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本章:第二十九章

    我下了汽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这个声响在那个空虚的、没有阳光的日子里显得多么平淡,多么干脆!汪,那条狗漫不经心地叫一声。我按了门铃,铃声在我周身震响。Personne。Je resonne。Repersonne。这些重复的毫无意义的词语是从多深的地方传来?汪,狗又叫了一声。一阵忙乱,一阵拖着脚步行走的声响,接着门咿呀一声开了。

    高了两三英寸。一副粉红色框架的眼镜。新做的高高堆在头顶上的发式,显得变了样的耳朵。多么简单!这一刻,三年来我一直想象着的死亡竟变得那么简单,就像一块干枯的木柴。她显然怀着身孕,肚子很大。她的脑袋显得小了一点(实际只过去了两秒钟,但生命可以承受多少这样呆板僵立的持续时间就让我再给予多少吧),她那有着浅色雀斑的脸蛋儿瘪了下去,裸露的小腿和双臂失去了原来的棕褐色,因此那些细小的汗毛露了出来。她穿了一件褐色的无袖棉布连衣裙,脚上是一双十分邋遢的毡拖鞋。

    “哎一咿一哟!”停了片刻,她带着惊讶而欢迎的语调这么喊道。

    “你丈夫在家吗?”我手插在口袋里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我当然不能像有些人想的那样把她杀了。你知道我爱她。那是一见钟情的爱,是始终不渝的爱,是刻骨铭心的爱。

    “进来吧,”她用热情、欢快的声音说。洛莉·希勒紧靠着那扇用容易碎裂的干木板做的门,尽量缩紧身子(甚至还稍微踮起了脚),好让我走过去。她低头望着门槛,面带笑容,pommettes饱满,双颊下陷,在木头门板上展开两条像搀了水的牛奶似的白色的胳膊,有一刹那就像给钉在十字架上。我走进屋子,没有碰到她那隆起的婴儿。洛莉的气味儿,添了一点淡淡的油煎味儿。我的牙齿就像一个白痴的牙齿似的得得打战。“不,你留在外边。”(对那条狗说)她关上门,跟着我和她的大肚子走进那个极小的住所的客厅。

    “狄克就在下边那儿,”她说,用一个无形的网球球拍指着,把我的目光从我们站在里面的这个单调乏味的客厅兼卧室引向厨房,穿过后门,一直引到后门外面一片相当质朴的场景上去:有个一时没有生命危险的黑头发的陌生年轻人,穿着工装裤,正背对着我,站在一把梯子上,把什么东西钉在他邻居家的小木屋旁边或就钉在他邻居家的屋墙上,那个邻居身子比较肥胖,只有一条胳膊,就站在下面抬头望着。

    她从远处带着歉意解释了一下这种情形(“男人总归是男人”);她要把他叫进来吗?

    不用。

    她站在那个斜屋顶的房间中央,嘴里发出一些询问的“唔—唔”声,用手腕和手打着我熟悉的爪哇人的手势,在一阵短暂而幽默的客套中,请我在摇椅和长沙发(长沙发晚上十点以后就是他们的床)之间选择一样坐下。我说对她的手势“熟悉”,是因为有一天,在比尔兹利,她也曾用同一种手腕的舞姿欢迎我参加她的宴会。我们两个人在那张长沙发上坐下。说来奇怪,虽然她的姿色实际上已经消逝,但我却清楚地发觉,实在晚得无可救药地清楚地发觉,她显得有多么像——一直就多么像——波堤切利笔下那个黄褐色的维纳斯——同样线条柔和的鼻子,同样隐约朦胧的姿色。我的手在口袋里轻轻地松开,又重新握了握枪尖;我那还没用过的武器裹在一条手帕里面。

    “他不是我要找的那个家伙,”我说。

    她眼睛里洋溢着的那种欢迎的神色消失了。她眉头紧皱,就像在从前痛苦的日子里那样。

    “不是谁?”

    “他在哪儿?快告诉我!”

    “听着,”她说,把头歪向一侧,摇了摇,“听着,那件事你就不要再提了。”

    “我当然要提,”我说。有一刹那一说也奇怪,整个会面中仅有这一刹那是顺利的、可以忍受的一我们都愤怒地望着对方,仿佛她仍然为我所有。

    她是一个聪明的姑娘,立刻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狄克对那件乱糟糟的事儿什么都不知道。他以为我是她的父亲。他以为她从一个上等阶层的家庭里逃出来只是为了到一家小饭馆里去洗盘子。他对什么都信以为真。我为什么还要抖搂出那些污秽的丑事,把情况弄得比实际更不好受呢?

    可是,我说她必须通情达理,她必须做个通情达理的姑娘(把她那个像个大鼓似的光肚子藏在那件薄薄的褐色连衣裙的下面),她必须明白如果她希望得到我这次来所给予的帮助,那么我至少得对情况有个清楚的了解。

    “嗨,告诉我他的名字!”

    她以为我早就猜到了。那是一个(她脸上露出一丝调皮的、忧伤的笑容)那么一个引起轰动的名字。我决不会相信的。她自己几乎也无法相信。

    告诉我他的名字,我秋天里的美人儿。

    她说那实在无关紧要。她建议我别再提了。我想不想抽支烟?

    不,告诉我他的名字。

    她十分坚决地摇了摇头。她觉得如今再去兴师问罪也太晚了,而且我再也不会相信那叫人难以相信的难以相信的情况——

    我说我还是走的好,问候了她,见到她很高兴。

    她说这实在没什么用处,她决不会说的,不过另一方面,毕竟——“你真的想要知道他是谁吗?好吧,就是——”

    她耸起两根细细的眉毛,噘起焦干的嘴唇,柔和地、机密地、带着几分儿嘲弄、多少有点难以取悦但仍不无温情地用一种低低的吹口哨的声音说出了机敏的读者早就猜到的那个名字。

    防水的。为什么我的脑海中蓦地掠过沙漏湖上那一瞬间的情景?我,同样早就知道了这桩事,却始终没意识到。既不震惊,也不诧异。悄悄发生了交融汇合,一切都变得井然有序,成为贯穿在整个这本回忆录中的枝条图案,我编织这幅图案的目的就是让成熟的果子在适当的时候坠落下来;是的,就是怀着这种特定的、有悖常情的目的:即使你获得——她仍在说着,而我却坐在那儿,消融在美好无比的宁静之中——通过合乎逻辑的认识所带来的满足(对我最有敌意的读者如今也应该体会到这一点)使你获得那种美好无比的绝对的宁静。

    正如我所说的,她一直在说着。现在她的话儿滔滔不绝。他是她为之疯魔的唯一的男人。那狄克呢?噢,狄克是个温顺的人,他们在一起十分幸福,不过她指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情形。而我嘛,当然了,从来就算不上什么?

    她仔细端详着我,似乎一下子理解了这个难以置信——而且不知怎么令人厌烦、困惑而又毫无益处的——事实,就是穿着丝绒上衣坐在她身旁的这个冷淡、文雅、身材瘦长、四十岁的体弱多病的人,对她那青春发育期的身体上的每个毛孔和小囊都了如指掌,十分爱慕。她那失去光彩的灰色眼睛上奇特地戴着一副眼镜;我们那段可怜的恋情有一刹那映现在她的眼中,受到反思,随后就被抛开了,好像那是一个索然寡味的聚会,一次只有最乏味无聊的讨厌的人参加的阴雨天的野餐,一种单调的操练,一块与她童年有关的干泥巴。

    我只设法挪动了一下我的一条腿,避开她的手漫不经心地能拍到的地方—这是她的一种习惯动作。

    她要我别再犯傻。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她觉得我是一个很好的父亲——姑且承认我是那样。说下去,洛莉·希勒。

    噢,我知不知道他认识她的母亲?他实际上是一个老朋友?他曾经上拉姆斯代尔看望他的叔叔?——噢,好几年前了一—而且还在妈妈的俱乐部里讲过话,曾经当着大家的面,拉着她洛莉的光胳膊,把她拖过去,抱到膝头,亲吻她的脸庞,当时她才十岁,对他大为生气?我知不知道两年以后在他住下写剧本的那家客店里,他看到了我和她?他写的剧本就是后来她在比尔兹利排练的那出戏。我知不知道——她相当可恶地岔开话题,要我相信克莱尔是个老婆子,也许是他的一个亲戚或以前的生活伴侣——而且,噢,韦斯《日报》曾刊登出他的照片,那是一次多么侥幸的脱险!

    《布赖斯兰日报》却没有登他的照片。是啊,非常有趣。

    不错,她说,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又一个的谎言,要是有人把她的生活经历写得引人注目,谁也不会相信。

    说到这儿,厨房里传来活跃、温暖的声音,狄克和比尔脚步沉重地走到那儿去找啤酒。他们在房门外看到了客人,狄克就走进客厅。

    “狄克,这是我爹!”洛莉喊道,声音响亮有力,让我感到全然陌生、新奇、欢乐、陈腐而悲伤,因为那个年轻人是个参加过一场遥远的战争的退伍军人,耳朵有点儿聋。

    冷漠的蓝眼睛,乌黑的头发,红润的面颊,没刮胡子的下巴。我们握了握手。考虑周到的比尔显然为自己用一只手创造奇迹而感到得意,这时把他开好的罐头啤酒都拿了进来。他想要退出去。这是单纯朴实的人所有的十分得体的礼貌。留下来吧。一条啤酒广告。事实上我倒愿意他在这儿,希勒夫妇也一样。我换坐到那张不住颤动的摇椅上。洛莉不断地把果汁软糖和土豆片拿给我吃,自己也起劲地嚼着。两个男人都望着她那穿着丝绒上衣、薄斜纹呢背心、虚弱、frileux、痩小、老派、年纪不大却面带病容、可能是一个子爵的父亲。

    他们以为我是来住下的。狄克眉头紧皱,表明他在苦苦思索;随后提议他和洛莉睡到厨房里一张备用的床垫上。我轻快地摆了摆手,告诉洛莉我是去里兹堡,只是顺路前来看看,我会受到那儿的一些朋友和仰慕我的人的款待;洛莉又特别大声地嚷着把我的话转达给了狄克。这时我们才发现,比尔剩下的那几个手指中有一个在出血(毕竟不是个创造奇迹的人)。她弯下身子去看那个男人的手,两个苍白的乳房间那道幽暗朦胧的乳沟显得多么具有女性气息,那种样子不知怎么我以前从没有见过!她把比尔领到厨房去给他包扎。有几分钟(肯定充满了人为的热情的那三四分钟短暂而又似乎永无穷尽的时间),只剩下我和狄克留在那儿。他坐在一张坚硬的椅子上,皱着眉头,按摩着他的两只胳膊。我产生了一种无聊的冲动,想用我那十分坚硬的长爪子把他冒汗的鼻翼上的那些黑头粉刺挤掉。他长着两只好看的、神情忧伤的眼睛,美丽的睫毛,雪白的牙齿。他的喉结很大,毛茸茸的。这些年轻、强壮的家伙!他们干吗不好好刮刮脸呢?他和他的洛莉在那边那张长沙发上曾经尽情地交欢,至少也有一百八十次,也许次数还要多;在此之前——她究竟认识了他多久?并不嫉妒。真奇怪——一点儿也不嫉妒,只感到伤心和厌恶。他这会儿开始揉他的鼻子。我肯定他最后开口时,会说(微微地晃一下脑袋):“哦,她是个了不起的孩子,黑兹先生。确实如此。而且她就要做一个了不起的母亲啦。”他张开嘴巴——呷了一口啤酒。这叫他镇定了一些——他继续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后来嘴边尽是泡沫。他是一个温顺的人。他曾用手握着她那佛罗伦萨式的乳房。他的指甲黑乎乎的,断裂不齐,但指骨,腕骨以及结实、匀称的手腕却比我的好看得多。我的这双可怜的扭曲的手极其过分地伤害过太多人的身体,我无法为它们感到自豪。法国特性、多塞特乡巴佬的指关节、奥地利裁缝平板的指尖——这就是亨伯特·亨伯特。

    很好。如果他不开口,我也可以保持沉默。确实,我很想在这把被制服的、吓得要死的摇椅里稍微休息一下,随后再开车去直捣那个畜生的巢穴,不管它在哪儿——把手枪的包布向后拉掉,接着欣赏那扳紧扳机的美妙颤动:我一向是那个维也纳巫医的忠实的小追随者。可是眼下我却对可怜的狄克感到过意不去,因为我已瞌睡蒙昽,就以这种方式生硬地阻止他说出他所能想出来的唯一一句话(“她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那么,”我说,“你们要去加拿大啰?”

    厨房里,洛莉正因比尔说的什么话或做的什么事而哈哈大笑。

    “那么,”我高声叫道,“你们要去加拿大?不是加拿大”——我又高声叫道——“当然,我是说阿拉斯加。”

    他慢慢地喝着杯子里的酒,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答道:“噢,我猜他的手是给罐子锯齿状的缺口割破的。他在意大利失去了他右边的胳膊。”

    扁桃树正开着娇艳的紫红色的花儿。在那片点彩画的紫红色中高悬着一条被炸掉的超现实主义的胳膊。手上刺着一个卖花姑娘。洛莉跟手上缠了绷带的比尔又出现了。我忽然想到她那朦胧的、褐色的苍白的姿色一定叫那个残废的人十分兴奋。狄克宽慰地咧嘴笑着站起身来。照他看,他和比尔得回去把那些电线装好。照他看,黑兹先生和洛莉都有好多事情要讲给对方听。照他看,在我走之前他还会再见到我。为什么这些人作出这么多推测,而刮脸却刮得那么少,而且对助听器那么不屑一顾?

    “坐下吧,”她说,一边用两只手掌很响地拍了拍屁股。我又坐进那张黑色的摇椅。

    “这么说你背弃了我?你那时上哪儿去了?他现在在哪儿?”

    她从壁炉台上拿过来一张很有光泽的快照。老太太穿着一身白衣服,身体结实,满面笑容,长着两条罗圈腿,裙子很短。老头儿穿着衬衫,挂着表链,留着两撇往下挂的小胡子。这是她的公公和婆婆。他们跟狄克的哥哥一家住在朱诺。

    “你真的不想抽烟吗?”

    她自己抽起来。我头一次瞧见她抽烟。在威严的亨伯特的管教下,抽烟是streng verboten。在一片青色的烟雾中,夏洛特·黑兹举止优雅地从坟墓中走了出来。要是她不肯说的话,我通过艾伏里叔叔也会找到他的。

    “背弃了你?不。”她把香烟伸到壁炉边上,食指迅速地在上面弹了弹,跟她母亲过去所做的一模一样。接着,哦,天哪,也像她母亲那样!她用指甲搔掉了下嘴唇上的一小片卷烟纸。不。她没有背弃我。我是在朋友们中间。埃杜萨曾经提醒她说奎喜欢小姑娘,事实上(怪不错的事实),有一次差点儿给抓进监狱,他也明白她知道这一点。不错……手掌托着胳膊肘儿,抽一口烟,笑了笑,喷出烟来,弹烟灰的动作。越来越叫人想到从前的情景。他看穿了一面带笑容一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人,因为他不像我和她,而是个天才。一个了不起的家伙。风趣诙谐。她把我和她的事讲给他听的时候,他笑得前仰后合,说他早就猜到是这么回事。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告诉他是十分安全的……

    噢,奎—他们都管他叫奎—

    五年前她参加的那个夏令营。奇怪的巧合……带她去了一个度假牧场,打埃勒芬特(埃尔菲恩斯通)驾车去大约有一天的路程。名字吗?噢,一个愚蠢的名字——达克—达克牧场——你知道真是蠢透了——不过现在反正无关紧要了,因为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了,他解体了。真的,她意思是说,我想象不出那个牧场是多么繁荣,她意思是说牧场里应有尽有,甚至有一个室内瀑布。我还记得那个红头发的家伙吗?我们(“我们”,很不错)有次在一起打过网球。噢,那个地方实际上是属于红头发的哥哥的,但那年夏天他把那儿转交给了奎。奎和她到那儿的时候,那儿的人竟让他们接受了一次加冕仪式,于是——下了一场叫人全身湿透的大雨,就像你越过赤道时那样。你知道。

    她的眼睛假装无奈地转动了一下。

    “请你说下去。”

    噢。他打算九月里带她到好莱坞去,为她安排一次试镜表演,根据他的剧本——《金色的肚子》一改编的一部影片中有个网球比赛的场景,可以让她在里面扮演一个小角色;也许还会让她兼演弧光灯下网球场上那些激动人心的小女明星中的一个。唉,可惜根本没有到那一步。

    “那个粗鄙的家伙现在在哪儿?”

    他可不是一个粗鄙的家伙。在许多方面他都是个了不起的人。但他酗酒吸毒。而且,当然,在性爱方面,他完全是个反常的怪人,他的朋友就是他的奴隶。我简直无法想象(我,亨伯特也无法想象!)他们在达克—达克牧场都干了些什么。她因为爱他而不肯参加,他就把她轰了出来。

    “干些什么?”

    “噢,古怪、肮脏、异想天开的事儿。我是说,他下面有两个女孩,两个男孩,还有三四个大男人。他想让我们大伙儿都赤身裸体地缠扭在一起,由一个老婆子拍成影片。”萨德的朱斯蒂娜开始时只有十二岁。

    “到底干些什么?”

    “哦,那些事……哦,我——我实在”——她说的“我”,就像是在倾听痛苦的根源时所发出的抑制住的哭喊,因为找不到适当的词儿,便把她那痩骨嶙峋、不断上下摆动的手的五个指头全部张开。不,她不想再费劲把话说完,肚里怀着那个孩子,她不愿意具体细说。

    这可以理解。

    “现在都不重要了,”她说,一边用手拍打着一个灰色靠垫,随后就仰靠在长沙发上,挺着大肚子。“疯狂的勾当,龌龊的勾当。我说我不干,我就是不打算和你的那些野蛮下流的男孩子(她满不在乎地用了一个不堪入耳的俚语词儿,照字面译成法文,就是souffler),因为我只要你。唉,他就把我轰了出来。”

    其他的没有多少话要说了。一九四九年那个冬天,费伊和她都找到了工作。差不多有两年,她——噢,只是四处漂泊,噢,在一些小地方的饭馆里干些杂活儿,后来,她遇见了狄克。不,她不知道那个男人在哪儿。她猜是在纽约。当然,他那么有名,只要她想去找他,立刻就能找到。费伊曾试图再回牧场——而牧场已不存在了——它被烧得精光,什么也不剩,只有一堆焦黑的瓦砾。真是奇怪,太奇怪了——她闭上眼睛,张开嘴巴,仰靠着靠垫,一只穿着毡拖鞋的脚踏在地板上。地板有点儿倾斜,要是上面有个小钢球,就会滚到厨房里去。我知道了我想知道的一切。我不想折磨我的宝贝儿。在比尔的木屋那边什么地方,工作之余开响的一台收音机播放出愚蠢和死亡的歌曲。她坐在那儿,一脸饱经蹂躏的神色,成年人的狭长的手上青筋暴突,雪白的胳膊上满是鸡皮疙瘩,耳朵又浅又薄,胳肢窝里乱蓬蓬的,她就坐在那儿(我的洛丽塔!),才十七岁已经憔悴不堪,肚子里怀着的那个孩子,在她腹中已在梦想成为一个大人物并在公元二〇二〇年左右退休——我对她看了又看,心里就像清楚地知道我会死亡那样,知道我爱她,胜过这个世上我所见过或想象得到的一切,胜过任何其他地方我所希望的一切。过去我曾大声呼喊着翻身扑到那个性感少女身上,如今她只是那个性感少女以淡淡的紫罗兰清香和枯萎的树叶的形态所表现出的回声;她是黄褐色的山谷边上的一个回声,山谷那边白色的天空下有片遥远的树林,褐色的树叶堵塞了小溪,鲜嫩的野草丛中还剩下最后一只蟋蟀……可是,感谢上帝,那个回声并不是我唯一顶礼膜拜的东西。过去我在藤蔓纠结的心中着意纵容mon grand péc où nous ne serons jamais sépareé。俄亥俄州好吗?马萨诸塞州的荒野怎么样?不要紧,即使她的眼睛像近视的鱼眼一般黯淡无光,即使她的乳头肿胀、爆裂,即使她那娇嫩、可爱、毛茸茸的柔软的私处受到玷污和折磨——就连那时,只要看到你那苍白、可爱的脸,只要听到你那年轻嘶哑的声音,我仍会充满柔情地对你痴迷眷恋,我的洛丽塔。

    “洛丽塔,”我说,“这句话可能跟我们刚才所谈的都不相干,但我还是要说一下。人生十分短暂。从这儿到那辆你十分熟悉的旧汽车只有二十到二十五步的距离。这是一段很短的路。走这二十五步吧。现在。就是现在。就这样过去吧。从今往后,我们一起快乐地生活。”

    Carmen, voulez—vous venir avec moi?

    “你是说,”她说道,睁开眼睛,微微抬起身来,就像一条可能发起攻击的蛇,“你是说,只要我跟你去一家汽车旅馆,你就会给我们(我们)那笔钱。这是你的意思吗?”

    “不,”我说,“你完全弄错了。我要你离开你偶然碰到的狄克,离开这个糟透了的狭小的地方,跟我生在一起,死在一起,什么都跟我在一起(大意如此)。”

    “你疯啦,”她说,脸上抽动起来。

    “好好想想吧,洛丽塔。并没有什么附带条件。除非,也许——嗨,没关系。”(暂缓执行,我想要说,但没有说出口来。)“不管怎么说,即使你拒绝我,你也仍会得到你的……嫁妆。”

    “不骗人吗?”洛莉问。

    我递给她一个信封,里面有四百元现款,还有一张三千六百元的支票。

    她小心翼翼、把握不定地接过mon petit cadeau;接着她的额头便泛出一片美丽的粉红色。“你是说,”她痛苦的语气很重地说,“你给我们四千块钱吗?”我用手捂着脸,不禁扑簌簌地掉下泪来,我生来还从没流过这样炽热滚烫的泪水。我感到泪水穿过我的手指,流到我的下巴上,灼痛了我。我的鼻子也堵塞了,但我无法止住眼泪。这时她摸了摸我的手腕。

    “别再碰我,否则我就活不成了,”我说,“你肯定不跟我走吗?你一点儿跟我走的希望都没有吗?就告诉我这一点。”

    “没有,”她说,“没有,好人儿,没有。”

    以前她从没有叫过我好人儿。

    “没有,”她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宁愿回到奎那儿去。我是说——”

    她搜寻着合适的词语。我心里却暗自为她添补好了。(“他伤了我的心。而你干脆毁了我的一生。”)

    “我想,”她继续说道——“啪”——那个信封滑到了地板上——她拾起来——“我想你给了我们这么多钱,真是非常慷慨。这解决了一切;下个星期我们就可以出发。别哭了,求求你。你应该明白。我再给你倒点儿啤酒。噢,别哭了,我很抱歉,欺骗了你那么多次,可生活就是这样。”

    我擦了擦脸和手指。她对着那笔cadeau微笑。她十分开心,想要去叫狄克。我说我一会儿就得离开,根本不想再见到他,根本不想。我们都努力想要找个话题。不知什么原因,我老看见——它在我润湿的视网膜前颤动,泛着柔和的光——一个容光焕发的十二岁的孩子,坐在门槛上,用石子朝一个空铁罐投去,发出砰砰的声响。我差点儿说——想找一句不相干的话说——“我有时感到纳闷,不知麦库家的那个小姑娘后来怎么样了,她变得好些了吗?”一旦我及时止住了,生怕她会回答说:“我有时感到纳闷,不知黑兹家的那个小姑娘后来怎么样了……”最后,我又回到钱的事情上。这个数目,我说,多少相当于她母亲的那所房子的实际租金;她说:“那幢房子难道没有在几年前给卖掉吗?”没有(我承认过去告诉她卖了是为了想切断她跟拉姆斯代尔的一切联系);有个律师往后会把有关财务状况的全部账目送来;前景一片光明;她母亲拥有的一些小额证券价格越涨越高。对,我真的觉得我该走了。我该走了,去找到他,把他干掉。

    我绝对经受不住她的亲吻,因此当她腆着大肚子一步一步地朝我走来的时候,我不住迈着扭扭捏捏的舞步往后退却。

    她跟那条狗一块儿送我走。我很奇怪(这是一种修辞的手段,其实我并不如此),她看到自己还是个孩子和性感少女时就坐过的这辆汽车,神情竟然这么淡漠。她只说它外表倒显得还很气派。我说那是她的,我可以去乘公共汽车。她说不要犯傻,他们将飞往朱庇特,到那儿再买一辆。我说那么我就用五百元把她这辆汽车买下。

    “照这样的价格,我们马上就要成为百万富翁了,”她对那条出神的狗说。

    Carmencita, lui demandais—je……“最后再说一句,”我用我那糟透了的、用心想出来的英语说,“你是不是相当、相当肯定——唔,当然不是明天,也不是后天,而是——唔——将来某一天,随便哪一天,你都不会来跟我一起生活?只要你能给我这样一点微小的希望,我就要创造一个全新的上帝,并用响彻云霄的呼喊向他表示感谢。”(大意如此。)

    “不会,”她笑嘻嘻地说,“不会。”

    “那样情况就会大不一样,”亨伯特·亨伯特说。

    接着,我拔出自动手枪——我是说,这是读者可能设想我会干的那种蠢事。我甚至根本没想要这么做。

    “再见啦!”她吟诵似的说道,我那可爱的不朽的去世的美国情人;因为假如你在看这部回忆录,那她就已去世,且已永生不朽。我的意思是说,这就是跟所谓的当局所达成的正式协议。

    接着我开车走了,我听见她正用响亮的声音向狄克大声叫嚷;那条狗像条肥胖的海豚开始跟在我的汽车旁边奔跑,但它身子太重,又太衰老,不久就站住了脚。

    现在,我正开车穿过黄昏时分的蒙蒙细雨,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不停地把雨点刮去,但对我涌出的泪水却无力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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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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