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近呆立原地,不由得高喊“大爷!”声音大到差点震坏自己的耳膜。
那声呼喊不像是传入藤吉耳朵,反倒像化为小狮子击中背部,令他一阵踉跄。他手搭着门框转过头。
“啊,是小姐啊。”
阿近将端盘夹在腋下横越房间,单手牢牢抵住拉门。
“这是在做什么?”
在阿近的昂声问话下,藤吉宛若挨骂的孩童,蜷缩着身子瞥开目光,后退数步离开门旁。
“对……对不起。”
见到他那可怜怯缩的模样,阿近猛然回神,顿觉一阵羞愧。
“不,是我失礼了。”
仔细一看,茶水溢在端盘上,悉心切好的羊羹也已沾湿,阿近不禁涨红脸。
他说着便先回座,阿近此刻巴不得想挖个地洞往里钻。
“我突然想确认一下,”藤吉端正坐好,轻声道。“看那里是否仍开着花。”
他指的是曼珠沙华的花吧。这话真古怪,扎根在地的花朵,不可能一会儿没见便消失,也不会在短短几个小时内枯萎。
藤吉是否另有挂心的事?他该不会想确认其他事吧?阿近的疑问已到嘴边,但仍强忍下来。
藤吉以剩余的半碗茶润润喉,继续道出他的故事。
“我对店里隐瞒大哥的情况,自然没和大哥见面。大哥回来后,经过五天、十天、十五天……,日子一天天流逝,我仍尽可能不触及大哥的事。一切交给大哥的店主处理就好,我不愿和他再有牵连,仿佛关上内心的盖子。”
照顾吉藏的店主并未捎来任何信息。对方当然清楚,藤吉先前因着大哥的缘故而丢掉饭碗,吃过不少苦,也知道藤吉的兄姊都已逃的不见人影。眼下再刻意对藤吉说什么,只是徒增他的痛苦,店主想必也顾虑到这点。
然而,吉藏返乡一个月后,阿今到藤吉工作的店家找他。
“阿今小姐十年前嫁给某木材商,膝下育有三子,身材也丰腴许多,看来过的十分幸福。她的婆婆仍健在,如今她虽是少奶奶,却已散发出符合身份的威仪。”
阿今带着一名女侍,特地以顾客的身份上门。她告诉伙计,今日想商量家里修缮事宜,这边的二掌柜藤吉先生是我的旧识,可否请他来见我?于是藤吉得以从容地与阿今会面。
“我领阿今小姐到一个小包厢,她便遣回随行的女侍,以无限怀念的神情微笑说,藤吉先生,好久不见。”
只是,她当然不是要谈建筑修缮的事。
“她问我可否和吉藏见一面。”
吉藏投靠昔日的店主,在他身边帮忙。
——我们一直很担心吉藏,但他比想象中有朝气,也没忘记以往担任工匠时的手艺,家父放心不少。
——阿今小姐,您偶尔回娘家是吗?
——虽不能常回去,但我会趁外出办事时顺道回家,我也想见吉藏先生。
她开朗地说,而后注视藤吉。
——您不想见吉藏先生吗?
“我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回答,只好沉默不语。阿今小姐叹口气,悄声说着‘那也没办法了。’”
藤吉双手扶地,向阿今磕头道“真的万分抱歉,我大哥吉藏请您多多照顾”。他的口吻极为客气,近乎恳求。这不是为了吉藏,而是为了自己。藤吉告诉阿今,我不能见他,希望两人就此断绝关系。
阿今悲戚地凝视他。
“阿今小姐说,我很明白您的立场。”
——不过,我想当面向您确认这点。吉藏先生从外岛返乡后,一直惦记着你们。他常说,弟妹的事,我未有一日稍忘。都怪我做了傻事,才使得他们如此痛苦、寂寞,不知他们是否一切安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好想见他们。
起初店主编造许多理由解释弟妹们为何不来看他,再三支吾其词,终究不敌他的坚持。
——大约三天前,家父向吉藏先生坦白一切。
除藤吉外,其他弟妹早已音讯全无。藤吉住在附近,但有苦衷,没办法见吉藏。藤吉这些年受过不少苦。
——你要体谅藤吉的心情,不能苛责他,也不能恨他。你是曾流放的罪人,一辈子都无法抹除手臂上的刺青。
藤吉说到这里,突然转动眼珠,望向阿近。
“在江户,罪犯的左臂会留下双层刺青。”藤吉指着左肘下方。
“听说店主提到这件事时,我大哥卷起袖子露出刺青,潸然落泪。”
吉藏晓得成为罪犯的自己,带给家人不少麻烦。然而,知道和深切感受是两回事,他或许仍觉得能够依靠家人,期待弟妹愿意原谅、接纳他。
但弟妹都离他而去。杀过人的哥哥让他们承受太多不必要的苦痛,大哥早就不算亲人……
言语出真相。
“阿今小姐说,我大哥那天一直抱着头喃喃自语,自责过于一厢情愿,把事情看得太天真,不配为人兄长。”
即使不是江户与八丈岛这样的距离,十五年的漫长岁月已足够让人心变远。
藤吉低头不语,阿今眼中噙着泪水。
——我同样没资格责备你,因为我也没能等到吉藏先生回来。
“等他?”
阿近不由得反问,藤吉颔首。
“吉藏大哥流放八丈岛时,阿今小姐曾告诉店主,会发生这种事,归咎起来都是我的缘故,所以我要等吉藏回来,和他成婚。”
吉藏一直暗恋阿今小姐。
“阿今小姐似乎也明白他的心意。不过,阿今小姐底下有个要继承家业的弟弟,店主打算让阿今小姐嫁人。而阿今小姐在吉藏大哥引发那件事前,并未对他抱特别的好感,才有那桩告吹的婚事。”
后来,阿今坚持告诉店主,既然发生这种事,她也改变了决定。
“可是,店主狠狠教训阿今小姐一顿。他说,你等吉藏回来,并非因为爱他,只是你觉得欠他一分情,这样的婚姻不会幸福。出这什么馊主意,马上给我嫁人去!”
——你若以为这般心思嫁他,对吉藏反而更为残酷。
藤吉应该是在模仿店主当时的语调,语调强势许多,还带有卷舌音。
“于是,阿今小姐嫁给别人,过着幸福的日子。店主的想法没错,阿今小姐也很清楚这点,但仍对吉藏大哥感到歉疚,才会落泪。她那同情吉藏大哥的善良心灵并未干涸,还专程来告诉我这些事。”
说到这里,藤吉吞吞口水。
“我愈想愈生气。”他双手握拳置于膝上。
“生阿今小姐的气?”
阿近不懂藤吉的心情,轻声问道。藤吉抬起脸,瞪大眼睛。
“怎么可能,我气的是吉藏大哥。”
他给大伙添了天大的麻烦,让弟妹吃尽苦头,至今还要人家替他担心。阿今小姐为他哭泣,店主为他操心,柿子爷爷临终前一直将吉藏挂在嘴边。每个人都“吉藏、吉藏”地念个不停。
“我大哥是个杀人犯,为此我尝尽痛苦和懊恼,偏偏大伙都弃他而去。他这始作俑者嘴上好像很明显,谁知道他心里究竟怎么想。或许他认为真正可怜的是从外岛返乡的自己,他以前百般呵护的弟妹,在他落魄之际竟如此冷漠无情。我不禁这么想,只觉得怒火中烧。”
藤吉第一次这样憎恨吉藏。
“先前我讨厌大哥,总是保持逃避的心态,多少带有一点歉疚。但与阿今小姐见面后,我的想法随之改变。”
大哥为什么厚着脸皮返家?为何没死在岛上?
“刚才也提过,吉藏大哥流放外岛时,我曾祈祷他别回来。不过,我真正的心愿不仅于此。大哥回来后,我益发不能原谅他。这次我打从心底怨恨、诅咒他。倘若他就这样在店主家安稳过活,如店主所愿重新成为厉害的工匠,娶妻生子、幸福度日,也太没天理了。今后我仍旧得胆战心惊地提防大哥的事遭人发现,害怕哪个口无遮拦的家伙透露这个秘密,他却不必受这些折磨,还能博得温情关照,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吗?”
藤吉双眼怒火喷发,瘦削双颊恢复原本的红润。
阿近犹如冷水淋头般,一阵寒意袭身,不住后退,但藤吉并未察觉。
“吉藏大哥干脆死掉算了,我真的这么想。我企盼杀过人的大哥受到应得的报应。”
吉藏曾残忍的杀害一名木匠,那人心中该是何等不甘,想必临死时非常痛苦难过。
“若世上有所谓的亡灵,真希望能现身报复吉藏大哥。我这个与他留着相同血脉的亲弟弟早晚都如此祈祷,连在梦里也不忘祈求。这般诚信,怎么可能不传进亡灵耳中?”
那么,亡灵真听见他的请求喽?难道那惨遭杀害的木匠怨灵真的出现?
阿近不敢出声询问,只是瞪大双眼。藤吉似乎忘了她也在场,急促地喘息,眼尾上扬,残忍地冷笑。
“十天后,我大哥在店主为他安排的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里,朝门框绑上麻绳,上吊自缢。”
阿近不住颤抖,连坐在原地都觉得煎熬。藤吉动也不动地坐着,双目圆睁地望向空中。
“你大哥……”阿近终于鼓起勇气开口。“看到亡灵了吗?”
看到应你召唤,自另一个世界而来的亡灵,那张遭铁锹硬生生打烂的脸。
“大哥的死讯同样是阿今小姐告诉我的。多亏有她,我才得以隐瞒内情,编造借口和她一起赶往店主家。没错,我是带着兴奋地情绪前往。”
为了目睹吉藏的死状,为了确认他是真的死去。阿近心里很清楚,藤吉就像成功战胜仇敌一样,得意洋洋地直奔店主家。
店主和阿今让藤吉看吉藏朝北而卧的遗体。吉藏仿佛死后仍感到歉疚般,双眉低垂,嘴角歪曲。
“店主哽咽的告诉我,大哥在门框上吊自缢时,还垂落数滴泪水。”
藤吉模仿店主的语气及阿今哭丧的表情。在店主面前不能表现出高兴地样子,也不能在阿今眼前拍手叫好,欢声大喊“好高兴,太棒了”。
“我欣喜地想着,此后就不必再为大哥的事烦恼,但同时也对亡灵油然而生起敬畏之心。或许该说是对那木匠怨灵的感激之情吧,感谢他听见我诚挚的祈愿。”
眼前的藤吉外表老实善良,在说故事的过程中不时会体察阿近的感受,他果真如此冷酷?长期压抑下无处宣泄的愤怒和憎恨,一旦解放真会令人变得这般丑陋?
丑陋?阿近自问,而后摇摇头。我也没资格说人。
“大哥苍老许多,整个人缩小一号。我淡淡暗忖着,没什么特别感想,十分冷静。”
说到这里,藤吉才想到要喘息般,发出略带颤抖的叹息。
“店主替我大哥安排的房间,面向庭院。”
藤吉突然话锋一转,阿近虽感不解,仍点点头。
“店主对家中布置不太讲究,任凭庭院荒草滋长。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养生,枯萎后又冒出新芽,犹如山野精致。”
当中有丛盛开的曼珠沙华。曼珠沙华终于登场,阿近暗暗咽下口水。
“我大哥是搭秋船返乡。不过,那时深秋已至,花色尽褪。枯萎的曼珠沙华在秋风吹拂下,发出干燥的沙沙声。”
犹如窃窃私语般,秋风轻抚干瘪的枯骨,发出迷幻之声。
“替吉藏大哥覆上白布后,店主转头望着我,伸手指向庭院的曼珠沙华。”
——约摸十天前起,吉藏便深深为那花着迷。
正式藤吉会见阿今,对他大哥燃起恨意的那天。
——只要一有空,他就独坐在那儿,望着曼珠沙华发呆。
店主也曾问他,干嘛喜欢那种散发阴气的花。
——因为那又称作赦免花,我心想,吉藏约莫是将自己的境况投射在花上。
这是,吉藏微笑应道。
——花丛间不时会露出人脸。
阿近注视着藤吉。隔了一会儿,藤吉也回望着她,颔首道:“是的,我大哥确实这么说。”
店主问吉藏,到底出现谁的面孔?花丛里不可能出现人脸啊。
吉藏挂着浅浅笑回答,是我熟悉的面容,是那个生我气的人啊,老板。
“我当下……”藤吉缓缓蒙住脸,似乎不愿让阿近看见。“真的好高兴啊,没错,正式那遭杀害的木匠亡灵,他怀着怨恨出现了。我心想,原来愿望是以这种形式传到亡灵耳中。”
曼珠沙华,别名赦免花、死人花。
店主曾想剪除这阴森的花,但吉藏不同意。他说,请让它留在这里吧。
——他来见我了,以这种方式来见我了。
吉藏嘴角挂着微笑,眼中泛着泪光。
——我望向那丛花,发现他躲在后头凝视着我。我向他道歉,对不起,一切都是大哥不好。大哥。
阿近怀疑自己听错,欲加以反问,但藤吉早一步双手掩面,弓身长叹一声。
“吉藏大哥看到的那张脸,就是我,不是什么亡灵!是我这性格乖僻,请求亡灵惩罚大哥的弟弟生灵出窍,躲在死人花后瞪视大哥。尽管大哥一再向我道歉,我仍不肯原谅他,终于将他逼上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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