄三木紧紧地抓住毛竹,小船荡了几下,又恢复了平静。
黄三木滚进船肚,就开始高声地唱了起来,一边唱,一边用手敲打着船板:
你怎么这么黑!你怎么这么黑!
说你是黑炭,黑炭没你这么黑!
说你是块煤,煤也没你这么黑
……
你怎么这么黑!你怎么这么黑!
你怎么这么黑!你怎么这么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