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p>
后院的青石板被烈阳烤得发白,连洒扫的丫头都不愿意这时候干活,只拿了扫帚,装模作样扫树荫底下的灰土。</p>
我已在这里跪了两天。</p>
树上的蝉聒噪得令人目眩,只是稍微抿了抿嘴,干裂到极致的唇立马涌出血来。</p>
浓重血腥气在唇齿间蔓延开,我舔舔唇,神思重新清明几分。</p>
我是跪在这里求嫡母开恩的。</p>
求她,放过我小娘。</p>
我小娘被污偷了嫡母陪嫁的镯子,五日前被打去半条命。</p>
三伏的天,伤口化脓溃烂,高烧不退。</p>
我凑了这些年所有的首饰去当,换得银钱,求了女医来看。</p>
女医粗浅治了治外伤,最后说,别的地方倒还好,只是那腿……若是齐根断的骨也罢了,偏是用板子一点点敲碎的。</p>
倘若请京都医术最高明的董大夫来看,或许还能医好。</p>
不然,纵使能活命,只怕也要残了。</p>
我小娘得宠全靠美貌,又只生得一个女儿。</p>
若是再残了,父亲决计不会再多看她一眼。</p>
可这些都是后话了,我如今只求小娘能活命。</p>
那董大夫妙手回春,最负盛名,京中权贵都要礼让三分,排着队求医。</p>
岂是我一个庶女随意能见到请得来的。</p>
我求嫡母给我林府的令牌。</p>
一身罗裙汗湿了又汗,我跪在烫得冒烟的石板上,几欲昏厥。灵魂好似出窍,飘在半空中,低头审视着那个浑身晒得通红破皮的女子。</p>
丫头采莲急匆匆跑到我身边,带着哭腔道:「姑娘,姨娘高热还是不退,怎么办啊!」</p>
情况危急到极致,她似是想起什么,眼中燃起几分期冀,同我道:</p>
「这样跪着也不顶用,夫人根本不见你。……姑娘……实在不成,要不你去求求小宋大人吧!」</p>
她嘴里说的小宋大人,是宋书白。</p>
上京城寸土寸金,一条街,正面是高门大户,背面或许就只是臭水沟里的破落户。</p>
宋书白就是住在我家背后的落魄书生。</p>
被我无意中撞见,瞧他不容易,给他送了五年的饭。</p>
他倒也争气,一举中了探花。</p>
然后,便把我忘记了。</p>
嫡姐常拿这件事取笑我。</p>
采莲还不知道,那宋书白,其实我早已经去求过一回了。</p>
盼他念着以前的一点旧情,出手相助。</p>
我垂下眼帘,想起宋书白同我说的话。</p>
【溪儿妹妹,非我不帮,只是我如何能管到你父亲的后院?我知道你小娘冤枉,可是为人妾室,哪有不挨打的?】</p>
【你且忍忍吧。】</p>
忍?</p>
人命关天。</p>
他叫我忍。</p>
我不知该如何忍,可除了忍,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p>
采莲见我不言不语,猜我是不是还顾及着脸面身份不肯去求宋书白。</p>
她张了张嘴,到底主仆有别,最后什么也没说,抽噎着跑回去照顾小娘了。</p>
我留在原地继续跪着,求嫡母开恩。</p>
一天中最热的时段已经熬过,不知跪了多久,天际泛起鱼肚一样的白,太阳西沉。</p>
采莲又来了。</p>
跑得又快又急,手足无措,满头是汗,一张唇却是白的:</p>
「姑娘,姨娘她……叫不应了!」</p>
我反应了好一会儿,方才浑浑噩噩地站起来,四周景色在我眼中缓慢划过,尖锐耳鸣叫嚣,脑中一团团白光炸开。</p>
采莲有句话说的是很对的。</p>
跪在这里不顶用。</p>
我朝四周望了一圈,然后茫然地迈出步子。</p>
父亲非是不知我小娘命在旦夕,只是他默许了嫡母的做法。</p>
他前些日子在朝中遭人弹劾,多亏岳丈替他奔走,而我嫡母,素来嫉恨我小娘貌美。</p>
今日有贵客,前厅灯烛辉煌,人影错落,几乎整个林府的下人都在那里待命,同后院冷清比起来,好似两个世界。</p>
我去马厩摸了一把柴刀。</p>
有些恍然地想——幸好父亲是个文人,文人最重脸面。</p>
采莲已经吓傻了,扑上来抱住我的腿,声泪俱下:</p>
「姑娘,姑娘!你要做什么?!我们……我们再想想别的法子!」</p>
还有什么法子,我低下头把她推开。</p>
事已至此,至多不过一死。</p>
况且若是我小娘死了,我也要去陪她的。</p>
我就这般恍惚着,一步步走向前厅。</p>
门外有下人把守,头两个人看着我,没反应过来。</p>
我又行了三五步,忽有小厮发出惊叫,朝我扑来。</p>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提刀砍人的这天。</p>
血溅三尺,紧接着,又有三五人朝我扑将过来。</p>
这般动静,前厅一阵骚动,我终于见到想见的人,悲怆大喊:</p>
「父亲,求你救我小娘一命!」</p>
我鬓发散乱,身上沾着人血,往日白皙的皮肤经过两日暴晒,通红如火。</p>
父亲瞪圆了眼睛指着我,半天没出声。</p>
想来也没想到,自己素如兔子的女儿,竟会状若修罗。</p>
管家最先反应过来,大吼一声:「二小姐疯魔了,快把她带下去!」</p>
几个人上来按住我,夺去我手里的柴刀。</p>
混乱中我被按着跪下去,双眸含泪,紧紧盯着前面身着锦袍的人,未开口,泪先流:</p>
「父亲,求你救救我小娘吧!」</p>
这场面实在太不堪,不知是谁在我颈上劈了一手刀。</p>
最后一眼,是人群里走出来一人,身量修长,冷清俊美,我无意中对上他凌厉的眸子。</p>
再然后,我便昏了过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