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办公室里翻报纸,有一对时髦的青年男女来找他了。黄三木定睛一看,哟,这不是表弟阿成么?
阿成是姨妈的儿子,小时候两人常在一块玩的,后来大家都在外面读书,就有好多年没见面了。听说阿成考取了中专,学校也在南州,只是当阿成去南州时,黄三木已毕业了。几年不见,没想到阿成就长成这么个大小伙子了。阿成样子长得一般,身材挺棒的,像个运动员,衣服裤子也很时髦,看上去完全是个城里人了。
黄三木给两位泡了茶,阿成就介绍道:这是我女朋友,是同个学校的,不同专业,也是青云人。
黄三木打量了一下,这姑娘长得还不错。一头披肩发,上面是件衬衣,下面是一条超短裤,屁股看上去有些大,不过,总的感觉还是蛮好的。特别是她的脸蛋,她的眼神和嘴巴,让人感觉到是个有文化、受过教育的姑娘。身上有股书卷气,有股青春气。和表弟阿成比起来,是她出色得多了。
这是一对让人羡慕的年轻人。黄三木还没有老,已经开始羡慕别人的年轻了。最羡慕的是这个以前一向邋塌的阿成,现在竟然有如此仪表,并找到了个如此可人的女朋友。
阿成说他们已经毕业了,下一步就是等分配工作,问表哥有没有路子,是不是可以帮帮忙。黄三木说路子是没有的,不过可以帮助问问看,特别是人事局那里,他有几个熟人,可以托他们关照一下,不过,现在形势变了,分配工作主要看接收单位,人事局的权力没以前那么大了。只要接收单位同意,一般就没问题了。
黄三木给了他们一人一张名片。阿成看了看上面的职务,就笑嘻嘻地叫了声黄主任。他说:表哥,听说你老丈人是市委副书记洪一之?
黄三木点了点头,阿成就巴结地说:好啊,那我的事情你是要关照了,市委副书记的女婿,这点路头总是有的。表哥,我们亲戚里面有出息的人太少了,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我巴不得你早一天升上去,当局长,当市长,市委书记,也让我们沾点光,啊?
阿成笑嘻嘻地,黄三木也就胡乱地笑了。他说:学校里刚刚出来的人,到了社会上总是一心想往上爬,把地位看得太重了,其实,当了官又怎么呢?还不是和大家一样吃饭睡觉?事实上,有很多东西,远远比当官重要,但很容易被我们忽视。阿成说:表哥,你当了主任,做了附马,当然是这么说了。这叫做饱汉不知饿汉饥。你就好好拉兄弟一把,也让我弄个官当当,我可是从小就羡慕那些当官的,你一定要帮帮我哩!
阿成的女朋友就笑了,说:你啊,工作都找不到呢,还想当官,真是白日做梦!
阿成说:这不是做梦,我有了这么个表哥,我还担心什么。表哥,等你当了局长,你就给我个处长当当,等你当了市长,就给我个局长当当,我的要求不高吧?我这人从小被人欺负,你就让我好好出口气。
黄三木道:你这人不能当官,一当官,别人就惨了。
大家就都笑了。晚上,阿成带着女朋友到表哥家里吃饭,阿成看到洪叶,就口口声声地叫表嫂,把洪叶叫得开开心心。
晚饭自然是十分丰盛。黄三木长久没在家里吃过饭了,今天一吃,嗯,洪叶的手艺还真不错。特别是荷包蛋,做得比饭店里的还好吃。
晚饭后,大家就坐下来聊天。洪叶很开心,问阿成他们在学校里的情况,问南州的一些事情,阿成和女朋友作了一一答复。不过,洪叶对南州是极熟悉的,阿成他们大多时间呆在学校里,外面出去得很少,有些地方,还是洪叶知道得多。阿成夸奖表嫂见多识广,洪叶更开心了。
黄三木和人事局的一位副局长打了招呼,几天后,阿成和女朋友工作上的事,就有了点眉目。阿成的单位,基本上是在青云化工厂,也就是邹涟呆过的单位。他的女朋友呢,是在一家农机厂。阿成对单位比较满意,只是,厂里面不比市委机关,当官的可能性就不大了。黄三木说:那也不一定啊,很多领导都是厂里面出来的,现在我们国家需要的是经济方面的专家,选拔干部也要从熟悉经济工作的人当中选。
阿成就很高兴,说:好的,那我就一定好好干,你呢,给我多多关照,就算我当不了局长,能在化工厂里当个厂长,我也心满意足了。
黄三木说:能关照我会尽力关照的,你也不要一天到晚想当官,还是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来,学校里出来的人,太天真,到社会上是很容易翻跟斗的。
黄三木很想把自己的历史说出来教育他,只是那段历史自己觉得太辛酸,还是没有说。
阿成说:我听你的,以后你就是我的依靠了,你呢,就把洪一之紧紧地靠牢,一步一步爬上去。
阿成想起了洪叶,就说:表哥,表嫂这人挺不错的,你很有福气啊。
黄三木没吭声,阿成就补充道:不过,就是皮肤太黑了点,是不是?
黄三木还是不吭声,阿成又道:不过,男人嘛,总是以事业为重,要想在这方面成功,总要在另一方面有所损失,十全十美是不可能的。阿成是想劝劝表哥,结果是适得其反。黄三木才进一步的感觉到,其实世界上的每个人都知道他讨了个黑脸婆,每个人见到他又都恭维他福气好,这是假话啊!他福气并不好,老婆没有人家的漂亮,没有人家的可爱,又谈得上什么福气呢?
黄三木*自己不要去想洪叶,怕自己想起来就恼火。回到家里,也尽量地不看她一眼,和她说话,眼睛尽量对着她的头发、肩膀,就是不敢对着那张脸。睡在一起干那种事情时,黄三木也把头埋在她脖子里,害怕目光不小心接触到那块地区,只是闭着双眼,一边干,一边想着别的女人。他想象中的女人,都是很美的,比如原来住在楼下的补鞋人的老婆,比如上次街上看到的那个性感女子。发泄一通以后,就呼啦啦地睡去了。
有次在百货商店买东西,黄三木发现有个人在向他打招呼,很面熟,可就是想不起来他是谁?这人把手伸过来,和黄三木握了握手,说:不认识我了?我是高媚的丈夫李冬。
黄三木想起来了,有次他和邹涟一起在高媚家里玩扑克算命,那位算命先生就是高媚的男朋友李冬,他们现在当然已经结婚了。
李冬说:听说你现在混得很不错,春风得意啊?
黄三木谦虚地说:有什么得意的,混碗饭吃吃吧。
李冬说:听说你做了洪一之的女婿?
黄三木道:你消息这么灵通?
李冬说:谈不上灵通,青云镇就这么巴掌大一块地方,像市委书记嫁女儿之类的大事,是很容易流传开来的,再说,我也一直关注着你的消息,我是受人嘱托啊。
黄三木听了有些吃惊,说:受人嘱托?是谁?
李冬说:现在也不瞒你了,是谁你自己应该知道的。
黄三木道:是邹涟?
李冬点了点头,说:她回青云好几次了,每次回来都问起你。我呢,就经常打听你的消息,然后反馈给她。她听了你的近况后,很为你高兴,真的,她希望你能够生活得很好。
黄三木道:真是这样?
李冬道:我干嘛骗你,其实,邹涟真是挺好的,一直都很爱你,当然,爱情和婚姻上的事,有时是很难说清楚的。
黄三木痴痴地道:她以前爱过我,后来就不了。
李冬道:她能够这么关心你,说真的,有时连我也很感动。她害怕你失去她后会发生意外,就叫我探听你的消息,如果有可能的话,就尽量帮帮忙,可惜我没帮上这个忙。好在你挺坚强的,你自己挺过来了,她对你的工作和生活情况都很满意。
黄三木问:她现在生活得怎么样?
李冬道:她也挺好的。
黄三木想知道她的工作单位。李冬说:反正都好几年过去了,现在也不妨告诉你,她在南州一家电脑公司工作,这家公司是她丈夫秦荻的一个朋友开的。
李冬把公司的地址跟他说了,又问道:你现在不会恨他们吧?
黄三木摇了摇头,道:一切都只能怪我自己,是我自己不争气,是我自己没用,我是活该受这份罪的。
李冬说:反正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现在混得挺好的,也许,这个结果比原来更加美满一些。
黄三木心里一阵酸,又不想对他说什么,就沉默了一会儿。两人又握了握手,就告辞了。
部里面要派个领导到南州开个会,屠连甲很忙,李忆舟身体又出了问题,还兼着部长的石克伍就决定让黄三木去。其实,让黄三木去是挺适合的,因为黄三木职务虽是办公室主任,可部里的大小事情,几乎都要经过他,至少是要经他参谋一下,可以说,黄三木已经是事实上的第三个副部长了。黄三木也很乐意去开这个会,得知邹涟的工作地址,他就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放眼望去,全世界都充满了邹涟的影子。
空气里有邹涟,阳光里有邹涟,墙壁上有邹涟,连睡梦里头,也都是一个一个的邹涟。
要求下午报到,黄三木上午就到了,中午休息了一下,就按李冬告诉的地址,向那家电脑公司走去。电脑公司就在南州大学北面,属于省高处技开发区,这块地方,黄三木是极熟悉的。
黄三木想走快些,又不敢快。他怕见到邹涟之后,不知该如何是好。已经四年没见面了,四年,时间过得真快,黄三木已是而立之年,邹涟也不再是那个温柔天真的小姑娘了。她已经是人家的妻子,已经是个母亲了,现在,她的模样会有什么变化呢?一定是丰满起来了,衣服很高档,就是一个贵夫人的样子。
为什么是个贵夫人的样子呢?也许,秦荻做生意亏了本。是啊,亏了本,比如说,他一向就是个骗子,行骗多年,终于露出了马脚,被抓去了,至少,已经身无分文了,变成了个穷小子。
黄三木越想越兴奋。是个穷小子,这下好了,邹涟贪图钱财,这下子就完了,她一定会后悔,会在许多个夜晚,在丈夫外出的日子里,一次次地想起黄三木,想起和黄三木在青云江畔的往事。在这种形势下,黄三木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感到惊喜,如果旁边没有人,她会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失声地痛哭起来,泪水还是那样多,那样滚烫。邹涟恨不得改嫁,马上嫁给黄三木。黄三木就又得到了邹涟,四年来朝思暮想的邹涟,终于又回到了黄三木的身边。
这是一个非常优美动人的传奇故事。黄三木在阳光下面舒展了一下笑脸,忽然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还有洪叶呢,邹涟要嫁他,当然可以和秦荻离婚,洪叶呢,也离么?这样做,对得起洪叶么?就算黄三木有错,邹涟有错,洪叶又有什么错,她为什么要忍受离婚的打击和痛苦?
这真是一件麻烦事。正在着急,黄三木忽然在潜意识里打了自己一个巴掌。呸!痴人说梦!*这种心,根本就用不着你*这种心。邹涟,邹涟会这么落魄么?会重新回到你的身边么?
刚才这么想,其实是对邹涟的一种诅咒,是巴不得邹涟离开他后倒灶。真是卑鄙,她不会这样的,她一定生活得很好。已经四年过去了,你也不该这么阴暗和渺小,还是气派大点,祝愿她生活得更好吧。事实上,邹涟离开青云后,生活是必定越来越好的。
电脑公司已经到了。这是一幢五层楼的房子,上面两层是电脑公司的,下面两层是别的公司。黄三木进了院子,刚好走过来一个男青年,他就上去问电脑公司的邹涟,那人说:五楼,她在五楼。
说完,这人就急乎乎地走了,却又回过头来不停地打量着黄三木。黄三木觉得好难受,这人一定是邹涟的同事。黄三木往五楼看了看,窗户里有一个个的人影,男男女女都有。黄三木一眼看去,似乎那些女的全都是邹涟,心里就非常害怕,便又出了院子,在院子外面来来回回地走着。
有勇气上去么?要不要上去?上去干什么呢?上去见了邹涟,她会是什么表情?她会高兴么?会笑么?不会的,她一定感到很难堪,不知所措。黄三木现在比以前有了出息,邹涟一定知道了,可是,这又会怎么样?她会佩服黄三木?会对黄三木增加多少好感呢?这点出息,究竟算是什么出息,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而且还是靠一个黑脸婆得来的,是因为投靠了市委副书记洪一之的门下,才得来的,这不是荣誉,这是可怜啊!耻辱啊!算了算了,黄三木又往五楼看了看,一个窗户一个窗户地看过去,希望能偷偷地看上一眼,他看到一个卷发的女人,模模糊糊地,他想可能邹涟已经烫了发,这个人就是。又看到一个后脑勺盘着头发的女人,他想可能邹涟已经盘起了头发,这个人就是邹涟。一个个看过去,都像邹涟,又都不像邹涟。至少,四年前出现在青云市的那个邹涟,是再也看不到了。
黄三木没有勇气上去见邹涟一面,就离开了电脑公司,往南州大学走去。已经七年没有回过母校了,这个地方,给过他知识,给过他一些荣誉,他始终怀恋着她。
到了南州大学门口,就看见了那几束喷泉,那几株高高的广玉兰,还有那片绿色的草坪。见到这些,黄三木两眼忽地一酸。
他不敢进去,不敢再回到母校啊!
母校教育他正直做人,扬善除恶,成为国家的栋梁。这是母校培养人才的一个宗旨。他的每一个老师,对他都很好,都教育他到社会上后,要坚持真理,为民说话。现在,这些老师的话仿佛就在耳边。
他如何对得起母校,如何对得起这一个个尊敬的师长啊!
在学校里,老师教给他的这些道理,曾经多少次使他热血沸腾,壮志满怀。他立志把大学里学到的知识,用到社会上去,为国家服务,为人民作贡献。虽然,他一直想当官,想当市长,厅长,甚至省长。可是,这些想法并不是完全出于权欲、利欲,他确实想用自己的力量,来改变这个社会,和所有有志青年一起,把自己的聪明才智都发挥出来,努力建设国家,造福人民。
可惜,这一切都成了梦想!成了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想想自己的生活,是多么可悲可泣啊!毕业以后的前几年,在单位里给人家做奴才,后来自己投靠当权者,做了办公室主任,却又整天吃吃喝喝、浑浑噩噩,没干过一件正经事。
有何脸面再见母校!有何脸面再见老师!
黄三木眼眶一湿,掉头就离开了南大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