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一直躺在床上没睡着,透过天花板看着交织在城市灯光下的一幕幕现实话剧,在这样一个无聊的游戏里,夜晚的各种声响是我唯一的消遣——一个女人的鞋后跟噼啪噼啪地在人行道走过,某个地方的窗户重复着开了又关——我觉得自己构造出了一个想象中的童年。
我出生在中西部某个城市中心的一所老房子里,房子日渐失去生气,而除了我们,作为古老家族之一的荣耀对每个人来说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这将变成一个郊区不断扩大、工业由低税率扶持、政治环境宽松的机器,它将在十年内壮大。制度变了,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新城乡俱乐部以及聚集在里面的保险经纪人。我的父母谈到这些事儿时会很反感,因为他们还活在旧时代的记忆里,还活在日落时那瞬间的壮丽晚霞之下,他们还会用肯定的口吻跟我说四十年前的城市是多么可爱,有宁静而小巧的街道和褐砂石房子。最熟悉的颜色,石梯和角落里随处可见的食品杂货店之间的小花园,只有这些保存了下来,而他们之前的那个时代,就像一个靠领退休金生活的老亲戚,最终从混杂着各种工业气味的空气中消失了。春天的早晨,人们会散着步去上班。星期天,全家人会穿着黑色衣服,在安静的下午去后院,伴随着教堂的钟声祷告。
这是一幅美好的画面,却发生在一个错误的地点。我所知道的唯一的褐砂石房子已经年久失修,房东们都匆匆离去了。我生在一个永远高速运转的世界里,如果我能为自己造一个热带岛屿,我不会把它渲染得太过完美,因为我总是会发现黑漆漆的台风云,听到海浪拍打着海岸。开始这样的一次航行完全有可能,但就很难回到我那狭小的房间里那个脏兮兮的窗户下的简易床上了。
于是,那天晚上我就那样躺着,大厅对面的麦克劳德肯定也是这样盯着天花板的。我梦到我在另一个房间里,这是一个专门给孩子们睡觉的宽大宿舍,我们睡觉时,地下室起火了,火势蔓延到了墙上的干木材,穿过了楼梯里的通风口,很快就烧到了我们睡觉的房间,并且顺着门烧到了走廊。我们在孩子的尖叫声中醒过来,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我疲惫地睡着了,内心焦躁不安。
早上吉娜微来找我,正如我原本期望的一样,她不是一个人来,身后跟着莫妮娜,跟地上影子相比,她们俩充满活力,不可分离地连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后,她们一起走了进来,吉娜微的手臂夹着一条被单,飞快地扔到我的床上。“最近过得怎样,罗维特?”她大声吆喝着。
我点头致意,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上次我们分开时她是怎样对我大吼大叫的。莫妮娜没有吉娜微那样窘迫,忽然低下头,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然后开始审视着房间,她很是仔细且傲慢地做着这事儿,仿佛她没被注意到一样,掀起一角地毯查看下面,盯着我的扶手椅后面。最后,她在桌子边停下来,详细检查我的文件,说着一些孩子气的话,独自一人咯咯地笑着。
吉娜微和我在一旁闲聊着,之前那个晚上她也做过梦,然后她开始详细叙说:“我觉得自己就是乌龟,你可以理解我吗,罗维特?”
“不能。”
“伙计,那是谋杀,我是乌龟,背朝地躺着,无法再翻身。你能体会到那是什么滋味吗?今天早上我不得不去药店,给自己买镇静剂。”她点了一根烟,然后含进了她那涂满口红的嘴唇里。
“那不过是场梦而已。”我今早很急躁。
“是的,但是你没体验过这种感受,我没法重温那种变成一只乌龟的感觉了。”没有任何的姿态改变,她突然尖叫道,“莫妮娜,你别动罗维特先生的东西!”
小孩子全然不在意,但是我认为吉娜微也不期待有任何回应。她只是抱怨了下,然后转向我,“那孩子生来就欠揍。她和我很像,随我。罗维特,坦白说,我做了些事。”
我眯眼看着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没有回应。“你知道当我在好莱坞时,”她跟我说道,“就因为我太任性,太疯狂,我毁了自己的工作。”
“你什么时候在好莱坞了?”
“在我当脱衣舞娘的中间那段时间。他们给了我一个选择。你知道他们正从舞娘里挑选舞后造星。他们也向我承诺,如果我有见识,在这方面足够聪明,我一周就能赚五千美元。”她叹口气,吐出烟。“但是我却因为太急躁而丢掉了这次机会。你知道我愿意和他们每个人发生性关系,不是因为我发现他们可以为我的职业做出任何帮助,而是因为我总是太好心了,你知道,那儿有很多帅气的人。在那些天里,我对做爱很疯狂。那边的伙计真的经常使用皮鞭。”
她掐灭她的烟,回头对孩子说:“莫妮娜,收音机在哪里?”
“在外面。”
“去拿进来。还有,你是怎么回事啊?如果你把收音机扔那儿,会被偷走的。”
莫妮娜不耐烦地叹口气,意味着她很烦她的妈妈,但她还是照做了。离开了一会儿之后,她再次出现在门口,手里提着收音机蹒跚地走着,收音机和她的身子不太成比例,对她来说肯定像个行李箱一样笨重。“这真是拜上帝所赐啊!”吉娜微说,“在被单日,全靠这东西让我没有发狂。”她伸手下去从地板上把收音机提到了床上,等她调好台,又继续讲下去。
“你能明白的,罗维特,正如你为我而来,他们中很多人也是如此。你不会相信,我可以告诉你一些著名的明星还有制片人的名字,这些人都想娶我,但是因为我对他们所有人来说实在是太漂亮了,他们配不上我,所以我毁掉了这些机会。他们了解我,甚至他们中的一些人想要和我结婚,可惜我把我的工作弄得一团糟,也使得这些事都不可能实现了。”
“怎么说?”
“我对待这些事儿有些太轻率了。丑闻是触及不到那些杰出人物的,如果有的话就完蛋了。我的意思是我可以从他们的角度看这事儿,他们会在我身上投资数百万美元,要不是某个吃醋的明星带来了警察,陷害了正深陷情网的我,他们也绝不会知道。所以他们没有继续听我的建议。”她用手抚平被单,站起来,没有任何过渡,扭头看着我说道,“你觉得跳舞怎么样,罗维特?”
“我不擅长。”
“没关系,我可以跳给你看。”她在收音机里调出音乐,闭上眼睛,哼着曲儿,伸出手臂向我靠过来。我们跳着缓慢的舞步在房间里移动着,她的身体靠着我,我们几乎抱在一起了。我们从容不迫地摇摆着,来来回回地踱着舞步。夏日清晨那种温暖的清新空气从窗户钻了进来,“你跳得不赖嘛。”她低声说。
吉娜微跳得非常好,她身体轻盈,节奏感强。然而,从本质上来说,这不是舞蹈。她的身体靠近我,卖弄风骚,然后又撤回去,所有的动作都是在引诱我。但是,当然,这儿已经无处可去了。当音乐响起,莫妮娜退到角落里,蹲在那边,膝盖顶到胸前,手臂环抱着膝盖,小脸上满是落寞。音乐结束的时候,另一首节奏更快的音乐接着响起。吉娜微在我的手臂里扭动着,摇动着她的臀部,满脸放荡,对我露齿而笑。只有莫妮娜没有摇动身子,她就像从和她妈妈同样的模子里刻出来的一个硬币,具有和她妈妈一样的天性,她必须有特色地展示她的另一面。她的头从膝盖上缓缓移动着,盯着地板,开始抽噎。
“怕怕,”她哭着,“我害怕。”
音乐结束了,节目也随之结束。一个声音响起,开始谈论罐头食品。吉娜微慢慢地后撤,在离我不远的前面站着,眼睛和我对视,“我们继续跳吧。”她柔声说。瞥了眼肩膀,她大声咆哮起来,却没有一点怒气:“安静点,莫妮娜。”
莫妮娜又哭又闹地回应她。
“噢,那孩子。”吉娜微抱怨着,她的眼神闪亮着,带着怒气。我知道要不是莫妮娜在那儿,吉娜微和我玩的捉迷藏游戏必定早就结束了。这一刻,她看起来更年轻,更加唾手可得,眼神传递出脉脉柔情,“要是孩子不在这儿就好了。”她的声音钻进我的耳里。
我们静静地站着,她转过身在收音机上调其他音乐,莫妮娜抓住这个停顿的机会跑向我,手臂抱着我的大腿,我轻拍着她的头,感觉她抱得更紧了,这时吉娜微走过来说道:“噢,这个乐队非常好。”
“我不想跳舞。”我告诉她。
然而她还是靠了过来,眼睛随着音乐转动着,“来嘛,罗维特。”
莫妮娜松开我,用拳头连续捶打着她妈妈的大腿,“妈妈是小狗,妈妈是小狗。”她愤怒地尖叫着。
“她到底怎么了?”吉娜微问道,她开始咯咯地笑。“我打赌她是嫉妒了。”她敏捷地挥挥手臂,抓住莫妮娜的双臂,“莫妮娜,现在给我放松点。”她警告道,“伙计,我打赌她已经把我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了。”
收音机没有调好,在房间里发出刺耳的声音。我关掉了收音机,听着吉娜微说话。“罗维特,你肯定不知道我那些瘀伤是怎么来的。告诉你吧,我有最白的身体,你没法想象那是多么的精致。每次男人把手放在我身上,都会留下痕迹。”莫妮娜平静了下来,仍旧抱着吉娜微。吉娜微朝我使眼色,“我会让你了解一些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其他人的事儿——当一个男人开始亲昵地抚摸我,我就知道肯定会留下瘀伤,而我想要一条白被单或者地毯,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然后一个靴子满是泥土的男人正从上面走过去。你觉得那怎么样?”
我坐在桌子旁边,没有回答。吉娜微坐在扶手椅上,莫妮娜坐在她的膝盖上。“你还没考虑过……你知道我们昨天谈的是什么吗?”她随便问道。
“你是什么意思?”
吉娜微狡猾得让人难以忍受,“好吧,你知道的,关于让你留心注意那两个人会发生什么事。”
“我告诉过你了,我不会去监视人的。”
“谁跟你说让你干这个了。”她尝试着朝正义的方向想,“我做梦也不会让你去做那样的事情。我只是想,你可能和其他人一样,对那两人感到很好奇。”莫妮娜坐到了吉娜微脚上,悠闲地把手垂到腿上。
“去找霍林斯沃斯吧,他比我更有那方面的才能。”
“你为什么到现在了还那样说?”她的脸上突然流露出故作神秘的表情,“你知道我会告诉你一些有趣的事儿。我一直都对霍林斯沃斯感到好奇。”
“你?”
“他是个狗娘养的卑鄙的家伙,”吉娜微说着,手指拨弄着胸部,“我可以告诉你关于他的一些事儿。”
我耸耸肩,知道她这样煞费苦心地扯开话题背后,是需要一些实话的。她正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当她找到一些信息,如果被阻挠,她就会把这些消息抖搂出来,以这样的方式而告终。“我认为他是在伪装。”她表明了自己的观点。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好吧,有些关于他的事情。”她点了根烟,在我跟前强调性地晃了晃熄灭的火柴棒。
“有时候我觉得他是个王子,现在我不再那么想了,但是你知道,一个富豪,或者一个……君主,他就是那样伪装自己生活在这里。”
我笑了,“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她变得一脸严肃,“凭我的直觉,那个人真的有些可疑的地方。”
“可疑的地方?”
她很不情愿曝光自己掌握的证据,就好像证据一旦从她那想象力丰富的大脑里移出来,就会在我这个沉闷无趣的房间里消失不见,“一些事儿。”她说得很不吉利。
我又笑了。
很厌烦地,她最终用一种勉强的语气承认道:“有个小丑总是到楼上去拜访他,我有点不喜欢他的样子。”
“他长什么样?”
“噢,我分辨不出来。他穿着深蓝色的西装,戴着个帽子,往下拉着盖住了前额。我的结论是那家伙是来付钱给霍林斯沃斯的。”
“为什么?”
“我认为那是他父亲给他零用钱的方式,你知道的,以奖学金的形式。”
“吉娜微,我希望你能意识到你的想法是多么愚蠢,为什么这个男人不能是其他普普通通的人呢?”
她轻抚着前臂,质疑地噘起嘴,不确定她可以在多大程度上信任我。“你知道我已经看穿了霍林斯沃斯的一些事情。”她坦白道,表情有点不愉快。“我不相信他,”她重复道。她突然做了个动作,拉平大腿上的裙子,又开始戏剧性地陈述下去:“我问他关于他朋友的事情,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
“我不知道。”
“他说从来没有人去拜访他。”她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关于这点,你又是怎么看的?”
“你是怎么知道那人是拜访霍林斯沃斯的?”然而,我有点不自在。不知道怎么搞的,她营造出一种神秘气氛,好像什么事都是可能的。
她丝毫不窘迫地摆出自己的证据,“我第一次跟踪他的时候,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她的嘴角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你和霍林斯沃斯曾经是朋友吗?”我突然问道。
她很随意,“那关你什么事?”她打着哈欠。
“没啥关系。”
吉娜微看着我,眼神谨慎,否认她话里的含义,“他就像另一个你,”她突然变换成一种沙哑的语气说,“他也不屑于尝试掀起我的裙子。”
我无话可说,我很气愤她把我和霍林斯沃斯混为一谈。一分钟的时间缓慢过去了,吉娜微用她那不完整的关于一个爱人和他的皮鞭的故事来填补这段长时间的沉默,这故事发展了更丰富的情节,仿佛我是一只小猫,会被色彩亮丽的丝带所引诱。在她脚边,莫妮娜就像个百无聊赖的秘书一样,在地板上画着她的图画。
最后这孩子开始抱怨,吉娜微站起来,再次举起那条被单。“好吧,除了和你聊天之外,我还有其他事儿要做,”她说道,在门口处卖弄风骚地转过身来,“你会留心注意下的,对吧!”
“不会。”
她很明显地恼怒了,猛地拽了一把身后的莫妮娜,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