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维的世界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艾丽丝·门罗 本章:多维的世界

    多丽得坐三趟车,第一趟到金卡丁郡,在那儿等到伦敦的车,到伦敦以后,再等镇上的公交车去那里。星期天早上九点,她就出发了。等车等得太久了,一百来英里的路,等她到的时候,已经快下午两点了。这么长时间都得坐着,公交车上,车站里。不过没关系,反正她的工作也不是坐着的那种。

    她在蓝杉树酒店当服务员,专门清理房间。刷浴缸、铺床、给地毯吸尘、擦拭镜子。她喜欢这份工作。这些事情把她的思想控制在某个范围内,让她筋疲力尽,晚上能睡着觉。有人劝她趁着年轻,长得还不错的时候,赶紧去上上培训课,找份坐办公室的工作。但她对现在的工作很满意。她不想和人说话。

    和她一起工作的人,都不知道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或许他们知道,只是没有说。她的照片上过报纸——他们用的是他拍的照片,她和三个孩子,季米特洛,这个刚出生的婴儿还在她的臂弯里。芭芭拉和沙沙各站一边,看着镜头。那时候,她还是长发,棕色的波浪,自然卷曲,颜色也自然。她的表情正是他喜欢的,害羞温柔的面孔——这种形象与其说是她本人,不如说是他想见到的她。从那以后,她剪短了头发,漂淡了颜色,削尖了波浪,人也瘦了很多。现在,她用另一个名字生活:弗莱。此外,他们帮她找的工作,离原来住的小镇也很远。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去了。头两次,他拒不见她。要是这回他还这么干,那她以后再也不去了。就算是他同意见她,一段时间以内,她也不打算再来了。她不想让自己激动得没法收拾。不过,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想怎么样。

    坐第一趟车的时候,她感觉还好,就坐在车上看看风景。她是在海边长大的,那里至少是有春天的。但在这儿,好像冬天直接跳到了夏天,一个月前还在下雪,现在出门已经热得要穿短袖了。一片片刺眼的水泊躺在田野之间,阳光从枯干的杈枝中倾泻下来。

    上了第二趟车,她开始神经紧张,忍不住琢磨,身边的那些女人,哪一个和她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她们都是单身出门的,大半也都精心打扮过,大概是希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要去教堂。那些年纪大的,看上去似乎属于一个传统的、严格的老教区,大家都得穿上长裙、长袜,戴上帽子。而年轻的,仿佛属于灵活的教区,能接受女人穿裤装,配上鲜亮的围巾、耳环,还留一头爆炸式的发型。

    多丽不属于这两种人。在这里工作的一年半,她没给自己买过一件衣服。工作的时候穿制服,其他时候就穿牛仔裤。以前,她不化妆,是因为他不让。现在,她可以化妆了,但也没化。谷穗式的刺儿头,配她瘦骨嶙峋的脸,一点儿也不合适。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上了第三趟车,她坐在车窗边,看着路边的指示牌,试图让自己平静。她在心里做游戏,让自己别的什么也不要想。她眼睛落在哪个单词上,就从这个单词里找另外的单词,看到底能找到多少。比如说,coffee这个词里能找到fee,然后foe。off里面有of,shop里则有hop、sop和so,哦等等,还有posh。出了城,能看见的单词就更多了,广告牌上,大型卡车经销店,轿车经销店,就连屋顶上系的气球都是销售广告。

    多丽头两次去,没告诉桑兹太太,这一回,大概也不会告诉她。尽管她每周一下午都要见桑兹太太,谈谈近况,尽管桑兹太太永远说慢慢来,所有的事情都需要时间,不要急。她对多丽说,你做得很好,你会慢慢发现自己是强大的。

    “我知道这些话都快烦死人了,但无论如何吧,都是真话。”她说。

    她的脸突然红了,因为意识到自己说到了死字。但是,道歉只会让场面变得更糟糕。

    多丽十六岁的时候——那恰好是七年前,她每天放了学,要到医院去看妈妈。她妈妈后背动完了手术,正在恢复,听说情况严重,但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劳埃德在医院当护理员。他和多丽的妈妈有一个共同之处,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是嬉皮士。当然了,劳埃德要年轻几岁。劳埃德一有时间,就到病房去和她聊天,聊他们都听过的演唱会,他们都参加过的游行示威,他们认识的那些狂暴的人物,还有那些让他们丧失知觉的吸毒幻觉,总之就是这类事儿。

    病人都喜欢劳埃德,因为他的幽默感,还有他强有力的、自信的拥抱。他人长得结实,肩膀宽厚,有副权威的模样,常常被病人当成了医生。不过,他对此并不高兴,因为他觉得大部分药都是骗人的,大部分医生都是蠢货。他的皮肤是敏感发红的那种,头发的颜色很淡,长了一双醒目的眼睛。

    他在电梯里吻了多丽,告诉她说,她是沙漠里的一朵花儿。然后他自己就笑了,说:“你能更有创意点吗?”

    她让自己显得友好一点,说:“你不知道自己是个诗人。”

    一天夜里,妈妈突然就去世了,死于栓塞。多丽的妈妈有很多女朋友可以照顾她。她和其中一个待了一段时间——不过,多丽还是更喜欢和自己的新朋友劳埃德待在一起。接下来的生日时,她怀孕了,然后就结婚了。劳埃德以前一直没结婚,但至少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尽管他并不知道他们的下落。不过,反正他们应该已经长大了。当他渐渐变老,人生哲学就变了,他开始相信婚姻,相信忠诚,而且反对避孕。他和多丽曾经住在色秋半岛,后来发现这里的人实在太多了,老朋友多,以往的生活方式多,还有一堆老情人。于是,很快他就带着多丽穿越了整个国家,到了一个小镇去生活。他们是在地图上单单凭名字挑中了那里:迈尔德梅镇。他们没有住在镇上,而是在乡下租了个地方。劳埃德在一家冰激凌厂找到了工作,他们耕种自己的花园,劳埃德很懂园艺,还会做木工活儿,搭了一间木头温室,一辆老掉牙的轿车也是由他来保养。

    沙沙出生了。

    “非常自然。”桑兹太太说。

    “是吗?”多丽回答。

    多丽一直都坐在办公桌前的靠背椅上。她从没有坐过沙发。沙发是花儿的图案,还有几个靠垫。桑兹太太把自己的椅子移到桌子一边,这样她们之间就没有任何障碍了。

    “我有点儿,有点儿希望你可以……”她说,“我想,如果我在你的位置上,可能会这么做。”

    开始的时候,桑兹太太从来没这么说过。甚至仅仅是一年之前,她说话会更小心的。因为她知道多丽有多讨厌这种话——不管是谁,随便哪个活人,怎么可能和她的处境一样?现在的她知道,多丽只把这种话当成一种说话的方式,甚至可能是谦虚的方式,只是表示试图理解。

    桑兹太太不像他们。她不敏锐,不瘦,也不漂亮,也不太老。如果多丽的妈妈活着,也就是她这把年纪。当然了,她看上去,不像曾经是个嬉皮士。她灰白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脸颊的一边有块胎记。她穿平底鞋,宽松裤,绣花上衣。不过,不管上衣是紫绛色,还是翠绿色,她看上去无论如何都不像在乎自己穿什么的人,反倒更像有人劝她应该打扮漂亮点,然后她就信了,跑去买了别人叫她买的衣服。她浑身散发出友好的、严肃的气息,把衣服愉快的、傲慢的气质都赶得无影无踪。

    “嗯,头两次我没见到他。”多丽说,“他不肯出来见我。”

    “那么,这次呢?他出来见你了?”

    “出来了。我差点认不出来那是他。”

    “他老了?”

    “我想是吧。我觉得他也许瘦了。我是说,那种衣服,制服,我也从来没见过他穿成这样。”

    “你觉得现在的他,和以前相比,不像是一个人了?”

    “不。”多丽咬住上嘴唇,努力地想,到底区别在哪里。他很安静。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安静。他似乎不知道自己要坐在她对面。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不打算坐下来吗?”然后,他回答的是:“我可以坐?”

    “他看起来,有些茫然。”她回答,“我想知道他们是不是给他吃药了?”

    “也许吧,也许是让他保持镇定的药。不过,我其实也不清楚。你们没有聊一聊吗?”

    多丽想了想,不知道能不能说是聊过了。她问了他几个愚蠢的普通问题。他觉得怎么样?(还好。)吃得饱吗?(他觉得饱了。)要是他想散步,有地方可以走走吗?(可以在监控下走走。他想,那儿怎么也算是个地方。他想,非要说成是散步也是可以的。)

    她说:“你得呼吸点新鲜空气。”

    他说:“没错。”

    她差一点就问他有没有交些朋友。这种问题,似乎是在问刚上学的小孩子,总之,要是自己的孩子去上学,就会这么问。

    “嗯,这样啊。”桑兹太太把舒洁纸巾盒子往前轻轻推了一下。不过,多丽其实不需要。她的眼睛是干的。有麻烦的是她的胃,胃的最深处,有什么在翻滚。

    桑兹太太只是等待,自觉地把手拿开了。

    后来,就像发现她要说什么了似的,劳埃德才说,有个精神病医生常常来找他谈话。

    “我告诉他,他是在浪费时间。”劳埃德说,“我知道的一点也不比他少。”

    这是唯一的一次,多丽觉得,他是她认识的那个他。

    整个会见过程,她的心脏都咚咚地跳。她以为自己会晕倒,或者死掉。她是那么努力,才让自己能去正视他。把这个消瘦的、头发灰白的、踌躇的、冷淡的、动作机械的、精神紊乱的男人纳入视野。

    这些话,她没有对桑兹太太说。桑兹太太也许会问——巧妙地问,你在怕谁?你是怕自己还是怕他?

    但是,她根本不害怕。

    沙沙一岁半的时候,芭芭拉出生了,然后,芭芭拉两岁的时候,他们又有了季米特洛。沙沙的名字是他们一起取的。之后,他们达成了协议,以后他取男孩的名字,她取女孩的名字。

    季米特洛是第一个得婴儿疝气的。多丽觉得是因为他喝的奶不够,或者是她的奶水营养已经不够了。难道是营养过剩?总之,有问题就是了。劳埃德从国际母乳会请来一个女人,和她谈了谈。不管怎么样,你们不能用奶瓶代替,这个女人说。这是得寸进尺的开始,很快他会连乳头都不要了。

    她不知道,多丽已经在用奶瓶喂他了。而且看起来确实他更喜欢奶瓶。渐渐地,他对乳房越来越抵触。再后来,就改成全用奶瓶喂了,三个月之后,没法再瞒劳埃德了,她只好告诉他说,她的奶水干了,必须得用替代品。劳埃德发了疯,用很大力气一个个地挤她的奶头,终于成功地挤出两三滴可怜的奶水,然后他就骂她是个骗子。他们吵了起来,他说她和她妈妈一样,是个婊子。

    所有的嬉皮士都是婊子。他说。

    很快,他们就和解了。不过,只要季米特洛一不高兴,只要他感冒,或者害怕沙沙的宠物兔,或者到了哥哥姐姐都能自己走路的年龄,他自己还得扶着椅子,没用母乳喂养的旧话就会一提再提。

    多丽第一次去桑兹太太的办公室时,那里的一个女人给了她一本小册子。封面上印了个金色的十字架,字是金色和紫色的。“当你所失去的不可弥补……”里面有一张色彩柔和的耶稣像,还有些更精美的印刷品,不过多丽没有看。

    坐在桌子前,坐在她那把椅子上的时候,她手里还紧紧抓着那本小册子。她开始颤抖。桑兹太太只好硬掰开她的手,把小册子给拽出来。

    “是别人给你的吧?”桑兹太太问。

    多丽回答:“她。”脑袋猛地转向关上的门。

    “你不想要?”

    “你倒下的时候,就是人们抓住你的时候。”多丽说。说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她妈妈住院的时候说的话,那时候,总有一些气场差不多的女人来探望她。“他们觉得太好了,你就要跪下来了。”

    桑兹太太叹了口气。

    “好吧,肯定不会这么简单的。”她说。

    “基本没可能。”多丽说。

    “也许没有。”

    那些日子,她们从来没有提过劳埃德。只要能控制自己,多丽是绝对不会去想他的。当他不过是生物界的一个可怕意外而已。

    “就算我相信这些东西……”她说,她指的是小册子上的话,“那也不过是……”她想说的是,这样的信念倒是挺方便的,相信劳埃德在地狱里被火烧,或者随便什么,总之就是这类惩罚吧。但是,说不下去了,这些话简直蠢得说不出口。还因为一种熟悉的障碍,就像一把锤子在肚子里敲她。

    劳埃德认为,他们的孩子应该在家接受教育。不是宗教原因,不是因为反对恐龙、野人、猴子之类的进化论,而是因为他希望他们待在父母身边,要缓慢地,要小心翼翼地接触外面的世界,不能一下把他们扔进去。“我只不过正好想起来,他们是我的孩子。我的意思是,他们是咱们的孩子,不是教育部的孩子。”他说。

    多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办好这事儿,不过后来她发现,教育部有指导手册,有课程安排,所有的学校都可以领到。沙沙是个聪明的孩子,实际上,是他自己学会了阅读。另外两个,还太小,学不了什么东西。晚上和周末的时候,劳埃德教沙沙地理、太阳系、动物冬眠,还教他车子为什么会跑,总之生活中出现的、包罗万象的种种问题。很快,沙沙就超过了学校的课程规定,不过多丽还是会去学校拿学习的试题,让他及时通过测试,这样合乎法律的要求。

    这个区,还有一位妈妈也是自己在家教孩子。那位妈妈叫玛吉,她有一辆小型客货车。劳埃德上班要用车,多丽还不会开车,所以玛吉主动说每星期带她一起去学校,一起把上一周的试题交掉,再把下一周的试题领回家。多丽为此很高兴。当然了,她们会把所有的孩子都带去。玛吉有两个男孩儿,大的那个对什么都过敏,玛吉只好处处盯着他,但凡他要吃什么都得小心翼翼地观察。这就是她必须在家教他的原因。而且,看来她也会把小的留在家里,这个小男孩想和哥哥待在一起,再说了,小男孩自己也有哮喘病。

    相比之下,自己有三个健康的孩子,多丽是多么心存感激。劳埃德说这是因为多丽生孩子的时候年轻,玛吉却等到快要绝经了才生孩子。玛吉根本没那么老,他说话太夸张了,不过他也没说错,玛吉一直在等。玛吉以前是个验光师,她和她的丈夫是工作的伙伴,他们一直等到她的实习期结束,在乡下买了一幢房子以后,才开始了家庭生活。

    玛吉的头发是椒盐色的,贴着头皮剪得非常短。她个子高,平胸,人很开朗,固执。劳埃德叫她拉拉,当然不是当着她的面。他一边在电话里和她开玩笑,嘴却冲着多丽说:“是那个拉拉。”多丽没多想,反正他把大部分女人都称为拉拉。不过,她觉得这个玩笑对玛吉来说,可能有点亲密过头,不说是骚扰,至少也是在浪费人家的时间。

    “哦,你要和那位传统女性说话?好的,我叫她,她正忙着擦地板呢……对,你说得对,我就是那种把人当奴隶使的人,她连这个也告诉你了?”

    后来,多丽和玛吉养成了习惯,到学校拿完试题之后,她们再一起去超市买东西,之后,有时候会到蒂姆·哈德斯买外带咖啡,和孩子们一起到河边公园去。沙沙和玛吉的儿子赛跑,或者一起挂在攀缘架上,芭芭拉爬上秋千,季米特洛则玩沙盒子,她们就坐在长椅上。要是天气冷,她们就坐在车里。她们的话题大半都是孩子,或者做什么吃的。不过多丽还是发现,原来玛吉在当验光师之前,曾经背包艰苦地环游欧洲。而玛吉也发现了,多丽结婚的时候是那么年轻,也知道了起初她有多容易怀孕,现在没那么容易了,因此劳埃德生了疑心,还去搜查她的衣柜抽屉,看她是不是私藏避孕药,他觉得她肯定偷吃避孕药。

    “你偷吃了吗?”玛吉问。

    多丽吓了一跳,回答说,我根本不敢。

    “我的意思是,不告诉他就吃药,不是什么好事儿。他去搜衣柜也不过是开个玩笑。”

    “哦。”玛吉回答。

    有一回,玛吉问她:“你都还好吧?我是说,你的婚姻还好吧?你快乐吗?”

    多丽说她很快乐,毫不犹豫地这么回答。从此之后,她说话就小心了。她发现,有些她习以为常的事情,别人却无法理解。劳埃德对所有的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这只是他个人的方式而已。她在医院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子。当时的护士长是那种非常古板的人,他不叫她的名字米歇尔太太,而是叫她母狗儿太太,他发音太快了,所以大家其实都没听出来。他认为这个护士长偏心,而他不是她喜欢的人。如今在冰激凌厂,有个男人,他一直叫人家“舔冰棍”。她一直不知道这个人的真名到底是什么。不过,这至少能证明,他讨厌的不光是女人。

    多丽知道,这些人没有劳埃德设想得那么坏,但反对他的看法没用。也许男人就是这样,男人需要敌人,就像需要开自己的玩笑一样。有时候,劳埃德也把敌人编进他的玩笑里,仿佛他嘲笑的是他自己。只要她没有先笑,他也不反对她笑。

    她不希望他这样对待玛吉。她时不时会担心这样的事情发生。万一他不让她搭玛吉的车去学校,去购物,就太不方便了。更可耻的是,她还不得不为此编些愚蠢的谎言。玛吉不会上她的当,至少玛吉知道她在撒谎,玛吉也许把谎言当成了信号,多丽的婚姻极其糟糕的信号。玛吉对事情的看法,有她自己尖锐的一面。

    然后,多丽问自己,为什么我要在乎玛吉的看法。玛吉是个外人,甚至不是多丽喜欢相处的那类人。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的凝聚力,别人不会明白,也不需要他们明白,不关别人的事儿。劳埃德这么说,他说得对。要是多丽能亲眼看见自己的忠贞不渝就好了。

    渐渐地,越来越糟。没有明令的禁止,但是越来越多的苛责。劳埃德提出一个全新的观点,他认为玛吉的孩子之所以过敏,之所以哮喘,都是她的过错。他说,原因经常都在当妈的身上。他在医院的时候见得太多了。过度控制,在受教育过多的母亲身上常见。

    “有时候孩子出生就有问题啊。”多丽不明智地插嘴说,“你总不能说什么都是当妈的错。”

    “哦?为什么我不能这么说?”

    “我不是说你。我不是说你不能说。我是说,难道生下来就有问题不可能吗?”

    “你什么时候变成医学权威的?”

    “我可没说过我是医学权威。”

    “你确实没说,你也确实不是。”

    越来越糟糕。后来,他想知道她们究竟聊什么。她和玛吉平时都说什么。

    “……我不知道。其实没说什么。”

    “太有意思了。两个女人坐在同一辆车里。我头一回听说,两个女人在一起,竟然什么也不说。她就是想让我们分手。”

    “你说谁?玛吉?”

    “这种女人,我了解。”

    “哪种女人?”

    “就她这种。”

    “别犯傻了。”

    “说话小心点。你说我傻?”

    “我们分手,对她有什么好处?”

    “我怎么知道?她就是想这么干而已。你等着看,迟早有一天,她要跟你胡说八道,说我是个畜牲。迟早有一天,快了。”

    不过,结果跟他所说的一样。至少对劳埃德来说,看起来确实就是这样。某一天,晚上十点,她发现自己竟然身处玛吉的厨房里,捧着清凉茶,泪水涟涟。她敲门的时候,隔着门听到玛吉的丈夫说:“见了什么鬼?”他不认识她。她说:“真对不起,打扰你了……”他看着她,扬扬眉毛,嘴巴紧闭。然后,玛吉就出来了。

    多丽是在夜色中一路走到玛吉家的。开始是沿着她和劳埃德住的那条马路,然后就转上了高速路。只要有车来,她就得在沟里走,所以她走得很慢。她会看看路过的车,想是不是劳埃德的车。她不希望他找到她,至少不要这么快,至少在他完全清醒以前不要找到她。以前,都是她把他吓清醒的,她会大哭,号啕,甚至把脑袋往地板上撞。反复地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一遍又一遍。最终他会妥协的。他会说:“好啦,好啦,我相信你。亲爱的,安静一点。想想,还有孩子呢。我相信你,真的,安静,安静。”

    但是,今天晚上,她正打算开始这样表演的时候,突然清醒了。她穿上外套就出了门。他在她身后吼:“我警告你,别这么干!”

    玛吉的丈夫上床睡觉了,多丽不停地道歉:“对不起,真对不起,这么晚了来敲门。”他的表情没有任何起色,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

    “算了,闭嘴吧。”玛吉说,语气友好,有点职业化的客气,“你想喝杯酒吗?”

    “我从不喝酒。”

    “那么现在也别开始喝。我给你泡茶吧。茶有镇定作用。莓子甘菊茶。不是因为孩子吧?”

    “不是。”

    玛吉拿走了她的外套,递给她一卷舒洁卫生纸,让她擦眼泪和鼻涕。“先别告诉我。你先镇定下来再说。”

    她镇定多了,不过她不想什么都告诉玛吉,她不想让玛吉知道她自己的问题。而且,她也不想解释劳埃德,不管和他相处有多么疲惫,在这个世界上,他仍然是她最亲近的人。她觉得,一旦她开口告诉别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就是对他彻底的背叛,那么接下来,现有的一切都会崩塌掉。

    她说她和劳埃德又吵了起来,老调重弹,她烦了,她厌倦了,所以她想出门走走。没关系,会过去的。她说。他们没问题。

    “每对夫妻都这样。”玛吉回答说。

    这时候,电话响了。玛吉接了电话。

    “她没事儿,嗯……她就是想出来走走,清醒一下……嗯,挺好的……那么行,明天早上我送她回家……没事儿,不麻烦的……好的,晚安。”

    “是他。你听见了。”她说。

    “他的声音听起来怎么样?正常吧?”

    玛吉笑了。“我怎么知道?他本来就挺正常吧。反正,听起来没喝醉。”

    “他也不喝酒。我们在家里连咖啡都不喝。”

    “来点烤面包?”

    一大早玛吉就开车送她回家。玛吉的丈夫还没去上班,他留在家里照顾孩子们。

    玛吉急着赶回家,只说了一句:“要是想聊聊,给我打电话。再见。”然后就在院子里倒车。

    春天的早晨很冷,地面上的雪还没有化干净。可是,劳埃德坐在台阶上,连夹克衫都没穿。

    “早上好。”他声音洪亮,语气嘲讽。她也说早上好,装作没听出他的讽刺来。

    她想上台阶,但他动都没动,根本没打算让她进门。

    “你不能进去。”他说。

    她决心轻松一点。

    “我说请,也不行吗?请你让我进去。”

    他看着她,却没有回答。他笑了一下,连嘴唇都没分开。

    “劳埃德,劳埃德?”她问。

    “你最好还是别进去。”

    “我什么也没和她说,劳埃德。离家出走,是我不对。我想,我只是需要点空间,呼吸。”

    “最好别进去。”

    “你到底怎么回事儿?孩子们呢,在哪里?”

    他摇头,仿佛她说的话他一点也不爱听。仿佛她的话挺粗鲁。仿佛她说的是“狗屁”。

    “劳埃德,孩子们去哪里了?”

    他稍微侧了侧身,让她进去。

    季米特洛在自己的婴儿床里,婴儿床倒在走道上。芭芭拉躺在床边的地板上,似乎是掉下了床,或者是被拽下了床。沙沙在厨房门边上——看起来他想逃,只有他的喉咙上有伤口。其他的孩子,是用枕头干的。

    “昨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劳埃德说。

    “是你自作自受。”他说。

    陪审团裁定他有精神病。不能审判他。他是犯罪型精神病。他应该被关在安全的机构里。

    多丽跑出那幢房子,绊倒在院子里。她的双手紧紧捂住肚子,仿佛她的身体被切碎了,而她想要把它们再拼回去。这就是玛吉看到的情景。玛吉回来了。玛吉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在半路上又转了回来。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多丽挨了打,也许她丈夫踢中了她的肚子。她完全听不懂多丽发出的噪音。可是,明明劳埃德还坐在台阶上。她要进门,他彬彬有礼地为她让路,一句话也没说。然后,她看见了谜底。她报了警。

    有一段时间,多丽抓到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从泥巴,到杂草,纸,或是浴巾,甚至她自己的衣服。仿佛她想要压下去的,不仅仅是号叫,还有脑海里的那个情景。然后,就给她定期注射药物,让她平静下来。药物奏效。她变得异常安静。不是那种紧张症。他们说她稳定了。她出院以后,社工就把她带到了这个全新的地方,桑兹太太接管了她的事务,帮她找地方住,给她找工作,为她安排每周一次的常规谈话。玛吉会来看她,但是,多丽受不了见她。桑兹太太说这种感受很自然——会引发联想。桑兹太太说玛吉会理解的。

    桑兹太太说,要不要继续探视劳埃德,多丽可以自己做主。“我和你谈话,不是为了批准你做什么,不批准你做什么。你感觉怎么样,见他时,好还是不好?”

    “我不清楚。”

    多丽没办法解释清楚。她觉得她见到的,根本不是他。她见到的,仿佛是个游魂。苍白,如此苍白。肥大的衣服松松垮垮地罩住了他。鞋子落在地上,没有一点声音。也许他穿的是拖鞋。她还有个印象,他开始脱发了。他浓密的头发,波浪般的头发,色泽如蜂蜜般的头发。他的肩膀丝毫没有宽度可言,锁骨窝,她的脑袋常常依靠的地方,也不见了。

    后来,他对警察说——这句话也被登在了报纸上——“我是为了免除他们悲惨的命运。”

    什么悲惨命运?

    “他们会知道,他们的妈妈离家出走,抛弃了他们。悲惨的命运。”他说。

    这句话在多丽的大脑里灼烧。也许就是为了这句话,她才决定去看他。她要他收回这句话。她要让他明白,要他亲口承认,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

    “你叫我别和你顶嘴,否则就滚出家门,所以我才滚出家门的。”

    “我只不过是到玛吉家过了一个晚上。我肯定是要回家的。我从没打算抛弃谁。”

    她记得清清楚楚,是怎么开始争执的。她买了一罐意大利面,罐子上有一个非常细小的凹痕。因为这种罐装面条降价,她很高兴自己省了钱,因此她还觉得自己很聪明。但是她没有告诉他,后来他就质问她。她觉得最好装作她没注意,没看见。

    谁都会看到的。他说。我们全家都可能因此中毒。你到底怎么回事儿?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或者你就是拿回来在孩子身上试试,或者在我身上试试有没有毒?

    她叫他别发疯。

    他说,发疯的不是他。要不是发疯,谁会给自己的家人买有毒的东西吃?

    孩子们都站在房间门口的走廊上看着他们。这是最后一次,她看见活着的他们。

    这就是她的想法。她想,这回我让你看看,你终于看见了,到底是谁疯了?

    意识到自己的真实想法时,她就应该下车了。即便已经到了大门口,也可以回头的。几个女人和她一起沿着车道,脚步沉重地走向大门。她可以回头,过马路,等下一班回镇上的公交车。也许有人这么做过。原本确实打算来探视,后来又不想了。人可能永远都是这样。

    但是,也许去看看更好,看见他这么古怪,这么虚弱。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责备某个人都是毫无意义的。没有一个人能负责。没有一个人。他不过是梦境中的一个角色罢了。

    她做过许多梦。在其中一个梦里,看见了他们以后,她逃出了房子,劳埃德就开始笑她,就是平常那种轻松的笑容,然后她听到身后传来了沙沙的笑声。她惊喜地明白了,这不过是他们和她开的一个玩笑而已。

    “你是不是问过我看见他感觉如何?你上次问过我的吧?”

    “对,我问了。”桑兹太太说。

    “这个问题,我得想想。”

    “明白。”

    “我现在觉得,感觉不好。所以我不去了。”

    桑兹太太的反应不太清楚。不过,她点头的样子,看起来好像比较满意,或者说,赞许。

    这就是为什么多丽又决定去的时候,觉得最好不要告诉桑兹太太。不管她的什么事,想要绝口不提,还是太难,不过大部分时候,她几乎什么事都没有。她给桑兹太太打了电话,取消了会见。她说自己要去度假。夏天就要到了,度假再正常不过了。和一个朋友一起去。她说。

    “你上个礼拜穿的不是这件夹克衫。”

    “你说的不是上个礼拜。”

    “不是吗?”

    “对,你说的是三个礼拜以前。现在天气已经热了。这件薄一些,不过其实也用不着了。这种天气,不用穿外套。”

    他问她路上还好吗,从迈尔德梅镇过来怎么坐车。

    她告诉他她已经不住在那里了。她告诉他她现在住哪里,要坐哪三班车。

    “那你来一趟真不容易。你是不是喜欢住在大一点的地方?”

    “大地方容易找工作。”

    “哦,那么你现在工作?”

    其实,上一回她就告诉过他,她现在住哪里,怎么坐车,她在哪里工作。

    “我在一家酒店打扫房间。”她回答说,“我上次告诉你了。”

    “对啊,没错。我忘记了。对不起。你没想过上学吗?上夜校?”

    她说她想过,但只是想想,没有认真到去做的地步。她说她觉得现在的工作还可以。

    然后,好像他们就再也无话可说了。

    他叹了口气,说:“对不起,真抱歉,我已经不习惯和人说话了。”

    “那么你平时都干什么?”

    “我想,我读了很多书吧。还有沉思冥想……哦,我不是说宗教的打坐什么的。”

    “嗯。”

    “你来看我,我得谢谢你。对我很重要……不是,我不是说你非得来不可。你想来就来,我的意思是,要是有事儿,或者你觉得……唉,我想说的是,要是你能来,你只来一次,这对我来说,已经很奢侈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说应该是明白了。

    他说,他不想妨碍她的正常生活。

    “你没有妨碍我什么。”她回答。

    “这就是你想说的话?我以为你会说点别的。”

    其实,她差点说出口的是:什么正常生活?

    但她回答:没什么了,没别的话要说了。

    “太好了。”

    三个星期后,她接到一个电话。桑兹太太亲自打来的,不是她办公室的其他女人。

    “呀,多丽,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漫长的假期。现在你回来了?”

    “嗯。”多丽的大脑在盘算,她应该说她去哪里了。

    “回来了,还没打算安排一次会面?”

    “还没呢。”

    “好吧。我只是问问。你还好吧?”

    “我挺好。”

    “那就好,很好。要是需要我的话,你知道怎么找我。我是指,万一你想聊聊的话。”

    “我知道。”

    “那么,自己保重。”

    她没有提劳埃德,也没有问她有没有去看他。当然了,因为多丽说过,再也不去了。不过桑兹太太很敏锐,通常她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桑兹太太也懂得回避,知道问没用。万一她真的问,多丽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回答。她是会撒谎,还是说出真相?实际上,就在桑兹太太告诉她去不去看都没关系的那个星期天,她就去了。

    他感冒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就感冒了。

    也许上次见她的时候,他就已经感染了,所以才那么乖僻。

    “乖僻。”如今,她身边的人,都不会用这种词说话。这个词听起来感觉很奇怪。不过,他一向这样措辞。当然,有一段时间,她听到这类词不会觉得奇怪。

    “你是不是觉得,我和以前不一样了?”他问。

    “嗯,你看起来不太一样。我看起来一样吗?”她小心翼翼地回答。

    他悲伤地说:“你看起来很漂亮。”

    她心里有什么变柔软了。但是,她努力不让自己被打倒。

    “你觉得自己不一样了?你认为你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问。

    她说她不知道,然后问他:“你呢?”

    他回答说:“完全变了。”

    就是这一周晚些时候,一个大信封送到了她工作的地方。地址写的就是她工作的酒店,收信人就是她。写了好几张纸,而且正反面都有字。她开始没想到是他写来的,她本来以为坐牢的人不能写信。不过,反正他不是那种犯人。他不是罪犯,他只是犯罪型精神病。

    落款没有日期,甚至没有写她的名字。这种写信的语气,让她开始以为是哪家宗教机构写来的邀请函。

    人们四处寻找解决的办法。他们的心灵感到痛苦(因为寻找),一路跌跌撞撞,备受伤害。你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脸上的伤痕和痛楚。他们困惑不安。他们四处奔走。他们要去采购,要去洗衣店,要去剪头发,要赚生活费,或者要去领社会福利的支票。穷人只能这样生活,而富人们要想方设法花掉他们的钱。这也是项工作。他们不得不盖最好的房子,还得给他们的冷水和热水配上金龙头。他们的奥迪车,自动牙刷,还有各种各样精巧的装置,还有防盗报警系统,防杀戮(嘘!)和所有的事。总而言之,不论贫富,灵魂永不得安宁。我为什么要提到邻居?为什么?我在这里没有邻居。这里的人,至少避免了一大堆麻烦。这里的人,知道自己都拥有什么,永远都清清楚楚,甚至吃的东西都不用自己去买,不用自己挑,不用自己做饭。选择被消灭了。

    我们这里所有人能得到的,是来自我们心灵的东西。

    开始的日子,我的脑海里只有繁扰(是这样写吗?)。好一场无休无止的风暴啊,为了让它停下,我用我的脑袋撞水泥。让痛苦停止,让生命停止。于是我受到惩罚。他们用水管冲洗我,把我捆起来,往我的血管里注射药物。我不是抱怨什么,因为我必须明白抱怨并没有好处。所谓的真实世界也没什么不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喝酒、发狂,或者用犯罪来消灭让他们痛苦的念头。他们经常被拘捕,或者被关起来,但时间不长,不足以让他们抵达彼岸。彼岸是什么?是彻底疯掉,或者平静。

    平静。我现在抵达了平静,并且心智健全。我猜,你看到了这里,会以为我打算说的是什么上帝,耶稣,或者佛,似乎我抵达的是某种宗教信仰的变化。不,我指的不是这个,我没有闭上眼睛,然后被某种更高的力量提升。那些东西我不理解。我做的只是认识我自己。“认识你自己”,是哪里的训诫?也许是《圣经》,那么我至少从这点上遵从了基督教。“忠于你自己”——这句也是《圣经》里的话吗?它没告诉我们应该忠于哪部分,好的部分还是坏的部分。让我们忠实,那么就不是道德的引导了。再说,认识你自己也和道德无关,正如我们在“行为”中了解到的。不过,我真正关心的也不是“行为”。他们不是判定我是对自己的行为缺乏判断能力的人吗?正因为这样,我才被关在这里。

    再回头说认识自己。我可以非常严肃地说,我了解我自己,我知道我最糟糕的地方,我知道这都是我做的。世界判定我是个恶魔,我没什么要争辩的。不过我也许可以顺便说说,那些往城市中心扔炸弹的,那些放火烧掉整个城市的,那些饿死、杀死成百上千生命的人,却往往不被当成恶魔,而是大把大把地被授予奖章和荣誉。只有针对少量人的行为被认为是骇人听闻的,邪恶的。我不是要找借口,这只是我的观察。

    认识我自己,我认识的是我的邪恶。这是我隐秘的慰藉。我了解我最坏的地方。它也许比别人最坏的地方更坏。但我不在乎。用不着什么借口。我获得了平静。我是个恶魔吗?世界是这么说的,它既然这么说了,那么我就同意好了。不过,这世界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就是我自己,也不会有机会成为别人。我说,我疯了,但疯了又是什么意思?精神不正常,精神正常,我只是我而已。那时候我改变不了自己,现在我也改变不了自己。

    多丽,如果你读到了这里,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但是我无法写在信里。要是下次你还愿意来看我,也许我可以亲口告诉你。不要以为我无情。我并不是能改变但不想改变,我就是不能。

    我把这封信寄到你工作的地方,寄到你的小镇。如果我没记错,那么这证明我的一部分大脑运作还算良好。

    这封信,她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她以为,他们再一次见面时,一定会谈起这封信。不过,她想不起来有什么话要说。她想知道的是,他到底有什么不能写下来。但是,当她见到他的时候,他表现得就像他从来没有给她写过信。她找到一个话题,她告诉他,一个曾经很著名的乡村歌手这星期住在她工作的酒店里。让她惊讶的是,他竟然比她还了解这个乡村歌手。原来他有台电视机,至少是可以接触电视机,能看一些节目,当然,还能经常看看新闻。这样,他们能聊的就多了。不过,到最后,她还是没能忍住。

    “你非要亲口告诉我的,是什么?”

    他说,他原希望她不要问。他不知道他们现在能不能谈这个话题。

    这下,她害怕了,她担心真的是什么她根本不想听的话,可能根本无法忍受的话,比如什么我依然爱你。爱。她现在无法忍受听到这个词。

    “好吧,也许我们确实没准备好。”她回答说。

    不过,她还是说:“但你最好还是告诉我。万一我从这里刚出去,就被车撞了,也许就再没机会知道了。你再也不会有机会告诉我了。”

    “这倒是真的。”他说。

    “那么到底是什么?”

    “下回吧。下回告诉你。有时候我就是说不下去。我想说,但是我大脑空掉了,说不下去。”

    多丽,你走后,我一直在想你。我很后悔让你失望。当你坐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愿意表现得比现在更感性一点。但在你面前,我没有权利动感情。你比我更有权利,但你永远那么节制。所以上次,我没有把话出说口,因为我想可以写信给你,这样比我亲口说出来更好。

    现在,让我告诉你。

    天堂存在。

    这是一种说法,也许并不准确,因为我从来没有相信过天堂和地狱。我以为,这些都是一堆废话。所以,现在突然谈这些,可能有点奇怪。

    那么,我就直接说了。我看见了孩子们。

    我看见了他们,而且和他们说话了。

    现在你在想什么?你在想,现在他算是真疯了。或者你在想,哦,这是个梦,现在他已经分不清楚现实和梦境的区别了。但是,我要告诉你,我分得清。我知道,他们还存在。我说他们存在,不是说他们活着。因为活着的意思是,在我们这个维度里。我说的不是他们在这个维度。实际上我觉得他们不在。但是,他们存在,这世界上一定存在另一个维度,甚至有无数个不同的维度。我知道,我一定跨越了某个维度,碰到了他们。也许是因为我那么孤零零地执着于此,无休止地想这些我不得不想的事情。看我经历了这样的痛苦和孤独,有一种神恩感觉应该赐我这种奖赏。我是唯一有此资格的人,这和世界的想法大相径庭。

    好了,如果你看到这里还没有把信撕成碎片,你一定想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

    他们挺好的。真的很快乐,而且很聪明。看起来,他们不记得那些可怕的事了。他们也许长大了一点,不过也难说。他们好像不同程度地能明白一些事情了。你会发现,季米特洛已经开始学说话了,那时候他还不会说话。他们住的房间,我能认出一点影子来,有点像我们以前的房子,但是更大更好。我问谁照顾他们,他们就嘲笑我,说什么他们已经会自己照顾自己了。我想这话是沙沙说的。有时候他们一个个地说话,我分不清楚他们的声音,不过明显能看出来都是谁。我得说,这真让我高兴。

    请不要就此下结论,认为我疯了。我正是因为这么担心,才不想和你说。我有的时候会发疯,但是请你相信我,我已经褪去了旧日的疯狂,如同熊毛脱落,或者说,如同蟒蛇蜕皮。我知道,如果我不这样,就不会有机会再见他们,沙沙,芭芭拉,还有季米特洛。我希望你也能有这样的机会。如果这是奖赏的话,那么你比我更应得这种奖赏。让你这样做,也许比我更艰难,因为你生活的那个世界,远远比我的世界忙碌。但至少,我得告诉你——这是真相——告诉了你我看见了他们,我希望能够让你心里更好受一些。

    多丽想知道,如果桑兹太太看了这封信会怎么想,会说什么。桑兹太太会很谨慎,当然,她会小心翼翼地,不直接说他已经疯了,但是她会小心地、亲切地引领多丽朝这个方向去想。

    或许,也不能说她引领——她也许会置之不理,多丽则不得不独自去面对这类观点,仿佛自始至终是她自己的观点似的。得把这些危险的废话从心里连根拔掉——桑兹太太说。

    这就是为什么多丽不会透露给她的原因。

    多丽也曾经想他是疯了。就在他写给她的信里,还是能找到他过去夸夸其谈的痕迹。她没有回信。日子就这么过去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她的想法没有改变,可是,他的话牢牢地盘踞在她的心里,就像是一个秘密。时不时的,当她喷洗卫生间镜子的时候,或者整理床铺的时候,有一种感觉就抓住了她。近两年了,她从来没有注意过任何让人高兴的东西,比如好天气,比如即将盛开的鲜花,比如烤面包的香味。直到现在,她的内心也没有丝毫快乐的感觉,但仿佛有了种提示,提醒她快乐到底是什么感觉。与鲜花和天气都没关系。孩子们在他称为另一个维度的地方。这个想法渐渐占据了她的心头。头一回,有什么让她感觉轻快,而不是痛苦。

    自从出事之后,任何有关孩子们的念头,她都让自己立刻抛开,抽出来,就像抽出插在喉咙里的一把刀。她不能去想他们的名字。偶尔听到某个名字,像他们哪一个的名字,她就得立刻走开。甚至,孩子的说话声,尖叫声,他们拍打着小脚、从酒店跑向游泳池的脚步声,她都用开门关门的声音来消灭掉。现在,有什么变得不同了。现在,她有了一个安全的港湾。一旦有类似的危险,她就可以立刻躲进她的避风港。

    是谁给了她避风港?不是桑兹太太。这是绝对的。不是那些坐在桌前手边放着舒洁纸巾的时光。

    是劳埃德给了她。劳埃德,这个可怕的家伙,这个被关起来的、疯狂的家伙。

    疯狂的,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但为什么不可能?也许他说得对。也许他确实看见了另一边,他在另一边得到了自由?谁敢说他的看法毫无意义,毕竟他经历过这样的事,有过这样的神游。

    这样的想法,渐渐潜伏在她的脑海里,就在那儿停下不走了。

    同时还有一个想法,在所有的人中,劳埃德才是那个她应该在一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她还有什么用?这话她可能讲给谁听了,也许是桑兹太太——要是连他的话都不听,她待在这个世界上干什么?

    我不是在谈什么“原谅”,她在自己的脑海里对桑兹太太说,我永远不会这么说,也永远不会这么做。

    但是,想想吧,我不是和他一样吗?过去的事情,把我也孤立了。任何人但凡知道这件事,都不希望和我有什么瓜葛。对他们来说,我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他们想起他们根本承受不了的事。

    伪装是根本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这一头黄色穗冠般的头发,真是又笨又可怜。

    于是,她发现自己又一次坐在公交车上了。公交车开向高速公路。母亲去世后的那些个夜晚,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她悄悄溜出去见劳埃德,对她妈妈的朋友,就是和她住在一起的女人撒谎,骗她自己去哪里去哪里。她仍然记得这个女人的名字,妈妈的朋友,名字叫做洛莉。

    现在除了劳埃德,还有谁能记得孩子们的名字,还有谁记得他们眼睛的颜色?桑兹太太每次提到他们,甚至都不说你的孩子,而是说“你家人”,把他们堆在了一起。

    那些日子,对洛莉说谎,偷偷去见劳埃德,她并不觉得愧疚,而是有一种命中注定、顺应命运安排的感觉。她觉得,她活在这个星球上并没有别的原因,只为和他在一起,努力去理解他。

    得了,反正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

    她坐在第一排,和司机隔一个过道。透过玻璃窗,能看见清晰的风景。全车所有的乘客,除了司机以外,只有她看见那辆皮卡从旁路上冲了过来,甚至都没来得及减速。星期天的高速公路空荡荡的,卡车就在他们前面剧烈摇晃,穿过马路,一头扎进了沟里。接下来的情形更骇人。卡车司机飞到空中,仿佛很快,又仿佛很慢,既无比荒诞,又万分优雅。他落在公路旁的沙砾路上。

    其他乘客不知道司机为什么急刹车,突如其来的事故惊动了所有人。多丽的第一个念头是,他是怎么飞出来的?那个年轻男人,或者说是男孩,肯定是开车的时候犯困,睡着了。他怎么会飞出卡车呢?而且落地的姿态还如此优美?

    “我们前面的那个家伙……”司机对车上的乘客说,他努力让自己声音响亮,态度平静,可是他的声音明显带着惊吓,带着恐惧,“……他飞出来,掉进了沟里。能走的时候,我们马上就走。现在,大家都不要下车。”

    她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或许是觉得自己特殊,是一个有用的人,于是跟在他身后下了车,他没有喝斥她。

    “上帝啊,可恶。”他们过马路的时候,他说,这会儿他的声音只剩下了愤怒,“上帝啊,一个小屁孩儿,真让人不敢相信!”

    这个男孩躺在地上,四肢摊开,仿佛有人在雪地上摆出一个天使飞翔的造型,他身边只有沙砾,没有积雪。他的眼睛甚至还没有完全闭上。他还那么年轻。一个身体正快速发育,甚至还不用剃胡子的男孩。可能还没有驾驶证。

    司机在讲电话。

    “巴菲尔德往南一英里左右,21号公路往东。”

    一滴粉红色的泡沫,从男孩的头下缓缓地冒了出来,就在靠近耳朵的位置,看上去并不像是血,更像是做果酱的时候,从草莓汁里撇出来的泡沫。

    多丽在他身边弯下身体。她把手搁在他的胸膛上。是静止的。她把耳朵贴过去。他的衬衫刚刚烫过——还有熨烫的味道。

    没有呼吸。

    但是,在他光滑的颈部,她的手指感觉到一丝脉搏。

    她还记得有人告诉过她。是劳埃德告诉过她,万一有孩子出了车祸,他不在场的话。注意舌头,万一舌头堵在喉咙口,有可能堵塞呼吸。她把一只手搁在男孩的前额上,另一只手的两根手指放在他的下巴下头。前额往下压,下巴往上推,清理呼吸道。稳健的、轻微的倾斜姿态。

    要是他还是没有呼吸,她就帮他做人工呼吸。

    她捏紧鼻孔,深呼吸,紧闭嘴唇,吐出一口气。呼吸两次,检查一次。呼吸两次,检查一次。

    传来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不是司机的,一定是另一个乘客也下了车。“他头底下要不要垫张毯子?”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她还记得,不移动伤者,就不会伤到脊髓。她撬开他的嘴,伏在他尚且幼嫩的、温暖的皮肤上,呼了一口气,等着。呼一口气,再等。似乎她的脸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潮湿的气流。

    司机说了句什么,但她没法抬头看。之后,她确定了,男孩的嘴里,呼出了一口气。她的手在他的胸膛上摸索,刚开始的时候,她甚至不知道到底是他的胸膛在起伏,还是自己在颤抖。

    是的。是的。

    真的是呼吸。呼吸道打开了。他自己在呼吸了。他正在呼吸。

    “盖在他身上,”她对拿毯子来的男人说,“保暖。”

    “他还活着吗?”司机弯下身体,问她。

    她点点头,她的手再次摸到了脉搏。可怕的粉红色泡沫不再流出来了。也许没关系,不是从大脑里流出来的。

    “我不能再等你了。车子已经晚点了。”司机说。

    那个乘客说:“没关系,我来照顾他。”

    安静,请安静。她想这么告诉他们。仿佛这一刻,她最需要的就是安静。男孩子身外的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安静,不要让他失去呼吸的迹象。

    微弱但稳定的呼吸。仿佛他听到了,并且乖巧地依从了她。继续。继续。

    “你听到了吗?他说他待在这里,照顾他。救护车马上就会到的。”司机说。

    “没事儿。”多丽回答,“我可以搭救护车进城,晚上你回来的时候,我会赶上你的车。”

    他得弯下腰来才能听到她说话。她甚至连头都没抬,不以为然地说话,好像是她自己呼吸有困难似的。

    “你确定?”他问。

    当然。

    “你不去伦敦了?”

    不去了。

    <hr />

    注释:


如果您喜欢,请把《幸福过了头》,方便以后阅读幸福过了头多维的世界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幸福过了头多维的世界并对幸福过了头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