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回门,江少陵与我同行。</p>
后院女眷多,到底不便。我叫他去前厅等我,可是他虽痴傻,到了不熟悉的地,也显得拘谨,哪里也不肯去,只愿意粘在我身边。</p>
这般僵持不下,叫我那嫡姐看见了。</p>
我嫡姐名唤林雪,是主母养在手心上的女儿,琴棋书画,自小都请名家来教。她是天上月,林中雪,与我本没什么好比,可她总是不喜欢我。</p>
她今日穿了身白裙,裙摆如浮雪堆砌,天仙一样的美,只是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好听。</p>
她说:「青天白日的,大老远瞧见一对男女拉拉扯扯,我还当是哪里来了不懂规矩的人,原来是你啊!看来——旁边这位便是我那好妹夫了,果真是——一表人才。」</p>
她边上的小丫头捂嘴轻笑:</p>
「二小姐一心想捡高枝没攀上,巴巴给人宋公子送了五年的饭,最后只能嫁个傻子,要是换了我呀……不如找根白绫死了干净,不然平白叫人笑话。」</p>
林雪板着脸训斥那小丫头。</p>
「多嘴!二小姐如今是江家的大少奶奶,瞧这一身穿戴,已然是今非昔比了,岂是你能胡乱编排的?你再多嘴,小心二小姐拿柴刀砍你!」</p>
江少陵突然一个箭步上前,叉着腰,气鼓鼓道:「坏人!」</p>
他骤然发难,吓得嫡姐和几个丫头花容失色。</p>
头回见江少陵生气,也不知他有没有轻重。我怕他闹出事来,一步抢在前头,把他拦在身后,冷冷叫了林雪一声:「长姐。</p>
「我小娘的事,我的事,桩桩件件公道自在人心,且不与你多论。我的名声是坏得不能再坏了,可长姐却是顶顶好的姑娘,江家开门迎八方客,要是关于长姐长舌的消息走漏出去了,只怕,耽误长姐姻缘。」</p>
之所以这样说,是我瞥见林雪手上多了个佛珠手串。</p>
她往日不信佛的,世家贵女,十指不沾阳春水,也没有什么事要愁。</p>
想来她要求的,无非一桩好婚事。</p>
林雪果然闭了嘴,瞪我一眼,带着小丫头走了。</p>
主母把她养得太好,心骄气躁,色厉内荏。她没尝过世界上的苦难,也没见过主母罚人的手段,只知道全世界都要围着她转。</p>
这日回来得巧,府里早定下请戏班子来唱戏。</p>
唱旦角的温小荣,是京圈里新火起来的,据说难请得很,上门唱一出戏,要排到几个月后。</p>
他一袭水袖丹衣登场,声若懒燕娇莺,眼波婉转间,半嗔半怒,占尽世间风流。</p>
江少陵忙着摆弄桌子上的茶点,对台上的咿咿呀呀并不感兴趣,只在众人拍手叫好时,抬头瞧了一眼。</p>
而这一眼,碰巧瞧见台上的贵妃衔杯醉酒,兰花指轻轻一捻,摘下鬓边一朵粉花。</p>
不过是陪小娘回去喝碗药的工夫,再回来,花厅里围了一群人,个个面色古怪,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p>
我直觉不好,匆匆拨开那片乌黑的人头</p>
果不其然,人群正中,茫然站着江少陵。</p>
只见他头上戴朵花,手上翘个兰花指,众目睽睽下,竟是把自己扮成「贵妃」了,要给我父亲敬茶。</p>
大抵感觉到周遭气氛的异样,他瑟缩了一下,举手投足都透着无措。</p>
有个小孩率先忍不住笑道:「你干吗要穿得像个女人?」</p>
哄堂大笑声中,父亲颜面扫地,拍桌怒斥江少陵:「放肆!」</p>
父亲拂袖而去,主母脸上也不好看,这桩婚毕竟是她做主定的,没想到会惹了父亲不高兴。</p>
我沉下脸,走到他面前去,把他插在头上那朵不伦不类的花拔下来扔掉。</p>
江少陵傻乎乎任我拔。</p>
他笨笨地问:「我……哪里……做错了?」</p>
他甚少说这样完整的句子,只微微一动,眼周慢慢浸出一圈红。</p>
悬在半空的手顿住,我轻道:「你没有错。」</p>
江少陵忽然就哭出声来。</p>
他哭得那样大声,眼泪鼻涕一齐流下来,嘴角止不住往下咧,又丑,又难看。</p>
傻子委屈。</p>
江少陵哭得惨烈,我帮他擦脸,沾上满手的泪渍,没有办法,最后从怀里掏出块蜜枣,那是他素日爱吃的零嘴。</p>
水渍打湿包蜜枣的油纸,糖汁融化,蜜枣一半塞进嘴里,另一半黏腻腻拉丝挂在嘴边,旋即又被新涌出的泪水冲掉。</p>
在座瞧热闹的还有些亲朋,我冷冷环顾一周,把自己的薄外披解下来,兜头朝江少陵头上罩下去,隔住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p>
隔着披风,我问他:「糖化了些,还甜么?」</p>
豆大的泪从外披下头砸下来,激起地上尘土。过许久,那人才瓮声瓮气地答:「甜。」</p>
甜就好。</p>
我把他的手握住了,一使劲,提着他站起来:</p>
「我带你回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