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白忠诚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昨天晚上连衣服都没有脱,就躺在总统套房总统床上的床套上睡了一宿。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帘,顿时一片亮灿灿的春光潮水般地涌进了屋里。他赶紧走进卫生间里去处理个人卫生。
白忠诚洗漱刚完毕,这时门铃响了。白忠诚打开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小男孩。
“请问你找谁?”白忠诚问。
“孟姐叫我来带你下楼去吃早饭!”小宝说。
“你是……”白忠诚望着眼前这位其貌近乎丑陋的男孩问。
“先生,我叫小宝,我是大堂经理!”小宝发现白忠诚用异样的眼光望着他,他便自我介绍。小宝对别人用这种异样的眼光看他,他一点也不奇怪,要是有一天别人不用异样的目光看他的时候,他那时也许会感到奇怪了。说着,小宝走进了房间,这时,白忠诚发现这个大堂经理不仅人长得丑陋,腿也不好,还是个瘸子。
白忠诚简直不敢相信,孟兰的手下会有这样一个部门的经理,而且又是代表大酒楼窗口的大堂经理。白忠诚不相信这个小男孩的介绍,他怀疑这是一个小偷,或者说是一个骗子,也许是一个乞丐。白忠诚认为他什么都像,惟独不像大堂经理。
“是孟总叫你来的吗?”白忠诚还算有点含蓄,他没有把小宝赶出屋去,而是用这样不确定的话来反问了一句。
“是的,先生,我知道您有点怀疑我,甚至不相信我是大堂经理,这不怪您,当您听了孟姐和我的故事之后,您一切的疑问就会云消雾散了。先生,您愿意听我的故事吗?”小宝说。
“如果你愿意讲,我当然愿意听了。”作家是很喜欢听别人讲故事的,况且这又是与孟兰有关系的故事呢!白忠诚隐约感到这一定又是一个传奇的故事。
小宝和妹妹都是农民的孩子,他和许多农民的孩子一样,生活在灌水县这块纯朴而又贫困的土地上。小宝的爸爸妈妈是一对勤劳恩爱的夫妻,他们用自己的劳动和汗水换来丰衣足食,并把两个孩子都送进了学堂,小宝念初中,小宝的妹妹读小学。中国农民是世界上最勤劳,也是世界上最诚实的农民,他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过多的奢望,也没有过多的追求,只要日子过得风调雨顺,一家太太平平就行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意外的车祸无情地夺去了小宝爸爸和妈妈的生命,小宝和妹妹瞬息之间变成了一双孤儿。
这起交通事故的一切责任都跟对方无关,全部由小宝爸爸妈妈的手扶拖拉机违章造成的。事故当场,小宝的爸爸和坐在车上的妈妈就毙命了,而小宝的妹妹幸亏动作快,在跳车逃生时摔成了重伤,算是拣回了一条命。事故发生时,孟兰的小车正好经过事故现场,现场一片惨不忍睹,孟兰立即用自己的小车把小宝的妹妹送到县医院去抢救治疗,并出钱请乡亲们帮助小宝把双亲安葬。为了解决眼前的生活,小宝不得不辍学谋生,挣钱给妹妹治病和上学。孟兰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于是就把小宝聘到了她的皇宫大酒楼做大堂经理,报以重酬,并自己还不时地出钱帮助小宝和妹妹渡过难关。
听了小宝的讲述,白忠诚的心灵感到很震撼。如果小宝的故事发生在别的地方,或者拯救小宝和妹妹的女人,不是孟兰而是别的女人,白忠诚想,这对他也许只是一点小小的触动而已,然而目前社会上像这种富人帮穷人的好人好事,不仅非常多,而且比小宝的故事更感人的也有的是。但是,这个故事是发生在灌水,而且又发生在孟兰的身上,这不能不让白忠诚感到尤为震惊!孟兰是什么人,孟兰是他手中那份揭发检举材料中,跟重要疑犯杜局长有着密切关系的人。这就不得不在孟兰的身上又笼罩了一层新的神秘面纱。
白忠诚现在看孟兰,越来越像雾里看花!
“先生,我昨天晚上看到孟姐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一直到深夜,她好像有什么心事。先生,不管发生什么,我都相信孟姐是好人,而且是天地间最好的人!”小宝见白忠诚听了他讲的故事以后一句话也不说,于是他又说了这样一句话。
“时候不早了,小宝经理,我们去吃饭吧!”白忠诚和小宝走出了总统套房。
走过餐厅,餐厅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食客。白忠诚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8点40分了。
早上睡过头,也不能完全怪他,白忠诚心想。因为昨天晚上欢迎宴会结束后,县局办公室刘主任还对他说,明天早上他会到房间去叫他,并陪他共进早餐,可是为什么直到现在也没有见到刘主任来呢?白忠诚看看空荡荡的餐厅,餐厅里除了几个员工在收碗抹桌以外,其他什么人也没有。
白忠诚在一隅处坐了下来,他脑子里想到了孟兰。不知为什么,他对于刘主任来不来似乎没有多大的介意,但他心里却非常想再见到孟兰。当然,想归想,现实总归是现实。现实他是不可能见到孟兰的,也许他在离开灌水之前都见不到,那么离开灌水以后,那就将更不会再见到了,永远也不会见到了,这一辈子也不会见到了!
服务员开始给白忠诚上饭。白忠诚开始在餐厅里寻找昨天站在总统套房门口的那个姑娘。他今天必须要找到那个姑娘,并设法和家里取得联系,把这里的情况报告给领导,尽快得到领导的指示。
突然,他眼前一亮,他要找的那位姑娘正好从外面走进大厅,白忠诚马上迎上去,佯装着向她询问洗手间在哪里。就在那位姑娘领他去洗手间的时候,他小声地对她说:“请帮我找一部手机!”那位姑娘同样低声告诉他,他要的手机她已经为他准备好,藏在卫生间大便间的手纸篓里,并叮嘱他电话只能在那里打,千万不能带回房间去打。手机用完后,放回原处即可。
白忠诚走进卫生间,很准确地在那位姑娘指定的地方找到了手机,他便立即向办公室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正好是王思,于是他把在灌水遇到的情况向王思说了一遍,并请她立即向罗厅长汇报。白忠诚还告诉王思,他现在已经被人监视起来,失去了人身自由。这时,白忠诚还没有听到王思讲话,他听见外面来人了,便赶紧关掉手机,又把手机放回原处,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
白忠诚用过早餐,刚回到总统套房,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一听,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原来这个电话是孟兰打来的。孟兰在电话里请他到她的办公室里去坐一坐,并说马上有人前来带他。
去?还是不去?现在已经没有选择了,因为孟兰说完以后就啪地一下挂断了电话。
“孟兰找我有什么事?”白忠诚放下电话心想。
对孟兰的印象,白忠诚头脑里有三部曲:好,不好,又好。三部曲划了一个圈,归根结底还是好!
平心而论,白忠诚开始对孟兰的印象不但好,而且非常好。能让白忠诚印象好的女人并不多,能让作家认为美的女人就更不多。作家衡量女人的标准,往往都是用他笔下创作出来的那种想象的、虚幻的、美轮美奂的女子。这样的女子,也许在现实生活中根本是找不到的,甚至根本就没有的。然而,令白忠诚惊讶的是,他在灌水县发现了。从他见到孟兰的第一面开始,白忠诚就被孟兰那举世无双的娇容和超俗绝世的气质所倾倒、所折服。过去,仇小红、王思、肖宁在他的心目中就感到已经有登峰造极之势了,可是眼下,她们要是跟孟兰比的话,白忠诚认为她们一下子就黯然失色了。白忠诚从孟兰的身上找到了、发现了他梦寐以求的,也是即将动笔的下一部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的文学形象。白忠诚对女人、对佳丽,从来不去从道德上、性感上去玷污她、亵渎她,而是极尽全力、倾其笔墨去赞美她、塑造她。
尽管在白忠诚所创作的文学作品中,对男女的情感纠葛,对于男女性爱有豪放的铺垫,精致的描写,那也都是出于故事情节的需要,人物性格张扬的需要。而作者,而他白忠诚,在日常生活中,在现实世界中,他与女人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把握稳重的分寸,树立严谨的作风。在男女关系这个既简单又不简单,既人之常情又人之不常情的这个问题上,白忠诚对自己有一个鲜明的原则,那就是书上可以写,甚至可以是肆无忌惮地写,但现实中,却不可越雷池半步。对于白忠诚这种近乎荒谬的理论,一些社会学家认为,白忠诚不是不想,更不是不敢去越雷池半步,而是他对女人的品位要求太高、太全、太美,造成他有这种荒谬的根本原因,就是他把自己笔下所描写的那种带有理想化的女子,变成了自己的无尚标准。
也许社会学家的分析是入木三分的,因为白忠诚自从见到孟兰以后,他在女人面前筑起的那一道所谓的思想防线,似乎显得一下子不堪一击了!
这是白忠诚对孟兰印象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好。然而,就在好印象刚在头脑里形成的时候,一份检举材料又让白忠诚对孟兰的印象由好变成不好了。
杜局长的前妻,这是一个多么肮脏的名词,又是一个多么下流的字眼啊!一想到这一点,孟兰的完美形象和崇高分量,便一下子在白忠诚的心目中被玷污了。白忠诚想起杜局长枪口下那只纯洁的丹顶鹤,孟兰当年不也是跟那只纯洁的丹顶鹤一样吗?在杜局长的魔掌下受尽了摧残和蹂躏。难道出现这种悲剧都是杜局长的责任吗?孟兰就没有过错吗?如果是畏于杜局长的权势、财势,那她哥哥为什么不帮助她?他毕竟是一县之长呀!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那还会有什么原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当孟兰在白忠诚的印象中出现困惑的时候,那个长相丑陋的残疾大堂经理小宝又向他讲述了那个美丽的近似神话般的故事,于是孟兰刚刚破损的美好形象,又在白忠诚的心目中熠熠生辉了。
“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美女还是毒蛇?我只有走近她,跟她面对面,零距离,或许才能揭开这个谜!”白忠诚思忖后,拿定主意,决定接受孟兰的邀请,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叮咚!叮咚!”
这时门铃响了,白忠诚打开门,大堂经理小宝受孟兰之命前来邀请客人。白忠诚跟着小宝前去赴约。
孟兰今天气色甚佳,依然是烟花秀色,风姿绰约。与昨天晚上白忠诚所见到不同的是,孟兰今天的服饰和发型都变了。但所有这些变,不是变得比昨天差了,而是越变越美了。孟兰今天穿一件淡白色的休闲上衣,休闲服虽然宽松又没有规矩,但穿在孟兰的身上,宽松也是美,没有规矩也有风采。昨天盘起来的发髻,现在放了下来,一头瀑布显得生机盎然。一根细细的白金项链,把她的前胸勾勒得楚楚动人。尤其那双烟波浩淼的双眸,更是荡漾着无穷无尽的魅力。白忠诚心里情不自禁地感叹道:真是一个脱俗高雅,最具风韵的女人!
“请坐!”孟兰指着沙发示意道。
白忠诚刚坐下,一位服务员小姐走了过来:“请问先生,您要用咖啡,还是要用茶?”
白忠诚说:“那就茶吧!”
不一会儿,一杯茉莉花茶端了上来,房间里顿时清香四溢。
白忠诚环顾了一下孟兰的办公室,办公室很大,但装饰得很简洁,无论墙上还是地上,都没有画蛇添足的东西。如果简洁就是美的话,那么这间办公室就是这句话的缩影。浏览整个房间,留给白忠诚印象最深的,感觉最雅的,视觉最美的,品位最高的,就是孟兰办公桌后面墙上的那幅郑板桥的手书:“难得糊涂”。
“我应该叫你白老师!”孟兰坐在她的转椅上向白忠诚微笑着说。
“孟总,你言重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普普通通的国家公务员!”白忠诚谦卑地说。
“白老师,我昨天夜里几乎没有休息,我在全神贯注地拜读你的大作!”孟兰说着从抽屉里取出《机关》在手里扬了扬说:“平心而论,我很崇拜你的才华,欣赏你的人格,敬佩你的胆魄!”
“孟总,小小一部拙作不足挂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完全过奖了!”白忠诚身子动了动,他开始感到孟兰是对他有备而来。她手里怎么会有《机关》这本书?看来《机关》在灌水还有不少人知道哩!白忠诚依然处于被动的地位,他等待下文,他急切想知道孟兰今天究竟找他要干什么?
“白老师,你把我的真言当成戏言,我一点也不怪你,你对我如此的戒心重重,我也一点不怨你。我知道你现在最迫切想知道的,就是我请你来有什么事?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说着,孟兰拿起遥控器,将电视机打了开来,孟兰把电视机转向了白忠诚。不一会儿,电视屏幕上的画面出现了。
孟兰请白忠诚欣赏的不是美国进口大片,也不是皇宫大酒楼的企业介绍,而是比大片、比企业介绍更新鲜、更刺激、更惊险,且带有恐怖色彩的间谍片,那就是昨天晚上那个化装成酒楼水电工的驾驶员师傅在总统套房里跟白忠诚秘密见面的全程录像片。
白忠诚看完录像,就像被一颗子弹击中了胸膛,他失神而且又失禁地瘫坐在沙发上。白忠诚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当他把目光从屏幕移向孟兰脸上的时候,他似乎感到孟兰向他发出嘲弄而又狰狞的微笑。他没想到第一次交手,就被孟兰打得落花流水。
“你在监控我?”白忠诚从牙缝里挤出这句有损自尊的话来。
“白老师,准确地说,应该是我们在监控你。白老师,我希望你不要紧张,昨天晚上的这件事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还没有别的人知道!”孟兰收敛起脸上的笑容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白忠诚惟一的权利。
孟兰在转椅上左右轻轻摇动着,她目光炯炯有神地望着白忠诚说:“白老师,我认为世界上最聪明的人是作家,但最愚蠢的人也是作家;最有城府的人是作家,但最肤浅的人也是作家!尊敬的白老师,你不是很想了解那份材料的真相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可能还更想了解我这个人?是吗?还有,你不是一个作家吗?需要深入生活,体验生活,挖掘更好的生活素材,创作更多脍炙人口的作品吗?所有这些,我都能告诉你,帮助你。不过,这里不是我们谈话交流的地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换一个地方可以吗?”孟兰的脸上又泛出了微笑,她似乎在等待白忠诚的回答。
去?还是不去?去又是到什么地方?这些对白忠诚来说又成了一个新的谜。这个女人简直浑身都是谜啊!为了解开所有的谜,看来今天必须要跟她去,是福是祸,不去将一无所获。“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跟她去吧,今天是豁出去了!
“好吧,我跟你去!”白忠诚从沙发上站起来,这时候他倒是有点像壮士的样子。
白忠诚随孟兰走出办公室,他们下楼,穿过大堂,走出酒楼。院子里停着一辆银灰色的帕萨特轿车,孟兰走过去打开车门,请白忠诚坐了进去。然后她从车前绕到左边,拉开车门,坐到了驾驶员的位置上。
白忠诚不会开车,但他对会开车的人都很羡慕,尤其是对女人会开车更令他刮目相看。不过,也不是所有的女人会开车都令他刮目相看,你像那些开公共汽车、开出租车的那些以开车为职业谋生的女人开车,他就不怎么刮目相看。他所刮目相看的是那些漂亮的女性,开着公务车,或者开着私家车,一个个显得宝马车香,烟花秀色。白忠诚经常想,如果仇小红、王思和肖宁她们能开上宝马、奔驰的话,那一定也很潇洒、靓色!
此时,让他刮目相看的孟兰两只纤纤玉手,轻轻地拨打着方向盘,将帕萨特不一会儿就开出了县城。出了县城,孟兰就把车挂上了高档,加大了油门,帕萨特顿时在郊外的国道上风驰电掣般地奔跑起来。白忠诚看了看孟兰,只见她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面色冷峻。
大约跑了半个小时,孟兰轻轻地打了一下方向盘,将帕萨特开上了一条岔道。岔道不像国道是柏油路,岔道是机耕道是泥土路。虽然是岔道,又是泥土路,但路面很平坦,路上也没有车辆和行人。这时,孟兰似乎把车子开得更快了,白忠诚从车前的反光镜里看到,帕萨特的屁股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灰龙。
去什么地方?到那个地方去干什么?白忠诚一点也不知道。难道仅仅是为了谈个话,要跑这么远的地方吗?谈话难道在办公室就不能谈吗?白忠诚一路上心里不停地在嘀咕。
车子越往前开,白忠诚发现前面越来越荒凉了。刚出县城的时候,国道两旁还能看到青砖红瓦的农舍,甚至还有二层的楼房。可是,现在眼前的农舍越来越简陋,先是砖墙草顶,现在皆是泥巴屋。眼下正值春光烂漫、春风吹拂的季节,但是黄土地上几乎看不见春天的景色,既没有绿油油的麦苗,也没有金灿灿的菜花,惟一能展示出一点春意的,也就是那一洼洼稀拉拉的野花和小草。
突然,在前方空旷的田野上有一排砖瓦房出现在白忠诚的视线里。说一排就是一排,多一排也没有,而且这一排也不长,也就是有四五间房子的样子。房子的前面有一块广场,广场上竖着一根旗杆,旗杆上飘扬着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那一排虽说是砖瓦结构的平房,但望过去简直让人惨不忍睹,门没有一扇像样的,不是缺了下半截就是少了上半截,有一间竟什么也没有。窗户上找不到一块玻璃,有的不是用木板封死,就是用塑料布蒙住。小车从那排房子面前经过,如果不是从一间间破旧的屋子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白忠诚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竟是一所乡村小学。
白忠诚目视着那所乡村小学,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
“惊讶吗?白老师!”孟兰问。
白忠诚没有说话,他动了动身子,看得出他心里很不平静。
“我就是在这所小学里毕业的,你相信吗?”孟兰又说了一句。
白忠诚还是没有说话,他瞥了孟兰一眼,他发现孟兰的神色比刚才更加冷峻,那两只紧紧目视着前方的眼睛里也似乎喷射着两束阴冷的光束。
孟兰把车子开得更快了,帕萨特在她的操纵下发疯似的在田野上奔驰着。
前方出现了一道高耸的大堤,小车顺着一条斜坡开上了堤坝。到了大堤上,孟兰终于把车子停了下来。
“到了,白老师,请下车!”孟兰说着打开车门走了出来。白忠诚打开车门,也走了出来。
站在高高耸立的大堤上,白忠诚放眼望去,见对面也有一道高耸的大堤,两堤相距约数千米。大堤的中间是一条长长的峡谷,峡谷里长着一片绿油油的麦苗。这里很荒凉,峡谷里没有人家,大堤上没有路人。“这是什么地方?一无风景,二无古迹,三无游人?”白忠诚心里想。
“白老师,这儿就是我今天带你来说话的地方。喜欢吗?”孟兰的神情似乎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
“孟兰,我真不知道像你这样的人,而且又是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人,要跟我谈什么,还要把我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坦白地说,孟总,你给我的感觉不是越来越美好,而是越来越糟糕!”白忠诚坦诚地说,他的话语里不免流露出深深的遗憾与失望。
“白老师,谢谢你用糟糕这句美好的词句来评价我。其实,现在我在你的心目中何止是糟糕,应该是用卑鄙、丑陋这样的词句更为准确,更为合适。是吗?”孟兰说罢,竟朝白忠诚笑了笑。
白忠诚没有答理。
“好啦,好啦,不谈这些不愉快的话啦,现在我跟你谈一点关于我面前这条河的故事!”孟兰见白忠诚不高兴的样子,就笑言道。
“哪里有河?”白忠诚不解地问。
孟兰指着脚下长满绿油油麦苗的峡谷说:“白老师,这不是一条峡谷,这是一条河流。每年夏天,从天上降到灌水大地上的雨水,就是通过这条河谷流入大海的。所以这里的土地一年只能赶种一季小麦,如果遇到大水之年,由于上游的洪水太大,而下游的海水上涨,就会导致上面的洪水非但排不下去,海里的潮水还会形成倒灌,于是就出现了洪灾雨涝。本来,这里的农民就只有一季收成,结果那些成熟的小麦却因来不及收割,就被无情的大水冲毁了,两岸的农民就只好背井离乡,踏上了逃荒要饭之路。这种悲剧是灌水县过去经常都会上演的!”
白忠诚静静地听着孟兰的讲述,孟兰也感觉到白忠诚对她的讲述非常有兴趣。作家最喜欢听人讲故事,最不喜欢听别人作报告。孟兰正是抓住作家的这个特点,所以她在出发前就做好了准备,今天都给白忠诚讲故事,不给他作报告。当然她也不会作报告。
“白老师,在20年前的夏天,就在我们站的大堤下面的河床上,曾经发生过一个家破人亡的故事!”孟兰把目光从白忠诚的脸上缓缓地移向河床,语调沉重地说:“那是一天夜晚,一对农民夫妇带着他们10岁的儿子和7岁的女儿冒着狂风暴雨将白天收割下来的小麦朝河堤上搬运。然而,令这对夫妇没有想到的是,这时上游和下游两条凶猛如兽的洪水,正咆哮着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奔泻而来。河床里的麦子搬运得差不多了,再有一趟就可以全部搬完了,父亲和母亲就叫自己的两个孩子留在大堤上,他们两人下去再搬最后一趟。可是,父亲和母亲下去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们的生命就这样被洪水活活地吞噬了!”
讲到这里,孟兰的喉咙哽咽了,她的眼里也噙满了泪水。她的目光遥望着无垠的大堤,她不敢把目光转向身旁的白忠诚。她怕自己失控,失声恸哭。孟兰在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那后来那两个孩子呢?”白忠诚迫不及待地问。
“那两个孩子后来被村子里一家姓杜的夫妇收养了,这对夫妇把那两个孩子视为自己的亲生儿女一样疼爱,并把他们培养成人,男孩上了大学,现在当了县长。那个女孩高中毕业以后跟那家的大儿子结婚成家!”孟兰见白忠诚急于想知道结果,所以她也没有对后来的故事展开来叙述,就把结果告诉了他。因为她自己心里很明白,她今天把他带到这里来,不也就是要让他知道那封检举揭发材料所反映问题的真相和结果吗?
天地间一片沉寂!
“那,那,现在灌水县的孟县长就是你的哥哥了?”白忠诚半晌终于说出了他最不想问,但又不能不问的话。
“是的!”孟兰回答。
“那……那……那……”下面要问的话,白忠诚那了半天,他最终没有勇气说出来。
“白老师,我知道你要问我什么!”孟兰突然转过脸来,她直面着白忠诚说:“就是我跟杜局长的关系,对吗?其实,我刚才已经说了,我跟他结了婚,我是他的妻子,但那是过去,可是现在已经不是了,我们已经离婚了!”
不知为什么,刚刚提着心的白忠诚听了孟兰这话,心一下子放了下来。他嘴唇动了动,刚要说什么,一下子又闭住了口。
孟兰见状马上坦然地、不加掩饰地说道:“我知道你还要问我什么,为什么要离婚,对吗?对于这个问题,在我们灌水民间有很多版本和传说,也许开始外面的传说是真实的,但是后来越传就越离谱了。白老师,我能告诉你一个真实的原因吗?”
白忠诚点了点头。
从白忠诚见到孟兰的第一眼开始,白忠诚就从孟兰的脸上、眼里发现她深藏着一种隐情,心里承受着一种隐痛。刚才,自从小车离开皇宫大酒楼那一刻起,白忠诚就发现孟兰的情绪随着她驾驶的车速而波动不已。白忠诚看得出,她一直试图在掩饰自己,压抑自己,委屈自己,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可是现在,当白忠诚向她默默点头的时候,她分明感到那是一种信任,那是一种理解。此时,只见她两行热泪似决堤的潮水,咆哮着,奔腾着,滚滚而下!
孟兰的叙述如歌如泣!
孟兰跟杜局长结婚的时候,杜局长还不是局长,那时候,他们两人的感情还算融洽,杜局长还很规矩,他没有学坏。后来,等杜局长当上了局长以后,他跟很多当上了局长的局长一样慢慢就开始学坏了。由猎兽逐步发展到猎色,使权、钱、色三位一体,集于一身。猎兽与猎色,对环保专家来说,可能猎色比猎兽的罪行要轻得多,小得多。但对于孟兰来说,猎色,尤其是发展到嫖娼这样的丑行,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劣迹,况且还有贪污受贿的错误和罪行。结果,孟兰最后不得不选择她惟一的、也是彻底的选择,那就是跟杜局长脱离了夫妻关系。
“你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白忠诚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孟兰。孟兰身上的纸巾已经用完了。
孟兰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我是想帮助你!”
“什么?你帮助我?孟总,你知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呀!”白忠诚听了此言,吃惊得眉毛都要竖起来了。因为在常理之中,孟兰通过监控的卑鄙手段获悉举报情报,她为了平息风波,掩盖真相,从而达到保护她哥哥的政治地位,她自己的经济利益,应该是来找他、求他,甚至是拉拢他、贿赂他,以期放过她才是。现在一下子怎么把事情给颠倒过来了呢,而变成了她是来帮他,难道他白忠诚倒是成了坏人、罪人了吗?
孟兰说:“我知道你不会理解我这句话,但是,我要真真切切地、严严肃肃地告诉你,我说的是肺腑之言,我想帮助你!”
白忠诚说:“孟兰,我到灌水现在还不到24小时的时间,住进贵店我们只见过三次面,还是你把我带出来的,你说,我有何种麻烦需要你来帮助?”
孟兰嘴唇抿了抿,嘴角动了动,似笑非笑地说:“白老师,你虽然是一个作家,虽然能写出脍炙人口的文学作品,但你对当今中国官场的游戏规则几乎是一窍不通。我这样跟你说吧,你昨天晚上收到的那份检举揭发杜局长的材料,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在县委、在市委、在省委,甚至在中央的一些有关部门和领导人的办公桌上都有。但是,他们拿杜局长怎么样了?他不是比谁都过得舒心如意吗?而更加让群众费解的,让杜局长本人也不可理解的,群众的检举材料写得越厉害,他被提拔得就越快,他获得的荣誉就越多、越大、越高。这是为什么?其实,在你的作品里,你不是把这种丑恶和腐败,以及产生这种丑恶和腐败的因素,揭露得体无完肤,剖析得淋漓尽致吗?可是,今天,当你自觉不自觉地卷入这个事件中的时候,你为什么却不能审时度势,而要用自己微弱的生命去以卵击石呢?白老师,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正是因为你做人做事太执着、太认真、太疾恶如仇、太爱憎分明,所以结果现在落得官场失意,情场也失意。我看了你的作品,发现你特别喜欢悲剧,你把那些美好的东西毁灭给读者看,使故事最终以悲剧的色彩和情调结束。白老师,最后我想坦率地告诉你,你如果拒绝整理杜局长的先进材料,你最终的结果,也同样以悲剧而结束!”
“孟总,谢谢你的忠告,我也很坦率地告诉你,如果说我昨天晚上刚看到那份检举揭发材料还有点犹豫的话,那是因为我对材料的真伪表示怀疑。现在,我一点也不犹豫了,因为你告诉我这个材料完全是真实的,既然是真实的,我为什么还要为这样的人去歌功颂德?这样做,我岂不是同流合污了吗?”白忠诚态度鲜明地,同样也是诚实地说。
“你就是不写,但你能阻挡住杜局长出席省党风廉政建设现场会的步伐吗?”孟兰向白忠诚反问道。
白忠诚说:“能不能阻挡住,这不是我的事,写不写这是我的事。我有我做人的原则!”
孟兰说:“这是你的权利,我无权干涉,但是,我还想奉劝你一句,你不要把自己当成是这个世界上的救世主。你现在虽然住在我的酒楼,但你不是我的客人,你是杜局长的客人。到时候,有些事,我也是帮不了你的。希望你好自为之!”
白忠诚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孟兰没有回答,她抬步向小车走去:“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白忠诚走上去说:“孟总,请允许我再向你提个问题可以吗?”
孟兰停下脚步,望着白忠诚。
白忠诚说:“你为什么要监控我?你为什么要了解我的情况?你为什么要把真相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帮助我?”
孟兰听完白忠诚的这一连串为什么以后,突然把头一调,不假思索地说:“无可奉告!”然后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立即把车子发动了起来。
白忠诚茫然地望着孟兰,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也钻进小车。小车顿时像箭一样从大堤上蹿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