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出生于日本桥小松町,家中经营裁缝店。店名为“石仓屋”。
“新场桥旁,河对岸有座细川越中守大人的宅邸。多年来,我们一家获准在细川大人的宅邸进出,所以父母总会提醒,睡觉时不可脚朝宅邸。可脚朝另一边,又是一间布庄,且外濠对面的武家宅邸更多,当中也有我们的客户。”
因此,以头朝日本桥、脚朝京桥的方向铺床,成为这家人的习惯。
“脚总得伸向某个方位才能睡觉,这也没办法。不过,明明同样是江户的桥,我们却把日本桥看的比京桥重要,于是在石仓屋形成一种独特的讲法,只要一吃亏便会说‘受到京桥般的待遇’,当然,这在别处完全不通,就像我们家独有的暗语一样。”
话虽如此,懂这暗语的人可不少。尽管裁缝店的规模有大有小,但石仓屋算是个大家庭。
“家父是第三代当家。那是石仓屋的鼎盛期,光旗下裁缝师傅便有十五人之多。”
除了缝衣服、外褂、裙裤等裁缝店常接的生意外,石仓屋也常缝棉被。看在外行人眼里,不会觉得这需要像裁缝衣服那样的复杂伎俩,其实此工作极为困难,棉被出自不同裁缝师傅之手,睡起来的感觉也大相径庭。
“尤其家父缝棉被的收益,在江户可说是数一数二。正因如此,店里才会生意兴隆。”
父亲名叫铁五郎,石仓屋历代店主都沿用这个名字。这也是设立商号的第一代店主,即阿福曾祖父的名字。
“缝棉被的裁缝店,屋号为石,店主为铁。”
阿福伸指抵在唇边,模样可爱迷人,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我老觉得匪夷所思,怎么净是些硬邦邦的东西。当中并非有什么特别的典故,仅是因为我曾祖父是上州石仓人。他原本是个一贫如洗的佃农,后来没办法糊口,只好到江户来。据说本名叫锹五郎。”
对了,附带一提——阿福眼神淘气。
“家母名叫阿金,还真充满铜臭味。”
阿福的嗓音相当悦耳,阿近频频点头,听的很入迷,却也开始有点担心。“阿福”应是她临时取的假名,可是“石仓屋”听来煞有其事。只要凭着这些描述,便能马上到日本桥通町一带确认石仓屋的所在地。
阿福似乎看出阿近心中所想,微微一笑。
“石仓屋已不复存在,”她柔声道,“由于发生某件事从此灭亡。那也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事。”
这么听来,仿佛失去的不是一家店,而是一整个家族或藩城。那是与阿福的轻松口吻极不搭调的刚硬用语。
“没错,就这样灭亡了。”阿福重复一次,“我父母想必也很不甘心,但石仓屋继续留在世上也绝不会带来好事,这结果反倒适得其所。”
阿福的语气悲叹中带有看破一切的坚强。她像发现什么怀念的过往般,视线在榻榻米上游移。
“不愧是气势有如旭日东升的三岛屋,连榻榻米边线也用上好的纺织品。”
深蓝色加上金银变线交织的镶边,想必因为这是待客用的房间。在阿福提起前,阿近并未特别留意此事。叔叔婶婶应该也一样,都是交由榻榻米师傅处理。
“这地方叫‘黑白之间’对吧?我是从阿岛那儿听来的。”
阿近颔首,并告诉阿福,店主伊兵卫会邀棋友到此对弈。
“那么,下次换榻榻米时改为黑底银边的款式,不更合适?摆饰和挂轴不妨也采用黑白两色,或仿照围棋的造型。”
对了,阿福丰润的脸上又浮现笑容。“我想起石仓屋也有个孩子和年轻伙计都很害怕的‘黑之间’。那房间的榻榻米外缘正好是黑色……”
而在那里缝制的东西更是糟糕,阿福接着道。
“家父曾以完全没掺混的黑绢做出纯黑的棉被。”
据说是客户特别订做。
“我当时年仅五岁,详情是长大后才得知。此事一直在家中流传。”
雇主是武士之家,连阿福也不晓得其家名,但似乎身份不凡。当初下订时,对方家的江户留守居还专程前来。
“不找裁缝店的人到家里,而是客户亲自前来,可见这事办的相当隐秘。”
“纯黑的棉被有什么用处?”阿近不禁感到好奇。
“长期卧病的人,光看到黑被就会浑身不舒服。”
是啊,阿福用力点头。接着,她像爬遭人听见似的移膝向前,悄声低语。阿近在她的诱使下,不由得侧耳细听。
“这么做另有用途。我也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明白当中的含义。”
小姐仍待字闺中,这事本不该告诉您。阿福更小声地补上一句。
“不过家母常说,再不好的智慧,也能够长人见识,所以我还是告诉您吧。皮肤白皙的女人躺在黑色棉被上,会更显晶莹剔透。”
阿近先是一愣,意会后顿时一脸狼狈。阿福则恶作剧似的一脸开心。
“一般情况下,想成仙女人最美的肤色,得用朱鹭羽毛的颜彩,或淡淡的暗红。但肤色若特别白净,则以黑色襟底效果最佳。”
嗯……阿近有些不知所措。
“对方严格定下完工的日期,且特意吩咐要包裹得密不透风,让人看不出里头是什么东西,再送进外宅。当然,不准外泄此事。”
尽管阿近到江户的时日尚浅,可她也知道大名家的主宅与外宅作风大不相同,因为三岛屋也同武家做生意。主宅重规矩礼仪,行事严谨;至于外宅,由于大多建于江户外郊,所以不拘小节,处事较随便,有时甚至会有败坏风纪之举。
“武士大人是为肤光胜雪的爱妾特别订制的吗?”
眼前虽没难为情的景物,但脑中涌现的想象,令阿近的视线不晓得该往哪儿摆。阿福不理会困窘的阿近,以天真无邪的口吻继续道:
“或许是利用这样的女人,从事某项重要的接待工作呢。因为对方下订时提到,此事关系藩内的兴衰。”
倘若是留守居暗中前来,并透露此话,那么后者的可能性颇高。
经此一提,阿近才想到,曼珠沙华的滕吉造访黑白之间当天,三岛屋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形。伊兵卫和阿民出门前曾谈及,武家的顾客堀越大人突然有件要进的装饰工作,叫两人去一趟。姑且不管与对方家道盛衰是否有关,至少那次的下订看起来相当重要。
阿福并非可以作弄阿近。察觉阿近的困惑后,她便回归原本的话题。
“上好的黑绢,染黑可不简单。您知道这点吗?”
听说必须先以红色为底再染黑,如此可加深色泽。不过,染料分量拿捏不易。假如加上黑色后仍带红,会显得混浊;而红色淹没于黑的话,亦算失败之作。由此便能看出染布师傅手艺的高低。
“况且,布料的价格也不便宜。家父非常用心制作黑绢被,然而成品折好放在房内时,却只是件黑漆漆的棉被。那情景怎么看都不习惯,既诡异又不吉利,不知情的人见着,总觉得阴森可怕。”
老爷做出一件阎罗王的棉被——一度传出这样的流言。“若是阎罗王订的货,应该会派带着狼牙棒的红鬼青鬼前来才对。”阿福笑道,阿近闻言也跟着笑了。
“不过,资深的师傅就算得知详情,也不会当一回事。裁缝店往往会接到一些稀奇古怪的订单,多年从事这个买卖,早对此司空见惯。像黑绢被之类,他们听了顶多应句:哦,这样啊。”
除了精工的上等货外,家里的女人都自行缝补衣物,所以裁缝店总是与女性衣物无缘,偶尔才会受托承接这样的工作,或修改旧衣。
“即使客户什么都没透露,也猜得出这种衣服背后另有文章,所以每家裁缝店里都藏着一、两个不可思议的轶闻。请祈祷师或除灵师到店内亦算不上新鲜事,好比小姐家里也会进行针供养吧。那是裁缝店特别重视的规矩,背后隐含着恐怖的原由。”
阿福歇口气,双肩垂落,视线复又在空中游移。阿近感觉得出,这次她眼神中已无怀念的温情,而带着一股冰冷悲戚。
“然而,愈骇人听闻的事,其实愈平凡无奇。石仓屋也是如此,灾厄并非来自他处,而是一开始就存在家中。”
这是我姐姐和哥哥的故事。
二十年前的初春时节。那天清早,刚满十岁的阿福在石仓屋店门前与住家门口走来走去,引领企盼。姐姐就快到家了。
阿福有个大七岁的姐姐阿彩。只是阿彩从小体弱多病,尤其深受咳嗽所苦,可怜的模样总令照顾她的人难过落泪。
不过,阿彩三岁那年,周遭的人都劝告她父母,说这孩子继续留在江户的话,恐怕无法长大成人,最好让她迁居气候温暖的地方。虽舍不得爱女离开身边,但束手无策地看着阿彩受折磨更是煎熬,两人于是痛下决定。
要将阿彩送往何处,石仓屋原本心里也没谱。幸好有个熟识的布庄老板,说是有亲戚家住大矶,那里终年温暖,不仅柔和的海风有益健康,更不乏营养丰富的食物,建议让阿彩寄住当地。
石仓屋的铁五郎光听到大矶这地名,便担心对方是性格粗鲁的船主,也不听清楚详情便想拒绝,令布庄老板夫妇大为紧张。
“请先冷静下来。我那亲戚是批发商,专做干货买卖。”
仔细一想,日本桥布庄的亲戚,若是批发商倒还说得通,起码比专门统管渔夫的船主合理。布庄老板解释,这家批发商规模不小,在地方上和船主一样吃得开,且颇受住民尊敬。
“她们家的媳妇历来只生男孩,虽不愁后继无人,总缺少那么一点热闹。对方很希望有个女孩,所以一定会好好珍惜阿彩。”
寄宿家庭环境宽裕,石仓屋老板也能减轻花费——这句话略显多余,铁五郎原就打算独立负担阿彩的医药费及大小花费,所以听着有点不是滋味。但他旋即改变想法,对方生活富裕,对阿彩来说应是求之不得的事,若再拘泥为人父的面子问题,阿彩的小命恐怕不保。铁五郎尽管是彻头彻尾的工匠脾气,仍有份商人的才干,很清楚金钱的可贵。
眼前最好接受这项提议,然而,这次却换阿金对他的决定有意见。阿金相当在意“对方想要女孩”这句话,阿彩只是暂住,可依此说法,是不是日后就算病愈也不会放她回来?
“现下担心这种事也没用。”
铁五郎训了妻子一顿,但并非全然不懂阿金的不安。
阿彩就是这么漂亮的孩子。打婴儿时期起,只要抱她出门,人们总会停下脚步,凑过来看她一眼。由于深受病魔所苦,她身子骨瘦弱、脸色苍白,这反倒凸显出秀丽的五官。如今阿彩已三岁,容貌引人注目的程度,可说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周遭便散发着光芒。
最后,铁五郎说服百般不愿的阿金,派一名女侍充当奶妈,陪同阿彩前往大矶。带着身体羸弱的孩子,从江户走上三、四天的路程,在对方来信告知孩子平安抵达前,铁五郎始终夜不能眠。每每想起与阿彩离别的情景,阿金便泪流不止。
阿彩有个之差一岁的弟弟,名叫市太郎。姐姐远赴大矶的半个月后,市太郎突然罹患麻疹。人们常言年幼时不管生什么病,男孩子总是比较严重,市太郎果真病的不轻,几乎丢了小命。他高烧连日不退,阿金都不眠不休地在一旁照顾。
也许是悉心照料起了功效,市太郎好不容易康复,阿金转忧为喜。她不时会反省,怕自己过去只关心阿彩,而疏忽了市太郎。
石仓屋店主夫妇全力投入生意。大矶的批发商夫妇,每月至少会捎来一次阿彩的消息。迁居大矶似乎是个好主意,阿彩接触当地温暖的空气后,没过多少时日,剧烈的咳嗽就像魔咒解除般,不药而愈。起初阿彩会因思念爹娘而无精打采,逐渐习惯周遭人的细心呵护后,也愈来愈少吵着要回家。
每传来这样的消息,铁五郎和阿金总是欢天喜地。然而,两人也常暗自流泪。这不同于离别时的泪水,阿彩明明是自己的孩子,可再过不久,恐怕就会忘记亲生爹娘。不,这种事不可能发生。等她不再咳嗽后,赶紧接回来不就好了。不,谈这还太早……
一年过去,大矶那边曾试着带阿彩回江户,石仓屋自然没理由反对。他们压抑雀跃的心情翘首盼望,但即将抵达的当天,有人快马前来通报,说是阿彩昨晚突然剧咳发作,停留在驿站无法动身。或许是江户的风唤醒阿彩沉睡的宿疾,很遗憾,这次得就此返回大矶。铁五郎和阿金听了,一时也无言以对。
之后数年间,宛如仪式般,阿彩总是反复上演同样情况。见阿彩在大矶时活泼健康,想带她上江户露个脸,途中必定旧疾复发。猜测或许在品川驿站过夜不吉利,改从镰仓一带雇轿,一口气赶往日本桥,但轿子一来到江户境内,她便狂咳不止,差点没咳出血,吓坏随行众人。
那么,春暖时节如何?秋高气爽的日子呢?两家人改变季节,挑选吉日,一试再试,结果仍是一样。阿彩始终无法踏进江户半步,不知不觉也年满八岁。
虽仍是不解世事的孩童,阿彩已能以言语向养父母明确传达想法和身体状况。
“我不想回江户。”某日,她清楚地说道。
信差多次往返江户与大矶,阿彩决心长住大矶。阿金忍不住嚎啕大哭。
阿福是小阿彩七岁的妹妹。换言之,阿福在阿彩确定留在大矶那一年降生人世,所以她自小便没见过这个姐姐。
铁五郎和阿金并未放弃阿彩,不过也有所觉悟,为了她的幸福着想,不能坚持带她回江户。尽管分居两地,她依然是爹娘的孩子。
两人对阿福投注所有的关爱,借此摆脱心中的落寞。哥哥市太郎也很疼爱小六岁的阿福,兄妹感情十分融洽。不在家的姐姐,那光辉耀眼的美丽容颜,加上可能命丧诅咒般的咳嗽病,展现出尊贵又脆弱的形象,时时飘荡在石仓屋四口之家的生活外围。
终于,阿彩在十七岁那年,真正地返回石仓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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