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姆·诺曼的妻子从两点钟起就开始等他了。
当她看见他的车在公寓楼前停下的时候,她出来迎接他。她之前去了商店,购买了一份庆典套餐——两块牛排、一瓶蓝瑟斯葡萄酒、一棵莴苣,还有千岛调料。此时,看着他走下车,她心底涌出一个强大的愿望(那一天,这种情况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了),希望今天会有庆祝的内容。
他沿着门前的小路走来,一只手拿着崭新的公文包,另一只手拿着四本书。最上面那本书的书名——《语法入门》,她看得清清楚楚。
她用手搂着他的肩膀,问道:“怎么样?”他笑了。
但是,那天晚上,他又做梦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做那个旧梦。他大喊一声,醒了,发现自己满头是汗。
面试由哈罗德·戴维斯中学的校长和英语系的主任共同主持。让他头疼的问题来了,他早就预料到了。
校长名叫芬顿,一个秃头顶、面色苍白的男人。
他身体靠在椅子背上,眼睛看着天花板。英语系主任名叫西蒙斯,他点上了他的烟斗。
“我那时压力很大,”吉姆·诺曼说。他的手放在腿上,他此时很想攥起拳头,但他克制住了。
“我想,我们能理解,”芬顿微笑着说。
“我们不想打探你的隐私,但我们都知道,教学是一个有压力的职业,尤其是中学。一周之内,你有五天站在讲台上,而且,你面对的是世界上最难对付的观众。这就是为什么,”他有些得意,“教师比任何其他职业的人更容易患溃疡病,当然,不包括空中交通管制员。”
吉姆说:“让我精神崩溃的那份压力……很极端。”
芬顿和西蒙斯点了点头,但从他们身上,他没有得到任何肯定和理解。西蒙斯打开打火机的翻盖,准备重新点燃自己的烟斗。突然,办公室显得异常狭小。吉姆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有人在他背后打开了远红外加热灯。他的手指开始在腿上弯曲、扭动,他设法让它们恢复平静。
“我那时上大四,开始毕业实习。我母亲前一年夏天去世了——癌症——在我最后一次跟她聊天的时候,她要我不放弃,坚持到底。我的哥哥也已经不在了,他死的时候,我们俩都不大。他一直打算当老师,因此,母亲认为……”
从他们的眼神中,他可以看出,他扯远了。
他心里想:上帝,我把事情搞砸了。
“我按照她说的去做了,”他说。他不再纠缠他母亲、他哥哥韦恩——可怜的韦恩,被人谋杀的韦恩——和他之间的复杂关系。
“在我教学实习的第二周,我的未婚妻遭遇了一起交通事故。她被车撞了,是一辆大马力的改装车,而且,肇事方事后逃逸了……警方一直没有抓到他。”
西蒙斯轻声说了句什么,示意他继续。
“我没有放弃。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别的选择。她伤得不轻一一条腿严重骨折,还有四根肋骨也断了——但无性命之忧。其实,那个时候,我并不十分清楚我自己所承受的压力究竟有多大。”
要小心,现在到了关键时刻。
“我教学实习的地方是中央大街职业技能高中,”吉姆说。
“那可是城市的花园啊,”芬顿说,“弹簧刀、摩托靴、藏在衣帽柜里的自制手枪、以保护费的名义抢夺同学午餐费的团伙,还有,每三个人中,必定有一个是毒贩,其他两个则是瘾君子。职业学校,我太了解了。”
“有一个叫迈克·齐默尔曼的孩子,”吉姆说,“一个很敏感的男孩,会弹吉他。他是我写作课上的一个学生,很有天赋。有一天早上,我走进教室,他正被两个同学按着,动弹不得,另一个家伙抡起他那把雅马哈吉他,往暖气片上砸。齐默尔曼尖叫着。我大声呵斥他们,让他们放开他,把吉他给我。我朝他们走过去,结果我被打了,”
吉姆耸耸肩膀,“就这样,我的精神垮了。我不会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也不会独自在角落里发呆。我只是不敢回学校,只要一接近校门,我的胸口就绷得紧紧的,无法正常呼吸,浑身冒冷汗一”
“我也有过类似的感觉,”芬顿和蔼地说。
“我做过心理分析,是一家社区医院提供的治疗。我没钱看心理医生。那种治疗对我帮助很大。我和萨莉结了婚。她至今走路腿还有些跛,疤痕也没有消除。要不是那场事故,她不会这样。”
他毫不回避他们的目光,“我猜想,你们对我也可以说同样的话。”
芬顿说:“我看,实际上,你的教学实习是在科特斯高中完成的。”
“那所学校也不适合你,”西蒙斯说。
“我喜欢挑战,”吉姆说,“为了去科特斯,我和另一个同学进行了交换。”
“你的视导员和实习指导老师给你的评分都是A,”芬顿说。
“是的。”
“你四年的平均绩点是3.88,差不多每门功课都接近A了。”
“我喜欢大学的课程。”
芬顿和西蒙斯对视了一下,然后,他们站起身。
吉姆也跟着站起来。
“诺曼先生,我们会跟你保持联系的,”芬顿说,“我们今天还有几个面试——”
“好的,我明白。”
“——从我个人角度说,我非常欣赏你的学业成绩和个人操守。”
“感谢您的夸奖。”
“西蒙,也许诺曼先生离开之前想喝杯咖啡。”他们握手告别。
在走廊里,西蒙斯说:“我想,你已经被录用了,除非你改主意了。当然,先不要对外讲。”
吉姆点点头。今天,他自己也透露了不少不宜对外透露的内容。
戴维斯中学是一个巨石堆般的建筑群,一般人禁止入内。校内有一栋非常现代化的建筑——仅科学楼一项,在去年的预算表上,拨款就高达一百五十万。在学校的教室里,依然可以寻觅到公共事业振兴署派来承建校舍的建筑工人们的影子,依然可以嗅到战后第一批在此学习的孩子们的气息。教室内设施先进:现代的桌椅、亚光的黑板。学生们个个穿戴整齐、体面、活跃、富足。
毕业班的学生,百分之六十是有车一族。总而言之,这是一所很不错的学校。在病态的七十年代,能在这样的学校任教,真是非常走运。相比较之下,中央大街职业技能学校仿佛是最黑暗的非洲。
可是,放学之后,似乎有一种古老而沉重的声音滞留在走廊的上空,并且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穿梭、低吟。有一个黑暗、可恶的野兽,但它从未露出真实的面目。有的时候,当吉姆,诺曼手提着崭新的公文包,沿着四号副楼的走廊走向停车场的时候,他觉着,自己听见了它的喘息声。
近十月底的时候,他又做梦了。而且,那一次,他的的确确喊出了声。他拼命睁开眼睛,回到现实之中,发现萨莉坐在他的身边,搂着他的肩膀。
他的心怦怦直跳。
“上帝!”说着,他用一只手使劲揉搓自己的脸。
“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我喊了,对吗?”
“宝贝,是的。做噩梦了?”
“对。”
“从那几个家伙砸坏了那个男孩的吉他开始的,对吗?”
“不是,”他说。
“比那还早。它时不时地回来转转,仅此而已。没出汗。”
“你肯定?”
“我肯定。”
“想喝一杯牛奶吗?”从她的眼神看,她很担心他。他在她的肩膀上亲了一下,说:“不喝了,睡吧!”她把灯关上。他躺在床上,眼睛盯着黑暗。
他的课表安排得不错,算是对新教师的照顾吧。第一节没有他的课,二、三节是新生的写作课。两个班中,一个班的学生比较沉闷,另一个班的学生则比较活跃。第四节课是他最喜欢的,美国文学,授课对象是准备上大学的毕业班学生。
第五节是答疑,不管是个人问题,还是学业问题,学生都可以找他咨询。有问题的(或是想找他咨询的)寥寥无几,因此,这个时段,陪伴他左右的一般都是一本他喜欢的书。第六节是语法课,非常枯燥。
第七节是他唯一受难的时段。课程的名称是“与文学同行”,上课地点是三楼的一间小教室。
初秋时节,教室内依旧热浪滚滚,而当冬季刚刚降临的时候,教室内却已经感觉寒冷。那个班的学生都是经过挑选的,在学校的简介中,他们被巧妙地称作“学习迟缓者”。
吉姆的班上共有二十七名“学习迟缓者”,大多数是学校的运动员。他们对学习缺乏兴趣,有的甚至还有不少恶习。以上这些算是对他们最最客气的评价了。一天,他走进教室,看见自己的形象出现在黑板上,一幅低俗、逼真的漫画,下面写着“诺曼先生”四个大宇,简直就是多此一举。他未加评论,直接把漫画擦掉了,然后,在大家的窃笑声中开始上课。
他精心准备课堂内容,包括影音资料,并且订购了好几种有趣、易懂的课本——没有任何效果。课堂的气氛在毫无约束的噪音和郁闷的寂静之间转换。十一月初,在讨论《人与鼠》的时候,两个男孩在课堂上大打出手。吉姆制止了他们,并把他们送去办公室。当他翻开书,准备继续往下讲的时候,“去死吧!”—课本上这几个字特别扎眼。
他找西蒙斯投诉,西蒙斯耸耸肩,点燃他的烟斗,说:“吉姆,我没有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法。每天的最后一堂课总是不受欢迎的。对于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来说,如果这门课最后的成绩是‘差’,那就意味着再也没机会踢足球或者打篮球了。他们之前上的英语课都很容易通过,可现在,他们栽了。”
“我也栽了,”吉姆愁闷地说。
西蒙斯点点头,说:“要让他们知道,你不是在开玩笑,这样,他们才会收敛,否则,取消他们打球的资格。”
不管怎么说,第七节课对于他始终是一根肉中刺。
“与文学同行”这门课的老大难是一个名叫奇普·奥斯维的家伙。他个头很大,但反应迟钝。
十二月初,足球结束了,篮球还没开始(奥斯维两种球都玩)。奥斯维考试打小抄,被吉姆抓了个现行,当场被赶出了教室。
“如果你敢让我不及格,我就宰了你,你个王八蛋!”奥斯维在昏暗的走廊里叫嚣,“你听见了吗?”
“闭嘴,”吉姆说,“别浪费你的唾沫了。”
“我要宰了你,你个狗娘养的!”
吉姆回到教室,学生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在他们的脸上,他读不到任何信息。他突然觉着自己像是在梦里,那种感觉他经历过,在……之前……
我要宰了你,你个狗娘养的!
他拿出成绩簿,翻到“与文学同行”那一页,在奇普·奥斯维名字旁边的空格里仔细写下三个字:不及格。
当晚,他又做梦了。
残酷的是,梦的进程非常缓慢,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看,去感知。此外,还有一种恐惧:在结局已然明确的前提下,他还得重新经历各种过程,那种无助的感觉,仿佛自己被困在一辆即将冲下悬崖峭壁的车内。
在梦里,他九岁,他哥哥韦恩十二岁。他俩走在康涅狄格州斯特拉特福市区的大街上,他们的目的地是图书馆。吉姆借的书已经过期两天了,离家前,他从碗橱内的小碗里取了四分钱,准备用来交罚款。那是暑假,走在街上,修剪过的草坪散发着清香,街边某幢二层公寓楼的窗户里传出球赛的声音,在第八局的上半场,扬基队领先红袜队,比分是6:0,泰德·威廉姆斯正在击球。
暮色时分,大楼的影子慢慢延伸至街对面。
走过泰迪大市场和布瑞特斯建筑公司,前方有一座铁路立交桥。桥的另一端,一伙当地的无赖在一个关闭的加油站附近游荡—一五六个男孩,上身穿皮夹克,下着锥形牛仔裤。吉姆不愿意从他们跟前走,他俩曾经被那些家伙追着跑了半个街区,他们喊着:嗨,四眼!嗨,臭狗屁!嗨,你多长了一个屁眼儿!可是,韦恩又不想绕道走。
那是胆小鬼的所为。
在梦里,立交桥距离越来越近,你开始感到,恐惧仿佛一只黑色的大鸟,在你的喉咙里挣扎。
周围的一切出现在你的眼前:布瑞特斯的霓虹灯招牌,忽明忽暗;立交桥绿色的栏杆锈迹斑斑;路基上的煤渣里,几块碎玻璃闪闪发光;污水沟里有一个断裂的自行车钢圈。
你想告诉韦恩,这一切你过去都经历过,已经上百次了。这一次,那些小混混没有在加油站逗留,他们隐藏在高架桥下。但是,他们不会出来的,你无能为力。
接着,你到了桥下,那几个黑影从墙根下出来,一个金发小平头、塌鼻梁的小子把韦恩推到煤渣堆前,说:把钱掏出来!
放开我。
你想跑,可是,一个黑头发涂满了头油的大块头一把抓住你,把你推向你兄弟旁边的那堵墙。
他的左眼皮紧张地上下翻动,冲你喊道:别磨蹭,小子,到底有多少钱?
四一四分钱。
该死的,撒谎。
韦恩想挣脱他,又过来一个家伙帮忙,那个人头发是橘红色的,很少见。那个眼皮乱翻的家伙突然一拳打在你的嘴巴上。你感到裤裆里突然增加了分量,牛仔裤上随即出现了一大片暗色。
快点看啊,温尼,他尿裤子了!
韦恩更加猛烈地反抗,他几乎——还差一点儿——逃脱了。又来了一个,身穿黑色的斜纹棉布裤子,白色的t恤,一下子把他拽了回来。那家伙下巴上有一小块草莓色的胎记。立交桥的桥墩开始震颤,钢轨开始抖动。火车来了。
有人把你手里的书打落在地,那个下巴上有胎记的家伙飞起一脚,把书统统踢进污水沟。韦恩突然抬起右脚,踢中了那个精神紧张的家伙的裆部。他发出一声惨叫。
温尼,他要跑了!
那个家伙蛋疼得直叫,但是,他的叫声淹没在急驰而来的火车发出的巨大轰鸣声中。瞬间,火车到了,噪声填满了整个世界。
灯光照在弹簧刀上。金发小平头和胎记每人手持一把弹簧刀。你听不见韦恩的喊声,可从他嘴巴的形状,你知道他在喊什么:快跑,吉米,快跑!
你跪在地上,抓着你的手松开了。你仿佛一只青蛙,在两条腿中间扭动。有人一巴掌打在你的背上,在你身上摸索着找钱包,可一无所获。
接着,你从原路返回,像梦魇,拖泥带水。你回过头,越过你的肩膀,你看见——他在黑暗中惊醒,萨莉躺在他身边,睡得很沉。
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喊叫,没多久,他又回到梦里。
当他回过头,看着漆黑一片的立交桥。他看见金发男孩和胎记男孩把手中的弹簧刀捅进了他哥哥的身体——金发的匕首刺进胸骨下面,胎记的匕首径直进入他哥哥的大腿根部。
他躺在黑暗中,急促地呼吸,等着那个已经九岁的幽灵离开自己,盼着甜美的睡眠将它赶走。
不知过了多久,他睡着了。
圣诞节和学校的假期加在一块,差不多有一个月的时间。刚放假的时候,他做过两次噩梦,后来一直很太平。他和萨莉去佛蒙特拜访她的姐姐,大家一起去滑雪,玩得很开心。
户外,空气清澈、清新,“与文学同行”这门课的问题显得微不足道了,甚至有些愚蠢。假期结束,他回到学校,皮肤被冬日的暖阳晒得黝黑,整个人显得精神抖擞、泰然自若。
去上第二节课的路上,被西蒙斯撞上了,他递给他一个文件夹。
“新来的,第七节课。他叫罗伯特·劳森。转学来的。”
“嘿,西蒙,我那个班有二十七个人,已经超员了。”
“加上他,你还是二十七个。比尔·斯登圣诞节后的那个星期二死了,车祸,肇事者逃逸了。”
“你是说比利?”
那个学生的模样仿佛一张黑白的老照片,在他脑海闪现。威廉·斯登,第一钥匙协会的成员,足球一、二队的队员,笔和矛俱乐部会员。他是这门课数一数二的好学生,安静,成绩平稳,考试不是优,就是良。课堂上不太主动,但只要点到他,通常都会给出正确的答案(而且还不失幽默)。死了?才十五岁啊!突然,死亡的恐惧仿佛从门底下吹进来的冷风,直往骨头里钻。
“天哪!太可怕了。您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吗?”
“警方正在调查。他去城里交换圣诞礼物,准备横穿兰帕特大街的时候,被一辆老福特轿车撞倒。没有人记得那辆车的车牌号,只记得车门上写有‘蛇之眼’三个字……一般来说,小孩子喜欢在车上涂鸦。”
“天啊,”吉姆重复着。
“上课铃响了,”西蒙斯说。
他匆匆离开,经过饮水机的时候,停下脚步,催促一群孩子赶紧进教室上课。吉姆朝自己的教室走去,感觉心里空荡荡的。
他利用空闲的时间,翻开了罗伯特·劳森的学生登记册。第一页是一张绿色的纸,是他在米尔福德高中读书时的记录。那所学校,吉姆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第二页是学生的个人档案。修正后的IQ结果是七十八。掌握几项手工技能,但不多。在巴奈特-哈德森性格测试中,存在反社会的言论。能力测试分数很低。看到这里,吉姆有些不快,不管怎么说,他是他文学课上的一个学生。
下一页是黄色的,是惩戒记录。米尔福德那一页是白色的,带有黑色边框,真不幸,整页纸都被填满了,劳森捅的娄子可真不少。
他翻到下面一页,匆匆瞥了一眼罗伯特·劳森的照片,接着,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那张照片上。
刹那间,恐惧仿佛毒蛇,钻进了他的腹腔,并在那里缩成一团,温暖地发出嘶嘶的声音。
劳森挑衅般地面对着镜头,仿佛站在他对面的不是学校的摄影师,而是专门给嫌疑犯拍照的警察。他下巴上有一小块草莓颜色的胎记。
第七堂课开始之前,他已经把所有理性的设想都考虑了一个遍。他告诉自己说,世上肯定有成千上万个下巴上有红色胎记的孩子。他告诉自己说,那个在十六年前用刀把哥哥捅死的家伙现在应该至少三十二岁了。
可是,当他上到三楼的时候,仍旧无法摆脱内心的那份恐惧。而且,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种担心:当你精神垮了的时候,你就会有这样的感觉。
他感觉到嘴巴里有一股明晃晃的钢刀的味道。
33教室门口,打打闹闹的还是那几个家伙。
当他们看见吉姆走过来的时候,有的立刻进了教室,剩下的几个聚在一起,一边笑,一边窃窃私语。
他看见新来的那个学生正站在奇普·奥斯维旁边。
罗伯特,劳森下面穿着一条牛仔裤,脚上一双笨重的黄色厚底靴子—今年很流行。
“奇普,进教室。”
“是命令吗?”他莫名其妙地冲着吉姆的脑袋微微一笑。
“当然。”
“上次考试你给了我一个不及格,对吗?”
“没错。”
“嗯,那是……”他嘟囔着什么,可声音很低,听不清楚。
吉姆扭头看着劳森。
“你是新来的,”他说,“我想跟你说说我们这门课的相关要求。”
“好的,诺曼先生。”他的右边眉毛被一小块伤疤一分为二,一块吉姆熟悉的伤疤。不会有错。这种想法很疯狂,很不可思议,可它是事实。
十六年前,这个孩子把匕首插进了哥哥的身体。
麻木呆滞,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他听见自己开始概括这门课的规则和纪律。罗伯特·劳森把大拇指插进自己宽大的皮带里,听着,微笑着,继而点着头,仿佛他们已然是老朋友了。
·“吉姆?”
“嗯?”
“出什么事儿了?”
“没有。”
“下午那门课,那些学生还在给你制造麻烦吗?”
没有回答。
“吉姆?”
“没事儿。”
“今晚你为什么不早点儿睡呢?”
他不想早睡。那天晚上,一个很可怕的梦。
当那个草莓胎记男孩用刀捅他哥哥的时候,吉姆听见他在背后喊道:小子,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一刀割掉你的蛋蛋!
他哭喊着醒了。
那个星期,他课上讲授的内容是。
正当他讲解作品中象征主义的运用时,劳森举起了手。
“罗伯特,怎么了?”他心平气和地问。
“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吉姆眨眨眼睛,嘴巴干涩。
“我脸上有美钞?还是我裤子的拉链开了?”
同学中传出嗤嗤的笑声。
吉姆镇定地回答说:“劳森先生,我没有盯着你看。你能否说说,为什么拉尔夫和杰克观点相悖——”
“你就是在盯着我看。”
“你想就此事跟芬顿先生谈一谈吗?”
劳森似乎在考虑。
“用不着。”
“很好。现在,你能否说一说,为什么拉尔夫和杰克——”
“这本书我没有看过。我认为这本书根本就是垃圾。”
吉姆很勉强地笑了笑。
“你这样想吗,现在?你必须记住,当你评价一本书的时候,那本书也在评价你。现在,有没有哪个同学愿意说一下,为什么他们就那个野兽的存在问题意见不一呢?”
凯西·斯拉文拘谨地举起了手。劳森讥讽地瞥了她一眼,然后跟奇普·奥斯维说了些什么。
从他的口型看,他说的大概是“奶子不错”,奇普随即点了点头。
“凯西?”
“原因不是杰克想捕杀那头野兽吗?”
“说得好。”他转过身,开始在黑板上写字。
他刚一转过去,飞来一个葡萄柚,贴着他的脑袋,砸向黑板。
他猛地退让一步,原地转了个圈。有人哈哈大笑,可是,奥斯维和劳森却一脸无辜地看着吉姆。
吉姆弯下腰,捡起那个葡萄柚。
“有人,”
他一边说,一边往教室后面看,“应该把这玩意儿塞进他那倒霉的喉咙里。”
凯西,斯拉文目瞪口呆。
他把葡萄柚扔进废纸篓,然后再次转身,面对着黑板。
他边喝咖啡,边翻阅着早报。在报纸的中间位置,他看见了一则标题。
“天哪!”早饭桌上,夫人轻松的谈笑被他突如其来的喊叫声打断了。
他感觉自己的肚子里满是碎片——“小女孩坠楼而亡:哈罗德·戴维斯高中的低年级学生,十七岁的凯瑟琳·斯拉文,昨天傍晚,从她位于市中心的公寓楼楼顶跌落,抑或是被人推落。据其母亲讲,女孩在楼顶养了鸽子,昨日带了一袋鸟食,打算上去喂鸽子。警方说,一个在附近工地干活的不明身份的女人,曾经在下午六点四十五分看见三个男孩跑过屋顶,距发现女孩的尸体……只有几分钟的时间(转第三版——”
“吉姆,是你的学生吗?”
他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两星期后的一天,午饭的铃响了,他在大厅里碰到了西蒙斯,西蒙斯手上拿了个文件夹,吉姆的心一沉,感觉十分恐慌。
“新来的学生,”他直截了当地对西蒙斯说,“文学课的。”
西姆的眉毛扬起,说:“你怎么知道的?”
吉姆耸耸肩,伸手去拿那个文件夹。
“振作起来,”西蒙斯说,“系里的头头们正在讨论课程评估的问题。你看上去有些疲惫,身体没事儿吧?”
没错,有点儿疲倦,像比利·斯登。
“没事儿,”他说。
“档案在这儿,”西蒙斯说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当他离开之后,吉姆打开文件夹,直接翻到照片那一页。他提前做出了畏缩的准备,仿佛一个即将挨打的人。
可是,短时间内,照片上那张脸,他看了以后,没有任何感觉,就是一张小孩子的脸。也许,他以前见过他;也许,没见过。那个孩子名叫大卫·加西亚,大块头,黑头发,黑人一样的嘴唇,黑色的眼睛,像是没睡醒。黄页上显示,他也来自米尔福德高中,曾经在格兰维尔少管所待过两年,汽车盗窃。
吉姆颤抖着双手,合上了卷宗。
“萨莉?”
她正在熨烫衣物,听到他的声音,抬起头来。
他正面对着电视机,棒球比赛,可似乎他并没有看进去。
“没什么,”他说,“忘了想跟你说什么了。”
“肯定是谎话。”
他机械地笑了笑,又扭过头去看电视。他原本想一股脑地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他能咋样呢?比发疯还难受。你从哪里说起呢?
噩梦?精神崩溃?罗伯特·劳森的出现?
不,从韦恩说起——你的哥哥。
可是,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甚至做心理分析的时候,也没有透露半句。他的思绪回到大卫·加西亚身上。他想起,他俩在大厅相遇,互相对视的时候,那种噩梦般的恐惧传遍了他的全身。当然,照片里的他只是看起来面熟而已。
照片不会动……也不会抽搐。
加西亚一直和劳森、奇普·奥斯维站在一起。
当他抬头看见吉姆·诺曼的时候,他微微一笑,眼皮上下翻动,吉姆的耳边响起了几个人的声音,清晰得让人不敢相信:别磨蹭,小子,到底有多少钱?
四—四分钱。
你他妈撒谎……快点看啊,温尼,他尿裤子了!
“吉姆?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可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说没说。
他变得非常害怕。
·二月初的一天,放学之后,有人敲响了老师办公室的门。吉姆打开门,看见奇普·奥斯维站在门口。他看上去很害怕。办公室里只有吉姆一人,时间是四点十分,其他的老师都在一小时前下班回家了。他留在办公室,有一些文学课的作业要批改。
“奇普?”他不紧不慢地说。
奇普的双脚在地上蹭着。
“诺曼先生,能跟您谈一下吗?”
“可以,但如果是考试的事儿,我劝你不要浪费时间——”
“跟考试没关系。嗯,我可以在这儿抽烟吗?”
“抽口巴!”
他点烟的那只手微微颤抖着,他一声不吭,大概有一分钟之久。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他的嘴唇不住地抽搐,两只手握在一起,眼睛眯着,仿佛内心深处的自己在拼命寻找合适的措辞。
突然,他说:“如果是他们干的,我想让你知道,我没有参与!我不喜欢那些家伙!他们太讨厌了!”
“奇普,他们是谁?”
“劳森和那个混蛋加西亚。”
“他们在计谋陷害我吗?”那个纠缠了他数年的恶魔又附在他身上了,他知道答案。
“刚开始,我喜欢和他们在一起玩,”奇普说,“我们一起出去,喝过几次啤酒。我开始发泄对您的不满,对考试的不满,我还说,我要找机会跟您算账。可是,我只是说说而已!我发誓!”
“发生了什么事儿?”
“他们拉我入伙,问我您什么时候离开学校,开什么样的车,诸如此类的信息。我问他们准备怎么对付您,加西亚说,他们很久以前就认识您……嘿,您没事儿吧?”
“香烟,”他的声音不太清楚,“一直不适应烟味。”
奇普把烟扔在地上,然后用脚将它踩灭了。
“我问他们什么时候认识您的,鲍勃·劳森说,他认识您的时候,我还穿开裆裤呢。可是,他们才十七岁,跟我一般大啊!”
“后来呢?”
“咳,加西亚趴在桌上,对我说,如果不知道他何时离开学校,你就无法对他下手。你准备怎么办?面对他的问话,我就说,我用火柴杆把您的车胎弄坏,让四个轮子都瘪掉,动弹不了。”
他求助般地看着吉姆,“我根本没打算那样做,我之所以那样说,因为……”
“你害怕了?”吉姆轻声地问。
“是的,我现在还是很害怕。”
“他们对你的打算怎么看呢?”
奇普打了个哆嗦。
“鲍勃·劳森说,你就准备干这个?你个没用的东西!我说,我壮着胆子说,那你们准备怎么对付他?加西亚——他的眼皮开始不住地上下翻动——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啪的一声打开了,是一把弹簧刀。就在那个时候,我离开了。”
“奇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昨天。诺曼先生,我很害怕,不敢跟他们坐在一起。”
“没事的,”吉姆说,“别担心。”他低头看着面前的作业,可他根本没有看见它们。
“你准备怎么办?”
“我不知道,”吉姆说,“我真的不知道。”
星期一上午,他还是没有主意。开始的时候,他打算把这一切都告诉给萨莉,从十六年前哥哥遇害开始说起。可是,不行。她听了以后,不仅会同情他,而且还会感到害怕,甚至会产生怀疑。
西蒙斯呢?也不行。西蒙斯会以为他疯了。
也许,他真的疯了。他曾经参加过一个小组讨论,里面有一个人说,精神崩溃就像是摔碎了一个花瓶,然后再将它一块块修补起来。打那以后,你再也不可能自信地使用那个花瓶。你不敢再把花放进去,因为,鲜花需要水,而水可能会溶解胶。
照这样说,我疯了吗?
如果他疯了,奇普也疯了。当他上车的时候,这个想法突然闪现在他的脑海,他突然激动起来。
当然!劳森和加西亚曾经威胁过他,当时奇普也在场。在法庭上,这可能算不上什么有力的证据,可是,如果他能让奇普把这一切重复给芬顿听的话,那两个家伙至少会被开除的。他差不多有把握说服奇普,因为,奇普本身也想摆脱他们。
当他驶入停车场的时候,他想到比利,斯登和凯西·斯拉文。
没课的时候,他去了趟办公室,倚在考勤秘书的桌子上。她正忙着统计旷课的人数。
“奇普,奥斯维今天来了吗?”他随意地问了一句。
“奇普……?”她满怀疑虑地看着他。
“是查尔斯,奥斯维,”他纠正道,“奇普是他的绰号。”
她快速翻动着一叠纸条,瞥了一眼其中一张,然后将其抽了出来。
“诺曼先生,他今天没来。”
“你能把他的电话给我吗?”
她把铅笔插进头发里,说:“当然可以。”
她从O字母那个纸夹里找到他要的东西,然后递给他。吉姆用办公室的电话拨打了那个号码。电话响了十几次,他正准备挂机,忽然,里面传来一个沙哑、充满睡意的声音。
“找谁?”
“是奥斯维先生吗?”
“巴里,奥斯维已经死了六年了。我是加里,邓金格。”
“你是奇普,奥斯维的继父吗?”
“他犯什么事儿了?”
“你说什么?”
“他跑了。我想知道他犯了什么事儿。”
“据我所知,他没干什么。我只是想跟他谈谈。你知道他可能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我上夜班。他的朋友,我一个不认识。”
“会不会——”
“不知道。他拿了个旧箱子,还带走了他攒的五十块钱,那些钱都是他偷汽车零件、卖毒品赚来的。我猜,他去旧金山了,去当嬉皮士去了。”
“如果你有他的消息,能给学校打个电话吗?我叫吉姆·诺曼,英语系的。”
“那当然。”
吉姆放下电话,女秘书抬起头,毫无目的地冲他笑了笑。吉姆没有笑。
两天后,在早点名的记录上,奇普·奥斯维的名字旁边出现了“离校”两个字。吉姆开始等待西蒙斯拿着新的学生档案来找他。一星期后,他果真来了。
他闷闷不乐地看着照片。这个学生没有问题。
小平头被长发所代替,可依旧是金发。还是那张脸,文森特·戈里。朋友和熟人都叫他温尼。照片里的那个孩子打量着吉姆,嘴边的微笑透露出一份傲慢。当他快走到第七节课的教室的时候,他的心重重地撞击着胸腔。劳森和加西亚,还有那个文森特·戈里正站在教室门外的布告栏前——当他走近他们时,他们挺直了身体。
温尼傲慢地笑着,可他的眼神却冷若冰霜。
“你肯定是诺曼先生。你好,诺曼。”
劳森和加西亚扑哧一声,笑了。
“我是诺曼先生,”吉姆没有理会温尼向他伸出的手,“请你记住。”
“当然,我会记住的。你哥哥好吗?”
吉姆愣住了。他感觉到自己的膀胱松弛了,仿佛来自远方,来自他头脑中的某条通道,一个幽灵般的声音响起来了:快看啊,温尼,他尿裤子了。
“你对我哥哥了解多少?”他粗声粗气地问。
“不了解,”温尼说,“了解不多。”他们冲他笑着,笑容里暗藏着杀机。
上课铃响了,他们不情愿地走进教室。
当天晚上十点,杂货店前的电话亭。
“接线员,请接康涅狄格州斯特拉特福警察局。不,我不知道号码。”
忙音。在开会。
警察是奈尔先生。在那些年,他头发花白,年纪大约五十几岁。小孩子对大人的年龄判断不准。他们的父亲死了,不知怎的,奈尔先生对此都有所了解。
孩子们,叫我奈尔先生。
吉姆和哥哥约好,每天一起去斯特拉特福快餐店吃中饭。母亲给他们每人一个五分的镍币,用来买牛奶——那还是在学校供应牛奶之前。有的时候,奈尔先生会走进小店,因为他的肚子太大,也因为点三八口径的左轮手枪分量不轻,皮带嘎吱嘎吱作响。每次遇见他,他都会给哥儿俩每人买一份上面浇着冰淇淋的苹果馅饼。
他们杀害我哥哥的时候,您在哪儿,奈尔先生?
电话接通了。电话响了一次。
“这里是斯特拉特福警察局。”
“您好!我叫詹姆斯·诺曼,警官。我打的是长途电话。”他报出自己所在的城市。
“我不知道您是否能帮我转接一位1957年在岗的警官。”
“诺曼先生,请不要挂机。”
片刻停顿,接着,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我是莫顿,利文斯顿警官,诺曼先生。你要找的是哪一位警官呢?”
“嗯,”吉姆说,“我们小孩子都叫他奈尔先生。这——”
“哎呀,没错!唐·奈尔已经退休了。他现在大概七十三四岁了。”
“他还住在斯特拉特福吗?”
“是的,在巴纳姆大道附近。你想要他的地址吗?”
“如果有的话,我还想要他的电话号码。”
“没问题。你认识唐吗?”
“他以前经常在斯特拉特福快餐店给我和我哥哥买冰淇淋苹果馅饼。”
“天啊,那家店十年前就关了。稍等。”一会儿,他开始读地址和电话。吉姆赶忙记下,然后向利文斯顿表示感谢,随后挂机。
他再次拨通接线员,报出那个号码,然后等待。当电话里传来嘟一嘟的声音时,刹那间,他脑门发烫,紧张的情绪传遍全身。他忍不住朝前挪了一步,本能地背对着杂货店的冷饮柜。其实,没有这个必要,那儿压根儿没什么人,只有一个胖胖的小女生,正在看杂志。
对方拿起了听筒,电话里传来一个饱满、有力的声音,听上去并不老。
“你好!”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就这短短两个字,回忆和情感,冗长的画面,一幅接着一幅,在脑海闪现,根据巴甫洛夫的理论,收音机里的一首老歌也会让你形成某种条件反射。
“奈尔先生吗?您是唐纳德·奈尔先生吗?”
“我是。”
“我叫詹姆斯·诺曼,奈尔先生。您还记得我吗?”
“记得,”那个声音反应迅速,“冰淇淋苹果馅饼。你哥哥遇害了……被人用刀捅死了。真可惜。他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
吉姆瘫软地倚靠在电话亭的玻璃墙壁上。先前的那份紧张情绪突然消除了,他此时疲惫不堪,浑身无力,仿佛一个毛绒玩具。他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他要向他倾诉,可是,他拼命抑制住自己的这份冲动。
“奈尔先生,那几个男孩一直都逍遥法外吗?”
“不是的,”奈尔说,“我们的确锁定了几个嫌疑人。据我的回忆,我们曾经在布里奇波特警察局询问过好几个人。”
“那几个嫌疑人叫什么?我认识吗?”
“不知道。在警局的调查报告上,嫌疑人一般都是用编号代替的。诺曼先生,你怎么现在突然对这些感兴趣了?”
“我说几个名字给你听,”吉姆说,“你看看是否有印象,是否跟那个案子有关联。”
“孩子,我不会——”
“你会的,”吉姆说。此时,他开始变得有些极端了。
“罗伯特·劳森,大卫·加西亚,文森特·戈里。他们——”
“戈里,”奈尔先生平静地说,“我记得这个人,他的外号叫蝰蛇温尼。没错,我们传讯过他。他母亲替他作了不在场的辩解。罗伯特·劳森这个名字,我没什么印象。很普通的一个名字。但是,加西亚……等等。说不清为什么,这个名字……该死,年纪大了。”他听上去很是沮丧。
“奈尔先生,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查到那几个男孩的情况吗?”
“嗯,当然了,他们早就不是孩子了。”
哎呀,真的吗?
“听着,吉米,是不是那几个家伙又现身了?他们骚扰你了?”
“我不知道。奇怪的事情接踵而来。这些事情都跟我哥哥遇害有关。”
“什么事情?”
“奈尔先生,我不能对您说。否则,您会以为我疯了。”
他的回答迅速而坚定,听得出来,他很感兴趣。
“那你觉着你疯了吗?”
吉姆停顿了片刻。
“没有,”他说。
“那好吧,我可以通过斯特拉特福档案馆去查那几个人的情况。我怎么和你联系呢?”
吉姆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他。
“最保险的是星期二晚上,我通常都在家。”他一般情况下晚上都不出门,但是,星期二晚上,萨莉去上陶艺课。
“吉米,你最近在干什么?”
“在学校教书。”
“很好。你知道,教书是一份长久的工作。我现在已经退休了。”
“可您的声音一点儿没变。”
“是吗?如果你见到我本人!”他抿嘴笑了,“吉米,你现在还喜欢吃冰淇淋馅饼吗?”
“当然了,”吉姆说。他撒谎了,他恨那种冰淇淋馅饼。
“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嗯,假如没有什么其他事情,我要——”
“还有一件事儿。斯特拉特福有一所叫作米尔福德的高中吗?”
“没听说过。”
“难怪——”
“周边用米尔福德这个名字的只有一家,在阿什海茨路上,米尔福德公墓。那里是不可能出毕业生的。”他的笑声干巴巴的,传到吉姆的耳朵里,仿佛地下的尸骨发生碰撞的声音。
“谢谢您,”他听见自己跟对方告别,“再见。”
奈尔先生消失了。接线员要他付费六毛,他机械地把钱塞进投币口。之后,他转过身,发现电话亭外面有一个人。那人把自己那张可怕的脸紧紧贴在玻璃上,头旁边是他那双伸展的手,向外张开的手指以及鼻尖,从电话亭里面看过去,白白的一片。
是温尼,咧嘴冲他笑着。
吉姆大声喊叫。
上课了。
今天,“与文学同行”课的内容是当堂写一篇作文。学生们大都埋头费劲地写着,把他们的思想展示在纸上,就像砍木头一样。只有三个家伙例外:罗伯特·劳森坐在比利,斯登的座位上,大卫,加西亚坐在凯西·斯拉文的座位上,温尼·戈里坐在奇普·奥斯维的座位上。他们面前放着作文纸,可上面一个字也没有。他们在看他。
快打下课铃了,吉姆轻声说:“戈里先生,下课之后,我想跟你谈谈。”
“没问题,诺姆。”
劳森和加西亚吃吃地笑起来,可其他同学没有理会他们。铃声响了,同学们交上作文,离开了教室。劳森和加西亚还在磨蹭,吉姆感到腹部紧张起来。
就现在吗?
一会儿,劳森冲温尼点点头。
“明天见。”
“再见。”
他们走了。劳森把门关上,透过磨砂玻璃,突然传来大卫,加西亚沙哑的声音:“诺姆吃屎!”
温尼朝门口张望了一下,随即又将目光投到吉姆身上。他笑了。
他说:“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安下心来跟我谈。”
“是吗?”
“那天晚上在电话亭,吓坏了吧,老头,对吗?”
“温尼,现在没有人用‘老头’这个词儿了,一点儿也不酷,就好像‘酷’这个词儿,本身就不酷。就像巴迪·霍利,早过时了。”
“我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温尼说。
“那个家伙在哪儿?那个叫‘漂染’的?”
“散伙了,哥们!”他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吉姆能够感觉到,他其实很警觉。
“他还活着,不是吗?这就是他不在这里的原因。他活着,他应该三十二三岁了,你也会这样,假如——”
“‘漂染’那小子总是碍事儿,没什么大出息。”
温尼挺直身板,把双手平放在涂鸦般的作文纸上,眼睛闪闪发光。
“哥们,我记得你,你那时穿着一条旧灯芯绒裤子,看上去,你吓得快要尿裤子了。我看见你盯着我和戴维。我给你施了魔法。”
“我想是的,”吉姆说,“你让我十六年来噩梦不断。还不够吗?为什么现在还骚扰我?为什么选中了我?”
温尼一脸的茫然,很快,脸上又恢复了笑容。
“哥们,因为你还没死。你早该死了。”
“你们一直在什么地方?”吉姆问,“来这儿之前。”
温尼抿着嘴,说:“我们今天不谈这个。明白?”
“他们给你挖了个坑,对吗,温尼?六英尺深,就在米尔福德公墓,六英尺——”
“你闭嘴!”
他站起身,面前的课桌翻倒在过道里。
“等着吧,”吉姆说,“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老头,我们要杀了你。让你也到那个坑里去。”
“滚出去!”
“也许还有你的老婆。”
“你该死,如果你敢碰她一”他莫名其妙地朝前跨了一步,听到他提起萨莉,他感觉受到了侮辱,但同时,心里一阵恐惧。
温尼龇牙一笑,然后朝门口走去。
“镇定,像傻瓜那样!”他吃吃地笑。
“如果你敢碰我夫人,我就杀了你!”
温尼的嘴巴咧得更大了。
“杀了我?哥们,你知道的,我已经死了。”
他走了。他的脚步声久久回荡在走廊里。
“亲爱的,你看的什么书?”
吉姆把封面给她看,他正在看的书叫《孕育恶魔》。
“哎呀,”她转过身,对着镜头,整理头发。
“你坐出租车回来好吗?”他问。
“就过四个路口。再说,走路有助于塑造形体。”
“我班上有个女生在萨摩大街遭遇了袭击。”
他编故事吓唬她,“她说,那人想强暴她。”
“真有这事儿?是谁?”
“戴安娜·斯诺,”他说。名字也是瞎编的。
“她是个头脑冷静的姑娘。你还是坐出租车吧,好吗?”
“好吧,”她说。她在他身边停下,弯下腰,双手捧住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
“吉姆,出什么事儿了吗?”
“没事儿。”
“不对,有事儿。”
“没有我应对不了的。”
“是关于……关于你哥哥的事儿吗?”
仿佛一阵寒风吹来,吹开了他心底的大门。
“你怎么想起来说这个了?”
“昨天晚上,你在梦里一个劲儿地叫他的名字。韦恩,韦恩,你还说,快跑,韦恩。”
“没什么。”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他俩心照不宣。他目送着她离开。
奈尔先生八点一刻打电话来。
“你不用担心那些家伙,”他说,“他们都死了。”
“是真的吗?”他接电话的时候,没忘了用食指按着那一页上他正在读的段落。
“车祸,就在你哥哥遇害的六个月后。当时,一个警察正在追击他们。那个警察叫弗兰克·西蒙,现在在西科斯基工作,好像挣钱不少。”
“就因为这,他们出车祸了。”
“他们当时的车速超过了一百英里,方向偏了,撞上了一根粗大的电线杆。最后,终于把电给断了,把他们几个从车里拽出来,已经五六成熟了。”
吉姆闭上眼睛,问:“你看了那份报告?”
“我亲自看的。”
“车上还有什么东西吗?”
“是一辆改装车。”
“有什么别的信息吗?”
“黑色的福特轿车,1954年生产的,车身上有‘蛇之眼’几个字。活该!他们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他们还有一个帮手,奈尔先生。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但他的绰号叫‘漂染’。”
“那应该是查理·斯邦德,”奈尔先生毫不犹豫地说。
“他有一次用高乐氏漂白头发。这事儿,我记得。可是,他染得不成功,像斑马。后来他又想再把头发重新染成黑色。结果,白色的部分变成了橙红色。”
“您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吗?”
“职业军人。他先是把当地一个姑娘的肚子搞大了,然后在1958年还是1959年跑去当兵了。”
“我能联系上他吗?”
“他母亲住在斯特拉特福,她应该能帮上你。”
“您能把他母亲的地址告诉我吗?”
“吉米,这不行,除非你告诉我,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奈尔先生,我不能跟您说。否则,你会以为我疯了。”
“相信我。”
“不。”
“好吧,孩子。”
“你能——”可是,电话挂断了。
“该死的,”吉姆说。他把电话放回到听筒架上。铃一铃,电话铃声响了,他猛然躲到一边,仿佛被它烫了一般。他看着电话,喘着粗气。电话响了三次,四次。他拿起听筒,听着,闭上了眼睛。
去医院的路上,一个警察让他靠边停下,然后拉响警笛,为他带路。急救室里,一个年轻的医生,上嘴唇留着牙刷般的小胡子。他看着吉姆,眼睛黝黑,没有表情。
“劳驾,我是詹姆斯·诺曼——”
“抱歉,诺曼先生,她走的时候是晚上九点零四分。”
他要昏倒了。眼前的一切在向后退,在摇摆,耳畔响起一阵微弱的嗡嗡声。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绿色的墙砖,荧光灯下,一张带轮子的活动病床闪闪发光,一个戴帽子的护士弯着腰。
亲爱的,该醒醒了。一名护理员正倚靠在第一急救室门外的墙上,身上的白大褂脏兮兮的,胸前还有几处血迹,已经快干了。他手里拿着一把小刀,正在用它清洁自己的手指甲。护理员抬起头,冲着吉姆的眼睛咧开嘴。那个护理员是大卫·加西亚。
吉姆昏死过去。
葬礼。像三幕舞剧。家、殡仪馆、墓地。宾客,不知从何而来,旋转着来到你的面前,然后旋转着消失在黑暗之中。萨莉的妈妈,黑纱遮面,眼泪肆意流淌。她的爸爸,震惊、憔悴。西蒙斯。
其他人。他们自我介绍,然后跟他握手。他点点头,根本记不住他们的名字。有的女士带来了吃的,有一位带了一个苹果馅饼,有人吃了一块。当他走进厨房的时候,他看见馅饼在台子上,被切开了,里面的汁水像暗红色的血液,流进下面的盘子。
他想:应该在上面加一大勺香草冰淇淋。
他感觉自己的手脚在颤抖,想走过去,想把那个饼扔到墙上。
就在这时,他们准备离开,他仿佛在看一部家庭录影,看见自己跟他们握手,然后说:谢谢您……是的,我会的……谢谢您……我想她一定……谢谢您……
他们走了以后,屋子又属于他一个人了。他走到壁炉前。壁炉架上放满了他们结婚以后的纪念品。一个镶嵌着两颗宝石眼睛的玩具狗,是他们在科尼岛度蜜月时她赢的奖品;两个皮质的文件夹——一个放着他波士顿大学的毕业证书,另一个放着她马萨诸塞大学的毕业证书。两个大塑料色子,是他大约一年前在平克西尔弗斯坦扑克节上输了十六块钱之后,她为了哄他开心而买的;一个她去年在克利夫兰旧货店买的瓷杯子,很薄的那种。在架子的中央,放着他们的结婚照。他把相框放倒,然后坐在椅子上,盯着黑黑的电视屏幕。一个念头慢慢在他眼睛后面浮现。
一小时后,电话铃响了,铃声把他从瞌睡中惊醒。他伸手去摸电话。
“下一个轮到你,诺姆。”
“温尼?”
“哥们,她就像射击场上的一个靶子,砰!碎了。”
“温尼,我今晚去学校,33教室。我不开灯,就像在立交桥的那一天。我想,我甚至可以模拟出火车的声音。”
“想结束这一切,对吗?”
“没错,”吉姆说,“你也去。”
“也许吧!”
“你必须去。”吉姆说着,挂断了电话。
当他到达学校的时候,天差不多黑了。他把车停在常停的位置,用万能钥匙打开后门,然后,首先来到位于二层楼上的英语系办公室。他进去以后,打开放唱片的柜子,开始翻找自己想要的内容。从一摞唱片的中间,他抽出一张名为“高保真音效”的唱片。他把唱片翻过来,A面的第三个曲子标题是“货车:3:04”。他把唱片放在系里那台手提式立体声唱机上,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孕育恶魔》。他打开书,翻到有标记的那个段落,读了几句,点了点头。他把灯关上。
33教室他把立体声唱机放好,把几个扬声器尽可能远地分开,然后把货车的唱片放进唱机。音乐开始了,声音越来越响,结果,整个房间充满了柴油机车尖锐的叫声和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
他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此时就在那座立交桥下,跪在地上,看着那场悲剧奔向不可避免的结局……
他睁开眼睛,拿出唱片,然后又重新将其放人。他坐在自己的桌前,打开那本《孕育恶魔》,翻到标题为“恶魔及如何召唤它们”的章节。他张开嘴,开始读,并且时不时地停下,从口袋里拿出几个物件,放在桌子上。
第一件:一张皱巴巴的老照片,柯达胶卷拍摄的,照片上,他和他哥哥站在草坪上,身后就是他们居住的位于大街上的公寓楼。他俩都留着一样的小平头,对着镜头,羞涩地微笑着。第二件:一小瓶鲜血。在这之前,他在巷子里逮了一只流浪猫,用小刀割开了它的喉管。第三件:那把小刀。最后一件:帽子上的防汗衬圈,是从一顶旧的少年棒球协会帽子上撕下来的。那是韦恩的帽子。吉姆一直保存着,心中暗自希望,有朝一日,等他和萨莉有了儿子,他就拿出来给他戴。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往外看。停车场空荡荡的。
他开始把课桌推到墙边,中间留出差不多一个圆形的空地。当一切准备妥当,他从桌子抽屉里拿出粉笔,借助尺子,严格按照书上的图表,在地上画出一个五角星。
此时,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起来。他关上灯,把那几件东西握在手里,开始背诵。
“黑暗之父,为了我的灵魂,听我倾诉吧!我是一个向您允诺供奉祭品的人。我是一个祈求得到祭祀所需之黑色赐物的人。我是一个寻求为兄长复仇的人。为了完成我的祭祀,我带来了鲜血。”
他拧开瓶盖,那个瓶子原本是装花生酱的,然后把鲜血洒在五角星内。
黑暗的教室里,发生了某种变化。说不出究竟是何种变化,但可以肯定的是,空气越发厚重了,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和腹腔好像填满了灰色的金属。
屋内越发寂静,而且,那份寂静随着某个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在不断地膨胀。
古老仪式要求的,他都照办了。
现在,他在空气中感知到了某种东西,这种感觉他以前经历过。那时,他带着一个班的学生去参观一个大型的发电厂,他感到,空气中不仅充斥着电位,而且,空气在抖动。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很有意思,那个声音虽然非常轻,但绝对不悦耳。它说:“你需要什么?”
现实,还是梦幻?他无法分辨。他的回答有两句话。
“我需要一个小小的赐物。您能给我什么?”
吉姆说了两个字。
“两个都要,”那个声音低低地说,“右和左。成交?”
“好的。”
“那么,把我的给我。”
他把小刀准备好,然后转过身去,把右手平放在桌上,用刀砍了四下,把食指砍下来了。鲜血在吸水纸上留下了深红色的印记。他没有感到疼。他把割下的手指推到一边,把小刀换到右手里。
切割左手的手指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他的右手少了一根手指头,感觉特别别扭,使不上劲儿,小刀总是跑偏。最后,他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声,扔掉了小刀,空手把手指掰断,硬拽了下来。他把手指从桌上捡起来,然后把那两根棒形面包卷似的手指扔进地上的五角星。一道光芒拔地而起,仿佛老式照相机的闪光灯在工作。他注意到,没有烟雾。没有硫黄的味道。
“你带来了什么?”
“一张照片。一块被他汗水浸湿的棉布。”
“汗水是宝贵的。”那个声音中暗藏着一份冷酷的贪婪,吉姆不禁浑身战栗。
“拿来给我。”
吉姆把那两样东西扔进五角星。又是一道光芒。
“很好,”那个声音说。
“如果他们来,”吉姆说。
没有回应。那个声音走了——假如它曾经来过。他靠近那个五角星,照片还在,可是,已经被烧得焦糊了。那个防汗衬圈不见了。
街上传来一阵噪声,由低到高,不断膨胀。
一辆改装车,带有玻璃瓶似的消音器,从戴维斯大街往这边疾驰而来。吉姆坐了下来,侧耳细听,看看它是路过这里,还是直接拐进来。
它驶进了学校。
脚步声在楼梯上回荡。
首先听见的是罗伯特·劳森的尖嗓门,接着,有人发出“嘘”声,后来,再次响起劳森的笑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回声没有了,接着,楼梯口的玻璃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了。
“是你吗,诺米!”大卫·加西亚用假嗓门冲他喊着。
“你在那儿吗,诺米?”劳森低声说着,突然咯咯笑了起来。
“你在吗,查理?”
温尼没有吭声,但是,当他们从走廊里过来的时候,吉姆看见了他们的影子。温尼是最高的一个,他一只手握着一个长长的家什儿,随着一种蛇蝎的声音,那个东西突然变长了。
他们来到门口,温尼站在三人的中间。他们手里都有刀。
“哥们,我们来了,”温尼轻声地说,“我们来取你的狗命!”
吉姆打开了电唱机。
“天哪!”加西亚大喊一声,跳了起来。
“怎么回事儿?”
货运列车越来越近,四周的墙壁随着它一起摇晃起来。
火车的声音似乎不是发自扬声器,而是来自楼下的大厅,来自远方的轨道,来自太空。
“我不喜欢这个,哥们,”劳森说。
“来不及了,”温尼说。他向前迈了一步,挥舞着手中的匕首。
“老头,把钱拿出来!”
……放开我们……
加西亚退后一步,说:“怎么——”
尽管如此,温尼毫不退缩。他示意他们俩站一边去,从他的眼神看,他很放松。
“快点,小孩,你有多少钱?”加西亚突然问道。
“四分钱,”吉姆说。是真的。他从卧室的零钱罐里拿的,最新的那一枚硬币是1956年造的。
“你他妈的说谎。”
……放开他……
劳森扭头看了看,眼睛瞪得圆圆的。墙壁雾腾腾的,似乎不存在了。货运列车发出尖叫。停车场的街灯变成红色,就像布瑞特斯建筑公司的霓虹灯招牌,在暮色的天空下,一闪一闪。
有东西从五角星里走出,那个东西长着一张十二岁小男孩的脸。一个留着小平头的男孩。
加西亚冲上前来,对准吉姆的嘴巴就是一拳。
他闻到来自对方嘴里的气味,大蒜混合着辣椒油。
他没有反应,他不感觉疼。
吉姆发现自己的裤档一下子重了,像灌了铅。
他的膀胱彻底松开了。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裤子湿了一大片。
“快看,温尼,他尿裤子了!”劳森喊道。
他的声音很正常,可他脸上的表情不对劲——仿佛一个木偶,刚刚获得了生命,却又发现自己还被绳子扯着。
“放开他!”那个酷似韦恩的东西说,可声音不是韦恩的——声音属于五角星里的那个东西:冷酷、贪婪。
“快跑,吉米!快跑!快!快!”
吉姆跪在地上,一只手打在他的后背上,然后在他身上摸索,可是,一无所获。
他抬起头,看见温尼,他的脸因为仇恨而变得扭曲、变形,仿佛漫画中的人物。他举起刀,朝那个酷似韦恩的东西捅去,就在胸骨的下方……
忽然,他开始大叫,他的脸开始干瘪,开始发黑,成了焦炭,非常可怕。
他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加西亚和劳森进攻了。结果,他俩也抽搐着变成了焦炭,随即,消失了。
吉姆躺在地上,呼吸急促。火车的叫声远去了。
他的哥哥弯腰看着他。
“韦恩?”他气喘吁吁地说。
那张脸变了,好像融化了,粘在一起了。眼睛变成了黄色,一个可怕、恶毒的笑容对着他。
“吉姆,我会回来的。”声音冰冷、低沉。
它走了。
他站起身,用残疾的手把唱机关上。他摸摸嘴巴,嘴巴被加西亚的拳头打得鲜血直流。他走过去,打开灯。房间里空无一人。他望望楼下的停车场,同样,空空荡荡,只有一辆改装车,仿佛哑剧中的演员,默默地反射着月亮的光芒。教室内,空气腐浊——坟墓的气息。他抹掉地上的五角星,然后把桌椅重新排好,做好第二天上课的准备。他的手指疼得厉害——什么手指?他可能得去看医生。他关上门,双手捂着胸口,慢慢朝楼下走去。走了一半,有样东西——一个影子,或者,只是直觉——让他原地转了一个圈。
某个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又回来了。
吉姆想起《孕育恶魔》中的警示——潜在的危险。或许,你可以召唤它们;或许,你可以让它们为你服务。你甚至可以摆脱它们。
但是,有时,它们会回来。
他继续往楼下走,不知道自己的噩梦是否就此终结。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