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门一趟，出了这样大的岔子。</p>
江少陵孩童心性，哭过一场便忘。</p>
我却是想忘也不能忘的，惹出这样的祸端，必须要给他父亲一个交代。</p>
听闻我这公爹在外，最是和气圆滑不过的一个人，素日里信奉的是「和气生财」四个字。不过他在家却不爱笑，家里面虽不说规矩有多严，只是掌家总板着一张脸，叫底下的人做事心惊胆战。</p>
江少陵的事情管家早禀告过他，见我候在书房外，公爹也不意外，只说叫上我一起去看看他。</p>
隔着门，远远便看到，江少陵正坐在院子里看星星。</p>
他不吵不闹，公爹也就没有上前去。</p>
只站在门外桐树下，半隐在昏暗里，目光有如石子，默不作声地看他这个白日里受了的委屈的儿子。</p>
江少陵今日穿了一身月白长衫，是从林家回来，被我按在浴桶里洗刷干净后换的。他素日贪玩，底下的人图方便，常给他穿乌黑耐脏的衣裳，今日骤然穿上一身白，腰悬碧青玉佩，规规矩矩坐在那里，倒真显得有些唬人，瞧着像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p>
公爹不作声，我就安静陪他站在一处。</p>
江少陵瞧了一会子星星，大抵是觉得无聊，站起来原地走了两圈，抓住一个过路的下人问：「林溪？」</p>
那下人道：「大少奶奶不在，许是有事情要做。」</p>
江少陵呆呆「哦」了一声，抓抓头，喃了句什么，进屋去了，等再出来，手里捧着一把蜜枣。</p>
公爹忽问：「你是走投无路才嫁给我儿子的，可有怨言？」</p>
我垂下眼睛，想了想，实话实说：「我收过他两担聘，是我小娘救命的钱。既收过聘，契约已成，过后无悔。」</p>
怨言不怨言的，多说又有什么意义。</p>
同江少陵成婚，是我当下的最优解。</p>
况且他虽痴傻，一片赤子之心，天下少有人能及。</p>
顿了顿，大着胆子，我问公爹：「父亲又可悔？」</p>
以江家财力，买几个穷苦人家的丫头，好吃好喝伺候江少陵一辈子，也不是难事。偏他家是生意人，一个傻子，也要算计掉最后一点价值，娶个名声尽毁的姑娘，只为了同士族结一点姻亲，以后在宫里，有个能帮着说几句话的人。</p>
可江少陵毕竟是个傻子，留在自家院子里，尚且还要被下人轻视，何况到了林家那样的环境？</p>
公爹没有说话。</p>
他眼眸深沉，面上看不出他对林家是否有抱怨。</p>
良久，公爹道：「只靠两担聘，你就能救你小娘一条命。那你有没有想过，让她衣食无忧一辈子？」</p>
我讶然：「父亲的意思是……」</p>
「江家长房，总要有个主事的人。」</p>
想来公爹心里，多少还是不舒服。自己的儿子，自己轻贱和被别人轻贱，到底不一样。</p>
能和江家学商，于我而言，不只是江家长房主事这么简单，实是给了我安身立命的本事。我屈下膝，行了恭恭敬敬的谢礼。</p>
公爹大概对林家还是有怨恨，冷冷一哼：「行商大有学问，还是等你学成再谢不迟。」</p>
自此，我每日只睡两个时辰。</p>
我早上起得极早，学打算盘，夜深人静时，又学看账本。</p>
白日是没有时间的，江少陵极黏人，要看蚂蚁、要捡落叶、要去捞荷叶底下的小鱼。</p>
他爱吃甜，听家里面的老人说，他小时候痴傻，婆母请过好些大夫来看。成山的苦药灌下去，嗓子几乎哭哑。</p>
蜜饯吃太多，待长到七八岁换牙时，又吃尽苦头。</p>
算算日子，那时候他母亲已经不在世了，大抵是满腔苦，无处诉。</p>
我用枣泥和上花蜜，给他做了馒头，嘱咐他一天只能吃一个。</p>
到了夜里，掀开被，里头滚出两个圆滚滚的大馒头，江少陵枕着一床馒头屑，望着我痴痴笑。</p>
无语，明明把他哄睡了才去看账本的。</p>
我把江少陵拉起来，满床的碎屑拍干净，他站在旁边，居然还知道把簸箕递过来。我气得大骂：「你到底傻还是不傻？」</p>
江少陵狡黠一笑，傻呵呵朝我张开手：「林溪，陪我。」</p>
待我的算盘打得熟练。公爹问过我几个账本上的问题，我一一答出来，大房的钥匙便落到我手上。</p>
我找人牙子重新买了几个丫鬟，都是些别人挑剩下的歪瓜裂枣，一个麻子，一个眼睛不好，剩下一个小厮，瘦成麻秆样儿，是个跛子。没办法，以前的那几个，一心想往二少爷那边跑，太好的人，我们长房留不住。</p>
与其浪费时间在内院，不如低价买个踏实。</p>
院子里的人被换掉的那天，江少陵没吃饭。他看见给他倒茶的是不认识的人，下意识缩了一下。</p>
我拍拍傻子的手，心里一阵愧疚：</p>
「只这一回，下次给你最好的。」</p>
换人省下的工钱，我买了各种料子，等江少陵睡下，就点灯去外间，试图复原古籍上各位美人的衣着。</p>
消息自然瞒不住公爹，他来到我的小院，问我怎么想。</p>
我道：「如今市面上时兴的花样子和妆容，大多是宫里传出来的。昔日先皇为贵妃做皎梨妆，佳话传遍上京城，一时之间，贵女争相绘此妆容。</p>
「可见美不美还在其次，要紧的是，背后有佳话。江家的料子，若是能请得宫里的贵人穿一穿，赞得一句好，自然最好不过，可我们毕竟不是皇商。本朝的贵人指望不上，但前朝多的是。</p>
「昔日杨贵妃做霓裳羽衣舞名动天下，如今诗文尚在，又有谁见过真的霓裳羽衣？若我说我卖的就是，谁又敢说不是呢？天下女子爱美，谁不想效仿杨贵妃，穿此衣作一舞给心上人？</p>
「儿媳以为，一件衣裳贵在背后的故事。普通一件衣裳可卖一吊钱，而若是贵妃娘娘穿过的同款衣裳，又该卖多少？」</p>
公爹听罢，眼里颇为赞同。</p>
他捋捋胡须，十分难得地夸了我一句：「难得你想到这些。」</p>
我羞涩一笑：「儿媳以前也没做过生意，只是想想罢了，具体怎么做，还要父亲多指教。」</p>
三个月后，第一批衣裳上市，出乎意料的好卖。</p>
公爹分了两成利给长房，又拨了四井巷的一间铺子给我打理。碎银铺了一整桌，我从未见过这样多的钱，兴奋得睡不着觉。</p>
江少陵不高兴了，拍拍床板，嘟着嘴道：「睡觉。」</p>
我把银子捧在怀里，乐不可支道：「相公，我们的日子要好过起来了。」</p>
他才不管什么好不好过，只重复道：「睡觉。」</p>
我笑嘻嘻道：「我们的日子要好过了，好过，你知道什么是好过么？就是——你想买蜜枣就可以随便买，不用问父亲要钱了。」</p>
这回江少陵听懂了，他也笑嘻嘻道：「买，明天！」</p>
第二天，江少秋那边传来消息，说是二少爷包了画舫游湖，邀我们同往。</p>
我素来晕船，但江少陵想去得紧，游湖比在家里数蚂蚁有趣多了，我瞧他实在想去，便嘱咐他路上都听弟弟的，我去街上给他买蜜饯，叫他回来就有得吃。</p>
我买蜜饯的铺子，是城里最有名的天香楼，他家味道好，卖得也比别家贵一成。从前江少陵不得宠，我们过日子都是去账房支银子，虽说江家也不是买不起，但到底拿人手短，又顾忌别人??t?闲话。</p>
如今挣得银钱，我买了满满一兜，路过街边小摊，又挑了一斤上好的山楂，想着回去给江少陵做糖葫芦吃。</p>
待糖葫芦做好，日头还未偏西，估摸着他回来还有些时辰，我正准备去找个趁手的东西，把葫芦串插一插，忽见那跛腿的小厮一路跑来。</p>
他一瘸一拐，跑得满头汗，唇却雪白，那模样像极了小娘命危时候的采莲。</p>
我心头一跳，做了一下午的糖葫芦撒在地上，茫然张了张嘴，正欲说些什么，就听得他道：</p>
「不得了了——大少爷他落水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