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独立纪念日前一个星期,我们到了埃尔菲恩斯通。卡斯比姆和决定命运的埃尔菲恩斯通之间是一条绵延一千英里的十分平坦的大路。据我所知,卡斯比姆是那个红头发的恶魔早已计划好了首次露面的地方。这段旅程占去了六月里的大部分时间,因为我们每天的行程难得超过一百五十英里,其余的时间都花在各个不同的停留地点,有一次竟停了五天,无疑所有这些也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因此,就应当顺着这段路程去寻找那个恶魔的踪迹。我在埃尔菲恩斯通附近无情地向四周伸展出去的大路上来回驾车疾驰了好几个不宜多说的日子以后,就一心扑到那段路程上。
想象一下,读者,我那么畏缩胆怯,那么不爱炫耀,生来又总那么comme il faut,想象一下,我用颤栗的讨好的微笑掩盖我内心的极度悲伤,同时胡乱想出一个借口,想要翻阅旅馆的住宿登记簿。“噢,”我会说,“我几乎可以肯定我以前在这儿住过——请让我查查六月中旬的记录——不,看来我完全搞错了——考塔盖恩,多古怪的一个家乡城市的名称。非常感谢。”或者说:“我曾有个客户住在这儿——我丢失了他的地址——我可不可以……?”而且时常,特别要是碰到那个地方的管理人员是某类生性阴郁的男子,我私下翻阅一下住宿登记簿的请求总会遭到拒绝。
我这儿有份备忘录:在七月五日与我回到比尔兹利去待几天的十一月十八日之间,我在三百四十二家旅馆、汽车旅馆和旅游客店登记住宿,即使实际并没有住宿。这个数字也包括切斯纳特和比尔兹利之间的几次登记,其中有一次我发现了那个恶魔的影子,努·珀蒂,伊利诺伊州拉鲁斯“我不得不仔细安排查询的时间,保持一定的间隔,免得引起过度的注意;我只在服务台打听探询的地方肯定至少有五十处——但这种调查往往徒劳无功;我宁愿先花钱订下一个根本用不着的客房以此建立起一个貌似真实和善意的基础。我的调查显示在我查阅的三百多本住宿登记簿中,至少有二十本提供给我一个线索:那个东游西荡的恶魔在路上停留的次数比我们甚至还多,要不然就是——他完全干得出这样的事——他添加一些额外的住宿登记,好不断向我提供一些嘲弄的线索。只有一次,他确实和我们住在同一家汽车旅馆里,离洛丽塔的枕头只有几步。在有些情况下,他就跟我们住在同一个街区或邻近的街区。时常”他埋伏在两个既定场所之间的一个中间地点。我回想起洛丽塔,就在我们离开比尔兹利之前在客厅的地德上,研究旅行指南和地图,用口红标出一段段行程和停留地点;这一切多么鲜明清晰!
我很快发现,他早就预料到我会开展调查,所以专门用了一些侮辱性的假名来对付我。在我拜访的头一家汽车旅馆庞德罗萨旅社的办公室里,他所登记的混在十二三个显然常见的姓名中的姓名是:格拉蒂安诺·福布逊博士,纽约州米兰多拉。当然,这个姓名的意大利喜剧涵义免不了会引起我的注意。女店主纡尊降贵地告诉我说这位先生曾得了重伤风,一连五天卧床不起,他把汽车留在某个汽车修理厂里修理,七月四日他才付清账目离开。对,有个叫安·洛尔的姑娘以前在旅馆里工作,但现在嫁给了锡达城的一个杂货商。有个月色皎洁的夜晚,在一条偏僻的街上,我拦住了穿着白鞋子的玛丽;她像一个机器人似的正要尖声叫嚷,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同时发出求她帮助的虔诚的喊叫,以此设法让她具有人性。她赌咒发誓说她什么都不知道。这个格拉蒂安诺福布逊是谁?她似乎动摇了。我嘲地抽出一张一百美元的鈔票。她把鈔票举到月光下面。“他是你的兄弟,”她终于悄没声儿地说。我把钞票从她冰冷的手里一把抢了过来,骂了一句法语的粗话,转身跑开。这件事使我明白只好依靠自己。哪个侦探也发现不了特拉普为了适应我的思路和态度而安排的那些线索。我当然不能指望他会留下正确的姓名和住址;但我确实指望他会在自己阴险狡猾的光滑的层面上摔倒,比方说,并非绝对必要地大胆拿出一张色彩相当鲜艳、有关他个人的彩色照片,或者,通过披露出太少信息的那些量的部分的质的总和而披露得过多。不过有一点他成功了:他成功地让我和我莫大的苦恼完全陷在他的恶魔的鬼把戏里。他凭借无穷的技巧摇摆晃动,重新取得难以置信的平衡,总给我留下那种逗引我的希望——如果我可以用这样一个词来提到背叛、愤怒、孤寂、恐惧和仇恨的话——以为他下次可能会暴露。他始终没有暴露——尽管有时只差那么一点点。我们都对那个穿着亮晶晶的衣服、具有传统的优美姿态、在云母般的亮光下小心翼翼地在绷紧的绳索上行走的杂技演员称赏赞叹;但那个穿着稻草人的衣服、扮作荒唐的酒鬼、善于在松垂的绳索上行走的人,身上具有多少更为难能可贵的功夫啊!我应该知道的。
他留下的线索虽确定不了他的身份,但却反映出他的个性,至少反映出某种与我具有相同性质的、十分突出的个性。他的风格、他的那种诙谐幽默——至少在最出色的时候——他的思维方式,都跟我十分的相似。他模仿我,嘲弄我。他的影射暗指当然表现自己文化修养很高。他博览群书,通晓法语,精于异想天开地杜撰新词和猜测词意,而且还是个性学的爱好者。他那手字很像女人写的。他会改名换姓,但不管他写得多么歪歪斜斜,总掩盖不了自己对“t”、“”和t这几个字母的十分特殊的写法。凯尔凯帕特岛是他特别喜欢居住的地方之一。他不用自来水笔,任何一个精神分析学家都会告诉你,这意味着病人是一个受到压抑的水中精灵。人们慈悲地希望冥河中会有一些水中仙女。
他的主要特点就是爱捉弄人。天哪,这个卑鄙的家伙多会取笑人啊!他对我的学识表示质疑。我知道自己规然不是无所不知,就该谦虚谨慎,我为自己知道这一点感到相当得意;我认为很可能我在这场密码文字的追逐活动中漏了一些基本要点。当他那十分难解的谜语从旅馆住宿登记簿里其他那些普通的没有恶意的姓名中蓦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那虚弱的身体怎样因为欣喜和厌恶而不住颤抖!我发现每逢他觉得他的谜语对我这样一个解谜能手也太晦涩难解的时候,他就会用一个容易的字谜再把我引回去。“亚森·罗宾”在一个对年轻时所读的侦探故事仍记忆犹新的法国人来说是明明白白的!你也不必非得是个柯勒律治的研究者“才能欣赏”英格兰波格克城的埃·珀森。这个陈腐的玩笑。像阿瑟·雷恩鲍显然是滑稽模仿Le Bateau Bleu作者的名字(让我也笑一笑吧,各位先生)—和因LOiseau Ivre而出名的“莫里斯·施梅特林”(猜中了,读者!)之类的假名都情趣不高,但基本上还叫人想到一个有教养的人——不是一名警察‘不是一个普通的蠢汉’也不是一个粗俗的推销员。而愚蠢可笑的纽约州埃尔迈拉市的德·奧尔贡当然是出自莫里哀的戏剧;我新近曾想引起洛丽塔对一出十八世纪名剧的兴趣!所以又像迎接老朋友似的看到怀俄明州谢立丹市的哈里·邦柏。一本普通的百科全书告诉我那个显得样子相当特别的“新罕布什尔州莱巴嫩市的菲尼亚斯,昆比”是谁。任何一个具有德国姓氏、对于滥用宗教又稍有兴趣的弗洛伊德学说的忠实信徒,一眼就该看出“密西西比州埃里克斯市基茨勒博士”的含意是什么。到此为止!一切还算不错。这类玩笑质量不高!但总的说来并不针对个人,因而也就无伤大雅。在那些引起我的注意的住宿登记中,有些本身是确凿无疑的线索,只在比较细微的方面叫我感到困惑,我不愿意提出许多,因为我觉得是在一团充满词语的幽灵的迷雾中摸索,这些幽灵也许会突然变成活生生的度假的人。谁是“俄亥俄州兰博尔市的约翰·兰德尔”?他就是那个笔迹恰好类似纽约州卡塔吉拉市的恩·斯·阿里斯托夫的真实的人吗?“卡塔吉拉”里讽刺的是什么?“英格兰霍克斯顿的詹姆斯·马弗·莫雷尔”又是怎么个人?“阿里斯托芬”,“骗局”——很好,但我没领会的是什么呢?
有种笔调贯穿在他使用的所有这些假名中,每当我一碰上,总叫我的心特别痛苦地“乱跳。比如”纽约州日内瓦市的吉特拉普“是洛丽塔背叛我的迹象。”凯尔凯帕特岛的奧布里·比尔兹利“比那个混乱不清的电话留言更清楚地暗示应该到东部去寻找他们这种暧昧关系的起点。”宾夕法尼亚州梅里美市的卢卡斯·皮卡多则旁敲侧击地表明我的卡尔曼已经向那个骗子泄漏了我那可怜的恋情。科罗拉多州多洛雷斯市的戚尔·布朗无疑十分刻毒伤人。那个阴森可怕的“亚利桑那州汤姆斯通市的哈罗德·黑兹”(换个时间,这倒会引起我的幽默感)暗示他对这个姑娘的过去相当熟悉,这一点像梦魇似的有一刹那叫我想到我追踪的目标是她们家的一位老朋友,也许是夏洛特以前的情人,也许是一个想要补救以前过错的人内华达州谢拉市的唐纳德·奎克斯。然而最锋利的匕首还是切斯纳特旅馆住宿登记簿上变换词尾字母位置的那条记录:新罕布什尔州凯恩市的特德·亨特。
所有这些姓珀森的、姓奧尔贡的、姓莫雷尔的和姓特拉普的人在旅馆里登记的车牌号码都经过算改,这只告诉我汽车旅馆的店主都不核对登录的旅客汽车牌号是不是准确。关于那个恶魔在韦斯和埃尔菲恩斯通之间租用的一些短程汽车的资料——填写得不是不完整就是不准确——当然毫无用处。他最初驾驶的那辆阿兹特克牌汽车的牌照闪烁着不断变动的数字‘有的数字互换了位置’有的数字经过改动或省略,然而不知怎么,却总形成了相互关联的组合(比如“S 1564”、“Sh 1616”、“Q 32888”或“CU 88322”),不过,这些组合都设想得那样精巧从来不会暴露出它们共同的命名人。
我忽然想到,他在韦斯把那辆折篷汽车交给他的同伙,自己改用短程出租汽车的方式以后,接替他的人也许没有他那么小心,会在哪家旅馆的办公室里把那些相互关联的数字的原型写出来。然而,如果沿着我知道那个恶魔所走的路去寻找他已经是一件如此复杂、迷茫、徒劳无益的工作,那么,想要追踪不知其走哪条道路的不知其名的汽车驾驶人,我又能指望得到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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