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女人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艾丽丝·门罗 本章:一些女人

    有时候想到自己的年龄就会觉得奇妙。我记得住在小镇的时候,我住的那一条街盛夏时节什么时候洒水来平息飞扬的灰尘;也记得什么时候姑娘们会穿上束腰背心和都能自己立起来的裙衬;还记得一些无能为力的时候,比如小儿麻痹症和白血病。得了小儿麻痹症的人好了,跛了,也有没跛的;而得了白血病的人躺在床上,在悲伤的气氛中经历几个礼拜甚至几个月的持续衰弱之后,死了。

    因为这么一件事,十三岁那年的暑假,我得到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年轻的克罗泽(布鲁斯)先生从战场安全回来,他打仗的时候是战斗机飞行员。他去上了大学,学的是历史,然后毕了业,结了婚,然后得了白血病。他和太太回到了小镇,和他的妈妈老克罗泽太太一起生活。年轻的克罗泽太太名字叫西尔维亚,她每个礼拜有两个下午去暑期班上课,暑期班就在他们相遇的那所大学里,离小镇有四十英里。她不在家的时候,就由我照顾克罗泽先生。克罗泽先生住在楼上靠前方角落的卧室,睡在床上,他会自己洗澡,我要做的就是帮他倒热水,开关百叶窗,他摇床头铃时,看看他需要什么。

    通常,他需要的只是把风扇拿走。他喜欢风扇的轻风,但是讨厌风扇的声音。所以他放在屋里用一会儿,就得把风扇拿到外头走廊上,搁在他敞开的门边上。

    我妈妈听我说以后,奇怪他们为什么不把他挪到楼下的卧室里,楼下的天花板高,肯定更凉快。

    我告诉她,楼下根本没有卧室。

    “喔,好吧,上帝,难道不能修一个吗?暂时修一个?”

    这种话,只能说明她对克罗泽家了解得太少了,或者说,一点也不了解老克罗泽太太的规矩。老克罗泽太太走路都拄拐杖。我在的那些个下午,她上楼来看望她的继子的动静,简直如同渐渐接近的噩耗。我估计我不在的下午也差不了多少。还有,她上床睡觉的时候,声音也是一样的。不过,假如告诉她说,卧室应该在楼下,她会愤怒得像听到厕所应该修在客厅一样。幸亏楼下有厕所,就在厨房的后头。不过我敢肯定,如果没有,她宁愿经常奋力爬到楼上上厕所,也不愿看见这么剧烈的改变,让她六神无主。

    我妈妈想做古董生意,所以她对这一家的家具很有兴趣。这屋子她进来过一次,就是我第一次来的那天下午。那时候我在厨房,听到她“唷嗬”一声,并亲热地叫我的小名,我一时间怔住了。她象征性地敲了敲门,就走上了厨房的台阶。老克罗泽太太则咚咚咚地从阳光房出来了。

    我妈妈说她只是顺便过来看看她女儿在这里怎么样。

    “她挺好的。”老克罗泽太太站在门廊上,恰好挡住了妈妈看古董家具的视线。

    我妈妈说了几句更丢脸的话,就走了。那天晚上,她说老克罗泽太太没有礼貌,她只是老克罗泽先生到底特律出差路上拣回来的继室,所以她抽烟,头发染得像柏油,口红涂得像没擦干净的果酱。她根本不是楼上那个病人的妈,她的智力不够当人家的妈。

    (接下来,我们吵了一架,为了她去拜访的事情,不过这无关紧要。)

    而在老克罗泽太太眼里,我必然和我妈一样冒冒失失,兴奋过度,自以为是。第一次去她家的那天下午,我去了后面的起居室,打开书橱门,看见一溜“哈佛经典”,一本本按顺序摆放。大部分我也没兴趣,不过我拿了一本像是小说的,尽管名字是外语。《约婚夫妇》,一看就是本小说,内容是英语。

    我肯定有这样的想法,所有的书都是免费的,不管是在哪里发现的,就像公共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是免费的一样。

    老克罗泽太太看见了我手里的书,问是从哪里拿来的,拿来干什么。我说书架上,我借到楼上来看。似乎她觉得最费解的是书被从楼下拿到了楼上。拿上来是为了看,她倒不在乎,可能这样的行为对她来说,实在是奇怪得无法理解。终于,她说,要是我想看书,应该从自己家里带过来。

    《约婚夫妇》这本书,带来带去也太重了,放回书架上我也无所谓。

    病人的房间当然也有书。看来房间里看书没问题。不过,他的书大部分都是翻开的,反扣的,似乎克罗泽先生只是翻看几页,就放到一边去了。而且,这些书名也实在对我没有吸引力。《经受着考验的文明》、《反苏大阴谋》。

    而且,我外婆提醒过我,但凡病人碰过的东西都尽可能不要碰,因为会有病菌,所以我拿起他的杯子都要隔一层布。

    我妈妈说,白血病不是因为病菌。

    “那是因为什么?”外婆问。

    “医生也不知道。”

    “嗯。”

    年轻的克罗泽太太开车接我,再开车送我回家,尽管距离只是从小镇这头到小镇那头。她高高瘦瘦,金色的头发,肤色经常变。有的时候,她的脸颊有红斑,好像是她自己抓的。有流言说她比她的丈夫大,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她是他的老师。我妈妈说,没人有空去查清楚这件事儿,既然他是个老兵,他当然可以又是她的学生,又比她年纪大,大家都只不过因为她受过教育,就喜欢贬低她。

    他们还说,她应该待在家里照顾他,遵从婚礼上的誓言,而不是跑出去教书。我妈妈还是帮她说话,说一星期也不过教两个下午,既然过不了多久她就又单身了,当然还是得保留自己的教职。再说了,要不是隔一段时间就离开那个老女人一会儿,你们不觉得她会发疯吗?我妈妈一直帮那些有工作的女人说话,外婆为此总是训斥她。

    有一天,我尝试和年轻的克罗泽太太说话,她可是我认识的唯一的大学毕业生,更别说是老师了。当然,不算她丈夫,也不应该再算他了。

    “汤因比是写历史书的吗?”

    “抱歉你说什么……哦,是的。”

    我们中的任何人对她都是无关紧要的。不管是我,还是批评她或维护她的人,都不会比灯光下的飞蛾更重要。

    克罗泽太太最喜欢她的花园。她请了人来帮她莳弄花园,这个人年纪和她差不多,不过手脚比她灵活。他也住在我们这条街上。实际上,她是听他说起我,才觉得也许可以雇我的。他在自己家里只会说长道短,自己的花园里全是野草,但在这里,克罗泽太太戴着大草帽,拄着拐杖站在一边,他就拔野草,给草地做覆盖层,忙得团团转。有时候,她坐在长椅上抽着烟,评头论足,指手画脚。刚开始的时候,我竟然敢穿过整齐的树篱问他们要不要喝杯水。她大吼一声“别踩了田埂!”然后才告诉我不要。

    没有人把花儿拿进屋去,他们忘记修剪的罂粟花在树篱外头疯长,几乎长到了路上,所以我问能不能摘一束放到病人房间里,振奋一下精神。

    “花放在屋里只会死掉。”她说。她似乎没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话似乎有双重涵义。

    这类想法,或者说是观念,会让她枯瘦的,斑斑点点的脸上肌肉战栗,眼神变得粗暴,黑洞洞的,嘴的动作仿佛里面含着什么恶心的东西。她会打断你的思路,就像拦路的蛮荒荆棘丛。

    我工作的那两天不是连着的。还是这么说吧,我礼拜二和礼拜四工作。第一天,我单独和病人,还有老克罗泽太太待在屋里。第二天有人来了,不过没人告诉我是谁来了。我听见车道上的动静,后门台阶上轻快的脚步声,有人没敲门就进了厨房。随后有人叫“多罗西。”在此之前,我还一直不知道老克罗泽太太的名字。这是一个女人,或者说是女孩,她的声音莽撞,揶揄的语气,能立刻感觉到她在开玩笑。

    我跑下了后面的楼梯,回答说:“我想她在阳光房。”

    “老天爷!你是谁?”

    我告诉她我的名字,我在这里的工作,年轻女人说她叫罗克珊。

    “我是按摩师。”

    我听不懂,但我不喜欢让别人知道我的困窘。我什么也没说。她看出来了。

    “难住你了,嗯?我做按摩,你听说过按摩吗?”

    她打开随身带的包,里面是各种各样的软垫、布,还有用平滑的天鹅绒盖着的刷子。

    “我要用热水烫烫这些东西,你帮我烧一壶水。”

    这幢房子很大,不过水管里只有冷水,和我家一样。

    她对我已经有所判断了,显然,正如所有人在下命令之前做的一样,也许,特别是用这么哄骗的语气下命令的时候。当然,她的想法挺对,尽管也许她没想到,我愿意这么做更多是因为自己的好奇心,而不是因为她的魅力。

    这个夏天早些时候,她的皮肤晒成了褐色,发卷里散发着铜一般的光彩——现在这个时代这么做很容易,不过在那年代很少见,很让人羡慕的。她有一双棕色的眼睛,一边脸颊上有一个酒涡,显得笑盈盈的,又仿佛是戏弄的表情,让人想不起来要看看她是不是漂亮,到底有多大。

    她的臀部曲线往上翘,不是往两边摊开。

    我很快就知道了,她刚来小镇,嫁给了一个埃索加油站的机械师,有两个儿子,一个四岁,一个三岁。“我花了挺长时间,才知道他们是怎么来的。”说话的时候,她的酒涡同谋似的隐隐闪烁。

    她在汉密尔顿受的按摩培训,他们原本住在那里,没想到最后按摩成了她的一技之长。

    “多罗西?”

    “她在阳光房。”我又说了一遍。

    “我知道,我是和她开玩笑。你现在可能不了解按摩,做的时候得把所有的衣服都脱掉。你还年轻,脱衣服对你不是问题。不过等你老了,你明白吧,你会觉得非常尴尬的。”

    她有一件事弄错了,至少在我看是这样。年轻的时候,脱光衣服也不见得不是问题。

    “所以,也许你应该逃跑了。”

    她忙着弄热水的时候,我站到了前面的台阶上,站在这里我能透过阳光房敞开的门看见里面的情景。屋里其实没什么阳光,三边的窗户被肥大的梓树叶盖了个严严实实。

    我看见老克罗泽太太四肢展开,趴在长椅上,后脑勺对着我的方向,赤身裸体,皮包骨头的一条白肉。她身上的皮肤没有平时露在外面的那么衰老,比如,遍布雀斑和青筋的手和前臂、斑斑点点的脸。平时衣服盖住的肤色是黄里发白的,如同刚刚剥去树皮的木头的颜色。

    我坐在最高一层台阶上,听着按摩的动静。啪啪啪,哼哼哼。这会儿,罗克珊的腔调变得独断起来,虽然听起来挺愉快的,但却全是训导。

    “喏,这里有个节。哦天呐,我得拍得狠点……开玩笑啦,拜托,放松,这里的皮肤不错。你后背的这一小块,都是怎么形容来着?对,像婴儿的小屁股。现在,我得用点力气,你能感觉到吧,这里。别紧张,放松,哎,好姑娘。”

    老克罗泽太太发出几声低低的叫声,是倾诉和感激的语气。我又听了一会儿,然后就厌了。我翻看几本旧《加拿大家庭杂志》。我是在走廊的食品柜里发现这些杂志的。我看了一些食谱,浏览了过去的时尚,然后听到罗克珊说:“现在我收拾一下东西,然后听你的,咱们上楼。”

    上楼。我赶紧把杂志放回原处。食品柜是我妈妈早已垂涎三尺的那种。我回到克罗泽先生的房间,他正在睡觉,至少闭着眼睛。我把风扇挪开几英寸,替他拉了拉被子,到窗口去弄百叶窗。

    我肯定地听见后楼梯有了动静。老克罗泽太太缓慢的脚步声,以及她的拐杖发出的充满威胁的响声。罗克珊走在前头,嘴里说着:“小心,看路,站稳了。咱们每一步都要走稳了。”

    现在,克罗泽先生睁开了眼睛。他的脸上,除了平日就有的疲惫以外,还有一丝警觉。可是,没等他继续装睡,罗克珊就突然出现在房间里。

    “哦!原来你躲在这里。我刚跟你妈妈说,我觉得她应该介绍我认识你了。”

    克罗泽先生说:“你好,罗克珊。”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话总是传来传去的。”

    “你在这儿有新伙伴了。”罗克珊和刚进门的老克罗泽太太说。

    “别拿着百叶窗转来转去。”老克罗泽太太说的是我。“要是你没事儿干,给我倒一杯冷水去。不要冰的,只要凉的。”

    “你看上去真狼狈。”罗克珊对克罗泽先生说,“谁给你刮的胡子?什么时候刮的呀?”

    “昨天我自己刮的,我尽力了。”他回答说。

    罗克珊说:“我猜就是。”她转身对我说:“你给她倒水的时候,正好帮我烧点热水。我要帮他把胡子刮得体面点。”

    罗克珊就是这样接过了刮胡子的任务,之后每星期都是这样,做完按摩就来刮胡子。第一次刮的时候,她和克罗泽先生说,别担心。

    “刚才在楼下多罗西这个傻瓜的动静,你肯定听到了。不过放心,我不会揍你的。我以前是当护士的,在做按摩以前。嗯,其实是护士的助手。就是我负责干活儿,护士在旁边负责指挥我。反正呢,我学会了怎么样才能让别人感觉舒服点。”

    多罗西这个傻瓜?克罗泽先生咧嘴笑了。奇怪的是,老克罗泽太太也咧嘴笑了。

    罗克珊刮胡子技巧娴熟。她用海绵给他擦脸,擦脖子,擦手,把他的被子推到一边,以免碰到他,她拍松他的枕头,给他重新放好。忙这些事的时候,她嘴也没停,全是调侃和废话。

    “多罗西,你是个骗子。你告诉我楼上有病人,我进来一看,哪里有什么病人?我根本没看见有病人。”

    克罗泽先生问:“那你觉得我是什么?”

    “正在恢复的健康人。我一直都这么说。我的意思不是你得马上起床,在屋里乱跑,我还不至于这么笨。我知道你该躺在床上休息。但是我要说,你正在恢复健康。没哪个人病了还有你看起来这么好。”

    我觉得这种轻浮的废话简直是污辱。克罗泽先生脸色很难看。她给他擦身体时,这个高大的男人的肋骨看起来如同刚刚经历过饥荒,他的头发已经秃了,皮肤的质地看起来像是拔了毛的鸡,脖子皱巴巴的,仿佛老年人。每回我服侍他,都不会看着他。不是因为他病了,他丑,而是因为他奄奄一息。就算他看起来像天使一样英俊,我还是能从同样的沉默中感觉出来。我清楚地感觉到房间里死亡的气息,当你走近这房间时,就能感觉到这种气息越发浓郁起来。而他,则是这种气息的中心。如同天主教堂的主人,他被放在盒子里,盒子有个非常的名字叫作神龛。他是灾难的中心,注定与其他人隔绝,而罗克珊则在用她的娱乐观念,她的玩笑和吹嘘,在他的领土上践踏。

    比如,问,家里玩不玩中国跳棋。

    这是她第二次来的时候,她问他平时都在干什么。

    “看看书,睡觉。”

    然后问晚上睡得好不好。

    “要是睡不着,就躺着。发发呆。或者看看书。”

    “会不会打扰你太太?”

    “她在后面的卧室睡觉。”

    “嗯哼,你需要消遣。”

    “你要为我唱歌跳舞?”

    我看见老克罗泽太太转过脸去,露出她古怪的、不自觉的笑容。

    “别不要脸了。”罗克珊回答,“会打牌吗?”

    “我讨厌打牌。”

    “喔,那你家有没有中国跳棋?”

    这个问题,罗克珊是问老克罗泽太太的。她开始说不知道,后来说餐厅的柜子抽屉里可能有棋盘。

    那么,就叫我下楼去找,把棋盘和装着石头棋子的罐子拿上楼。

    罗克珊把棋盘铺在克罗泽先生腿上,她和我、克罗泽先生三人一起玩,老克罗泽太太说她不会下跳棋,只会直通通地往前走。让我惊奇的是,她拿出棋盘来,似乎是为了开玩笑。罗克珊每走一步都要尖叫,万一隔着她的棋子跳一步,她立刻呻吟不已,不过,她倒一直很小心不去惊扰病人,身体静止不动,放棋子的时候动作也轻如羽毛。我努力学她的动作,因为我要是不学,她就斜着眼睛警告我。不管她什么表情,总之酒涡从没有消失过。

    我记得年轻的克罗泽太太西尔维亚在车里和我说过,她丈夫不喜欢说话。她说他觉得谈话累,他一觉得累,就会变得暴躁。所以我觉得他暴躁的时机就要到了。在他的临终病床上,被人逼着下弱智的棋,我甚至都能感觉到床单上有他的热度。

    但是,西尔维亚错了。她大概没发觉,他可能已经修炼出了更持久的耐心和谦和。和素质相对低的人在一起——显然,罗克珊就是素质低下的人——他让自己的态度宽容温和一些。他现在最想做的肯定是躺着,仔细地回想自己曾经走过的路,为未来做好准备。

    罗克珊拍掉了他脑门的汗,说:“别兴奋,你还没赢呢。”

    “罗克珊,罗克珊,”他回答,“你知道这是谁的名字吗?”

    “嗯?”她反问,然后我就插了嘴。我实在忍不住了。

    “亚历山大大帝的妻子的名字。”

    我的脑袋如同一个鸟巢,全是由这类历史的闪光碎片搭起来的。

    “是吗?”罗克珊回答,“亚历山大大帝是谁?”

    我看着克罗泽先生,顿时发现他的表情里有种奇怪的东西。令我震惊,也令我黯然。

    我敢说,他喜欢她什么也不知道。他喜欢她无知。她的无知唤起他的某种愉悦,这种愉悦感融化在他的舌尖,像太妃糖一样。

    头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和我一样,穿的是短裤。再来的时候,她穿的就是一种淡绿色的、有点僵硬的发光面料做的正装了。她上楼的时候,能听见衣服发出的瑟瑟响声。她给克罗泽先生带来一个羊毛垫,这样他就不会长褥疮了。她对他的床单被褥摆放总是很不满意,老是要帮他整理。总之,无论她怎么责备,她的行为从来没有激怒他,她还强迫他承认整理之后确实更舒服了。

    她从来不会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有时候她带谜语来,有时候带笑话来。有些笑话就是我妈妈称为猥亵的那种,不许在家里讲的,当然要除去爸爸的一些亲戚,因为他们除了这类玩笑以外,什么也不会说了。

    这种笑话,经常是以听起来很严肃、但其实很荒唐的问题开始的。

    你听说过这件事没有?有个修女去买绞肉机了。

    你知道有对新郎新娘为婚礼晚会订了什么甜点?

    而答案永远是双关的,然后讲笑话的人就可以装作非常震惊,指责听众的内心肮脏。

    等大家都习惯了这些笑话,罗克珊又接着讲另外一种,我估计妈妈连听都没听过,常常是和羊啊鸡啊甚至尸体发生性关系的笑话。

    “可怕吧?”这句话是她永远的结束语。她说,要不是她丈夫把这些故事从车行带回家,她也不会知道的。

    除了这些笑话给我的震撼以外,老克罗泽太太的窃笑也给了我同样的震撼。我本以为她根本没听明白,她只是喜欢听罗克珊说话,不管她说什么都行。她坐在那儿,脸上挂着深思熟虑却又心不在焉的笑容,仿佛有人送了她礼物,她尽管还没拆开包装,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会喜欢。

    克罗泽先生没有笑,不过他从来都不笑的。他扬起眉毛,装出责怪的表情,觉得罗克珊不文明但又惹人怜爱的表情。也许这是他的礼貌,或者是对她的心意表示感谢,不管她的努力是什么样子的。

    我是一定要笑的,省得因为自以为是的无知而被罗克珊看不起。

    为了活跃气氛,她做的另外一件事就是讲述她的人生。她来自安大略以北一个不为人知的小镇,去多伦多看她姐姐的路上,在伊顿她找到了一份工作,开始是在咖啡馆里打扫卫生,不过因为她总是快快活活,而且手脚麻利,被一个经理看中了,很快就成了手套店的售货员。她把这段故事描述得简直像是她被华纳兄弟电影公司发现了。有一天,店里来了一个人,竟然是花样滑冰明星芭芭拉·安·斯科特,她买了一副长到肘部的儿童手套。

    与此同时,罗克珊的姐姐的男朋友实在太多,所以她每天只好扔硬币决定到底和谁约会。她付钱给罗克珊,让她抱歉地待在公寓前门口迎接落选的人,而她自己则和胜利的人从后门悄悄地溜之大吉。罗克珊说,也许这是她变得如此多嘴多舌的原因。很快,通过这种方式认识的男孩子们开始带她出去,再也不找她姐姐了。他们根本不知道她的真实年龄。

    “我尽情地寻欢作乐啊!”她说。

    我渐渐明白了,大家喜欢听某些人——某些姑娘——说话,不是因为她们说了什么,而是因为她们说这些时的喜悦。她们内心的喜悦,她们的脸闪闪发亮,相信自己的话不同寻常,她们忍不住要和大家分享快乐。可能有些人,比如我这样的人,根本没有兴趣,不过这也不是她们的损失。反正,这样的姑娘永远不需要我这样的听众。

    克罗泽先生靠在枕头上,坐着,看着所有的人,似乎很快乐。这就是快乐,闭上眼睛听她说话,然后睁开眼睛,发现她在面前,如同复活节的清晨看到一只巧克力兔子。然后他睁着眼睛,看她糖果般的嘴唇的每次颤动和硕大臀部的每次摇摆。

    老克罗泽太太则轻轻地前后晃动,一副心满意足的好奇神态。

    罗克珊在楼上待的时间和楼下做按摩的时间差不多长。我真好奇他们有没有付钱给她。要是没付,她为什么愿意费这事儿?除了老克罗泽太太,又有谁会付钱给她呢?

    她为什么付钱?

    让她的继子高兴舒服?我表示怀疑。

    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自娱?

    一天下午,罗克珊离开房间后,克罗泽先生说他渴。我下楼打开冰箱拿水罐给他倒水,罗克珊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我没想到待到这么晚,”她说,“我可不想撞上那个学校老师。”

    有一会儿,我没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知道的吧,西尔——维——亚,她也不喜欢我,对不对?她送你回家的时候,提过我吗?”

    我回答说,西尔维亚送我的时候,从来没有提过罗克珊这个名字。她干吗要提呢?

    “多罗西说,她不知道该怎么照顾他。她说我让他快乐了很多。多罗西说的。要是多罗西当她的面这么说,也不奇怪。”

    我回想起来了,西尔维亚下午到家的时候,不会先和我们打招呼,而是先跑到她丈夫的房间,脸色会因为急切和焦虑而潮红。我想说句什么。我想帮她说话,但是不知道怎么说。自信如罗克珊,多半比我更占优势,即使她的优势是因为根本不听别人在说什么。

    “你确定她没说过我什么?”

    我又说了一遍没有。“她回家的时候就已经很累了。”

    “那是,每个人都很累。只是有人努力装作不累而已。”

    然后我就没说什么了,只是拒绝她的话:“我很喜欢她。”

    “你很喜欢她?”罗克珊嘲弄地说。

    她开玩笑似的突然拽住我的一缕刘海,我最近刚自己剪了头发。

    “为了你的头发着想,你该做点体面的事啦。”

    多罗西说。

    罗克珊需要赞美,那是她的天性。那么,多罗西需要什么?有种挥之不去的不祥感,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她只是希望罗克珊能待在这座屋子里,希望屋里有她的生机,时间加倍。

    仲夏过去了。水井里水低了。洒水车也不来了。一些商店已经在窗户玻璃上贴了一张张像黄色玻璃纸的东西,防止货物日晒变色。树叶开始斑斑点点。草干枯了。

    老克罗泽太太叫她的园丁日复一日地锄地。干燥的季节就是要这样,不停地锄地,锄地,把地下深处能翻出来的水分都带到地面上来。

    大学里的暑期班到八月的第二个星期就结束了,到时候,西尔维亚就天天在家了。

    克罗泽先生还是很愿意见罗克珊,不过,他经常睡着。他能做到的就是当她讲奇闻轶事和笑话的时候,即使睡着了脑袋也不会垂下来。每隔一会儿,他醒来,就问他在哪儿。

    “就在这儿,你这个瞌睡虫。你应该注意听我讲。我应该给你一棒。要不我挠你痒痒怎么样?”

    谁都能看出来他有多么虚弱。他凹陷的双颊看上去已经老态龙钟。光线穿透了他的耳朵上方,看起来不像血肉,而是塑料。(当然,后来我们也不叫塑料了,而叫赛璐珞。)

    我在那儿工作的最后一天,西尔维亚教书的最后一天,正是按摩的日子。因为要参加活动,西尔维亚出发得早,所以我自己步行穿过小镇。我到的时候,罗克珊已经在了。老克罗泽太太也在厨房里,她们都看着我,好像忘记我要来了,好像我打扰了她们。

    “我特意订的。”老克罗泽太太说。

    她指的肯定是桌子上的蛋白杏仁饼干,就搁在面包盒里。

    “嗯,不过我得告诉你,我不能吃这些东西。绝对不吃。”

    “我特意叫赫维去烤饼店买的。”

    赫维是我家邻居,就是她的园丁。

    “那叫赫维吃了吧,我不是开玩笑,我在出皮疹。”

    “我以为我们要来好好庆祝一下,来点特别的东西,”老克罗泽太太说,“今天是我们最后一天……”

    “她的屁股永远搁在这屋里之前的最后一天。是了,我知道,但这也不能不让我出皮疹。”

    谁的屁股永远搁在这里?

    西尔维亚的。西尔维亚。

    老克罗泽太太穿了一条漂亮的黑色丝裙,衣服上绣了睡莲和鹅。她说:“她要是在的话,就没机会了。你知道的,要是她在,你连上楼看他的机会都没有。”

    “那么就今天找时间去。别管这东西了。不是你的问题。我知道你是好意。”

    “我知道你是好意。”老克罗泽太太用一种恶毒的腔调模仿她的话,之后,她们两人都看着我。罗克珊说:“水罐在老地方。”

    我把克罗泽先生的水罐从冰箱里拿出来。我希望她们能想起来给我一块金色的蛋白杏仁饼干。不过,显然她们没有想起来。

    我以为克罗泽先生是闭着眼睛躺在枕头上,其实,他的眼睛睁得很大。

    他深深地喘了口气,说:“我一直在等你,等你来,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行吗?”

    我说当然了。

    “可以保密吗?”

    我开始担心他想让我扶他上便桶。最近,他屋里添了个便桶。但要是这事儿,就不用保密了。

    好的。

    他叫我到他床对面的桌子前,拉开左边的小抽屉,看看里面有没有钥匙。

    我照他说的做了,发现一把巨大的老式钥匙,沉甸甸的。

    他叫我出去,把房间门锁起来。然后把钥匙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也许就搁在自己短裤口袋里。

    叫我不要告诉任何人。

    在他太太回家之前,不要告诉任何人钥匙在我手里。等她回来了,交给她。明白了吗?

    明白。

    他谢我。

    不用谢。

    他跟我说话的时候,脸上有一层薄薄的汗珠,眼睛灼灼发亮,仿佛处于一种狂热的情绪之中。不过,这些天他常常这样。

    “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不让任何人进来。”我重复说。

    “我继母不能进来,罗克珊也不能。只让我太太进来。”

    我从外面锁上门,把钥匙塞进短裤口袋里。不过随后,我又害怕这么轻的棉布料子很容易看出来,所以我下楼去了后门廊,把钥匙藏在了《约婚夫妇》里。我知道罗克珊和克罗泽太太不会听见我的脚步声,她们正在做按摩,罗克珊正用她职业化的腔调大呼小叫。

    “我今天不干别的,就是帮你把这些节松松。”

    然后,我听到老克罗泽太太的声音,一种新的不高兴的腔调。

    “……按重一点,比你平时的力气大一点。”

    “好吧,我知道了。”

    我再往楼上走的时候,忽然有一些想法。

    如果是他而不是我锁的门——他明显希望别人是这么以为的——而我和平时一样坐在最上面的台阶,就一定能听到他的动静然后喊人,把屋子里的其他人叫上楼来。所以我又往下走,坐在前楼梯最底下的一层台阶上。在这里,我有可能听不到他的动静。

    今天的按摩似乎清清爽爽,比较职业。没有玩笑,没有调侃。很快,我就听到罗克珊从后面的楼梯上楼的响动。

    她停下了脚步,说:“嗨,布鲁斯。”

    布鲁斯。

    她拧门把手。

    “布鲁斯。”

    接下来,她肯定是嘴巴对着钥匙洞了,她想让他听到她说的话,但不让别人听到。我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我敢担保,她在恳求。开始是取笑,后来就是恳求。有一会儿,她听起来好像在背祷告辞。

    她放弃祷告之后,就开始咚咚咚用拳头捶门,不是非常用力,但非常急切。

    过了一会儿,她也不敲门了。

    她以一种更坚定的语气说:“得了,要是你能锁门,你就能过来开门。”

    没有动静。她走到楼梯口,隔着扶栏往下看,看见了我。

    “克罗泽先生的水你送进房间了吗?”

    我回答送了。

    “你送水的时候,他的房间没锁,什么事儿也没有?”

    没有。

    “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说谢谢。”

    “喔,他把门锁上了,我怎么叫都不说话。”

    我听到老克罗泽太太的拐杖咚咚地向后楼梯的顶头移动。

    “你们在闹什么?”

    “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句话也不说。”

    “锁在房间里是什么意思?风把门吹关上了,门卡住了?”

    其实那天没有刮风。

    “你自己来试吧。是锁上了。”罗克珊回答。

    “我还不知道这门也有钥匙呢。”老克罗泽太太说,仿佛她不知道就等于没有。然后,她敷衍地试了一下把手,说:“好吧,好像是锁着的。”

    他预料到了,我猜。他猜到她们不会怀疑我,会以为是他干的。事实也是如此,就是他干的。

    “我们得进去。”罗克珊说着,一脚踢在门上。

    “别踢了。”老克罗泽太太说,“你想把门拆掉吗?反正你又不能砸进门去,门板可是硬橡木的。我们家所有门都是硬橡木的。”

    “那么我们只能报警了。”

    一阵沉默。

    “他们能从窗户爬进去。”罗克珊说。

    老克罗泽太太倒吸一口气,果断地回答。

    “你在胡说什么!我绝不会让警察进我家。我不会让他们像毛毛虫一样在我家的墙上爬来爬去。”

    “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

    “干什么是他自己的事吧?你觉得呢?”

    又是一阵沉默。

    脚步声。罗克珊的脚步声。她走回了后楼梯口。

    “对。这样更好。最好在你忘记这是谁家以前,从这儿出去。”

    罗克珊下了台阶。拐杖声在她身后响了起来,重重地敲在楼梯上。不过,只响了两声,就没继续了。

    “你休想去找治安官。他用不着听你的命令。这家到底谁说了算?总不会是你吧。你听清楚了没?”

    紧接着,我听到厨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之后,是罗克珊的汽车发动声。

    我不会像老克罗泽太太那么担心警察。小镇的警察指的就是治安官麦克拉蒂,他去过我们学校,告诉我们冬天不要在大街上滑雪橇,夏天不要到磨坊游泳,因为我们老是这么干。想到他爬梯子,或者冲着锁眼对克罗泽先生发表演讲,实在很好笑。

    他会对罗克珊说,管你自己的事儿,克罗泽家的事让克罗泽家操心。

    想到老克罗泽太太要来指挥,就不那么好笑了。我估计,罗克珊既然已经走了,显然,老克罗泽太太现在不喜欢罗克珊了,那么她马上就会自己指挥。她马上会来找我,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不过,她其实连门把手也没拧一下,她站在锁住的门口,只说了一句话。

    “想都想不到的怪事。”她咕哝道。

    然后她就下楼了。和平时一样,坚实的拐杖发出吓人的声音。

    我等了一会儿,然后去了厨房。老克罗泽太太不在。她不在门厅、餐厅,也不在阳光房里。我鼓起勇气,敲敲卫生间的门,再一开门,她还是不在。我从厨房水池往窗外望,看见她的大草帽缓缓地在松树篱上面移动。她冒着大太阳出去了,步履沉重地沿着她的花床走动。

    罗克珊害怕的事,我一点也不害怕。我不这么想,因为我觉得,一个本来就活不了多久的人自杀是很荒唐的。不可能发生。

    不过,我仍然六神无主。蛋白杏仁饼干还搁在桌子上,我吃了两块。我希望美味带来的愉快让我恢复常态,但是我几乎不知其味。然后,我把面包盒子塞进冰箱,省得我把吃当成个办法,没完没了地吃下去。

    西尔维亚回家的时候,老克罗泽太太还在外面。她没进来。

    我一听到她的汽车响,立刻把钥匙从书里拿出来,她一进屋就把钥匙给了她。我飞快地告诉她是怎么回事,不过没告诉她那些大惊小怪。反正她也不想听。她跑上了楼。

    我站在楼梯底下,听听有什么动静。

    没有动静。没有。

    之后是西尔维亚的声音,惊讶,不安,但不绝望,声音太低,让我听不清在说什么。大概也就五分钟吧,她下楼来说送我回家。她的脸色通红,仿佛双颊的红点扩张了一脸,表情震惊,但有抑制不住的快乐。

    然后:“哦。克罗泽妈妈哪里去了?”

    “我想在花园吧。”

    “嗯,我最好先和她打个招呼,你等一下。”

    她打过招呼之后,表情就没这么快乐了。

    上车前,她告诉我说:“我想你知道,你可以想象,克罗泽妈妈心烦意乱。我不是怪你,你做得很好,很守信用,是克罗泽先生叫你这么做的。你不害怕出什么事吗?克罗泽先生出事?你不害怕?”

    我说不害怕。

    然后我说:“我觉得罗克珊害怕了。”

    “霍伊太太?嗯,太糟糕了。”

    车沿着克罗泽山往下开的时候,她说:“他不是想吓她们。你明白吗,当一个人生病,病了这么长时间以后,他没法感激别人的情感,即使他们都是好人。非常好的人,尽了一切努力来帮你,你也还是会和他们作对的。克罗泽太太和霍伊太太当然是尽全力对他好。不过,克罗泽先生就是觉得,他不想再看见她们了,他受够了她们。你明白吗?”

    她自己似乎不知道自己讲这些的时候在笑。

    霍伊太太。

    我以前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说得这么温和、尊重,这是一种和对方的距离可以以光年计算的俯视态度。

    我相信西尔维亚的话吗?

    我相信这是他说的话。

    那天,我又见过罗克珊。就在西尔维亚和我说话,告诉我霍伊太太这个全新的名字的时候,我恰好看见了她。

    她,罗克珊,坐在自己的车里。她的车停在克罗泽山底的第一个拐弯口,她看着我们的车开过去。我没有回头看她,因为西尔维亚正在和我说话,这时候再回头看,会乱套的。

    西尔维亚当然不会知道那是谁的车。她不知道罗克珊会回来看看,想知道出了什么事。或许,自从她离开克罗泽家之后,她就一直围着这条街转?她会这样吗?

    罗克珊可能认得出西尔维亚的车,她会注意到我。她看见西尔维亚和我说话的表情,友好,认真,微笑,就知道什么事也没有。

    她没有转弯上山去克罗泽家。哦没有,她过了街——我从后视镜里看见,她朝小镇东头开走了,那里全是战争年代盖的房子。她就住在那里。

    “感觉到了吗,风,”西尔维亚说,“可能那些云能送给我们一场雨。”

    我清楚地知道,西尔维亚和罗克珊之间的输赢已经清清楚楚。不过,想到这场输赢的奖品竟然是命都快没有了的克罗泽先生,难免让人觉得奇怪。想想克罗泽先生,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是愿意剥夺自己的时间,以便做这么一个决定。在死亡门槛上的淫欲——或者是真爱,那也同样——就像背脊上的异物,让我巴不得要抖落。

    西尔维亚带克罗泽先生去了湖边,租了一间小木屋。树叶还没开始落,他就死了。霍伊全家都搬走了,正如通常的机械师家庭一样,搬迁是家常便饭。

    我妈妈忙于与疾病战斗,这场重病断送了她一切赚钱的美梦。

    多罗西·克罗泽中了一次风,不过好了。最著名的是她会给孩子们买万圣节的糖果了,这些孩子的哥哥姐姐,当初她可是从门口赶开的。

    我长大了,变老了。

    <hr />

    注释:


如果您喜欢,请把《幸福过了头》,方便以后阅读幸福过了头一些女人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幸福过了头一些女人并对幸福过了头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