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名叫斯诺德格拉斯,我看见他正准备做傻事。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露出大面积的眼白。
看他那副样子,真像一条即将出笼的恶犬。刚才骑着一辆旧“愤怒女神”摩托车,在停车场发生侧滑的两个孩子想跟他打招呼,可他歪着脑袋,仿佛正在倾听其他什么声音。他的啤酒肚不算太大,还挺紧实的,包裹在一件蛮不错的西装里面,下面的裤子,屁股部分因磨损而发亮了。他是一个推销员,展品包就放在身边,像一只正在熟睡的宠物狗。
“再试试收音机,”柜台边的卡车司机说。
快餐厨子耸耸肩膀,接通了收音机的电源。
他把调台的指针啪地一下拨到一边,收音机里什么声音也没有。
“你调台得慢着点儿,”卡车司机不高兴了,“否则就把台给错过了。”
“见鬼,”快餐厨子说。他是个年长的黑人,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他的心思不在卡车司机身上,他正透过餐车大小的落地窗,往停车场看。
那儿有七八辆重型卡车,发动机突突地响着,低沉、无聊的声音,听上去像大猫在呜呜地叫。
那几辆卡车中,有两三辆麦克货车,一辆海明威,还有四五辆雷欧。此外,还有铰链式卡车,州际运输车,车屁股上有好几块牌照,车后还有民用波段的拉杆天线。
偌大的停车场里,地面有环形的虚线标示。
在停车场的尽头,“愤怒女神”翻倒在一片碎石上。
摩托车已经严重被毁,成了一堆废铁。在卡车停车区的调头处,有一辆被撞坏的凯迪拉克轿车,挡风玻璃碎了一地,车主还在车上,瞪着眼睛,仿佛一条被宰杀了的鱼,角质眼镜挂在一边耳朵上。
从那里再向前,差不多在停车场的中间位置,躺着一个身穿粉色衣裙的女孩。当她发现轿车已经无处避让的时候,她从车里跳了出来,可惜,还是被撞身亡了。虽然她脸朝下趴着,可她的样子是最惨的,成群的苍蝇围着她打转。
路对面,一辆老式的福特旅行车被撞进了护栏。这起事故发生在一小时前。这么长时间了,没有人过问。站在快餐部的窗前,看不见高速公路,电话也打不通。
“你转得太快了,”卡车司机抗议道,“你应该——”
就在这时,斯诺德格拉斯跳了起来。他撞翻了桌子,桌上的咖啡杯无一幸免地摔碎在地上,连白糖也腾空飞起。他的眼睛看上去更加疯狂,他的嘴巴耷拉着,他不停地喊叫:“我们要离开这里离开这里我们要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男孩喊叫着,他的女朋友尖叫着。
我正坐在距离门口最近的一张凳子上,我一把抓住他的衬衫,但还是给他挣脱了。他加快了速度,可能已经出了类似银行金库门的圆形大门。
他砰的一声带上门,随即纵身跃过一堆砾石,奔向左边的排水沟。两辆卡车朝他背后扑来,烟囱大口大口地向空中喷吐深褐色的柴油废气,巨型的后轮连续不断地扬起阵阵砾石。
他再跑五六步肯定就可以到达平坦的停车点了,可就在这时,他停住脚,转身向后看,恐惧爬满了他的面孔。他的步子乱了,他身体摇晃了几下,差一点儿摔倒。他再次站稳,但已经太晚了。
一辆卡车闪在一边,另一辆开足马力冲了过来,车头的金属鬼脸在阳光下耀眼夺目。斯诺德格拉斯大叫一声,声音又高又尖,可还是淹没在雷欧柴油发动机的吼叫声中。
卡车没有将他扑倒,如果扑倒了,反而更好。
结果是,卡车将他顶起来,扔出去,仿佛足球运动员正在踢一个悬空球。一时间,在夏日午间的天空下,他就像一个残废的稻草人,顷刻间,消失在排水沟里。
大卡车的刹车吱吱作响,仿佛龙在喘息,它的前轮紧紧抓住地面,在停车场的砾石地面上留下道道深深的凹槽。它及时罢手了。狗杂种!
坐在窗前的女孩发出一声尖叫,双手紧紧抓着脸,太用力了,脸有些变形,像巫婆的面具。
玻璃碎了。我转过头,发现那个卡车司机用力握着玻璃杯,杯子碎了。我看,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牛奶混着几滴鲜血洒落在柜台上。
柜台的黑服务员站在收音机旁,一动不动。
他一只手握着一块抹布,瞠目结舌。他的牙齿闪闪发光。一时间,周围没有动静,只有韦斯特克洛克斯钟表的嘀嗒声,以及雷欧返回大部队时发动机的轰鸣声。紧接着,女孩开始哭喊,很正常——至少,发泄出来对身体有益。
我自己的车就在边上,也已经被撞得面目全非。那是一辆1971年的雪佛兰科迈罗,而且,我的贷款还没有还完,可此时,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那些卡车里都没有人。
太阳当空,照耀着空无一人的驾驶室。车轮自行转动。你不能多想,否则,你会发疯的。斯诺德格拉斯就是一个例子。
两小时过去了,太阳开始落山。外面,卡车群开始绕八字,缓慢蛇行。它们的停车灯和行驶灯齐刷刷地全部亮了起来。
我绕着柜台走了两圈,腿部的痉挛总算缓解了。我随后在前面的长方形窗户前找了一个火车座,一屁股坐了下来。这是一个按标准修建的卡车停车站,距离高速公路很近,房子后面有全套的服务设施,汽、柴油一应俱全。卡车司机经常过来喝咖啡,吃馅饼。
“先生?”听得出来,说话的人有些迟疑。
我转过头,原来是骑摩托车的那两个孩子。
男孩看上去大约十九岁的样子,长发飘飘,下巴颏上的胡须长得快要打结了。女孩貌似年轻些。
“有事儿吗?”
“您怎么来的?”我耸耸肩。
“我走的是州际公路,我准备去佩尔森,”我说,“一辆卡车从后面上来——老远我就在后视镜里看见它了——速度非常快。一英里之外,就能听见它的轰鸣声。它猛地拉出来,窜到一辆大众甲壳虫旁边,拖车的钢索碰到了那辆小车,车子一下子从路上滚翻下去。太轻松了,仿佛我们用手指把一个纸球从桌上弹到地上。我本来以为,那辆卡车肯定也会冲下路基,因为在那种情况下,司机根本不可能控制住后面的拖斗。可我错了,它没有跟着冲下去。那辆大众甲壳虫翻了六七个跟头,然后爆炸了。接着,卡车故伎重演,又撞翻了一辆车。下面轮到我了。我赶忙驶进出口的匝道。”我哈哈大笑,可我的心却在颤抖。
“这么多休息站,我偏偏进了这个卡车停车点。我刚离虎穴,又进了狼窝。”
女孩倒抽了一口冷气,说:“我们看见一辆灰狗向北反向行驶。它……在车阵中……横冲直撞。它爆炸了,着火了,可在这之前……它……屠杀。”
一辆灰狗巴士。这倒新鲜。可怕。
屋外,所有的车头灯一下子亮了,深不可测的诡异光芒笼罩着整个停车场。那些卡车咆哮着,来回穿梭。车头大灯仿佛一双双眼睛,天色越来越暗,那些拖车的车厢看上去仿佛史前巨兽隆起的宽大肩膀。
服务员说:“打开灯会不会有麻烦呢?”
“开吧,”我说,“开一下试试。”
他拨动开关,即刻,头顶上一盏盏小灯相继闪亮。与此同时,房前的那块霓虹灯招牌也恢复了活力:“科南特卡车停车点&快餐部一美食不可错过。”没什么反应。那些卡车继续巡航。
“我真弄不明白,”司机说。他已经离开了板凳,正朝这边走过来,一只手上裹着一块红色的技师用的大手帕。
“我的车一向很正常,它跟我很久了,表现很好。我一点多进来的,打算吃碗面再赶路,没想到,发生了这事儿。”他挥挥手臂,大手帕滑落下来。
“我的车现在就在外面,就是左侧尾灯比较暗的那辆。我开这辆车已经六年了,可是,当我打开车门,下车的时候——”
“这才刚开始,”服务员说。他的眼睛朦胧、黑暗。
“如果那台收音机没有信号,那事情就麻烦了。才刚开始呢!”
女孩脸色煞白。
“先别担心,”我对服务员说,“还不到时候。”
“这会是咋回事儿呢?”卡车司机很担心地说,“大气层中的电风暴?核试验?是什么呢?”
“也许,它们疯了,”我说。
大约七点钟,我走到柜台服务员面前,说:“我们怎么办呢,在这儿?我是说,万一我们必须待在这儿一阵子?”
他的额头上爬满了皱纹。
“情况还算乐观。昨天刚好是进货的日子,我们进了二三百块汉堡肉饼,还有水果罐头、蔬菜罐头、即食粥、鸡蛋……不过,牛奶只剩下冰柜里的那些了,水得从井里打。如果走不了,有了这些,我们五个人,一两个月之内应该饿不死。”
卡车司机走过来,冲我们眨着眼。
“我太想抽烟了,那台香烟自动售货机……”
“那不归我管,”服务员说,“对不起,先生。”
卡车司机从后面的供应间里找到一根撬棍,他朝那台机器走去。
自动电唱机一闪一闪,男孩走过去,往里塞了一个二十五美分的硬币。约翰·福格蒂的歌声响了起来:出生在河畔……
我坐下,看着窗外。突然,我看见了我不想看见的一幕。一辆雪佛兰轻型货车加入卡车的阵营中,它就像一匹来自设得兰群岛的矮种马,周围都是高大的佩尔什马。我盯着它,看见它狂躁地从那个凯迪拉克女乘客的身上碾过,我把头转向一边。
“是我们的错!”女孩突然悲戚地大声喊叫,“它们不可能!”
她的男友示意她安静。司机打开了售货机,一连拿了六包或者八包总督牌香烟。他把烟放进各个口袋,然后撕开一包。从他脸上饥渴的神情判断,他不准备抽烟,而是要把烟一口吞下肚去。
电唱机里传来另一首歌曲。此时,八点了。
八点三十分,断电了。
当电灯全部熄灭的时候,女孩哭喊起来。叫声突然停止,可能被她男友捂住了嘴巴。电唱机发出最后一声深沉的尖叫,随即哑巴了。
“我的上帝!”司机说。
“服务员!”我高声喊,“有蜡烛吗?”
“大概有吧。等一下……嗯。只有几根了。”
我起身,拿过蜡烛。我们把蜡烛点上,然后分别放在各处。
“小心,”我说,“如果这地方着了火,后果不堪设想。”
他苦笑着说:“你什么都知道。”
当我们忙着放置蜡烛的时候,男孩和女孩紧紧搂抱在一起,而那位卡车司机则站在后门口,那边有六七辆卡车在水泥加油环岛之间穿梭。
“形势有了变化,不是吗?”我说。
“该死的,没错,如果永远不来电的话。”
“有多糟?”
“汉堡用不了三天就坏了,还有剩余的肉和蛋,很快也会变质。罐头没问题,即食食品问题也不大。可是,还有更糟的。没有水泵,我们根本打不到水。”
“能坚持多久?”
“你是说没有水吗?一个星期。”
“把所有的容器都装上水,一个不剩,装的越多越好。厕所在哪里?水箱里也有干净水。”
“员工厕所在后面。可是,男厕所和女厕所都在外面。”
“在那边的服务大楼里吗?”我并没有打算去那里,至少现在不行。
“不是,是在边门外面,路那边。”
“给我两三个水桶。”
他找来两个镀锌桶,男孩朝这边走来。
“你们在干吗?”
“我们得存水。尽量多存。”
“那好,给我一个桶。”
我递给他一个。
“杰瑞!”女孩大叫,“你——”
他看了看她,她没再说什么,可她拿起一张餐巾纸,躲到墙角,哭了起来。卡车司机又抽了一支烟,咧嘴看着地板。他没有吭声。
我们朝边门走去,那天下午,我就是从那里进来的。我们站在门边,卡车来来回回,影子一会儿大,一会儿小。
“现在出去?”男孩问。他的手臂碰到了我的手臂,手臂上的肌肉瞬间绷得紧紧的,像铁丝,发出一阵嗡嗡声。假如哪辆卡车撞上他,他肯定得上西天。
“别紧张,”我说。
他微微一笑,苦笑,但总比板着脸要好。
“我知道。”我们悄悄地溜出边门。
户外,空气凉爽。蟋蟀在草丛里呜叫,青蛙在排水沟里蹦来跳去,呱呱地叫着。这里,车轱辘声更加响亮,更加恐怖,仿佛野兽的吼声。从里面向外看,像看电影。出来了,一切都是真实的,随时有丧命的可能。
我们沿着贴了墙砖的外墙向前走,屋檐投下的阴影为我们提供了掩护。我的科迈罗就在路对面,被活生生地挤在隔离栏上,动弹不得。在路边指示牌的微光下,我看见撞断的金属栏杆,还有地上一汪汪的汽油。
“你去女厕所,”我轻声说,“把水箱里的水装进水桶,然后在原地等着。”
柴油发动机持续不断的轰鸣,非常具有欺骗性。你以为它们正冲着你开过来,其实,只是噪声传到建筑物的各个角落发出的回声。距离只有二十英尺,但感觉要更远一些。
他打开女厕所的门,然后进去了。我继续往前,进入男厕所。进去之后,我感觉自己身上的肌肉放松了不少,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我在镜子里瞥见了自己,绷着脸,面无血色,眼睛黑暗。
我把陶瓷水箱的盖子拿下,然后把水桶装满。
完事之后,我又往回倒了一点儿,以免洒出来。
我随后往门口走去。
“嘿?”
“嗯,”他气喘吁吁地说。
“好了吗?”
“好了。”
我们重新回到门外。我们往回走了大概只有六步,突然,一道强光照在我们的脸上。一辆卡车悄悄地上来了,巨大的车轮几乎脱离了砾石地面。刚才,它一直在等待机会;现在,它朝我们扑来,圆形的车头灯发出可怕的光芒,巨型的镀铬鬼脸似乎正在往外喷气。
男孩愣住了,脸上一副惊恐万分的神情,眼睛呆滞,瞳孔随即放大,而后又缩小至针眼大小。
我使劲儿推了他一下,他手里的水洒了半桶。
“快跑!”
柴油发动机的突突声越来越响,瞬间变成了尖叫。我伸出手,越过男孩的肩膀,准备把门拽开,可是,我的手还没碰到门,门从里面推开了。男孩一个箭步冲了进去,我紧跟在后面。我回过头,发现卡车——大型平头卡车,彼得比尔特牌——已经到了墙根下,啃掉了墙上的一大块墙砖。卡车的噪声尖利、刺耳,仿佛长指甲刮擦着玻璃黑板。
接着,汽车的右挡泥板和鬼脸的边框一下子闯进了还没关闭的大门,门玻璃雪花般地飞溅,钢质铰链仿佛纸巾,不堪一击。大门飞了出来,好似某个东西从达利的画里出来,卡车全速冲向前面的停车区,排气管突突突仿佛机关枪一个劲儿地向外喷着废气,一种失望、愤怒的声音。
男孩把桶放在地上,瘫软地倒在女孩的怀里,浑身发抖。
我的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腿肚子一个劲儿地筛糠。至于水,我们俩加起来,带回来的水只有一桶多一点儿。这一趟真有些不值。
“我想把入口处堵起来,”我对服务员说,“用什么堵呢?”
“嗯——”
司机插嘴说:“着什么急?那些卡车连轮子也进不来。”
“我担心的不是大卡车。”
司机又开始找烟了。
“供应间里有些木板,”服务员说,“老板本来打算盖一个简易棚,存放丁烷气。”
“我们把木板横着堆起来,然后再用几个火车座顶上。”
“这应该行,”司机说。
我们忙了大概一个小时,接近尾声的时候,大伙儿都参与进来了,甚至包括那个女孩。当然,结果不尽如人意,假如有车辆全速撞过来,根本不顶用。我想,对此,大家心知肚明。
宽大的落地窗前还有三个火车座,我选了一个,坐了下来。柜台后面的钟表已经在八点三十二分的时候停了。此时,我们感觉应该已经十点了。外面,卡车持续疯转,持续疯叫。它们走的走,来的来。走的那些,我们不知它们去往何处,也不知它们即将去完成何种使命。眼下,有三辆轻便卡车在它们兄长的包围下,得意地在原地转圈。
我开始瞌睡了,今晚不需要数羊了,数的是卡车。州内有多少辆?美国有多少辆?拖挂式卡车、轻运货车、平板卡车、日间运输车、半挂卡车、部队押运卡车,成千上万,还有大巴车。提到巴士,不禁使人噩梦连连。它两个轮子在街沟里,两个轮子在人行道上,咆哮着向前急驰;在它的眼里,夺路而逃的路人仿佛保龄球一般,一一被它击倒。
我把它赶出脑海,让自己进入浅睡,极其痛苦的浅睡。
斯诺德格拉斯开始喊叫的时候,肯定是第二天的凌晨。一轮细细的新月高挂在天空,在云层中散发出冰冷的光芒。噪声中添加了一种新的音符,金属碰撞的铿锵声对照的是大型设备发出的低低的空转声。我寻找着,看见一台干草打捆机从黑暗的路牌那边打着转出现了。月光掠过打捆机锋利的辐条。叫声再次响起,肯定无疑,来自排水沟:“救……我……”
“那是什么?”说话的是那个女孩。黑暗中,她的眼睛瞪得很大,看上去,她非常非常恐惧。
“什么也没有,”我说。
“救……我……”
“他活着,”她轻声说,“哇,上帝,他还活着。”
我闭着眼睛都能勾画出他的样子。斯诺德格拉斯半个身子在沟里,半个身子在外面,后背和双腿都断了,笔挺的西装满是泥巴,苍白、狰狞的脸仰视着冷漠的明月……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说,“你呢?”
她看着我,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你怎么?”
“你看,如果你把他吵醒,”我说着,用手指指着男孩,“他会听见的。他可能会冲出去。你希望这样吗?”
她的脸抽搐、扭曲,仿佛被无形的细针戳了一下。
“没有,”她低语,“那边什么也没有。”
她回到男友身边,把头埋在他的胸前。睡梦中,他伸出手,将她搂住。
其他人还在沉睡。斯诺德格拉斯叫着、哭着、喊着,久久没有停止。后来,他安静下来。
黎明。
又来了一辆卡车,是一辆平板车,上面还带着一个拖轿车用的巨型搁架。随后来了一台推土机。这可让我吓得要命。
卡车司机走过来,拽住我的手臂。
“到后面来,”
他虽然声音很低,但很激动。其他人还在睡觉。
“过来看看这个。”
我跟着他回到供应室。从那儿往外看,大约有十辆卡车在转悠。起初,我没有发现异常。
“看见了?”他说着,用手指着,“就在那儿!”
我看见了。有一辆轻便货车已经完全停下来。
它像一个大木桩,呆呆地坐在那里,危险系数已经降低到零了。
“没有油了?”
“伙计,你说对了。它们不能自己加油。它瘫痪了。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他笑了,摸索着找烟。
大概九点了,我在吃隔夜的馅饼,权当早饭吧。
就在这时,气喇叭响了——摇滚的爆破声,经久不息,我的脑袋都要炸开了。我们走到窗前,向外看。卡车群静静地待在原地,百无聊赖。一辆拖挂式卡车,巨型的雷欧,红色的驾驶室,停在餐馆和停车场之间的草地边。从我们这边看过去,方形的鬼脸巨大而可怕,轮胎差不多能抵到人的胸口那么高。
又是一阵喇叭声:坚定、愤怒的爆破声,直线传播,瞬间回声过来。模式固定。短声后,紧接着长声,节奏非常明显。
“是莫尔斯电码!”那个叫杰瑞的男孩突然大叫着说。
司机看着他,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男孩脸有些红了,说:“我在童子军学的。”
“你?”司机说,“你?哇!”他摇晃着脑袋。
“别管他,”我说,“你还能记得——”
“当然,我来试试。有笔吗?”
服务员递给他一支笔,男孩开始在餐巾纸上写数码。过了一会儿,他停住手。
“它们一直在说‘注意’,一遍又一遍。再等等。”
我们继续等。气喇叭长长短短的叫声在寂静的早晨格外响亮。后来,规律变了,男孩又开始记录。我们站在他的身后,越过他的肩膀,看他写下的信息。
“必须有人加油。不会伤害他。所有的油箱必须加满。现在就得完成。快,必须有人加油。”
气喇叭还在叫,可男孩不写了。
“又在重复‘注意’,”他说。
卡车一遍遍重复着它的信息。写在餐巾纸上的字母,清一色的大写,这种风格,我不太喜欢。
那些字母看上去像机器打印的,没有感情。没有缓和的余地。要么做,要么不做。
“那么,”男孩说,“我们怎么办?”
“不理它们,”司机说。他脸上的表情不仅激动,而且还很生动。
“我们就等下去。它们肯定都快没有油了。后面有辆小型的已经趴窝了。我们只有——”
气喇叭停止了呐喊。那辆卡车退回到大部队中。它们排成半圆,车头灯对准我们。
“那边有辆推土机,”我说。
杰瑞看看我。
“你的意思是它们想把这个地方铲平?”
“没错。”
他看看服务员,说:“它们办不到,对吗?”
服务员耸耸肩膀。
“我们应该举手表决,”司机说,“不能被它们敲诈,该死的。我们就等下去。”后面那句话,他已经重复了三遍了,仿佛那是个咒语似的。
“那好,”我说,“我同意。”
“我同意等,”司机立刻说。
“我认为应该给它们加油,”我说,“我们可以等待一个更好的机会逃脱。服务员,你呢?”
“等在这里,”他说,“你想成为它们的奴隶吗?如果你帮它们,那就是奴隶。你想后半辈子都忙着为它们加油吗?只要它们……响起喇叭?我决不。”他阴沉着脸,看着窗外。
“饿死它们。”
我看着男孩和女孩。
“我想他是对的,”他说,“只有这样才可以阻止它们。假如有人要营救我们,它们肯定会阻挠。谁也不知道此时其他地方是什么样子。”
那个女孩还在想着斯诺德格拉斯,此时,她点点头,紧紧靠在男孩身边。
“那好,决定了,”我说。
我走到香烟售货机前,没有看品牌,随便拿了一包。我一年前已经戒烟,可这是个复吸的绝佳机会。烟进入肺里,感觉有些呛。
漫长的二十分钟过去了。门前的卡车在等待。
屋后,卡车沿加油泵,一字排开。
“我猜你们都疯了,”司机说,“只是——”
忽然,外面传来一声更高亢、更刺耳、更急迫的音符,发动机时而加速,时而减速,然后又开始加速。推土机来了。
阳光下,它就像一个黄蜂,闪闪发光,一台履带式推土机,钢铁的履带咣当咣当直响。它转过头,朝我们这边滚过来,矮小的排气管向外吐着黑色的浓烟。
“它要冲锋了,”司机说。他脸上显出惊讶的表情。
“它要进攻了!”
“到后面去,”我说,“到柜台后面去!”
推土机还在加速。变速杆在自动运动,热气附着在排烟管上。突然,推土板抬起来了,那个厚钢板制成的挖斗沾满了干土。接着,随着发动机的巨响,它怒吼着冲了过来。
“柜台!”我推了司机一把,大伙儿立刻后退。
停车场和草坪之间有一道很窄的水泥路边。推土机一跃而上,推土板升起,然后一头撞上餐馆的墙壁。一声巨响,玻璃窗应声倒下,木质窗框变成了碎片。头上有一盏灯掉落下来,顷刻间摔得粉碎。接着,架子上的餐具也纷纷落下。女孩尖叫起来,可是,她的声音几乎淹没在履带式推土机的发动机发出的持续不断的轰鸣声中。
它倒车,横穿过被毁的草坪,然后再次扑过来,幸存的火车座原地打转,撞在一起。装馅饼的盒子飞出柜台,馅饼滚落一地。
服务员紧闭双眼,蹲在柜台后面,男孩紧紧搂着女孩。司机吓得瞪大了眼睛。
“我们得想办法让它停下来,”他急促地说,“告诉它们,我们给它们加油,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
“有点儿晚了,不是吗?”
履带式推土机倒车,准备再次发动进攻。推土板上新产生的缺口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它大吼一声,猛地冲上前来。这一次,窗户左边的墙壁被它摧毁了。相连的屋顶哐的一声,倒塌了。
石灰的粉末满天飞舞。
推土机后撤了一点儿。在它的身后,一排卡车严阵以待。
我一把抓住服务员。
“油桶在哪儿?”做饭用的炉子烧的是丁烷气,但我看见过热风炉的通风孔。
“在后面的储藏间里,”他说。
我一把抓住男孩,对他说:“跟我来。”
我们站起身,跑进储藏室。推土机再次进攻,整栋房子开始颤抖。如果再撞两三次,它就可以到柜台前喝咖啡了。
有两个装着热风炉燃料的五十加仑大油桶,还带有放液嘴。后门口还有一纸箱空番茄酱瓶。
“杰瑞,拿上它们。”
在这当口,我脱下衬衫,撕成碎片。推土机一次次进攻,每一次进攻都伴随着倒塌声。
我通过放液嘴装满了四瓶汽油,他帮着把布片塞进瓶子。
“你踢过足球吗?”我问他。
“高中时踢过。”
“很好。就当你是五人球队中的一员吧。”
我们返回到餐厅。前面的整堵墙已经完全倒塌,与外面连成一片。碎玻璃像颗颗钻石闪闪发亮。
一根粗大的房梁落下,拦在前面。推土机向后退去,想摆脱掉那根横梁。我想,接下来,它会不断进攻,摧毁高脚凳,然后摧毁整个柜台。
我们跪在地上,拿出那几个瓶子。
“点火,”
我对司机说。
他掏出火柴,可他的手抖得厉害,火柴掉在地上。服务员捡起火柴,划亮一根,浸了油的布片很容易就被点着了。
“快,”我说。
我们开始奔跑,男孩跑在前头。跑过之处,地上的碎玻璃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空气中充斥着热辣辣的燃油味道。到处是响声,到处是亮光。
推土机又来了。
男孩穿过横梁,剪影般的身躯伫立在厚实的钢刃前。我奔向右前方,男孩的第一次投掷没有成功。第二次击中了刀刃,火焰对它没有构成任何威胁。
他刚想转身,来不及了。滚动的家伙,不可一世的力量,重达四吨的铁疙瘩。他的双手在空中挥舞,刹那间,他消失了,被钢刃咀嚼了。
我突然迂回过去,把一个瓶子丢进开放的驾驶室,另一个则塞进了鬼脸。两个瓶子同时爆炸,火焰四处乱窜。一时间,发动机腾空飞起,连续发出愤怒和痛苦的呐喊。车子疯狂地原地打转,把餐馆的左侧墙角撕开,摇摇摆摆地奔向排水沟。
钢铁的履带血迹斑斑,在碾压男孩的部位,有一样东西,看上去像一块皱起的毛巾。
推土机差不多已经到了沟边,火苗从外壳和前盖下蹿出来,瞬间,仿佛喷泉,一下子爆炸了。
我跌跌撞撞地朝后退去,差一点儿摔倒在一堆瓦砾上。有一股热辣辣的气味迎面扑来,不是燃油的味道,是烧焦的头发。我着火了。
我抓起一块桌布,扑打自己的头发,然后跑到柜台后面,一头扎进水池。我用力太猛,头砰的一声撞到池底。女孩一遍遍哭喊着杰瑞的名字,凄厉的声音在空中久久回荡。
我转过身,看见那辆运送轿车的平板拖车缓慢地驶向毫无防卫能力的餐馆。
司机大叫一声,往边门跑去。
“别去那里!”服务员大喊,“别——”
可是,来不及了,他已经出去了,飞速奔向排水沟。过了排水沟,是一片平坦的开阔地。
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有一辆卡车一直埋伏在边门外——一扇小门,边上写着“翁氏洗衣房:现金取货”。司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撞了。
撞人的卡车随即离开,只留下那个司机,蜷缩着身体,倒在砾石路上。他被撞死了。
平板车慢慢驶过水泥路边,来到草地上。它碾过男孩残余的骨肉,然后停住,冲着餐厅,一个劲儿地喷气。
它的气喇叭突然发出一声爆裂般的吼声,一声接着一声……
“停下!”女孩哀叫着,“停下,哎呀,求求你——”然而,喇叭声持续了很久。如果你坚持听一分钟,你就可以把握它的节拍。跟先前的吼叫声模式相同。它想有人给它、给它们加油。
“我去吧,”我说,“加油泵没锁吧?”
服务员点点头,他看上去一下子老了许多,像一个五十岁的老头。
“不要!”女孩叫喊着。她伸出手臂,朝我扑来。
“你得让它们罢手!打它们,烧它们,把它们砸碎——”她的声音颤抖不止,她伤心,她失落,她语无伦次,她不停地嘟囔。
服务员搂住她。我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小心翼翼地踩着满地的瓦砾,穿过储藏室,走到户外。
当我走进阳光的时候,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想再抽一支烟,可是,在加油岛附近,严禁烟火。
卡车还排在那里。那辆洗衣店的卡车像一条猎狗,匍匐在砾石路的对面,烦躁地怒吼着。如果我胆敢乱动,它立马就可以结果我的小命。太阳照耀着它空无一物的挡风玻璃,我不禁打了个哆嗦。眼前面对的仿佛一张白痴的脸。
我把加油泵调至“开”的位置,然后拉出油枪。
我旋开第一个油箱盖,开始加油。
半小时后,第一箱油加完了。我走向第二个加油岛。我在汽油和柴油之间转换,卡车的车流源源不断。我现在开始明白了。我开始清楚了。
全国上下,人们都在做同样的事情,否则,他们就会像那个卡车司机一样,横遭惨死,五脏六腑被碾压得稀巴烂。
第二箱油也加完了,我走向第三个。此时,太阳像一把斧头,我的脑袋被废气熏得疼了起来,拇指和食指间也起了泡,但是,它们怎么会知道这些呢!它们熟悉的是五花八门的泄漏情况,劣质的垫圈,以及冻住的万向接头,可它们不知道起泡和晒伤,也不知道喊叫的需求。对于它们故去的主人,它们只需了解一点,而且,它们已经了解了。我们流血了。
最后的一箱油也被吸得一滴不剩,我把油枪扔在地上。可是,还有那么多卡车在排队,还有不断赶来的卡车。我活动了一下脑袋,释放了脖颈处的疲劳,瞪眼看着。队伍从前面的停车场开始,以两三路纵队的形式,往公路上延伸,一眼望不到头。眼前的场景使人联想起洛杉矶高速公路高峰时期的噩梦。汽车的尾气在地平线上升腾、跳跃,空气中充斥着碳氢化合物的味道。
“没有了,”我说,“油全部加完了,没有油了,伙计们。”
一阵低沉的隆隆声,低音乐符,让人不禁牙齿打颤。一辆巨型的银色油罐车正缓缓靠边停下。
车身上写着:请加菲利普斯66——喷气机燃油!
车后部落下一根粗大的油管。
我走过去,握住管子,把第一加油机的注人口打开,把油管接上。卡车开始工作。汽油的味道迎面扑来——很有可能,恐龙就是掉进了焦油坑,吸入了这种臭气而丧命的。我接着把另两个油箱也加满了,然后又开始忙活起来。
意识悄然溜走,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排成长龙的卡车。我拧开油箱的旋盖,把油枪插进油箱,开始加油,直到滚热、浓厚的燃油溢出来,然后再把盖子盖好。我手上的水泡破了,血水流到手腕上。我的头开始跳着疼,仿佛龋齿发作一般。
碳氢化合物的臭气害得我的胃一个劲儿地痉挛,我实在没办法。
我快要昏过去了,我即将倒下了,如果这样,一切都结束了。我继续加油,直到倒下。
就在这时,有人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是服务员那双黝黑的手。
“进去吧,”他说,“先休息休息。天黑前由我来。你歇着吧!”
我把油枪递给他。
可是,我睡不着。
女孩正在沉睡。她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头底下枕着一块桌布,即使在睡眠中,她依然眉头紧锁。
一张不受时光影响、不受年龄影响的脸。我必须尽快叫醒她。黄昏了,那个服务员在外面已经干了五个小时了。
卡车依旧源源不断地驶来。我站在被毁的窗子前,向外看。卡车的车灯延绵一英里多,一闪一闪,在越来越暗的背景下,像一颗颗黄色的宝石。
队伍肯定延伸到了高速公路上,也许更远。
女孩也得加入我们。我可以教她如何给车加油。她会说,她不干,但由不得她。她也不想死。
你想成为它们的奴隶吗?服务员说过。如果你帮它们,那就是奴隶。你想后半辈子都忙着为它们加油吗?只要它们……响起喇叭?
也许,我们可以逃跑。现在,走排水沟可能会容易些,它们就排列在那里。跑过空地,跑过湿地。如果卡车追上来,那些庞然大物就会陷入绝境————返回到山洞里去。
用木炭绘画。这是月神。这是一棵树。这是一辆征服猎人的麦克半挂。
不仅仅这些。现在,世界大都已被铺成了道路,甚至连操场也不能幸免。对于田野、沼泽和密林,那里有油罐车、半履带式卡车,以及装配有激光、微波激射器和热辐射探寻雷达的平板卡车。逐渐地,它们可以把那些地方变成它们自己的乐园。
我看见一队队卡车用沙土填埋奥克弗诺基沼泽,看见推土机开进国家公园和荒山野地,铲平地球,把它变成一个大平原。随后,热顶卡车到了。
但是,它们是机器。不管它们发生什么,不管你给它们什么样的集体意识,它们不可能繁衍生息。再过五十年或者六十年,它们将变成一堆废铜烂铁,毫无威胁可言,僵死的躯体,谁都可以唾弃,谁都可以打击。
如果我闭上眼睛,我可以看见底特律、迪尔伯恩、扬斯顿和迈基诺等地的汽车生产线,蓝领工人正在装配一批又一批的新车,那些工人不需要在计时卡上打孔,他们可以随时退出,随时被替代。
服务员此时已经站立不稳了。他也是个老混蛋。我得叫醒那个姑娘。
东方黑黑的地平线上,两架飞机飞过,留下道道银色的轨迹。
我希望我能相信那上面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