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仓屋就此灭亡。
这不只是一家店的消亡,更是一个家庭的崩塌瓦解。
阿福为说故事而来,并讲完那难以启齿的往事;而阿近则做好引出故事的准备迎接客人,终于听完那难以开口询问的往事。
“大小姐。不,阿近小姐。”听见阿福的叫唤,阿近抬起头,发现阿福双眸明亮,又恢复刚见面时活泼的笑脸。
“这就是我的故事。不过,如今我……”她手掌抵在胸前,“过得很幸福。”
铁五郎因入狱而日渐衰弱,加上一百棍的责罚,身体元气大伤。出狱后,他悄悄寄住在以前店里的资深裁缝师傅家中,不久便撒手西归。
曾是铁五郎生意伙伴的一对夫妻,收养了孤零零的阿福。两人与铁五郎一家素有交谊。
“他们希望我当儿媳妇。与其说是收我当养女,不如说是收我当童养媳。”
他们对我好得没话说,阿福眯着眼睛道。“尽管我只是个店家遭充公的老板女儿。公公、婆婆和丈夫都非常善良,要是立场互换,我肯定办不到,真是很特别的一家人。”
阿福眼珠滴溜溜地转,故意以惊讶的口吻述说。只见她两颊微微泛红,似乎是感到难为情。
“所以,阿近小姐,上天关闭一道门时,必定会另外开启一扇窗。”
阿福凝望阿近,双眸闪着光芒。那乌黑犹如黑糖的眼珠温柔和善,给人一股力量。
“无论有过多么糟糕的遭遇,也不会毁坏一切。”
阿近微微一笑,“阿福小姐,您与女侍阿岛是在那个家认识的吧?”
“是的,阿岛很照顾我。”阿福的目光仿佛激起涟漪,微微荡漾。
“家父过世后,我变得像人偶般,跟谁都不说话,不哭也不小,甚至没胃口吃饭。”
阿福的养父母,亦即她的公公婆婆,收养了这样的女孩。
“我能渐渐敞开心房,都是阿岛的功劳。尽管我和猫咪一样安静,她仍自顾自地说说笑笑,唱儿歌给我听,热情活泼地对待我。她并非想讨我欢心,而是要让我明白,负责照顾我这年纪女孩的女侍,所做的事是如此理所当然。阿近小姐,您知道那是指什么吗?”
阿福虽然这么问,却没让阿近有机会回话。她重重点头,语调变得更加开朗:
“她告诉我,我可以堂堂正正的生活,那些不愉快的、悲伤的事已过去。偶尔因忆起不幸沉痛的过往落泪,或半夜做噩梦惊醒也无可奈何。然而,一切都画下句点,阿福只要心安理得地吃饭,遇上有趣的事便开怀大笑,想说什么尽情说就对了。”
那是因为……阿近悄声道。“您与石仓屋的灾祸毫无关系,是个没任何过错的小女孩。”
“这话的意思是,我的情况和您不同?”
冷不防中一记回马枪,阿近陡然全身一僵。阿福轻垂目光,道歉似的向她行一礼。
“没错,我已从阿岛口中得知您的遭遇,请别责怪阿岛口无遮拦,她是打心底为您担忧。”
所以才会安排我和阿近小姐见面。
“在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前,一直窥望人心的黑暗深处,不哭也不笑的阿福,如今是这般朝气蓬勃、幸福快乐。”
阿福说着红了眼眶,她连忙拭去眼角的泪水,吸吸鼻子。
“阿近小姐认为家中的悲剧,全是自己造成的吗?”
“实际上便是如此啊。”
“那么,我家发生的那起惨事,您认为是谁的过错?我姐姐阿彩该背负起一切罪过吗?她不仅诱使亲弟弟违背伦常,死后仍妄念未消,为石仓屋众人带来灾难。对,她确实是罪大恶极的女人。然而,阿彩是为了做这些坏事,才出生在这世上吗?”
接着,阿福吁口气。
“我不这么认为。姐姐并非自愿染上受诅咒般的咳嗽病,也不是自愿离开父母身边,在外地长大。当然,她更不想危害石仓屋,爱上我哥哥。”
她一面摇头,歌唱似的高声强调每个“不”字。
阿近低着头,双手紧抓膝盖。虽然没应声,内心却激动得坐立难安,腰带上的深蓝条纹也为之歪斜。
“她是无可奈何啊。”
阿福的嗓音无比温柔,仿佛在安慰阿近……不,是安慰她已故的父母、哥哥、姐姐、及忠心耿耿的伙计,话语中饱含对石仓屋的慰藉之情。
“某天突然飘来一朵没见过的怪云,外形充满不祥之气。而当我们一家看傻眼的时候,已全身湿透、遭受雷击,一切被摧毁殆尽,就是这么回事。”
无从阻止……
“松太郎这个人遭到遗弃,即将断气时为令尊所救。令尊绝对没做错事。”
阿近终于出声。“可是他后来的做法错了。”
“那并非故意,他也不想将松太郎推入不幸的深渊。”
但错误无法抹减,即便没有恶意,也已伤害松太郎的心。
“既然如此,阿近小姐认为当初该怎么做才对?家里的人都欺负松太郎先生就行了吗?自己也恶劣地捉弄他,反倒好吗?”
阿近双目紧闭,尖声叫道:“是的,这样对他比较好!”
接下来,是一阵扫兴、无情的沉默。
“明明做不到还讲这种话。”
阿福首次这样责备阿近,她那蕴含甜美光芒的漆黑双眸仍泛着泪。
“阿近小姐,好长一段时日,我非常惧怕姐姐的亡魂来找我。那真的很恐怖。”
这回她来不及伸手擦拭,一颗泪珠从右眼滑落。
“我那美若天仙、人见人爱,最后却留下妄念死去的姐姐,也许哪天会复活,取走我这唯一幸存者的性命。她一生不幸又短暂,妹妹却过得这么幸福。不可原谅。先前我一直认为她会作祟害我,所以我假装自己先死,不笑也不开口。”
我根本不敢照镜子,阿福说着,眼睛一眨,又落下一颗泪珠。
“连镜子摆在旁边,我也不敢看。要是往镜子里瞧,也许会映出姐姐的模样,或浮现遭姐姐附身并夺走灵魂的嫂嫂在镜中哭泣的身影。”
以拳头敲打镜面,喊着“放我出去”的身影。
“有一次,我真的见到姐姐的亡魂。半夜,她站在我枕边,那漂亮的脸蛋挂着微笑,正低头俯视我。”
少女阿福放声大喊,睡在一旁的阿岛吓得弹跳而起。
“阿岛抱住我,我忍不住嚎啕大哭,直嚷着姐姐来了、姐姐来了。”
直到阿福累极喊不出声位置,阿岛都紧紧抱着她,而后才细问发生何事。阿福小姐,您看到什么?姐姐吗?她是怎样的表情?
“我回答,姐姐望着我笑……”
阿岛听完也笑了。
——什么嘛,这样一点都不可怕啊,小姐。
“黑白之间”里,阿福模仿阿岛的口吻,噙着泪水重拾笑容。
“阿岛说,姐姐是担心您会没有精神,所以来看看您的睡脸。加上她想向您道歉,才带着微笑。小姐不这么认为吗?”
阿近实在笑不出来,阿岛这番话根本是在哄三岁小孩。
“这……”
“您要反驳这怎么可能,对吧?没错,我们无法得知亡魂的想法。活在世上的人,即使面对面相处,往往仍需靠交谈相互理解,更何况是亡魂。”
不过,姐姐并未言语,没哀叹“好不甘心”,也没怨诉“阿福,我诅咒你”。
“她只是面带微笑。”
既然如此,阿岛的话或许有道理。与其说阿福心里这么想,不如说她受到诱导,于是她和阿岛约定,下次阿彩现身时要主动开口。
——姐姐,我很好,很少掉眼泪了。
——可是,你这样露脸,我觉得有点可怕,因为你应该已不在人世。你来到我枕边,是心头有牵挂吗?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阿近半好奇、半焦急地催促道:“她听见了吗?”
阿福动也不动,乌黑的眼眸陡然一亮。
“每次姐姐出现,我都会问她。但她总是笑而不答,所以我不断重复相同的问题。”
而后,当阿彩第七次现身,阿福也七度提问时……
“姐姐说完对不起,便没再出现过。”
想必她已心满意足。阿福感触良多地低语,突然掩嘴呵呵笑。
“阿近小姐,嘴撅得那么高,小心糟蹋您的美貌。”
阿近不想搭理她。这回该不会是阿岛和阿福串通来嘲弄她的吧?
“世上真的有亡灵。”
阿福收起笑容,换回诚挚的语调。阿近注视着阿福,只见她眼神和嘴角没有一丝笑意,宛如恋爱中的女孩一脸认真。
“千真万确。不过,赐予其生命的,却是我们这里。”
讲到“这里”时,她和之前提到“如今的我”时一样,伸手抵在胸前。
“同样的,这里也有净土。因此,当我领悟这点时,姐姐便能前往西方净土。”
阿福重新端正坐好,双手伏地深深行一礼。
“谢谢您听完这漫长的故事,我就此告辞。请您不要责怪阿岛。”
阿福离去后,尽管红轮西坠,阿近依旧独坐黑白之间。她内心纷乱,彷如双腿瘫软般无法站立,也不想和阿岛见面。
旁人看来,此刻阿近像是陷入沉思,其实她什么也没想,凝望着心中凌乱纷飞的片片记忆。纷飞纸片般的记忆残骸忽远忽近,时而贴在脸上,时而飘落肩头。从中可看见松太郎童稚的脸、淋着冰雨背他回到驿站的父亲,和人们提在手中的灯笼。
还有,良助那好胜的表情、腼腆地向阿近微笑的双眸。另一张纸片飘过耳边,传来喜一豪迈的笑声,及年幼的阿近追在哥哥身后奔跑的脚步声。哥,你要去哪儿?也带上我嘛。
而后,她看到愁容满面的建材商藤兵卫。映出他悲苦笑脸的纸片翻飞,背面是他开的殷红的曼珠沙华。下一瞬间,少女阿贵朝天际伸出手掌想承接那年初雪,双颊冻得泛红。接着,画面浮现清太郎抱起昏厥的阿贵时的侧脸。
纸片翩然飞舞,没有平静的迹象,阿近心绪紊乱不已。
这时,纸门开启,婶婶阿民唤道:
“阿近。”
一转头,她发现走廊完全笼罩在薄暮中,连阿民看起来都只是团黑影。
“客人早就回去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阿近移膝面向婶婶。阿民轻盈地走进黑白之间,终于自黑影现身。瞧见坐在一旁的确实是平常的婶婶,阿近突然一阵鼻酸。<dfn>http://</dfn>
“哎呀,你也哭啦。”
阿民微微睁大双眼,露出苦笑。
“我也……?”
“因为你一直窝在房里,阿岛从刚才便消沉的泫然欲泣,呓语般地说她太多管闲事、没脸见小姐,连八十助都不知如何是好。”
个性严谨的大掌柜,见平日可靠的女侍总管如此颓靡失神,一时手足无措。不管厉声训斥或柔声安慰都是起不了作用,他只好拜托阿岛别再哭泣。
“没多久,八十助竟掉起泪,这可比壮汉生病还罕见。若是他和阿岛手牵着手痛哭,我就要请老爷在东两国搭个野台。这么有趣的表演,肯定能招揽不少观众”
阿民讲的一脸认真,阿近不禁有气无力地笑道:“婶婶,您也真是的。”
“阿岛到底是怎么得罪你的?”
阿近于是吐露详情。没想到,客人带来黑白之间的奇异百物语,她还没告诉叔叔伊兵卫,反倒先说给婶婶听了。
听完石仓屋灭亡的故事,阿民表情没太大变化,仿佛在厨房后门与卖菜、卖鱼的小贩闲聊。
“所以你生气啦?”
阿近答不上话,不自觉的手抵胸前,恰巧与阿福之前多次出现的举动一模一样。
手掌传来心脏的跳动,当中带有怒意吗?
“阿岛姐没有恶意。”
“可是你在生气吧?看你的脸就知道。”
这感觉像遭人践踏,阿近好不容易找到话语形容。她胸中满是后悔与内疚,不甘心一句“这种事全看你怎么想”,便轻松将她击退。
我们心中存在着亡灵,也存在着净土。要真这么简单,岂会有人如此受苦?
“原谅阿岛这次吧,她是个称职的女侍。”
阿近无意把阿岛赶出三岛屋,婶婶这么说反而令她有些怯缩。
“我、我明白。”
“那就谅解她吧。”语毕,阿民微微一笑。
“明天喜一会来。”听说已收到通知信。
“我也很清楚,他不是会让你朝思暮想的哥哥。不过,见面后总会觉得怀念吧,要是你能开心就好了。”
阿民沉稳地笑着,阿近不由得心生困惑。婶婶难道对石仓屋的遭遇没任何想法吗?
阿近开口一问,阿民望向染成暗红色的拉门,似乎略感刺眼。
“那故事的确诡异到可能教人噩梦连连,但比起恐怖,不如说是悲哀。”
“您是指阿彩小姐?”
“不,不对。”阿民摇摇手。“是那个遭指责怀疑人家姐弟情谊,最后背着黑锅丧命的资深伙计。”
宗助。
“他死后不死还担忧着店里的未来,以亡灵的姿态现身吗?可是后来完全没提到他的事。”
经阿民这么一提,阿近才发觉确实如此。
“如同阿福小姐所说,亡灵存在人们这里。”阿民拍一下胸口。“然而,不管再怎么忠诚,他终究只是个伙计。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便无人挂念,在不在心中都一样。我觉得这才是真正悲哀的地方。”
她的口吻夹带几分愤懑。
“那个叫阿吉的媳妇也是,明明没犯错,却卷入石仓屋的不祥事,落得悲惨的下场。”
这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阿民低语。
“阿吉小姐吗……”
“没错,她可能至今仍困在镜中,也可能在阿彩和市太郎死后已获得解脱。”
倘若她还囚禁在里头,谁有办法救她脱困?
阿民像在担心手下的女侍生病般,面色深重的陷入沉思。
“阿福小姐只字未提她大嫂后来的情况,对吧?她就是这样的人。要是她会在意,反而奇怪。”
我也……压根没想到要问她这件事。
阿近没再接话。
那晚风势甚急,辗转难眠的阿近,听见三岛屋梁柱发出沉甸甸的挤压声。
她心底也响着同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