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蒂又从菲利普的秘密藏宝地拿出一瓶鸣鹰葡萄酒。抽屉里还剩下三瓶,她想过把它们都拿走,但随后又改变了主意。
“留下你们以后有特殊用处。”
萨蒂回到楼上的卧室里,狼狈地跌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她转动窗台上古董收音机的音量调节钮,把它打开。她需要一样有份量的东西,一样能给她冲劲的东西,于是她转动频道旋钮,直至耳边传来一首说唱歌曲。沉重的低音击打出节奏分明的拍子,一个低沉的声音迸出含糊不清的歌词,唱的是一个女人抛弃了她的男人。
“我抛弃你是为什么……”歌手唱道。
萨蒂向空中举起酒瓶。“为了被无情抛弃的生活,干杯。”
她已经习惯了直接从瓶子里喝酒,于是仰着头,痛痛快快地灌下一大口。酒最初的苦味已经不再刺激,她细细享受酒水顺着喉咙滑下时的温暖余韵,每一口酒都让人沉入头脑麻木的平静当中。
“现在该干点什么?”萨蒂喃喃地说。
她的大脑突然清醒了,她做出两个决定。
首先,她拿出一把剪刀跑进浴室,站在镜子前。她喝着酒,对着头发胡乱地剪起来。几口酒下肚后,一头长长的黑发被剪到了齐耳的长度。萨蒂看着一绺绺头发飘落地上,没有一丝遗憾。剪完后,地上的头发比她头上的还要多。
萨蒂盯着自己空洞阴郁的眼睛。“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个空壳。”
她扫起头发倒进垃圾箱里,又游荡回卧室为第二项决定做准备。她把酒瓶放在床头柜上,从衣柜里拉出两个行李箱扔到床上。
“只剩最后一件事要办,”萨蒂口齿不清地说,“可不能在这儿办。”她停下来,一只手在行李箱的拉链附近游移着。“嗯,其实也可以,但新的屋主恐怕不会喜欢。”她醉醺醺地傻笑起来。
门口意外响起“咚咚”的敲门声。
萨蒂刚把半空的酒瓶悄悄塞进回收桶,利娅就探头进来。
“我能进——?萨蒂!你把头发怎么样啦?”
“我剪掉了。”
“嗯,我能看出来。”利娅答应着往房间里走。
萨蒂的耐心渐渐耗尽。“我没听见门铃响。”
“我按过几次,但你没有反应,我很担心,就自己从车库里进来了。”利娅瞄着床上的行李箱。“你到底在干什么?”
“你看是要干什么?我要离开。”
“可你不能这样一走了之。”
“你别管我。”
“菲利普怎么办?还有审判?”
萨蒂把三条牛仔裤扔进其中的一个箱子。“这里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我需要离开。”
房间里弥漫着令人不自在的沉默。
利娅在床上坐下。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很平静,像是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那你打算去哪里?”
“只要不在这里,哪儿都行。”
萨蒂把萨姆的照片和一本沉重的相册压在自己的衣服上,拉上行李箱的拉链,接着又把装着所有剪报的塑料盒放进第二个行李箱里。最后,她把那个公文包也塞了进去。
“你要完成萨姆的书吗?”利娅问。
“这将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也许这是个好主意,给自己一点时间,先离开一阵子。”
萨蒂点点头。“你一直是很好的朋友,利娅,比我这个朋友好。”
“别这么说,不然要朋友做什么。我就是来帮你的,你走后我会帮你看房子,直到你回来。”
萨蒂摇摇头。“房子已经卖了。”
利娅愕然扬起眉头。“什么?我不知道你要卖房子。”她语气里带着责备和嗔怒。
“瞧,这个我没法解释。如今情况不一样,既然萨姆已经……走了。”
“是,但逃跑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上帝啊,萨蒂!你是怎么回事?”
利娅生气地往后退了一步,正好碰到那个回收桶。她低头一看,发现了葡萄酒瓶,于是失望地摇着头。“萨蒂,这不是你想要——”
“不要教训我!我受够了每个人告诉我该怎么做、做什么、怎么想。儿子在我身边被带走,还要眼睁睁看着他被炸死。而且这都是我的错,所以如果需要离开,我就会离开。如果需要酒,我就去喝。你不懂,利娅,你永远也不会懂。”
利娅眼里噙着泪水。“你说得对,我不懂,因为你不愿意跟我说,把我拒之门外。现在你又开始喝酒了?这不会是萨姆想要的,我的朋友。”
萨蒂咬着牙。“我的儿子要什么,不用你来告诉我。”她又补充说,“出去的时候别忘了锁上前门。”
利娅一个字也没说就走了。
她走后,萨蒂心中闪过一丝懊悔。
我不应该这样对待利娅。
她心里有一个声音想去道歉,乞求原谅,然而那样只会让事情更糟。利娅永远不会原谅她即将要做的事。
萨蒂大步走到房间另一边的衣柜前,从里面抓起几件毛衣塞进行李箱。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想把东西准备好。接着她走进卧室的配套浴室,胡乱翻着药箱里的各种药瓶。她找到了好东西,三瓶医生开的肌肉松弛剂和安眠药,加起来至少有上百片。
萨蒂下楼直奔菲利普的书房。门紧闭着,萨蒂在前面犹豫起来。她还需要两样东西,两样都在门的另一边。
萨蒂走了进去。她关上身后的门,无视周围的杂乱,径直朝文件柜走去。她从柜里拿出最后三瓶赤霞珠,用菲利普的一件t恤包起来,塞进他打高尔夫球时用的一个小帆布旅行包里。
萨蒂又跑到壁橱前。
那个松木盒子还在里面。
“好,萨蒂,现在怎么办?”
她伸手去拿盒子,盒子比想象的要重。萨蒂掀开盒盖,双手颤抖着。她的手触碰到冰冷的金属枪管时,抖得越发厉害了。她托起弹膛,仔细端量着,里面只有一颗子弹。
“但愿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萨蒂把枪装回盒子,再放进包里,然后在壁橱架子上摸索,看还有没有子弹,但是什么都没找到。她又去翻菲利普的办公桌、文件柜和一个旧公文包,还是没有。
“算了,你又不需要事先练习。”萨蒂自言自语,“这能有多难?瞄准,砰。”
她抓起帆布包朝门口走去。
萨蒂刚伸出手去,门把手就转动起来。
见鬼!
门开了。
“萨蒂!”利娅惊叫一声。“我,呃……”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以为你回家了。”
利娅的目光掠过房间。“我是打算回家,可……后来我想起我落了本书在这儿。”
萨蒂皱起眉头。“在菲利普的书房?”
“嗯,我想也许有人把它拿进来了。厨房里没有,也不在客厅里。”
“什么书?我帮你找找。”
“呃,不用了。仔细想想,我可能是落在车里了。”
萨蒂看着她的朋友,猜不透她古怪的行为。
利娅为什么在这里,在菲利普的书房里?
答案像巨大的海啸将萨蒂卷起,然后默默消退,马上又扑回来给她报复性的一击。
他们两个该死的!
菲利普肯定告诉了利娅他的赤霞珠藏在哪里。利娅既然在萨蒂卧室里看到一瓶,就会回来把剩下的处理掉。
利娅用低沉的声音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利娅回答,“或者做些什么。”
“没关系。”
“但我不希望我们之间变成这个样子。告诉我,要怎样做才能帮上忙,我一定照做。”
“你什么忙都帮不上。”萨蒂转身要离开,但利娅伸手拦住了她。
“萨蒂,我……”
“怎么?”
空气中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没什么,”利娅终于出声,“算了。”
萨蒂侧身从利娅身边走过去,帆布包撞到了利娅的腿。
“包里是什么?”利娅问。
“法律文件。很抱歉,但我没心情聊天,我要去躺一会儿。我先送你出门。”
“好吧,”利娅毫不掩饰地叹了口气说,“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我。”
萨蒂看着袋子。“我需要的都有了。”
那晚六点刚过,菲利普从监狱打来电话。
“房子卖了,”萨蒂告诉他。“我说我们月底前会搬出去。”
“没问题,我会打电话给搬家公司。所有东西都搬去储存仓,包括家具,是吗?”
并非一切。
萨蒂紧张地瞥了一眼帆布包。包安放在门边的柜子上,准备就绪,等待出发。
萨蒂表示同意:“嗯,都送去寄存。”
“你的东西呢,萨蒂?”
“我,呃,还没想好放——”
“就和我的放一起吧,我无所谓。这样所有东西你都能拿到,万一我们俩谁有需要的话。”
“你确定?”
“嗨,反正我近期也用不着。”
菲利普说得没错。他和检方达成协议,指证这起盗用公款欺诈案的主谋、他的搭档莫里斯。由于菲利普积极合作,又已经认了罪,所以无需再开庭审理,他的刑期也从20年减到10年。
“你是要在利娅家住几天吗?”菲利普问。
萨蒂撒了个谎。“可能一两周。”
漫长的沉默过后,菲利普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消沉。“萨蒂?”
“嗯?”
“你明天能来看我吗?”
萨蒂考虑了一秒钟。“不,我需要点时间……离开这儿。离开你、离开这个家、远离一切。”
“也好。”菲利普叹了口气。“对不起,萨蒂,发生了这么多事。”
“我也是。”
“都是我交友不慎。我知道这改变了我——改变了我们。也许时间会冲淡一切,我们还能作朋友。”
“我说,菲利普,我太累了,需要睡一觉。”
“离开利娅家后,你打算上哪儿去?”
不上哪儿,菲利普。我哪儿都不去。
见萨蒂不回答,菲利普叹了口气。“照顾好自己,好吗?”
萨蒂看着帆布包。“嗯。”
两天后,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萨蒂独自一人把她和菲利普的私人物品打好包。利娅提出要帮忙,但萨蒂拒绝了,她不想让任何人见证她分崩离析的生活。
那天早上,一辆搬家卡车停在车道上,车身两边刷着一行字:“两个小人物,拥有大心灵”。萨蒂以前常见这些卡车在城里来来去去,这名字总让她禁不住微笑。
但这次没有。
萨蒂领搬家工人进屋,很庆幸他们会负责打包余下的东西。她精疲力竭地瘫倒在沙发上。
“需要我挪地方就说一声。”萨蒂说着,掩嘴打了个呵欠。“我把收音机打开没关系吧?”
两人当中那个年轻的咧嘴一笑。“没事。”
萨蒂伸手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音响,搜索她最喜欢那个电台。菲利普在的时候,她一直都没机会听。
“啊,91.7弹跳音乐台。”年纪大点的那个人说。
“要换到乡村音乐吗?”
“别!”两人惊恐地说。
萨蒂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直到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责备自己怎么还有心情享受任何生活中的乐趣,一边看着搬家工人将鉴证过自己生活的全部家当收进箱子。
还有萨姆的。
那两个男人将萨蒂生命中所有具有纪念意义的物件打包、装箱并盖好——那里有萨蒂结婚时人家送的一套盘子,圣诞节时菲利普送的全新微波炉,还有萨蒂成功戒酒一周年后她妈妈送的水晶玫瑰花瓶。
“这些都要送去寄存吗?”年纪大的那个好奇地问。
萨蒂点点头。
几个小时后,搬家工人载着满满一卡车家具和箱子离开了。两个行李箱和那个装有酒和枪盒的帆布包放在门边的地上,牢牢占据着这座空房子里的最后领地。这座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房子,如今却回荡着悲剧的余音。
萨蒂前后走了两趟才把东西都搬到车库外面。她习惯性地走向那辆马自达——直至眼前划过一道银色的闪光。
菲利普的奔驰。
“这是我的车,萨蒂。”从买回家的那天起,菲利普就一直这样坚持。“这车就我一个人能开,懂吗?”
萨蒂靠近那辆汽车。
她敢吗?
“嗯,反正菲利普也不会开它了。”她喃喃说道。
萨蒂打开奔驰的后备箱,把一个装满文档和信件的塑料箱推到边上,接着又把两个行李箱塞到箱子旁边,把帆布包扔到副驾驶座位上。钻进车里后,萨蒂瞥了一眼身边的袋子,枪盒的轮廓清晰可见。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驱使她拉开包,确认枪是不是还在盒子里。
在里面。
“好了,我们上路,好戏就要开场。”
萨蒂插进钥匙,启动汽车。车子喷着气,“轰”地一声恢复了活力。她扫一眼油表,脸上泛起微笑。
“还附送满满一箱油,多谢了,菲利普。”
萨蒂挂上倒档,沿着车道倒出来,开到街上。有好一阵子,她在家门口舍不得离开,6年多来,这个地方就是自己的家。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着二楼那扇空荡荡的窗户。萨蒂看到萨姆哀求的小脸紧紧贴在窗户玻璃上。
“我知道你不是真的。再见,萨姆。”
她踩紧油门冲出去,头也不回地开走了。
“给你,”她说着把三把钥匙交给利娅。“车、房子还有储存仓。你取回我的车之后,把房子的钥匙塞在门口的脚垫下面,留给房屋经纪人就行了。”
利娅朝萨蒂身后望去,她注意到了那辆奔驰。“我以为要我保管的是菲利普的车。”
“我决定开它走。”
利娅眨眨眼睛。“他不会生气吗?”
萨蒂没有理会利娅的问题。她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见到利娅质问的眼神,她说:“我的车可能要加点油。”
“哦,好吧,”利娅很受伤地看萨蒂一眼。“没问题。”
“谢谢。”
萨蒂感觉到和利娅对话中的尴尬,但也只能这么做。她必须断绝和所有人的关系,这正是计划的一部分。
“萨蒂——”
“对不起,利娅,我说真的。但我必须这么做,我希望有一天你会明白。我得走了,记得把储存仓的钥匙交到菲利普的律师手上,好吗?”
利娅无奈地点点头。“没问题。”
萨蒂钻进奔驰,驾车离开。直到开出埃德蒙顿市的地界,她才放任让自己思考那个计划。她一步一步计划着要做的事,在脑子里列出了一个完整的清单。
“就快了,萨姆。”
萨蒂瞥了一眼汽车后座,有点期待能看到萨姆回应的目光。座位是空的。她伸手去开收音机,但马上又改变了主意。她打算交给命运来决定。
“我就安静地开,什么时候被打断,就什么时候停下来。”
穿过埃德蒙顿拥堵的街道时,午后交通的高峰时段将至,路上的车渐渐多起来。半小时后,车流量减小了,熙熙攘攘的都市被广阔的农田所取代。车窗外掠过一片片泥泞的田野,布满枯草的土地上流淌着正在融化的雪水。农田向远处延伸着,融入到一望无际的平原中,只有偶尔的几个养牛场从中间冒出来。这样的沉寂与平静,真让人迷醉。
两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不久,埃德森的路牌出现在萨蒂眼前。她不加思索地穿过这个小镇,但沿公路再往下走,交通停顿下来。
宁静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