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兵卫与阿民返家时,阿近独自呆在黑白之间。她坐在缘廊上,凝睇着曼珠沙华。
从掌柜八十助那里听闻事情的始末,夫妇俩草草换下衣服,一同来到黑白之间。
“听说你很用心接待客人,真是辛苦了。”
“八十助还说,那位客人聊了好久,多亏小姐高明的接待手腕,直夸奖你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慰劳阿近。阿近低头鞠一躬,想应些合宜的花,诸如“叔叔婶婶,事情办得如何?”或“叔叔婶婶辛苦了”之类,却说不出口。一和叔叔婶婶慈祥的眼神交加,她的泪水便扑簌落下。
阿近向吃惊的两人重述藤吉的故事。这回没人打岔,全由阿近叙说,但她不时确认似的望向庭院的曼珠沙华。红花静静伫立在西倾的秋日夕阳下。
听完故事,伊兵卫长叹一声。阿民靠近阿近,轻抚她的背。
“这样你又接触一个不可思议的因果故事,真不容易呢。”
伊兵卫此话一出,阿民赏他一个白眼。
“所以我就说嘛,应该叫新太告诉客人,取消这次的聚会才对。”
新太是三岛屋唯一的童工。
“你明知阿近遭受何种苦难才离家,像那些谁死去、谁被杀之类的事,她绝不会想再听。阿近也太可怜了。”
挨一顿训后,伊兵卫马上收敛许多。他连声抱歉,举起手制止阿民。
“可是,八十助刚才说松田屋老板和阿近聊得很开心,临走时还客气地答谢。”
“那位客人的店名叫松田屋吗?”
“哦,客人没讲吗?”
叔叔告诉阿近,对方确实是建材商,只是名字不叫藤兵卫。
“虽然知道店址,但我不想透露。松田屋老板应该不会再来这里,看来缘分仅有这次。”
“那很好啊。”阿民板起脸孔。“把年轻女孩吓成这样有啥意思,再坏心也要懂分寸。”
伊兵卫偷瞄发火的老婆,暗自苦笑。这时,他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转身面向阿近。
“阿近,松田屋老板坦言他生灵出窍逼死大哥吉藏后,神情如何?”
藤吉溃堤般滔滔不绝,宛如被人打到一样伏卧在地,但过没多久便起身,恢复沉稳的表情。他眼角微微泛红,呼吸却不再急促,语调也恢复平静。
“接着他说,谢谢您听完这故事。”
我从未向别人提起这往事,倾诉后觉得罪业减轻许多……
“后来松田屋老板准备告辞,我打算送他出门,他却出声阻止‘小姐,请留步’,于是我请八十助代为送客。”
所以,八十助回报客人离去时相当开心。
“松田屋老板应该不会撒谎,他当真很高兴吧。道出埋藏多年的心事,想必舒坦不少。”
这都是你的功劳,伊兵卫温声称赞阿近。
“可是,阿近被迫听这故事,怎么受得了啊。”
“好啦,别那么紧张。”伊兵卫频频安抚阿民。“你想想,松田屋老板重复强调,这儿有盛开的曼珠沙华,还有阿近在,算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他也一眼看出阿近神色带有一丝落寞,所以阿近虽没有尽吐自己的遭遇,起码略有倾诉的意愿,对吧?”
伊兵卫的意思是,两人潜藏的悲伤相通。
阿近明白叔叔的言外之意。见一旁的阿民为自己生气,阿近轻轻执起她的手,紧紧握住。阿民望着阿近,牢牢回握。
“你们怎么看?”伊兵卫凝视着庭院的曼珠沙华,向阿民与阿近问道。
“松田屋老板自他大哥死后,便很怕见到曼珠沙华,当然,这是由于他一看见这种花,就想起他大哥,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然而,当时他在曼珠沙华花丛间瞧见的又是谁呢?”
“你的意思是,花丛间还会出现人脸吗?”
阿民似乎无法接受。她频频眨眼,来回望着丈夫与庭院的红花。
“啊,对了。阿近,松田屋老板也已坦白这件事吧?”
伊兵卫说的没错,阿近重重点头。
“我明白他畏惧曼珠沙华的原因,但花丛后为什么会露出人脸呢?”
伊兵卫朝困惑的阿民努努下巴,朗声而笑。
“阿近,你婶婶就是如此,个性率真,为人处世也一样直爽,对任何人都胸怀坦荡。我可真是娶到了不起的老婆啊。这是我当男人的福气,也是当商人的福气。”
阿近笑着颔首,以指尖拭去眼角残泪。
“不过,我却多少心中有愧。”伊兵卫接着说:“所以我隐约明白松田屋老板从花丛间看到人脸的原因。”
“叔叔,”阿近回道。“我认为藤吉……不,松田屋老板看到的是自己的脸。”
吉藏死后,每当秋风吹起,曼殊沙华盛开,藤吉便会从飘摇的红花中看见自己的脸。藤吉不愿承认,那张瞪着怒眼,怨恨大哥、咒他早死,责备他竟苟活世上的面孔是自己的。
这样啊,伊兵卫轻声应道。
“我仍认为松田屋老板看到的是他大哥。那张泛着泪向他道歉、请求原谅的苦闷面容,从赦免花缝隙间探出……”
真可怕,阿民颤声说。
“松田屋老板吐露这秘密后,没打算现场做个确认吗?”
阿近摇头。“其实我曾问他愿不愿意这么做,因为我离席期间,他一度想打开拉门……”
原来如此,藤吉忍不住想看三岛屋庭院里的曼珠沙华是否也会出现人脸。
然而,藤吉婉拒阿近的建议。
“他说,刚才太过鲁莽,这绝不能让小姐看见。”
阿民突然面露愠容,搂住阿近的肩膀。“老爷,他的意思是,假如阿近一起打开拉门,也会看到已死的吉藏或松田屋老板的生灵吗?”
“婶婶,您误会了。”这次换阿近安抚阿民。“我大概什么都看不到吧。松田屋老板是指,坦诚这个秘密后,他必须独自确认那张藏在曼珠沙华后的脸——不,应该说那张脸是什么样的表情。他说不能让我看见,其实是不愿暴露他面对那张脸时的情绪。”
“他想必是觉得难为情,”伊兵卫说,“才着急回去。”
阿民来回望着丈夫与侄女,接着望向曼珠沙华的红花,像小姑娘似地嘟着嘴,叹口气。
“我完全搞不懂,这究竟怎么回事啊。若说是那遭吉藏打死的木匠化为亡灵害死他,我还比较能理解。”
“这倒也是,所以我才说你是个好女人。”
伊兵卫向陪伴身边多年的妻子投以真心疼爱的眼神。
两天后。
伊兵卫唤来和阿岛一起在厨房忙碌的阿近。不过并非要她到伊兵卫的房间,而是黑白之间。
伊兵卫独自站在缘廊,自藤吉——松田屋老板回去后,曼珠沙华就像完成任务般,突然枯萎凋谢,一朵不剩。庭院里的艳红尽褪,徒增秋日的枯黄。
阿近拆下束衣带,理好衣领和衣袖,端正坐好。,伊兵卫对她说:“刚才接到消息,松田屋老板过世了。”
阿近瞠目结舌,一时答不出话,“啊,果然不出所料”的心情混杂着诧异的涌上心头。而这当中又夹带着“为什么我不觉得意外?”的困惑,思绪层层纠结。
“他原本就有心脏病,之前也曾卧病在床。”
阿近双手按着胸口。“之前在这儿谈话时,他也曾露出呼吸困难、胸口疼痛的表情。”
“这样啊。他去看病拿药,医生还严肃地吩咐他要注重健康,好好调养身子。”
今天早上,他比平时晚起,家人进房关切,却发现他全身冰冷地死在床上。
“据说是在睡梦中过世,一脸安详。”
这算是寿终正寝吧,伊兵卫又补上这么一句。接着,两人沉默地望着枯草和芒穗摇曳的庭院。
不久,伊兵卫开口:
“昨日,松田屋老板独自外出大半天。回来时,衣服上散发着焚香的气味,他儿子……啊,就是他的接班人,瞧着纳闷,便问他是否去过寺院。松田屋老板回说去看一个多年不见得旧时。”
是去看吉藏吗?
“松田屋老板感叹着,好久没见面,真是怀念。他还笑说,都已是这个季节,寺院和墓地仍开满曼珠沙华。”
阿近伸手掩面,想抑制涌出鼻端的涕泪。
“我们到底谁猜得对,看来已无从得知。不过,我想无论那是哪张脸,松田屋老板是去看曼珠沙华时,一定带着微笑。”
因为藤吉面带笑容的说,曼珠沙华满开。
“松田屋老板获得谅解了吗?”
伊兵卫回望阿近。“才不是呢,是他放过自己。”
这话意指,藤吉已原谅藤吉。
“他道出潜藏心中的罪过,与自己达成和解。”
而促成这个契机的就是你,伊兵卫道。
“所以这算是你的功劳。”
“我只是听他讲故事而已。”
“可是,仔细想想,为什么松田屋老板选中你?”
前天伊兵卫才说过,他们心中的悲伤相通。
——小姐,您是个善良的人。
藤吉温柔的话声在阿近耳畔响起。
——我果然不该对您说这种事。
之前藤吉神情狼狈地替阿近担心时,瘦削的脸庞更显苍白。
“阿近。”在这声叫唤下,阿近挺直腰杆。
“要是你也像他一样就好了。”
“叔叔……”
“如果你愿意向人倾吐心事,解放自己,一扫胸口的阴霾,便再好不过。应该会有那么一天,只是不晓得何时会到来。我和阿民只知道情况,但恐怕无法胜任这项工作。你将选中某人,而那人会除去你心中凝结不散的悲伤。”
伊兵卫语调平静却充满自信,阿近差点就此听从他的话。她虽想顺从伊兵卫的建议,又觉得保持这种自私的向往只会徒增罪过,于是紧闭双眼。
细数时日,事发至今已有半年。这段期间我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阿近为此感到惊讶。相反地,另一个受过往紧紧束缚的自己,却觉得怎会只过了半年。
半年前,阿近全力投入家中的旅馆生意,每天劳碌奔波,某天突然有人上门提亲。
有婚事上门,并非什么意外之事。阿近芳龄十七,家中有兄长喜一,不必担心家业无人继承。喜一也曾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嘲讽,要是你迟迟不嫁,成为难缠的小姑,才真叫人头疼。
阿近也认为自己总有一天要出嫁。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截至目前为止,她从未有喜欢的人。接受父母认可的对象合情合理,商家的女儿大多是这样走入婚姻。
前来提亲的,是与阿近家同在山崎驿站经营旅馆的“波之家”长子。事实上,约莫三年前男方便曾谈过这桩婚事。
当时这名长子——良助,素行不端,因沉迷赌博和风月场所,而将家里的钱财挥霍殆尽,父母又哭又骂,直嚷着要和他断绝关系,常把波之家搞得鸡犬不宁,这时有人出点子,说只要娶妻成家,浪子便能回头,于是找上住附近的阿近。
替放荡不羁的公子哥找个新娘,只为帮助他洗心革面,这并非什么奇闻。所以,阿近见父母和大哥对波之家的提亲大表震怒时,心中颇为惊讶。其中尤以喜一最为气愤,他对担任媒人的寄合头滔滔不绝地骂道:我们家阿近可不是灭火员,见儿子耽溺逸乐却无法管束的糊涂父母,及倚赖父母过活、只会终日玩乐的糊涂儿子,要我们家阿近去帮他们擦屁股,想得美!就算菩萨托梦,要我们将阿近嫁给波之家,我也不会答应!阿近不禁看傻眼。
如今回想,阿近那时十四岁,而正值放荡年纪的良助十九岁。倘若阿近年纪稍微大一些,喜一的想法或许会改变。
气得满脸通红的喜一已二十一岁,十八、九岁时他也曾一度放纵,害父母操心。尽管周遭人不断苦劝,只要那股玩劲儿没退,他便绝不罢手。然而,这股热潮总会冷却,真正的男子汉时候一到,便会下定决心戒除。若无法戒除,便一辈子也戒不掉。不等那个时刻来临,看清楚良助是什么样的男人,就要将稚嫩得宛如脸上还留有胎毛的阿近娶进门,让她改掉男的坏习惯,喜一无法原谅这种不负责任的想法。此外,他也对毫无男子气概的良助相当气愤,一个年方十四的小姑娘,很可能因他坠入不幸深渊,他却不当回事。
由于这层缘故,三年前有过那么一场落空的婚事,没想到对方竟然再度上门提亲,仔细询问后得知,这次是良助个人的意愿。
他已完全洗心革面。诚如喜一所言,他的玩心已退。三年前,喜一狠狠痛骂他一顿,他虚心接受,真心为之折服。由于家中同在驿站经商,两人从小便认识,经过这件事,他对喜一大为改观,很想娶阿近入门,叫喜一一声大舅子。
换言之,曾沉溺玩乐的良助,也和喜一一样脱胎换骨,长大成人。
年满十七的阿近,看这样的良助颇为顺眼。这并非一见钟情,但她觉得良助是个不错的对象。所以,这次婚事进行得相当顺利,喜一与良助愈走愈近,还谈到彼此的梦想,打算日后将两家合并,成为川崎驿站最大的旅馆。
然而,正当双方都为这桩婚事感到高兴,想着“该定下来的时候,一切都会自然定下”之际,唯独某个人心生危险地念头,且此人就在阿近身边。
如今,阿近脑中仍不时浮现那人最后朝她呼唤的脸。
——要是忘了我,决不饶你!
怎么可能忘得了。要真能忘,不知有多轻松。阿近合上眼,蜷缩着身子,僵硬地屏息等候那张面孔消失。
回过神时,阿近感受到伊兵卫的视线,他眯着眼,为帮不上阿近而强忍心中的焦虑。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