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上午八点),喜一抵达三岛屋。
虽说时值晚秋,但朝阳已高高升起,伙计忙着为开店做准备,提袋师傅则着手上工。阿民向阿岛交代完家里今天一整天的工作后,刚走到后巷的工房,便又被唤回。
要么就早点来,要不晚点到也罢,真不会挑时间。阿近脑中马上闪过这个念头,她不禁厌恶起对哥哥如此坏心的自己。
待会儿和哥哥见面,不知道我会是什么表情。
不过,当坐在厨房进门台阶上、由阿岛忙洗着脚的喜一转头望向她时,这些无来由的担忧顿时烟消雾散。
“阿近。”
好久不见,过得好吗?喜一嗓音略尖,似乎有点腼腆,踩着脸盆便站起身。他两颊通红,双目明亮,也许是难为情,频频以拳头搓着脸。
“哥。”
阿近好不容易应了这么一声,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一旁的阿岛似乎再也无法忍耐,往喜一脚边抓起准备用来擦脚的手巾蒙住脸。
“好啦、好啦。”阿民莞尔一笑,双手一拍。她的眼眶也微微泛红。
“先进来再说吧,喜一。”
伊兵卫、阿民、喜一、阿近在客房迎面对坐。这当然不是在黑白之间,壁盒挂着惠比寿钓鱼图,高大的信乐烧花瓶里插有阿民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栗枝,上头还结着三颗色泽漂亮的刺果,看似随意插在瓶中,其实极为讲究。壁盒旁的橱架上,摆有青瓷香炉和纸雕石狮。罩着驱魔用竹筛的石狮睁着一对大眼,相当可爱。一旁则是阿民亲手以沙包堆叠成的不倒翁,顶端是尊微笑的红色达摩。
几经犹豫,阿近选择初到三岛屋时穿的和服,也就是离开川崎驿站时的老家时,喜一看过的那身打扮。
仔细一想,她离开丸千已三个月。在与哥哥见面前,她一直以为只是短短三个月,真和喜一并肩而坐,才察觉三个月有多漫长。
去年正月,喜一曾以丸千接班人的身份跟着父亲到三岛屋拜年。自上次一别,你愈来愈有威严了。哥哥和嫂子处得融洽吗?丸千的生意可好?双方就近况及商事寒暄一阵。
聊了约半个时辰后,喜一拿出准备的礼物。那看来像是三流行商客常用的大行囊,喜一陆续打开行李和包袱,取出里头的东西。
“哥,这些全是你背来的吗?没人随行?”
“参拜御大师的香客都在秋季涌来,大伙儿正忙着呢。这种时候哪还能待人来啊,况且我也不需要陪伴。”
礼物多半是可存放的食品,诸如干货、酱菜、川崎驿站知名的糕饼等等。阿民喜滋滋的照单全收,接着,喜一一本正经地取出最后一个包袱。
解开一看,是两份包装好的物品。
“这是家母亲自为婶婶和阿近挑选的。”
“可以打开吗?”阿民移膝向前。喜一以拳头磨蹭鼻子,直说“请”。
阿民雀跃地掀开包装纸,惊呼一声。“哇,好美啊。阿近,你看!”
那是和服腰带。虽然皆是以蓝色为基调的暗色,但赠送阿民的缀有金银丝,样式沉稳,给阿近的则偏红。两条都是雪持纹。
“我是雪持松,阿近是雪持南天。”
阿民小心执起腰带往阿近身上比量,笑的更为灿烂。
“正适合接下来的时节,眼光真是独到。”
“这可是上等货。”伊兵卫很高兴。“送给阿近是理所当然,难为对阿民也这么用心。”
这是你才有的特权哪,他向阿民笑道。阿民也乐得眉开眼笑。
“这应该是京都一带的织法吧,想必是大哥和大嫂特地订购的。”
喜一开心得脸红泛光。“没错,加贺布庄的掌柜是店里的常客,我们请他帮忙……”
“那不就很早便开始安排?”
习惯客房里的气氛后,喜一现下才悄悄望向阿近。
“你启程前往江户后,娘随即着手准备。”
阿近将腰带贴着胸口,点点头。
“爹说难得从加贺买来这样的好货,干脆做成友禅染吧,,娘却觉得如此阿近就不会穿了,考虑很久。”
的确,若制成高雅华丽的友禅染窄袖和服,阿近打开一看,只会马上收好。阿近很高兴父亲有这份想让离家的女儿奢侈一回的心意,但更感激母亲能体谅自己当下的心情。
雪持纹并非单纯撷取冬日景致。此种图案呈现出植物柔软枝叶承受覆雪重量的模样,蕴含即将摆除积雪、重新挺立的生命力,及期盼春天到来的心情。
阿民的雪持松,是以“松”敬祝三岛屋生意兴隆,并以积雪比喻阿近,寄托着母亲“请多多关照女儿”的愿望。至于阿近的雪持南天,则是期许她能像南天竹一样持续保持希望,等待春天的来临,同时也借用南天竹“转难为安”的意涵。
娘明白这些对阿近都不容易,可是,娘会一直想着你。感觉母亲的话声透过鲜艳的腰带传来,阿近用力闭上眼。
做工果然不一样。你拿着腰带左看右瞧,兴奋地说着。她当然也清楚图案暗藏的含意,所以面颊贴着腰带、频频点头,回应灌注其中的情感:大嫂,我会好好照顾阿近的。
“虽然我常往来老家和江户。”喜一搔着头,“却第一次这么害怕遇上盗贼。假如这两条腰带遭窃,我可没脸回家。”
“这倒是,辛苦你啦。”
伊兵卫怪腔怪调的慰劳他,三人哈哈大笑。阿近仍兀自低着头,强忍泪水。
笑声暂歇时,喜一肚子忽然发出咕噜声。不只阿近,连阿民都露出诧异的表情。
“喜一,你没吃早饭吗?”
喜一脸红得像煮熟的章鱼,“不,我……”
“就算是清晨从川崎出发,也未免到的太早……你该不会昨晚便抵达江户了吧?”伊兵卫问。
“其实……”喜一吞吞吐吐地道出实情。他过于心急,昨天傍晚便已到达江户,但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直接前往三岛屋,便先在常光顾的商贾旅店过夜。然而,尽管昨晚和今早旅店都送上餐点,他却食不下咽。
“见到阿近前没胃口,对吧?”阿民看出端倪,补上这么一句。“不过你又感到害怕,因此真见着面,松了口气,肚子便饿起来。”
阿近有个好哥哥呢,阿民目光温柔地笑道。
她旋即拍手唤来阿岛,满心感激地收下喜一的礼物,同时起身为喜一准备早饭。在阿民返回前,由伊兵卫负责招待。只见羞红脸、满头大汗的喜一,与噙着泪水低头不语的阿近,仿佛在比赛互不讲话。
“阿近,麻烦招呼一下喽。”
听端来早饭的阿民这么吩咐,伊兵卫也跟着离席。
“你们想必有很多话想谈。喜一,你别客气啊,就当是自己家。”
喜一抹去鼻头的汗,以走调的声音应道:“好,谢谢叔叔。”伊兵卫微微一笑,推着阿民的背走出房外,关上纸门。
阿近拭干眼角的泪水,侍候哥哥用餐。喜一默默拿起筷子吃饭,喝口味汤,嚼着酱菜。
远离喧嚣街道的房间里,流动着一丝温暖与一丝悲戚,只听得见喜一进食的声响。
阿近明白,哥哥的脸会那么红,是因他像调皮过头而挨骂的任性少爷,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
“叔叔和婶婶对我真的很好,我打心底感谢他们。”
“爹娘还好吗?应该好些了吧。”
不光是嘴里塞满饭的缘故,喜一思考好一阵会儿才回答:
“他们很振作……”
“恩……”
“只是一直担心着你。”
喜一搁下筷子,以拳头擦拭眼角及嘴边。他热泪盈眶地望向阿近,有如一只胆小的狗,不断眨眼。
阿近看得心里难过,很想扑进哥哥怀里,一起抱头痛哭。但她终究还是忍住,这样会打翻餐盘。
“不过,娘常讲,阿近离开丸千是对的,到三岛屋比呆在家里好多了。爹有时会厉声训斥她,说她老想着你,看起来一天比一天苍老。”
那幕情景浮现眼前。
真想见爹娘一面。难以压抑的思绪不断涌现,阿近的泪水终于溃堤。
“对不起。”
喜一手覆膝盖,弓着背,朝阿近磕头道歉。身材高大的哥哥,此刻缩成一团。
“我知道还不到见你的时候。你刚在这里安顿下来,至少得等个半年才能碰面,这点道理我还懂。”
喜一低头致歉,白米粒自他嘴角掉落。
傻瓜,阿近不及细想便脱口而出。
“哥,你真是个傻瓜。”喜一眼泪汪汪地抬起头,阿近同样眼泪迷蒙。
“我不是不想见你们!哥,谁说你不能来看我!”
阿近大叫一声,扑向喜一。两人抱在一起,阿近潸然泪下。喜一又哭又笑地说:“原来是这样啊,对不起。”
这顿早餐最后平安收场。在这对放声大哭的兄妹身旁,白饭和味汤仍冒着腾腾热气。
泪水冲走卡在喉头的畏缩胆怯后,兄妹俩顿时涌上许多想说的话、想问的事。两人仿佛回到小时候,你一言我一语,一会儿打断对方的话,一会儿抢对方的词,聊得欲罢不能,喧闹不休。就算挂袖上的惠比寿起钓竿,将稠鱼夹在腋下掩耳逃走也不足为奇。
父母虽称不上精神百倍(毕竟阿近都不在身边),仍照旧过日子,脸上也偶有笑容。阿近逐一关切怀念的伙计们最近工作的情形、常往来的邻居近况,并收进心里。
她将最想问,同时也最难开口询问的事,摆在最后。
“波之家的人过得如何?”
原本滔滔不绝的喜一,顿时支吾起来。“恩,这个嘛……”
“阿姨似乎仍是老样子,病情时好时坏,虽然已经好很多,但整个人瘦了一圈。叔叔说想带她去泡温泉疗养。”
喜一至今依旧称呼儿时玩伴良助的父母为“叔叔、阿姨”,阿近也自然地跟着他这么称呼。
那天,良助被人用门板抬回家时,波之家的阿姨看到良助凄惨的死状,登时如遭踢倒的木头般砰然倒地,从此卧病不起。阿近没再见过面,只听闻她变得像游魂一样。
“叔叔没问题吧……”
“叔叔很坚强,比爹还振作。”
喜一面带歉疚地缩起宽厚的肩。“当时就是叔叔率先声援我们,松太郎干的事是松太郎的错,与丸千无关。”
身为丸千伙计的松太郎犯下杀人重罪,即使阿近的双亲被以管教不周的罪名押送入监也属正常。查封丸千,没收营业执照及股份,财产全数充公亦不无可能。此事不乏前例。
而挺身阻挡这一切的,正是波之家的主人。旅馆工会的伙伴也竭力相助,避免丸千就此瓦解。
大家总是告诉阿近“不必操心”,加上阿近早没有余力分神,所以她一直置身事外,不清楚详情,只晓得最后官司以缴罚金了结。
实际上,背地里应是偷送了高出罚金数倍的银子,否则官府绝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笔钱不出自丸千,波之家恐怕帮忙不少。
解决官府的事后,阿近的父亲自觉无法再和波之家一起做旅馆生意,打算收起丸千。那时,说服他改变念头的也是叔叔。
——这次的不幸并非在场任何人的错,真正的坏蛋已死,是良助运气不好。不过,你们的女儿阿近还活着,想想她该有多痛苦。假如只有你们夫妻俩,不管要关闭丸千,离开川崎驿站四处云游,或死在外头,都是你们的自由。但你们绝不能从阿近身边夺走这个家,不能让阿近认为一切都是她的错。
我从小看这孩子长大,更何况她差点成为我家媳妇。阿近可不单是你们的女儿啊,别再让她伤心难过。波之家的叔叔曾在丸千的里间,恳切地向她父母讲道理,阿近依稀记得此事。
然而,阿近当下只听进“都是她的错”,于是怀着苦涩的心情逃离。唉,连波之家的叔叔也认为我是元凶。阿近仅能以这样的观点思考。
“爹说一辈子都不敢再脚朝波之家睡觉。”
如今,阿近已能毫无犹疑地赞同喜一的话。
“嗯,我也这么认为,真的非常感谢叔叔。”
喜一抬起头,凝望阿近的双眼一亮。
“他见到我总会问:阿近过得如何?有没有托人从江户捎话回来?阿近虽住在亲戚家,但寄人篱下难免觉得抬不起头,快去看看她吧。昨天我出发时,他还专程跑来送行。”
——她该不会终日以泪洗面吧。喜一,阿近的事拜托了。
阿近的泪水好不容易才干,差点又扑簌落下。
“没想到这次换你主动问起波之家的叔叔。”
喜一像望着什么微弱却耀眼的景物般,由衷感到开心。
“你变得坚强不少。”
果然来江户是对的,这里很适合你。阿近对喜一眨眨眼,回以微笑。
“才不是这样,但,也对,或许是伊兵卫叔叔的奇怪疗法发挥了功效。”
先前她没什么确切的感受,直到今天与哥哥见面后才恍然大悟。没错,不知不觉间,我不再深陷黑暗的坑洞。双手抱膝,额头紧贴膝盖,口中溢满泪水——我已跳脱这样的心境。
“奇怪疗法?”
对方是喜一,应该不需要隐瞒吧。“跟你说……”阿近娓娓道来。由于内容颇长,阿近原本只想告诉他梗概,却愈讲愈巨细靡遗,包括曼珠沙华的故事、会吞噬人的房间及遭囚禁其中的女人的故事、映照出畸恋的镜子的故事。第三则谈的恰巧是姐弟相恋,阿近虽有点担心哥哥觉得尴尬,仍详尽道出始末。喜一睁大眼睛,听得相当投入。
“所以,我也在黑白之间坦然说出关于良助先生和松太郎先生的过往。”
语毕,阿近才猛然察觉喜一脸色有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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