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江家大少爷成婚前夜,下了整宿的雨,闷雷滚滚,好似不详。</p>
小娘也一宿没睡。</p>
她拖着一身伤,半躺在榻上,给我赶制夹袄。</p>
谁也没想到我出嫁出得这么急,三伏天,本也用不到夹袄,可架不住小娘想做。</p>
采莲在边上小声规劝:「姨娘仔细眼睛,江家是做绸缎生意的,想来也不会少了姑娘一件衣裳。」</p>
不说还好,话一说,小娘垂下眼睛去,半晌,只道:「外面的没我这个好。我这个厚,暖和。」</p>
我站在窗边透气,闻言身子狠狠一颤,差点落下泪来。</p>
得知自己的亲女儿要嫁给个傻子做媳妇,我小娘几乎哭瞎眼睛。</p>
我日日劝小娘,像我这样的庶女,多半也是去别家做妾的,如今能嫁过去做个正妻,也是我的福分。</p>
到最后小娘也想通了,她这一生为人妾室,不争是错,争也是错。为人妾室本身就是错了。</p>
嫁个傻子做正妻,焉知非福。</p>
只是,到底意难平。</p>
婚宴极热闹。</p>
江家开门做生意,宴的是八方来宾。</p>
来迎我上花轿与我拜堂的是江家二少爷江少秋。</p>
他一表人才,算是为两家留了体面。</p>
我最后才在洞房见到江少陵。</p>
他正坐在喜床上,翻床褥下面压的枣子吃。</p>
抛开眼中的那一份痴傻天真不谈,江少陵原算得上是个腼腆清秀的少年。我低下头,不经意瞧见他指甲旁的肉刺,因是大婚,上上下下都收拾妥帖,这些细微小处,倒是无人替他注意了。</p>
只因他是个傻子,瞧得过去便行。</p>
枣核滚了一地,我略扫拢些,又倒了两杯酒,一杯给他。</p>
江少陵摆摆手:「酒,不喝,爹爹,打。」</p>
我同他道:「这是合卺酒,得喝。我叫林溪,喝了这酒,以后我便是你娘子了。」</p>
江少陵傻乎乎看着我,不知听懂没听懂,嘴唇滚上两滚,最后也只憋出来两个字来。</p>
他说:「林溪。」</p>
两杯合卺酒到底全进了我的肚,熄掉灯,借着那一点酒劲,我把通红的嫁衣脱掉,壮着胆子问江少陵:「你知道怎么睡觉吗?」</p>
本也没指望他懂,不想犹豫片刻,江少陵道:「生宝宝?」</p>
「对。」</p>
「宝宝,傻的,大家不喜欢,阿爹,阿娘,也不喜欢,不生。」</p>
我解扣子的手突然顿住——谁说傻子不懂?</p>
江少陵在江家地位并不高。</p>
他虽是大少爷,下人敬他,但终究多少有些嫌弃。他喜欢玩,下人一般多拦着他,没人想陪一个傻子玩,况且,若是为了陪大少爷玩,耽误了差事,上头责罚下来,到底算谁的?他能乖乖地坐着,不吵不闹不生事,便是最好。</p>
至于他父母,婆母早逝,公爹忙着商海沉浮。</p>
我听说,便是婆母在时,江少陵过得也不甚好。商人重利,大公子是个傻子,公爹嫌丢了面子。直到二少爷生下来,婆母日子才好过些。但既有二子伶俐,落在江少陵头上那一份母爱,无非也就是吃饱穿暖罢了。</p>
婆母逝世后,许是连饱不饱都不知道了。</p>
一个傻子罢了,哪里说得清?</p>
他院子里拢共就那几个人,还都想往江少秋那边跑。</p>
伺候个傻子,怎么会有前途?</p>
这夜大家各自和衣而睡,我不知怎的,竟梦见宋书白。</p>
这时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他考中探花不久就同我断了联系,最后一次见面,是我去求他救我小娘。</p>
在梦里,我隔着半扇窗,问他可有吃过汤盅下面压着的肉饼。</p>
书生低头研磨,面上表情不显,只露出两只泛红的耳尖,最后低低道:「吃过了」。</p>
我便满心欢喜地提着食盒走了。</p>
从对他一点怜,到喜欢上,足足花了五年。两块肉饼,是我从自己的吃食里扣下来的,怕送过去太冷,特意藏在汤盅下面温着。</p>
女儿家一点心意,全在这里了。</p>
可惜所遇非良人。</p>
睁开眼睛,傻子在边上睡得口水横流。</p>
我叹口气,替他把被子拉上。</p>
第二天早上,我找来剪刀,把江少陵指甲剪了一遍,剪到他手上肉刺时,他的手微微一颤,却没有往后缩。袖子再往上撩起,是些瘀青,有的泛黄快好了,有的还带着红肿,不晓得是在哪里新碰的。</p>
抹了药,我问他:「疼么?」</p>
他也不说疼不疼,只扯出一抹傻笑,叫道:「林溪。」</p>
我说:「不要叫我林溪,要叫我娘子。」</p>
江少陵睁着一双呆滞的眼,又叫一遍:</p>
「林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