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走了之后，天彻底黑了下来。</p>
我妈没有开灯，一个人在沙发上坐了好久好久。</p>
我怕她想不开，几次借口喝多了水去厕所，故意路过客厅看她。</p>
只见她对着月亮，一动不动。</p>
我无法探知她究竟在想什么，只看到月光落在她身上，照出她胖胖的后背，和胡乱扎在脑后的头发。</p>
我想，我妈心中，一定是幻灭的吧。</p>
想她也是正规的财经专业本科生，一毕业就嫁了我爸，23 岁生了我。在我爸刚上班的时候，我妈在工作之余照顾我照顾我爸；在我爸评各种职称参加各种培训的时候，我妈还是在工作之余照顾我照顾我爸照顾我爷。当初不如她的那些大学同学，有的早都拿了 CPA，而我妈，现在还是只有一个初级会计证，收入也和当年的同学们相差一大截。</p>
也因此，我爸整天笑话我妈学习不行，什么证书都考不出来。</p>
而每当我妈要开始复习，我爸就又说她浪费时间，既然根本考不出来，就没必要开始复习。</p>
他都不想想，我妈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没时间去考证。</p>
我开了灯，蹲在我妈身边，仰着脸问她，是不是就算离婚，也还是咽不下这口气。</p>
我妈仰着脸不看我，我才发现，她一直都在哭，只是不想让我发现，所以没有发出声音。</p>
这个瞬间，我的心都碎了。</p>
我也哭了，拉着我妈的手，问她想不想让我爸付出大代价。</p>
我妈点头，眼泪一颗一颗砸在我的手背上。</p>
我想起上辈子，我爸在和赵小雅的婚礼上展示的那些 PPT。</p>
突然福至心灵。</p>
「成年人，还是要学会做 PPT 呀。」我跟我妈说。</p>
我妈怔怔地看着我，显然还没有领会到这句话的含金量。</p>
可等我将其中的奥妙都给我妈讲了之后，我妈终于笑了。</p>
说干就干，我们俩分好工，就对着日记本和那一堆照片拍照归类，然后复制粘贴，然后摘录金句，P 图画重点。</p>
忙忙碌碌，我们生生从晚上七点，干到凌晨三点，才将这份精彩万分的 PPT 做完。</p>
谁知道第二天一早，我们娘俩还没起床，我爸就回来了。</p>
他一脸憔悴，进门就给我妈跪下了。</p>
他说他错了，这么多年以来，他心里一直有我妈。昨天他一晚上没睡，就是苦苦思索为什么他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过成了现在这样。</p>
他还说，我妈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虽然我妈脾气是臭了点，但他们毕竟是小二十年的夫妻，一想到这次要劳燕分飞，他实在舍不得。</p>
不得不说，我爸的演技一般，即使台词如此到位，但他眼角始终挤不出来的眼泪，还是出卖了他是在骗我们的事实。</p>
我和我妈对视一眼，内心冷笑。</p>
我爸浓重的黑眼圈，说明他可能真的是思考想了一晚上，左右权衡后发现，离婚于他，不是什么好事。</p>
他苦心经营了几十年，让身边人都认定他是如兰君子，此时却被我妈抓住令人作呕的把柄离婚。</p>
一旦闹起来离婚，以我妈的性格，不但不会帮他隐瞒离婚缘由，还会嚷嚷得满大街都知道他搞小三。</p>
到时候为人师表的假面被彻底撕碎，他就成了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伪君子，自然不可能再有好日子过。</p>
最重要的是，多年来，他靠着 PUA 我妈占尽了婚姻的便宜。离开我妈，他会失去一个高级保姆，再也享受不到高质量的家庭生活。</p>
他研究了半天，发现和我妈离婚是下下策，这才上演苦情戏。</p>
好在我和我妈早有对策。</p>
昨天晚上，我们一边制作 PPT，一边预想了各种方案，怕的就是我爸不肯离婚。</p>
等我爸的表演告一段落，我妈侧身打开了床头柜，拿出了我爸的那本秘密日记。</p>
我知道，我妈要开始她的表演了。</p>
见了日记，我爸「扑通」一声又给我妈跪下了，嘴里还说着求求了。</p>
我知道，他这是真害怕，害怕我妈公之于众，让他社死。</p>
我妈却直接把日记递给了我爸，说这是他的隐私，自己不会再碰。</p>
我爸愣怔之际，我妈一边默默抽泣，一边拉住了我爸的手。</p>
我爸有些瑟缩，想要把手抽出来，可我妈就是不放，还语气异常温柔：</p>
「老公，这可能是我第一次这样称呼你，也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p>
「你说你昨天晚上一宿没睡，我又何尝不是？我们俩风风雨雨十七年，吵也吵过，骂也骂过，可我自问，我这十七年来，一直都是爱你的。」</p>
我妈显然还没完全适应她的新角色，这台词一出，别说是我爸，连我听了都不敢信。</p>
我倒吸一口凉气，心中祈祷，我妈可千万绷住了劲儿，别笑场。</p>
我妈挺争气，虽然开局一般，但接下来超常发挥。</p>
她泪眼婆娑地盯着我爸：</p>
「我承认，我昨天看了你那本日记，第一反应是嫉妒，是愤怒，我甚至想立刻就去你学校，告诉所有人你对我的背叛。可是夜深人静，当我冷静下来，我突然明白，我之所以会发疯发狂，完全是因为我嫉妒赵小雅，我嫉妒你是那样地爱她。我昨天骂得有多难听，就说明我爱你爱得有多深。</p>
「我王美珍，可以负责任地说，爱了你陈焕十八年。可是你陈焕，心中却一直另有所爱。以前我总是发脾气，大概也是因为，我一直没有得到你的回应，这让我受不了。」</p>
话到此处，一滴清泪顺着我妈的脸颊完美滑落。</p>
我爸简直惊呆了，但此时的他，尚存一丝理智，对我妈的话，还处在将信不信的边缘。</p>
于是他忍不住问了一句：「美珍，你真的这样想？是我不好——」</p>
可我妈根本不给他插话的机会：「不，老公，其实你没做错什么。」</p>
这下，我爸的嘴巴都惊得合不上了。</p>
我妈继续说道：「你只是凭借本心，去爱你爱的人，这有什么错呢？我王美珍，也和你一样啊。只不过，我没有用你想要的方式去爱你。所以要真说谁错了，我只能说是我错了。我错就错在，没有你和赵小雅的福气。你们是两情相悦，而我是单相思。唉，我真的好羡慕赵小雅。」</p>
我妈说这些话的时候，使劲低着头，我猜，她是怕我看到她的表情，会不好意思。</p>
而我爸，则沉默不语。</p>
又是两滴清泪，我妈开始放大招：「陈焕，离婚的事，请你认真考虑。我王美珍不是那种没脸没皮的癞皮狗，既然我爱你，就要给你尊重和自由。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我们以后都要快乐幸福。」</p>
说着，我妈「依依不舍」地松开了之前紧紧抓住我爸的手，配以难舍的表情：「这一放手，就真的是一辈子了。」</p>
说完这句话，我妈就背过身子伏在床头，肩膀一抖一抖：「你放心，咱俩离婚后，你俩结婚，我会祝福你们的。」</p>
这场面，这氛围，真是见者伤心，闻者流泪。</p>
也许是幸福来得太突然，我爸沉默半晌，才调整好自己的情绪，随便安慰了我妈两句。</p>
但自私如他，还是心急了，第三句就开始问财产分割。</p>
我妈头都不抬，伏在床头又哭了：</p>
「咱们的共同财产只有十万块钱加这套房子。前一阵你当着全家老少的面说了放弃房子，这就不用分割了。要是分的话，我怕你哥又去闹你。</p>
「以后你跟赵小雅结婚，带着荔荔也不方便，所以荔荔就跟我吧。她已经 16 岁了，18 岁之前的抚养费、补课费我不问你要了，18 岁以后的大学学费、生活费我也不用你出。所以，那十万块钱的存款，你也别和我计较，就当给孩子了，怎么样？」</p>
短短几句话，我妈就把我爸安排得明明白白。</p>
整套组合拳打下来，我爸愣是一点没反应过来，他这属于净身出户，他居然很快就点头同意了。</p>
而我妈，在我爸点头的瞬间，又抹了两把眼泪，哭唧唧说，她建议现在立刻马上就去民政局办手续。</p>
我爸问她为什么这么着急。</p>
我妈回答说，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给我爸自由，怕晚一天她又舍不得了。</p>
这下，我爸生怕我妈反悔，也同意现在立刻马上去民政局。</p>
在去民政局的路上，我妈还不忘给我爸洗脑，持续打消他的顾虑。</p>
她说他俩离婚，外人肯定要问原因，她已经想好了措辞，希望我爸跟她统一口径。</p>
我爸问她，什么口径。</p>
我妈早有准备：「咱们首先要强调，没有第三者。然后再说，本来咱们就不是一路人，这些年也尝试过好好经营感情，但始终没有找到最好的相处方式。现在快四十岁了，不想再为了别人的眼光强行捆绑，两人共同决定好聚好散，谁也不恨谁。假设未来对方再婚，自己这边只有祝福。孩子也都沟通好了，孩子很理解很支持，整个过程没有让孩子受伤。」</p>
随着我妈说出这些句子，我爸看我妈的眼神都变了，那眼神中竟然有了尊重和欣赏。</p>
但作为旁观者，我不得不说，我妈真是个人物，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鬼话都说出口。</p>
看来，我妈是真的对我爸深恶痛绝，无法再和他多待一分一秒了。</p>
冷静期一个月后，我爸妈如约领到了离婚证。</p>
他们离婚的消息一公开，果然有很多好事者问他们离婚原因。</p>
我爸在我妈提供的口径的基础上，把自己美化了一番。于是所有人都开始恭喜我爸，觉得是我爸品性高尚，带动了品性后进分子我妈。我妈虽然脾气不好，但到底跟我爸一起生活了十几年，还是被他熏陶到了一些高级的品质。</p>
而每当有人问我妈，我妈就会让他们去问我爸，说一切以我爸的说辞为准。</p>
经历了这么几回后，我爸把他留在我们家的最后一摞书也搬走了，还给我妈发信息说，如果我妈早早这样对他，他也许就不会选择离婚。</p>
收到信息那一刻，正在吃早饭的我妈差点全吐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