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近道出潜藏心中的过往,度过难得的休假,隔天起又恢复为原本的女侍阿近。
向阿岛坦言一切后,阿近并未因此变得轻松。假如只是这么点程度的重担,应该早就能卸下。
不过,能让阿岛明白这件事,阿近心里舒畅许多。
——虽然我们不能打听,但小姐似乎有段令人同情的过去。
阿岛大概不会再如此看待阿近。阿近也有错,正因她自己清楚这点,才会有眼前的遭遇。阿近不值得同情。
真正值得体恤、安慰、联系、难过的那两个人,都已躺进墓穴。存活下来的阿近,便成为罪人。
当时,松太郎为何没拿杀死良助的那把柴刀砍向阿近?他明明该这么做,为何留阿近一命,逃离丸千后才自尽?
阿近曾多次自问。如今,她终于找到答案。借由向阿岛吐露实情,事发至今一直埋藏心中的凌乱思绪,总算获得整顿。
松太郎认为,留阿近一命是最适合的惩罚,若要说为什么,只因阿近向他求饶——救命。
听着阿近那任性肤浅的恳求,松太郎当下有如大梦初醒。
我竟倾心于这种女人。这种抱着恶作剧和幼稚的心态,为我喜欢她而感到欣喜的女人。
以我的立场,原本就不可能与阿近结为夫妻,这点我心知肚明。但我不在乎,我将人生交付给这个女人。为了让她幸福,我甘愿当她的影子,不求任何回报,吃再多苦也毫无怨尤,全心全意地陪在她身边。我决定奉献一生,这是我报答丸千恩情的方式。
所以,尽管被当成外人,我仍祝贺阿近,向面目可憎的良助低头,请求他让阿近幸福,然而……
这算什么!
良助的粗言秽语我还能了解,也做好心理准备。可是,阿近呢?
倘若她和良助一起嘲笑辱骂松太郎,好歹算是清楚地做个了断。要是她践踏松太郎的心意,弃松太郎如敝屣,倒也称得上干脆,即便会演变成松太郎离开丸千,松太郎也没资格憎恨阿近。那全是他一厢情愿。
但是,阿近未偏袒良助,也没规劝良助。良助叫她安静,她就闭嘴,默默看着良助痛骂松太郎。
最后,良助在她面前遭到杀害,她既不恨我,也没骂我。非但未逼问我原因,也没哭着向我道歉,只说了句“救命”。
她仅仅在乎自己吗?光想当个乖孩子,甚至不想让松太郎憎恨她。以为一句“救命”松太郎就会原谅她,以为这样行得通。
松太郎醒悟,阿近根本不值得他动手。为这种女人嫉妒、疯狂,甚而气得失去理智、杀了良助,他替自己感到悲哀。为这种女人,他在丸千这段漫长的忍辱岁月瞬间化为泡影,实在情何以堪。
于是,他选择一死。
所幸,阿岛的态度并未因阿近的告白有任何改变。她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感觉深不可测,叫人有人害怕。不过,阿岛比阿近见过更多世面,深谙人情世故,且身为一名伙计,她拥有不输叔叔婶婶的本事,这中间的分寸自然拿捏得宜。在阿岛“阿近小姐、阿近小姐”的叫唤下,阿近也忙碌地埋首工作。
然而,就在阿近于“黑白之间”吐露秘密的两天后,发生一起意想不到的事。一名丸千的常客、与阿近有过一面之缘的商人,造访了三岛屋。听说是丸千委托他回江户的时候,顺道绕往三岛屋,告知喜一将来见阿近。
婶婶阿民招呼那商人,端出茶点款待,并以礼物相赠,隆重答谢过对方后,才送客人离去。婶婶也叫阿近出来露脸,但阿近推三阻四,最后还是没露面。
商人当然也知道丸千发生的那起惨案。
——只要阿近小姐一切安好,不必勉强她见我这张老脸。请夫人代我向小姐问候一声。
他也很客气地避开尴尬场面,并未久待。
阿近十分困惑,甚至有点生气。如今大哥还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提到喜一,阿近心中当真是千头万绪、百感交集。阿近深知大哥非常关心自己,也为让他如此操心感到过意不去。但另一方面,阿近亦觉得大哥的存在无比沉重。
惨剧爆发后,喜一多次向阿近磕头道歉。你没有错,松太郎会失控,都怪我之前在你和良助婚事破局时,率先搬出松太郎,四处宣传要将你嫁给松太郎,令松太郎萌生妄念。松太郎什么也没说,也没出面加以否定,就这样挂记在心。以至于后来情势大逆转时,他才会恼羞成怒。
无论对方立场再卑微,拿着根本不打算施舍的宝物在他面前晃荡,宣传早晚那会给他,因此心生欲望也是理所当然。可惜我不懂这个道理,一直以为松太郎明白自己的分量,是我太看轻他了。
说起来,你算是遭受鱼池之殃。错在丸千。而这当中,最为罪过的人就是我,可是一切惩罚却由你一人承担。大哥对不起你,我深感羞愧,甚至不敢正眼看你……
在激动落泪的喜一面前,阿近连张嘴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她只是垂首不语。
哥,不是的,你想错了。我嫁不嫁人与松太郎先生无关,其实他很清楚自身的轻重。他气得失去理智,并不是我要和良助先生结婚的缘故。事情没有这么单纯。
就算如此反驳,喜一也不会懂吧。即使他当时在场逐一聆听三人的对话,依旧无法明白松太郎为何疯狂。喜一只能以他的观点去了解松太郎。
但喜一仍徒劳伸出手,想抢下阿近沉重的包袱,由自己背负。假如这样就能卸下重荷,阿近将更为愧疚。任谁也无法洗去她的羞愧,喜一完全没看出这点。
面对各个,阿近的心情宛若系着一条缝制失败、半长不短的腰带,绑成大结不够长,解开打成小结,却剩下一大截。喜一坚称能绑好这个结,认为腰带很适合阿近。不过阿近十分清楚,要是相信喜一的话,这条解开的带子迟早会绊倒她。她知道腰带剩余部分怕打着腿部有多烦躁,总有一天自己会想一把扯下。
阿近的父母不似喜一那般多花,两人将工作交给喜一处理,终日为阿近担心落泪。即使如此,阿近的心绪仍在同一处大赚,她只能远离双亲和哥哥。
连这点道理都不懂,还说想见阿近,且一定会来。这就是喜一的体贴。没办法,只好逢场作戏,努力装出充满朝气的神情,展现享受江户生活的模样,让喜一安心。在三岛屋卖力工作期间,尤其是接待前来黑白之间倾诉奇异故事的客人时,阿近累积许多难得的经验,有自信能临机应变。阿近轻叹一声,抱定主意。
川崎驿站到江户的距离,一天便可往返。喜一不知何时会来,是今天,还是明天?阿近一直惦记着。不知不觉间,三、四天过去,事情发生在那商人捎信息的五天后,一早起床,叔叔伊兵卫便将阿近唤去,不为别的,自然是伊兵卫邀请到黑白之间的第三名客人。
“不,应该算是第四名客人,因为你是第三个。”
伊兵卫神情认真的更正道。
阿近难掩惊讶。她已察觉伊兵卫想出这“奇异百物语”的点子,并指派自己当聆听者的用意。人世间存在着许多不幸,有形形色色的罪与罚、各式各样的偿还,伊兵卫不以一般的方式说教,打算让阿近借着倾听别人的经验,了解并非只有她拥有黑暗的过去。
有结果看来,阿近终于能够向阿岛吐露往事。虽未因此获得解脱,但将负荷的重担转化为言语后,她也看清楚压在背后的东西的真貌。这确实有意义。
伊兵卫的点子相当成功,可是为何又找来新客人?
阿近脸上不禁浮现疑问,叔叔莞尔一笑。
“目前你才见过两名客人,不是吗?而当中,越后屋的阿贵小姐至今仍封闭在自身背负的可怕牢笼里。”
还不够呢,伊兵卫直言道。接着,表情突然为之一亮。
“对了,提到越后屋,从那之后,他们的少爷清太郎先生似乎很关心你,说是担忧小姐为此受到惊吓。”
清太郎曾多次派人转告伊兵卫,希望有机会请他们品尝江户美食,聊表歉意。
“我猜你暂时没心情到外头,所以一直没回应。不过,你要是顾忌太多的话,对方也会有所顾虑,况且人家有这份心,应该高兴才对。我会回复对方很乐意接受招待,你也陪我一起去吧。”
伊兵卫开心的补上一句,偶尔也到外头看看嘛。
“帮你做件新衣服吧,阿民应该会很起劲。”
“比起请客吃饭,我反倒较担心阿贵小姐后来的情况。”
越后屋果真造了间牢房,将阿贵关进里头吗?
“等你见到清太郎先生,再当面问他不就得了。”
“叔叔,您能帮我问吗?”
“详细情形我又不清楚。而且,像这么露骨的事我说不出口,你自己问。”
伊兵卫只留下一句“客人未时就会到啰”,便迅速起身离席。
阿近用完午餐,准备从女侍的身份转换成黑白之间的聆听者时,心中一时感到迷惘。当初前来江户时,婶婶本想为她购置数十件新衣,但阿近百般恳求地挡下此事,所以现下她身边能见客的体面衣物实在少得可怜。
阿近曾穿着听曼珠沙华故事的衣服,前去为松田屋的縢兵卫吊唁,总觉得不太吉利。至于和越后屋的阿贵见面时穿的衣装,更登不上台面。排除这两件及其搭配的腰带后,只剩两套。其中一套是阿民执拗为她做的新衣,可阿近总觉得过于华丽。
阿近这不行、那不好地犹豫半响,最后选了件颜色朴实的雁金文和服。雁是秋天特有的景致,看起来沉稳大方。这是母亲喜欢的衣服,阿近离家时,母亲特地以此相赠。阿近不禁想起,当时喜一还嫌“这太像遗物,实在不吉利,别送衣服”。母亲却说,我不能随行,希望至少衣服能陪在阿近身边,仍悄悄让阿近带上。
阿近猛然一阵心痛,不晓得爹娘一切安好吗?将阿近送往江户后,母亲是否一想到她就潸然落泪?父亲明显苍老许多,不时会干咳,实在令人担心。
得知喜一要来,阿近只觉得麻烦,她对自己的冷漠无情感到有些惭愧。等见到大哥后,先问爹娘的近况吧。
她选择搭配暗蓝底加深条纹的博多织腰带。听说在江户十分普及的博多织腰带,内里织有法器独钴与花盆的图案。在黑白之间聆听不详的悲戚故事时,增添一点法器图样总是好的。
她揽镜自照,轻抚发髻,整理仪容。由于发圈上亮丽的绣花有些碍眼,她换成一条素面的,而后穿上白布袜,往黑白之间走去。
前头走廊传来阿岛的话声,像是正要领客人进门。在这里碰面不免尴尬,所以阿近刻意慢客人一步,驻足于走廊的转角处。
阿岛语气和悦的问候:“真是久违了。”
“几年没见啦?十年有吧?”答话的是名女客,嗓音听起来比阿岛年轻。
“时间没那么短,大小姐,都过十五年了。”
阿近并非故意,却演变成站着偷听的情况。来客似乎与阿岛熟识。既然唤她为大小姐,可能是昔日阿岛帮佣的店家千金。不过,感觉两人没有尊卑之分,相处得极为融洽。
“原来经过这么长的岁月啊,阿岛都没变。”
“大小姐才是漂亮依旧。哎呀,我真是的,不能叫您大小姐,该改口称呼夫人。”
“会叫大小姐的,也只有阿岛你了。你可以永远叫我大小姐没关系。”
两人爽朗的笑着,“请往这儿走”,交谈中伴随阿岛拉开黑白之间纸门的声音。
“请稍候片刻。”阿岛行一礼后退出房外,阿近一直等着这一刻。她猛然探出头,阿岛不禁大吃一惊。
“啊,大小姐。”
阿近竖起手指向唇边,悄声道:“不是吧,要叫我阿近。”
“是,阿近小姐。”阿岛略显慌乱。阿近拉着阿岛的衣袖,将她带往走廊转角。
“今天这位客人是您安排的吧?”
阿岛倒是毫无狼狈之色,摆出“这么快就穿帮啦”的表情,孩子气的吐舌扮鬼脸。
“是的,请原谅我多管闲事。”阿岛其实毋需道歉,这样回答反倒可疑。
“您是不是有话想告诉我?”
“不。”阿岛随即摇摇头。“我没什么要对您说的。只是,之前听过大小姐的故事后,想到另一个故事,我便去拜托那故事的主人。”
没料到对方很爽快地答应前来赴约,阿岛微微朝黑白之间行一礼。
“她本人应该也会告诉你,但我在此先说。十五年前我还年轻时,她是我工作店家的千金。”
“如今一切都已处理妥当,那位大小姐也过着幸福的生活。所以,我没顾虑太多就直接登门拜访,提出请求。”
“你们一直有往来吗?”
阿岛莞尔一笑,“纯粹是大小姐与女侍的关系,算不上什么往来。不过,我很清楚大小姐的生活情况。”
听她这么说,阿近似乎有些担心。
“总之,请和她见个面。”阿岛语毕,侧头仔细端详阿近。
“现下我才发现你们还有几分相像。我指的不时容貌,而是气质。”
她绕到阿近背后,双手轻轻推着她走。
“快去吧,阿近大小姐。”
与客人会面后,阿近显示恭敬地致歉:“让您久等了。”
对方身穿鳞纹的华丽和服,发髻上插着两支大龟甲发簪。这种最近风行的发型,深深吸引阿近的目光。
对方开心地眯起眼睛。“家人都骂我老跟着流行跑,是个没规矩的媳妇。”
她笑起来双眼眯成细线、眼角下垂,再搭配丰满的双颊,犹如画里的富态女子,和我一点都不像,阿岛姐也真是的。阿近不禁暗自苦笑。
“谢谢您专程前来。”
阿近手抵地面,低头行一礼。
“我知道这房间的用途。请叫我阿福。”
即使是假名,也取得很贴切。
“对了,您是阿近小姐吧?”
“是的,我是阿近。”
“您平常会用镜子吗?”
刚刚才找过镜子,阿近点头回答“会”。
“这倒是理所当然,不过,我有点担心……”
阿福指尖轻抵下颚,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她年约三十岁——穿着带有替女人除灾解厄意味的鳞纹,或许正值大厄之年,但她的动作像少女般轻快可爱,穿起来很合适。
“因为听过我的故事后,您或许就不爱照镜子了。”
阿福的故事于焉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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