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书·裴行俭传》中提到的王勃等“初唐四杰”皆“浮躁炫露”之流,难以在官场混得长久。与“初唐四杰”齐名的还有“文章四友”,这些名号类似于现在的文学社团。弄好了青史留名,弄不好勉强算文人雅兴,所有文人均有这种组团的情结。“文章四友”处在“初唐四杰”与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等唐代文坛大师爆发之前的过渡阶段,分别是杜审言、苏味道、李峤、崔融。值得一提的是,杜审言就是一代“诗圣”杜甫的祖父。
杜审言,京兆人,于唐高宗咸亨元年(670年)中进士。中了进士后杜审言自我膨胀得不行,恃才傲物的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曾吹牛说:“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意思是说他写的文章与屈原、宋玉相比,他们得靠边站。他的书法与“书圣”王羲之相比,王羲之得俯首称臣。吹得山响,实际上没那么大正能量。
步入仕途的杜审言嘴上没把门的,什么事都想点评两句,并且说得特别极端,以显示自己见解独特。官员之间闲聊天,聊聊诗词歌赋古往今来这都不算毛病,如果臧否当世人那就不明智了。因为祸从口出,言多必失,眼睛之所以长在嘴巴的上面,无外乎多看少说。杜审言不明白这个道理,一味地骂人,终于骂出了事儿。杜审言坐贬吉州司户参军,这是可以预见到的,他犯了官场大忌——揭短。
有个小例子可以证明,苏味道比杜审言会做官。苏味道二十岁中进士,受到朝廷大员裴行俭的赏识与推荐,官路平步青云,武则天时期官居宰相。苏味道什么事唯领导是瞻,轻易不发表自己的意见。《旧唐书·苏味道传》载:“处事不欲决断明白,若有错误,必贻咎谴,但摸棱以持两端可矣。”著名的成语“模棱两可”就是从他这里来的。同行们看不惯他,尤其是那些文人官员最为不齿,把苏味道的为官之道称为“苟合取容”。苏味道做天官侍郎时,有一次杜审言参加了官员预选试判,即官员述职考核。考试结束出来,他对人说苏味道必死。人惊问故,杜审言说,他见到我的文章,应当羞愧而死。原来老杜同志给文友苏味道一通批驳詈骂。杜审言对文友尚且如此,对待其他朝廷权贵一定看不惯。不知哪一席清高言论大揭秘得罪了权贵,被贬异乡。官场中并非禁止臧否他人,可以说,说点儿好听的,大家都愿意听的,说点儿不得罪人的,没准因为你的一番赞美言论,能够得到上峰的青睐,加官晋爵也未可知。官场中的揭短传话远比职场更为严重,涉及官员的负面新闻,影响到了人家的形象,人家必然出手灭之。
按说仕途遭到了打击,当事人应有所收敛。然而,杜审言到了新单位性格不改,反而变本加厉,很快得罪了领导和同事。如果能改那就不是文人了。司马周季重、司户郭若讷两人一合计,杜审言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主儿,必须教训教训。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处理方法比较简单,周、郭二人罗织杜审言各种罪名,把老杜关进了大牢,准备杀之。这里不比京城,在京城想动谁得考虑舆论的压力,在只手遮天的地方上就不必了。因言获罪的老杜走到了仕途的尽头,后果却由他儿子埋单。
本来看似毫无希望了,哪知忽然间杀出个程咬金。杜审言次子杜并,时年只有十三岁,见父受辱,奋不顾命,趁着周季重大宴宾客的机会混入了司马府,刺杀了周季重。杜并也被乱刃分尸,当场死亡。这件孝举震惊了朝野,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杜审言,仕途忽然柳暗花明又一村。幸好是次子杜并死了,如果是长子杜闲,就不会有诗圣杜甫了。武则天诏杜审言进京准备重用他,就问你高兴不?杜审言手舞足蹈拜谢,当即写下了《欢喜诗》。武则天看罢,叹其才学,授膳部员外郎,主管皇家饮食。
杜审言经过丧子之痛,终于省悟,这回在中央平稳做官多年,到了晚年又犯了糊涂,依附武则天宠臣姘头张易之、张宗昌兄弟。后武则天晚年病重,大臣崔玄、张柬之等率领羽林军迎中宗李显复位,诛杀张易之兄弟,史称“神龙政变”。杜审言受到牵连,流放安南都护府峰州,地点在今天的越南境内。相对杜审言来说,他的长孙杜甫格调很高,为了仕途前后经营半辈子,结果却比他爷爷还惨。
杜甫的家庭情况与很多家庭有着共同点,富不过三代。老杜家有着“承儒守官十一世”的辉煌,到了杜甫这辈儿家道中落的困境极为明显。《新唐书·杜甫传》载:“少贫不自振,客吴越齐赵间。”说杜甫年少时过着十分清贫的日子,经常四处充当幕僚,靠打工乞食异乡。杜甫曾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有“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之诗句,希望能像尧舜时代的名臣们一样干出点成绩来。最后未能如愿,落得苏东坡讥笑他,“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可惜才能不济。摆在杜甫面前的一个现实问题是如何步入仕途。混了多年终于被人发现,他的才学引起了李邕等有关人士的注意,为他做了举荐,进京赶考。唐代的科举制度与宋代大不相同,唐代处在科举与阀阅矛盾冲突深刻的历史环境,在这种情况下,寒门子弟不依附权贵很难在科举中考中。
杜甫有了大员的举荐,进京参加进士科举,结果“举进士不中第,困长安”。没考上不说,反而成了北漂一族,一个“困”字是对杜甫生活艰辛的高度概括。寄人篱下,漂泊生活大约十余年,前前后后参加了六次科举考试,皆落第。被生活所逼迫,杜甫只有孜孜求官这条路可走。期间杜甫遇到了比他年长十一岁的李白,两人一见如故,共同度过了“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的一段岁月。李白的文人情结更加严重,喝高了就说“天子呼来不上船”,敢叫玄宗宠臣高力士给他脱靴。
唐玄宗天宝十三年(754年),朝廷举行了大规模祭祀活动,杜甫的机会来了,献《三大礼赋》文章。文人以文字求官,其实比较容易,但通常被情结搞砸。譬如同时期的著名诗人孟浩然,四十岁时游长安,进士落第,在好友王维的安排下邀入内署,恰好唐玄宗来了,吓得孟浩然钻到了床底下。王维不敢隐瞒,据实奏闻。唐玄宗命其作诗,孟浩然出来就一句“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唐玄宗好似吞了苍蝇般的犯恶心,说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大好的入仕机会,就这么被孟浩然毁掉。不清楚杜甫写了几篇文章,但其中有三篇得到了皇帝的赏识。杜甫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臣赖绪业,自七岁属辞,且四十年,然衣不盖体,常寄食于人,窃恐转死沟壑,伏惟天子哀怜之。”唐玄宗授予他河西尉的官职,杜甫嫌官小不去做,后改右卫率府胄曹参军。杜甫时年已经四十三岁,终于进入了仕途。杜甫运气实在不好,次年即爆发了安史之乱。唐玄宗逃往成都,仓皇传位于肃宗李亨。杜甫本想追随皇帝,结果半路被叛军抓到,最后几经辗转才见到了组织。由布衣之交的宰相房琯推荐,杜甫任右拾遗。又赶上房琯东窗事发,杜甫为他打抱不平得罪了皇帝,仕途进入黑暗时期。后来杜甫在唐代宗统治时期获得工部员外郎的荣誉头衔,所以世称“杜工部”。
杜审言和杜甫爷孙俩犯了文人的诸多毛病,其实文人做官的两大瓶颈无非——管住嘴、看清事儿。
舆论有时候是杀人武器,很多情况下杀人一万自损三千,作用是相互的。多数文人掌握着舆论力量,但似乎他们并未科学地使用,导致了有的说没的也说,有的要夸张放大地说,没有的要捕风捉影地说,官场中的文人多数败北于此。掌握舆论工具要有的放矢,不能胡乱放箭。舆论工具是为仕途晋升做准备的,与此无关的最好不要施展出来,作诗写文章最好不要有影射之嫌。官场中波诡云谲,变幻多端,今天说你是青天白日,明天你就可能是贪官败类。看清形势是每位官员的基本素质。文人很容易意气用事。杜审言临死前曾说:“甚为造化小儿相苦,尚何言?”没什么说的了,都是造化弄人,小人陷害。“尚何言”三字道出了老杜同志的心声,窃以为他已有所了悟,因为在乎面子不忍说出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