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弗兰纳里·奥康纳
全家出游出了岔子。这是艾米最喜欢的一篇。(她表面上显得那么可爱,不是吗?)我跟艾米并非总是品位完全一致,但是这一篇呢,我喜欢。
她告诉我她很喜欢这一篇时,我想到之前没有猜到过的她的性格中那些奇怪而精彩的方面,一些隐秘的地方,我也许想去探究一下。
关于政治、上帝和爱,人们都讲些无聊的谎话。想要了解一个人,你只需问一个问题:“你最喜欢哪本书?”
八月份的第二个星期,就在玛雅开始上幼儿园之前,她戴上了眼镜(红色圆框),还出了水痘(红色圆包),相映成趣,A.J.咒骂那位跟他说水痘疫苗可打可不打的妈妈,因为水痘成了他们家的灾难。玛雅很痛苦,A.J.因为玛雅痛苦而痛苦。她的脸上全是那种点点,空调又坏了,他们家里谁都没法睡。A.J.给她拿来冰冷的毛巾,剥橘子给她吃,把袜子套在她的手上,守护在她的床边。
第三天,凌晨四点钟,玛雅睡着了。A.J.筋疲力竭,却放松不下来。他之前让一位店员从地下室给他拿几本样书。不幸的是,那位店员是新来的,她从“待回收”那堆而不是从“待读”那堆拿书。A.J.不想离开玛雅的身边,于是他决定读一本以前没有进过货的样书。那堆书的最上面是一本青少年幻想小说,里面的主角死了。呃,A.J.想。这本书里有他最不喜欢的两样(已亡故的讲述者和青少年长篇小说)。他把那本被他判了死刑的书扔到一旁。那堆书中的第二本是一位八十岁老人写的回忆录,他单身了大半辈子,曾在好多家中西部报纸当过科学报道方面的记者,他七十八岁时结了婚。他的新娘在婚礼后两年去世,享年八十三岁。利昂·弗里德曼所著的《迟暮花开》。这本书A.J.觉得熟悉,但不知道是为什么。他打开那本样书,一张名片掉了出来:奈特利出版社,阿米莉娅·洛曼。对,他现在想起来了。
当然,从尴尬的首次见面以来,他跟阿米莉娅·洛曼这些年一直碰面。他们通过几封友好的电子邮件,她每年来三次,报告奈特利出版社最有希望大卖的图书。在跟她度过了差不多十个下午后,他最近得出结论她工作挺在行。她通晓自己的书目以及比较突出的文学潮流。她乐观积极,但又不会过分吹嘘自己公司的书。她对玛雅也很好——总记着给这个小姑娘带一本奈特利出版社的童书。最重要的是,阿米莉娅·洛曼很专业,那意味着她从未提起过他们刚认识时A.J.差劲的言行。天哪,他曾经对她很糟糕。为了将功补过,他决定给《迟暮花开》一个机会,尽管那仍然不是他所喜欢的类型。
“我八十一岁了,从统计学上说来,我应该四点七年前就死了。”那本书如是开篇。
早上五点,A.J.合上书,轻轻拍了它一下。
玛雅醒了,感觉好了些。“你为什么在哭?”
“我在看书。”A.J.说。
阿米莉娅不认识那个号码,但第一声铃响,她就接了电话。
“阿米莉娅,你好。我是小岛书店的A.J.费克里。我没想到你会接电话。”
“确实,”她笑着说,“我是全世界最后一个还接自己电话的人。”
“对,”他说,“你也许真是。”
“天主教会在考虑封我为圣人。”
“接电话的圣人阿米莉娅。”A.J.说。
A.J.之前从未给她打过电话,她认为这一定是原因。“我们是两周后见面,还是你得取消?”阿米莉娅问。
“哦,不,不是那码事。事实上,我只是想给你留个言。”
阿米莉娅用机械的声音说:“嗨,这是阿米莉娅·洛曼的语音信箱。哔。”
“嗯。”
“哔,”阿米莉娅又说了一遍,“说吧。请留言。”
“嗯,嗨,阿米莉娅,我是A.J.费克里。我刚读完了你向我推荐过的一本书——”
“哦,是吗,哪一本?”
“奇怪了,语音信箱好像在跟我说话呢。这一本是几年前的了。利昂·弗里德曼的《迟暮花开》。”
“别来伤我心了,A.J.。那本绝对是四年前那份冬季书目里我最喜欢的一本。没人想读这本书。我爱那本书,我现在还爱!不过我是一天到晚碰壁啊。”
“也许是因为封面。”A.J.没有说服力地说。
“糟糕的封面。老年人的脚,花,”阿米莉娅同意这一点,“好像谁愿意去想老人有皱纹的脚似的,更别说买一本封面上有这样的脚的书。平装本重新设计了封面,也根本无济于事——黑白风格,更多花。但封面就是图书出版业的出气筒,我们一出错就怪封面。”
“我不知道你是否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给了我《迟暮花开》。”
阿米莉娅顿了一下。“是吗?对,那就说得通了。那是我刚开始在奈特利做的时候。”
“嗯,你知道,事实上我并不喜欢读文学性的回忆录,但是这一本尽管格局不算大,却写得很精彩。睿智而且……”在谈到他很喜欢的什么时,他有种赤身裸体的感觉。
“继续啊。”
“每个词都用得恰到好处。基本上这是我所能给的最高赞美了。我遗憾的只是过了这么久我才来读它。”
“这真是我的人生故事。是什么让你最终拿起了这本书?”
“我的小姑娘病了,所以——”
“哦,可怜的玛雅!但愿她病得不重!”
“出水痘。我整夜没睡陪着她,而这本书当时离我手边最近。”
“我挺高兴你终于读了它,”阿米莉娅说,“我求过认识的每个人来读这本书,可没人听我的,除了我妈妈,就算是说服她也不容易。”
“有时书本也要到适当的时候才会引起我们共鸣。”
“对弗里德曼先生来说,这可没多大安慰啊。”阿米莉娅说。
“嗯,我要订一箱封面同样糟糕的平装本。另外,等夏天游客到来时,也许我们可以请弗里德曼先生过来做一次活动。”
“如果他能活那么久的话。”阿米莉娅说。
“他病了吗?”A.J.问。
“没有,不过他好像有九十岁了!”
A.J.哈哈大笑。“嗯,阿米莉娅,两周后再见,我想。”
“也许下次我跟你说什么是冬季书目上的最佳图书时,你就会听我的了!”阿米莉娅说。
“很可能不会。我老了,各方面定型了,秉性难移。”
“你还没那么老呢。”她说。
“跟弗里德曼先生相比还不老,我想。”A.J.清清喉咙,“你过来时,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吃个晚饭什么的。”
销售代表和书店老板一起吃饭根本没有什么不寻常,但阿米莉娅察觉出A.J.说这话时带着某种语气,她接着澄清道:“我们可以过一遍最新的冬季书目。”
“对,那当然,”A.J.也回答得太快了,“你来一趟艾丽丝岛真是太远了,你会饿的。我以前从来没有提议过,是我失礼。”
“那我们晚一点吃个午饭吧,”阿米莉娅说,“我需要坐回海恩尼斯的最后一班渡轮。”
A.J.决定带阿米莉娅去裴廓德餐厅,那是艾丽丝岛上第二好的海鲜餐厅。最好的科拉松餐厅午市不开,就算开,对于一次不过是生意上的见面,科拉松也会显得太过浪漫。
A.J.先到,那让他有时间后悔自己的选择。在收养玛雅之前,他就不再去裴廓德餐厅了,里面的装修风格让他感到尴尬,还带着观光风味。里面有捕鲸用的鱼叉、鱼网,墙上挂着雨衣,门口有用一根原木雕刻出来的船长,他拿着一桶供人免费品尝的盐水太妃糖,有品位的白色亚麻桌布也没能让人转移多少注意力。一只玻璃纤维做的鲸鱼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眼睛小小的,神情悲哀。A.J.感觉到那只鲸鱼的判断:应该去科拉松餐厅的,伙计。
阿米莉娅晚到了五分钟。“裴廓德,就像里的。”她说。她穿的衣服像是把钩针编织成的桌布重新利用了一下,罩在老式的粉红色衬裙外面。她的金色卷发上插着一朵假雏菊,穿着橡胶套鞋,尽管事实上那天阳光明媚。A.J.觉得橡胶套鞋让她看上去像个童子军,时刻准备应对灾难。
“你喜欢吗?”他问。
“我讨厌它,”她说,“很多东西我都不会说讨厌。老师布置读这本书时,父母们会高兴,因为他们的孩子在读‘有品质的’东西。不过强迫孩子们读那种书,就好像让他们觉得自己讨厌阅读。”
“你看到这家餐厅的名字没有取消约会,我倒是感到挺意外。”
“哦,我想过,”她声音里透着开心劲儿,“可是我又提醒自己这只是一家餐厅的名字,应该不太会影响食物的品质吧。另外,我在网上查了评论,据说这里的味道挺好。”
“你不相信我?”
“我只是喜欢在到这里之前,考虑考虑要吃什么。我喜欢——”她拖长了那个词——“有——所——期——待。”她翻开菜单,“我看到他们有几款以里的人物命名的鸡尾酒。”她翻过那页,“话说回来,如果我不想来这里吃饭,我很可能会编造说我对贝壳类食物过敏。”
“假装食物过敏,你可真狡猾。”A.J.说。
“现在我没法对你使那招了。”
侍者穿了件蓬松的白衬衫,那显然跟他的墨镜和鸡冠头格格不入。那种打扮是海盗中的时尚人士。“喂,旱鸭子,”那位侍者干巴巴地说,“试试主题鸡尾酒?”
“我一般点的是老式鸡尾酒,可是怎么能忍得住不点一种主题鸡尾酒呢?”她说。“请来一杯魁魁格。”她抓住侍者的手,“等等。那酒好喝吗?”
“嗯,”那位侍者说,“游客们好像挺喜欢。”
“嗯,既然游客喜欢……”她说。
“嗯,先让我弄清楚,那意思是你想点还是不想点那种鸡尾酒?”
“我绝对想点,”阿米莉娅说,“不管怎么样,就上吧。”她朝那位侍者微笑。“难喝的话,我不会怪你的。”
A.J.点了一杯这家餐厅的自酿红葡萄酒。
“真可惜,”阿米莉娅说,“我敢说你这一辈子还一次都没有喝过魁魁格鸡尾酒,尽管事实上你住在这里,你卖书,而且你甚至很可能还喜欢。”
“你显然比我进化得更好。”A.J.说。
“对,这我看得出来。我喝了这杯鸡尾酒后,我的整个人生可能就要改变了。”
酒来了。“噢,看,”阿米莉娅说,“叉着一只虾的小捕鲸叉,真是意外惊喜。”她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我喜欢给我喝的酒拍照。”
“它们就像是家人。”A.J.说。
“它们比家人更好。”她举起酒杯跟A.J.的碰了一下。
“怎么样?”A.J.问。
“有咸味、水果味、鱼腥味,有点像是虾味鸡尾酒决定向‘血腥玛丽’示爱。”
“我喜欢你的说法,‘示爱’。对了,这种酒听着挺恶心的。”
她又呷了一口,然后耸耸肩。“我开始喜欢上了。”
“你更喜欢去根据哪本小说而开的餐厅吃饭?”A.J.问她。
“哦,这可不好说。说来没道理,可是我在大学里读的时候,经常会感觉很饿,都是因为对苏联监狱里面包和汤的描述。”阿米莉娅说。
“你真怪。”A.J.说。
“谢谢。你会去哪儿?”阿米莉娅问。
“准确说不是一家餐厅,但是我一直想尝尝中提到的土耳其软糖。我小时候读《狮王、女巫与魔衣橱》时,经常想到如果土耳其软糖让爱德蒙背叛了自己的家人,那它肯定难以置信地好吃。”A.J.说,“我想我肯定是跟我妻子说了这件事,因为有一年,妮可送了一盒给我当作节日礼物。结果发现是种表面有粉末的黏黏的糖。我想我这辈子都没有那么失望过。”
“你的童年在那时正式结束了。”
“我再也回不到从前那样了。”A.J.说。
“也许白女巫的不一样,施了魔法的土耳其软糖味道更好。”
“要么也许刘易斯是想说明爱德蒙不需要怎么哄,就会背叛自己的家人。”
“这话说得很尖刻。”阿米莉娅说。
“你吃过土耳其软糖吗,阿米莉娅?”
“没有。”她说。
“我得给你弄点。”他说。
“我要是很喜欢该怎么办?”她问。
“我大概会看低你吧。”
“嗯,我不会为了让你喜欢而撒谎,A.J.。我最突出的优点之一,就是诚实。”
“你刚刚跟我说过你本来会装作对海鲜过敏,好免于在这里吃饭。”A.J.说。
“对,可那只是为了不伤害客户的感情。对于像土耳其软糖这等重要的事,我绝对不会撒谎。”
他们点了食物,然后阿米莉娅从她的大手提袋里取出冬季书目。“好了,奈特利。”她说。
“奈特利。”他也说了一遍。
她轻描淡写地过了一遍冬季书目,对他不会感兴趣的书无情地一带而过,强调出版社寄以厚望的图书,把最奇思妙想的形容词留给她最喜欢的那些。对某些客户,你得提一下这本书上是否有广告语,就是那些印于封底的来自成名作家的常常言过其实的赞誉之词。A.J.不是那种客户。他们第二次或者第三次见面时,他说过那些广告语是“出版业中的噬血钻石”。她现在对他多了点了解,不用说,这个过程就没那么让她感觉辛苦了。他更相信我了,她认为,要么也许只是当爸爸让他平和了。(把诸如此类的想法深藏心间是明智的做法。)A.J.答应读几本试读本。
“我希望,别用四年的时间。”阿米莉娅说。
“我会尽量在三年内把这几本读完。”他顿了一下,“我们点甜点吧,”他说,“他们肯定有‘鲸鱼圣代’什么的。”
阿米莉娅叹息了一声说:“这种文字游戏真的很差劲。”
“所以,如果你不介意,我想问一下为什么在那份书目上,你最喜欢《迟暮花开》?你是个年轻——”
“我没那么年轻了。我三十五岁了。”
“那还是年轻,”A.J.说,“我的意思是,你很可能没怎么经历过弗里德曼先生所描绘的人生。我看过这本书,现在我看着你,心里纳闷它怎么会让你产生共鸣。”
“天哪,费克里先生,那可是个很私人的问题。”她呷着她第二杯魁魁格鸡尾酒最后剩的一点,“我爱那本书,当然主要是因为它的文笔。”
“那当然,可是那还不够。”
“让我们这么说吧,当《迟暮花开》放到我的办公桌上时,我已经有过很多很多次失败的约会经历。我是个浪漫的人,但有时候那些失败在我眼里算不上浪漫。《迟暮花开》写的是不论在任何年龄,都有可能寻觅到伟大的爱情。这么说听着俗套,我知道。”
A.J.点点头。
“你呢?你为什么喜欢它?”阿米莉娅问。
“文字的水准,等等等等。”
“我还以为我们不可以那样说呢!”阿米莉娅说。
“你不想听我的伤心事,对吧?”
“我当然想听,”她说,“我喜欢听伤心事。”
他简要地跟她讲了妮可的死。“弗里德曼把失去一个人的那种独特感觉写出来了,写出了为什么那并非只是一件事。他写到你怎样失去,失去,再失去。”
“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阿米莉娅问。
“到现在有一段时间了。当时我只比你现在大一点点。”
“那肯定是很久以前了。”她说。
他没理会她这句玩笑话。“《迟暮花开》确实应该成为一本畅销书的。”
“我知道。我在考虑请人在我的婚礼上读一段。”
A.J.犹豫了一下。“你要结婚了,阿米莉娅,恭喜你。那个幸运的家伙是谁?”
她用那把捕鲸叉在带着西红柿汁颜色的魁魁格鸡尾酒里搅动,想扎到那只擅离职守的虾。“他叫布雷特·布鲁尔。我正准备放弃时,在网上认识了他。”
A.J.喝着第二杯葡萄酒里味涩的杯底酒。“跟我多讲讲吧。”
“他是军人,在海外部队服役,驻阿富汗。”
“不错哦,你要嫁给一位美国英雄了。”A.J.说。
“我想是这样。”
“我讨厌那些家伙,”他说,“他们让我彻底地自惭形秽。跟我说说他有什么差劲的地方吧,好让我感觉好一点。”
“嗯,他不怎么在家。”
“你肯定很想他。”
“我的确是。不过这样我就有时间大量阅读了。”
“挺好。他也读书吗?”
“事实上,他不读,他不怎么爱读书。可是那有点意思,对吧?我是说,这挺有意思的,嗯,和一个跟我的兴趣很不一样的人在一起。我不知道我干吗老是说‘兴趣’。关键是,他是个好人。”
“他对你好吗?”
她点点头。
“那点最重要。不管怎么样,人无完人,”A.J.说,“很可能在中学时有人逼他读过。”
阿米莉娅扎到她的虾。“逮到了,”她说,“你的妻子……她爱读书吗?”
“还写东西呢。不过我倒不担心那个,大家高看阅读了。看看电视里那么多好东西,比如《真爱如血》。”
“你这是在取笑我。”
“哈!书是给书呆子们看的。”A.J.说。
“像我们这样的书呆子。”
账单拿来时,A.J.付了钱,尽管事实上按照惯例,这种情况下是销售代理埋单。“你确定要付这钱吗?”阿米莉娅问。
A.J.告诉她下次她可以埋单。
到了餐厅外面,阿米莉娅和A.J.握手,互相说了几句通常的职业性的客套话。她转身往渡口走去,重要的一秒钟之后,他也转身朝书店走去。
“嗨,A.J.,”她喊道,“开书店有几分英雄气概,收养一个孩子也有几分英雄气概。”
“我只是做了自己能做的。”他鞠了一躬。鞠到一半时,他意识到自己不太会鞠躬,便立刻又站直身体。“谢谢,阿米莉娅。”
“我的朋友们叫我艾米。”她说。
玛雅从没见过A.J.这么忙。“爸爸,”她问,“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家庭作业?”
“有些是课外的。”他说。
“‘课外的’是什么意思?”
“我要是你,就会去查一查。”
对于除了有一个爱讲话、上幼儿园的女儿,另外还要打理一份小生意的人来说,读完整整一个季度的书目——即使是像奈特利这样中等规模出版社的——需要花大量时间。他每读完一本奈特利出版社的书,都会给阿米莉娅发一封邮件讲讲他的看法。在邮件中,他没办法让自己用上“艾米”这个昵称,尽管已经得到允许。有时如果他确实感觉对什么很有共鸣,就打电话给她。要是他讨厌哪本书,他会给她发条短信:“不适合我。”对阿米莉娅而言,她从来没有被一位客户如此关注过。
“你难道没有别的出版社的书要读吗?”阿米莉娅给他发短信。
A.J.想了很久该怎样回复。第一稿写的是“我不像喜欢你那样喜欢别的销售代表”,但是他认为在一个有位美国英雄式的未婚夫的女孩眼里,这样说太放肆了。他重写:“我想是因为这份奈特利出版社的书目很引人入胜。”
A.J.订了太多奈特利出版社的图书,就连阿米莉娅的老板也注意到了。“我从没见过像小岛书店这样的小客户进这么多我们的书,”老板说,“新老板?”
“同一个老板。”阿米莉娅说,“可是他跟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不一样了。”
“嗯,你肯定在他身上下了大功夫。那个家伙不会进卖不动的图书,”老板说,“哈维在小岛书店那里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多订单。”
终于,A.J.读到了最后一本书。这是本好看的回忆录,关于当母亲、往剪贴簿里添东西和写作生活,作者是A.J.一直喜欢的一位加拿大诗人。那本书只有一百五十页,可是A.J.用了两个星期才读完。他好像没有一章不是读着读着就睡着了,或者是玛雅来打岔。读完后,他发现自己没法告诉阿米莉娅对此书的感想。那本书写得够好,他认为经常光顾书店的那些妇女读了会有共鸣。当然,问题是他一旦回复了阿米莉娅,奈特利出版社冬季书目上的书他就全读完了,在夏季书目出来前,他就没理由联系阿米莉娅了。他喜欢她,而且觉得她有可能也会喜欢他,尽管他们的初次邂逅糟糕透顶。但是……A.J.费克里不是那种认为撬走别人的未婚妻没什么大不了的人。他不相信有什么“命中唯一”,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人,没有谁那么特别。另外,他几乎不了解阿米莉娅·洛曼。比如说吧,要是他真的把她撬过来了,却发现他们在床上不和谐又当如何?
阿米莉娅给他发短信:“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不幸的是不适合我,”A.J.回复道,“期待看到奈特利出版社的夏季书目。A.J.”
这则回复让阿米莉娅感觉太过公事公办、敷衍了事,她考虑过要打个电话,但却没有。她还是回了短信:“趁你期待之际,你绝对应该看看《真爱如血》。”《真爱如血》是阿米莉娅最喜欢的电视节目。这已经成为他们之间的一种玩笑话——只要A.J.肯看《真爱如血》,他就会喜欢吸血鬼。阿米莉娅想象自己是苏琪·斯塔克豪斯那种人。
“我才不看,艾米,”A.J.写道,“三月见。”
离三月还有四个半月。A.J.感觉到那时,他这场小小的爱恋肯定将烟消云散,要么至少进入休眠状态,那会让他好受一点。
还有四个半月才到三月。
玛雅问他怎么了,他跟她说自己不开心,是因为有一阵子见不着他的朋友了。
“阿米莉娅?”玛雅问。
“你怎么知道是她?”
玛雅翻翻眼珠子,A.J.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从哪里学会了那个动作。
那天晚上,兰比亚斯在书店主持了他的“警长精选读书会”(所选书为《洛城机密》),之后他跟A.J.分享了一瓶葡萄酒,这是他们的老习惯了。
“我想我遇到了一个人。”A.J.说,一杯酒下肚后,他心情愉快。
“好消息。”兰比亚斯说。
“问题是,她跟别人订了婚。”
“时机不当啊。”兰比亚斯表示,“我到现在已经当了二十年的警察了,我告诉你,生活中每一桩糟糕事,几乎都是时机不当的结果,每件好事,都是时机恰到好处的结果。”
“这话好像把事情彻底简单化了。”
“好好想想吧。要是《帖木儿》没有被偷,你不会把门留着不锁,玛丽安·华莱士就不会把孩子留在书店里。这就是时机恰到好处。”
“没错。可我是四年前认识阿米莉娅的,”A.J.争辩道,“我只是懒得去注意她,直到几个月前。”
“还是时机不妥。当时你的妻子刚去世,然后你有了玛雅。”
“这话可不怎么安慰人心啊。”A.J.说。
“可是听着,知道你的心还管用,这就挺好,对吧?想让我帮你跟谁撮合一下吗?”
A.J.摇摇头。
“试试吧,”兰比亚斯不肯放弃,“镇上的人我全认识。”
“不幸的是,这个镇很小。”
作为热身,兰比亚斯安排A.J.跟他的表妹约会。那位表妹一头金发,发根是黑色的,眉毛修得太过了,心形脸,说话声音像迈克尔·杰克逊那么尖。她穿着低领口上衣和聚拢型文胸,托起一个不起眼的小平台,她所戴的有她名字的项链就歇在上面。她名叫玛丽亚。在吃莫泽雷勒干酪条时,他们就无话可谈了。
“你最喜欢哪本书?”A.J.想方设法让她开口。
她嚼着莫泽雷勒干酪条,像抓着一串念珠般抓着有她名字的项链。“这是某种测试,对吧?”
“不,怎样回答都不会错,”A.J.说,“我是好奇。”
她喝了一口葡萄酒。
“要么你可以说哪本书对你的人生影响最大。我是想对你多了解一点。”
她又呷了一口酒。
“或者说说你最近读了什么?”
“我最近读的……”她皱起眉头,“我最近读的是这份菜单。”
“那么我最近读的就是你的项链,”他说,“玛丽亚。”
此后这顿饭吃得融洽无比。他永远不会知晓玛丽亚读了什么。
接下来,书店里的玛吉妮安排他跟她的邻居约会,那是一位活泼的女消防员,名叫罗西。罗西一头黑发,有一道挑染成蓝色,胳膊上的肌肉特别发达,笑起来声音特别洪亮,她把她短短的指甲涂成红色,上面还有橙色的火苗。罗西读大学时曾获得跨栏跑冠军,她喜欢读体育史,特别是运动员的回忆录。
他们第三次约会,当她正在描述何塞·坎塞科的《棒球如何做大》中的精彩片断时,A.J.打断了她。“你知道那些书全都是有人代笔的吗?”
罗西说她知道,她无所谓。“这些表现突出的人们一直在忙着训练,他们哪有时间去学习写书呢?”
“可这些书……我的看法是,从根本上说来,它们都是谎言。”
罗西的头朝A.J.探过去,用艳红的指甲敲打着桌子。“你是个势利鬼,知道吗?那让你错过很多东西。”
“以前有人这样跟我说过。”
“人这一生就是一部运动员回忆录,”她说,“你努力训练,取得成功,但是到最后你的身体不行了,一切就结束了。”
“听着像是菲利普·罗斯晚期的一本小说。”他说。
罗西架起胳膊。“你说那种话,就是为了显得聪明,对吧?”她说,“可是说真的,你只是在让别人感觉自己蠢。”
那天夜里在床上做完爱后(做得就像在摔跤),罗西从他身上翻下来说:“我不确定还想不想再见你。”
“如果我之前伤害了你的感情,对不起,”他一边说一边穿回裤子,“回忆录那档子事。”
她摆摆手,“别担心,你就是那种人。”
他怀疑她说得对,他的确是个势利鬼,不适合跟人谈恋爱。他会抚养自己的女儿,管好自己的书店,读自己的书,他想好了,那样的生活就已经足够了。
在伊斯梅的坚持下,确定了玛雅要去学舞蹈。“你不想对她有什么亏欠,对吧?”伊斯梅说。
“当然不想。”A.J.说。
“那好,”伊斯梅说,“跳舞很重要,不仅是对身形,在社会交往中也很重要。你总不想让她最后发育迟缓吧。”
“我不知道。让一个小女孩报名去学跳舞这种事,那种观念是不是有点老式,还有点性别歧视的倾向?”
A.J.拿不准玛雅是否适合跳舞。即使才六岁,她更喜欢用脑——书不离手,在家里或者在书店她都惬意。“她没有发育迟缓,”他说,“她现在读有章节的书了。”
“智力上显然没有,”伊斯梅坚持说,“可是她似乎只要你的陪伴,别的人都不要,甚至同龄的小伙伴也不要。这或许不太健康。”
“为什么不健康?”这时,A.J.的脊骨有种不舒服的刺痛感。
“她到头来会跟你一模一样。”伊斯梅说。
“那又有什么问题?”
伊斯梅摆出一副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的表情。“你看,A.J.,你们自己的小小世界里只有你们两个人。你从来不跟人约会——”
“我约会的。”
“你从来不去旅行——”
A.J.打断她的话。“我们不是在谈论我。”
“别这么爱争辩了。你请我当教母,我现在跟你说,给你的女儿报名学跳舞。我出钱,所以别再跟我吵了。”
艾丽丝岛上只有一间舞蹈工作室,只有一个班收五六岁的女孩。奥伦斯卡夫人既是老板,又是老师。她六十多岁,尽管并不肥胖,却皮肤松弛,说明她的骨头过了这么多年收缩了。她总是戴着珠宝的手指似乎多了个关节。那些小孩对她既着迷,又害怕。A.J.亦有同感。他第一次把玛雅送去时,奥伦斯卡夫人说:“费克里先生,你是二十年来第一次踏足这间舞蹈房的男人。我们一定要劳你大驾一下。”
她说这话时带着俄罗斯口音,听着像某种性方面的邀请,但她需要的主要是体力劳动。为了节日表演,他做了一个样子像是一块儿童积木的巨大板条箱并上了油漆,用热熔胶枪做了鼓凸凸的眼睛、铃铛和花朵,把闪着光的烟斗通条做成胡须和触角。(他怀疑自己再也弄不干净指甲里掺进的亮粉。)
那年冬天,他的空闲时间大多是跟奥伦斯卡夫人一起度过的,他知道了她的很多事情。例如,奥伦斯卡夫人的明星学生是她的女儿,她当时在百老汇的一场演出中跳舞,而奥伦斯卡夫人有太久没有跟她说过话了。她朝他晃动她多了一段关节的手指。“你可别遇到这种事。”她表情夸张地望向窗外,然后又转向A.J.,“你会在节目单上购买广告位,对。”这不是提问。小岛书店成了《胡桃夹子》《鲁道夫和朋友们》的唯一赞助商,节目单背面有一份小岛书店的假日优惠券。A.J.甚至好人做到底,提供了一个里面放着以跳舞为主题的图书礼品篮供抽奖,收益将会捐给波士顿芭蕾舞团。
A.J.站在抽奖桌那里观看演出,他精疲力竭,还有轻微的流感症状。因为演出是根据舞蹈技巧安排的,玛雅那组率先出场。她就算不是一只特别优雅的老鼠,也算是一只特别热情的。她放开了跑,鼻子皱得一看就像老鼠。她晃动用烟斗通条做的尾巴,那是他辛辛苦苦盘出来的。他知道她吃不了跳舞这碗饭。
在抽奖桌旁边帮忙的伊斯梅递给他一张舒洁纸巾。
“冷。”他说。
“当然冷。”伊斯梅说。
那天晚上结束时,奥伦斯卡夫人说:“谢谢,费克里先生,你是个好人。”
“也许是我有个好孩子。”他还需要把他的老鼠从化妆间里领走。
“对,”她说,“可是这还不够,你必须给自己找个好女人。”
“我喜欢我的生活。”A.J.说。
“你觉得有孩子就够了,可孩子会长大。你觉得有工作就够了,可工作并不像温暖的身体。”他怀疑奥伦斯卡夫人已经猛灌了几杯苏红伏特加。
“节日愉快,奥伦斯卡夫人。”
跟玛雅一起走回家时,他思忖着那位老师的话。他已经独身过了近六年。悲伤让他不堪承受,但是独自生活呢,他倒是从不特别在意。另外,他不想要一个温暖却朽老的身体,他想要阿米莉娅·洛曼,还有她那宽阔的胸怀和糟糕的着装。至少是某个像她那样的人。
开始下雪了,雪花沾在玛雅的胡须上。他想拍张照片,但是他不想专门去做停下来拍一张照片这种事。“胡须跟你挺称。”A.J.告诉她。
这句对她胡须的赞美引出一连串对于那场表演的评论,可A.J.心不在焉的。“玛雅,”他说,“你知道我有多少岁吗?”
“知道,”她说,“二十二。”
“我比那要大得多。”
“八十九岁?”
“我……”他把两只手掌举了四次,然后伸出三根手指。
“四十三岁?”
“算得好。我四十三岁了,这些年,我学到的是爱过然后失去只有更好,等等等等,和跟某个你并不是很喜欢的人在一起相比,更好的是一个人过。你同意吗?”
她严肃地点点头,她的老鼠耳朵几乎要掉了。
“不过有时候,我会厌倦吸取教训。”他低头看着女儿困惑的脸,“你的脚快湿了吧?”
她点点头,他蹲下来,好让她趴到他的背上。“搂住我的脖子。”她爬上去后,他站立起来,呻吟了一两声,“你比以前重了。”
她抓住了他的耳垂。“这是什么?”她问。
“我以前戴耳环。”他说。
“为什么?”她问,“你当过海盗吗?”
“我当时年轻。”他说。
“跟我这么大?”
“比你要大。有那么一个女孩。”
“一个姑娘?”
“一个女人。她喜欢一支名叫‘治疗’的乐队,她觉得把我的耳朵扎个眼挺酷。”
玛雅想了想。“你养过鹦鹉吗?”
“没有,我有过女朋友。”
“那只鹦鹉会说话吗?”
“不会,因为没养过鹦鹉。”
她想捉弄一下他:“那只鹦鹉叫什么?”
“没养过鹦鹉。”
“但是如果你养过的话,你会叫那只雄鹦鹉什么?”
“你怎么知道是只雄鹦鹉?”他问道。
“哈!”她把手放到嘴边,身子开始往后倾。
“搂住我的脖子,要不然你会掉下去的。也许是只雌的,叫艾米?”
“鹦鹉艾米。我就知道。你有一艘船吗?”玛雅问。
“有的。船上有书,事实上那是一艘考察船。我们做很多研究。”
“你把这个故事讲坏了。”
“这是事实,玛雅。有杀人的海盗,也有做研究的海盗,你的爸爸是后一种。”
冬天时,小岛书店从来不是很多人都想去的地方,但是那一年,艾丽丝岛上出奇的寒冷。马路成了溜冰场,渡轮一取消就是好几天。就连丹尼尔·帕里什也不得不待在家里。他写得不多,躲开他的妻子,其他时间都跟A.J.和玛雅待在一起。
跟大多数女人一样,玛雅喜欢丹尼尔。他来书店时,不会因为她是个孩子,就在跟她说话时把她当成什么都不懂。尽管才六岁,玛雅就不待见那些居高临下跟她说话的人。丹尼尔总是问她在读什么书,她在想什么。另外,他有着浓密的金色眉毛,说话的声音让她想到绵缎。
就在进入新年大约一周后的一天下午,丹尼尔和玛雅坐在书店的地板上读书,这时她扭头跟他说:“丹尼尔叔叔,我有个问题。你难道从来不用工作吗?”
“我现在就在工作,玛雅。”丹尼尔说。
她摘下眼镜,在衬衫上面擦了擦。“你看样子不像在工作啊,你看样子在读书。你难道没有一个可以去上班的地方吗?”她又进一步阐述道,“兰比亚斯是个警官。爸爸是个卖书的。你是干吗的?”
丹尼尔把玛雅抱起来,把她抱到小岛书店的本地作家专架那里。出于对其连襟的礼貌,丹尼尔的书在A.J.的书店里全有存货,但只有一本卖得动,即他的处女作《苹果树上的孩子们》。丹尼尔指着书脊上自己的名字。“这就是我,”他说,“这就是我的工作。”
玛雅瞪圆了眼睛。“丹尼尔·帕里什。你写书,”她说,“你是个——”她说这个词时带着敬意——“作家。这本书是写什么的?”
“是关于人类的愚蠢。这是个爱情故事,还是个悲剧。”
“那样说得很笼统啊。”玛雅告诉他。
“说的是一位一辈子都在照顾别人的护士。她出了车祸,在她这一辈子里,第一次别人得照顾她。”
“听着好像不是我会去读的。”玛雅说。
“有点老套,呃?”
“不——”她不想伤害丹尼尔的感情,“只是我喜欢情节更丰富的书。”
“情节更丰富,啊?我也是。好消息呢,费克里小姐,我一直都在读书,我在学习怎样写得更好。”丹尼尔解释道。
玛雅想了想。“我想做这种工作。”
“很多人都想,小姑娘。”
“我怎样才能做上呢?”玛雅问。
“读书,就像我说过的。”
玛雅点点头。“我读的。”
“一张好椅子。”
“我有一张。”
“那你就完全上路了,”丹尼尔告诉她,然后把她放下来,“以后我会教你其他的。有你做伴真好,你知道吗?”
“爸爸也是这么说的。”
“他是个聪明人,幸运儿,好人。你也是个聪明的孩子。”
A.J.叫玛雅上楼吃饭。“你想跟我们一起吃吗?”A.J.问他。
“我觉得有点早,”丹尼尔说,“况且我还有工作要做。”他朝玛雅挤了一下眼睛。
终于,三月到了。道路解冻了,一切都变得污秽不堪。渡轮服务恢复了,丹尼尔·帕里什又开始了漫游。销售代表们带着夏季的书目来到这里,A.J.不辞辛劳地对他们热情相待。他开始以打领带来向玛雅表明他“在工作”,与“在家”相区别。
或许因为这是他最期待的会面,他把阿米莉娅的上门推销安排到了最后。在他们约定日期的前两周,他给她发了条短信:“你觉得裴廓德餐厅可以吗?还是你更想试试新地方?”
“这次去裴廓德我请客。”她回复道,“你看《真爱如血》了吗?”
那年冬天的天气特别不方便人们社交,所以晚上玛雅入睡后,A.J.看完了四季《真爱如血》。他挺快就看完了,因为他比预期的更喜欢——它把几种元素杂糅在一起:弗兰纳里·奥康纳式的南方哥特风格、《厄舍古屋的倒塌》加上《罗马帝国艳情史》。他一直计划着阿米莉娅来到这里后,随意引用他所掌握的《真爱如血》的知识,让她叹服。
“来了你就知道。”他写道,但是没有按发送键,因为他觉得这则短信听着调情意味太浓。他不知道阿米莉娅的婚礼定的是什么时候,所以现在她有可能是位已婚女士。“下星期四见。”他写道。
星期三,他接到一个电话,是陌生号码。打来电话的是布雷特·布鲁尔,那位美国英雄,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真爱如血》中的比尔。A.J.认为布雷特·布鲁尔的口音是装出来的,但是显然,一位美国英雄不需要伪装出南方口音。“费克里先生,我是布雷特·布鲁尔,打电话是为阿米莉娅的事。她出了点意外,所以让我告诉您她得改一下你们见面的时间。”
A.J.扯松领带。“但愿不严重。”
“我一直想让她别穿那种橡胶套鞋。下雨时穿不错,可是在冰上就有点危险了,你知道吗?嗯,她在普罗维登斯这里结了冰的几级台阶上滑了一下——我跟她说过会出那种事的——她的脚踝骨折了。她目前正在手术中,所以没什么严重的,不过她要卧床一段时间。”
“请代我向您的未婚妻问好,行吗?”A.J.说。
对方有一阵子没说话,A.J.不知道是不是电话掉线了。“会的。”布雷特·布鲁尔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阿米莉娅的伤势不是很严重,这让A.J.松了口气,但还是对她来不了感到有点失望(还因为那位美国英雄的的确确还存在于她的生活中这个消息)。
他考虑要送阿米莉娅一束花或者一本书,但最终决定发条短信。他想引用《真爱如血》中的台词,能让她笑起来的什么话。他就此搜索谷歌时,那些引语似乎全都颇具调情意味。他写道:“很遗憾你受伤了。一直盼望听听奈特利出版社夏季书单上都有什么。希望我们可以很快重新安排时间。另外,我这话说得可是不容易——‘给贾森·斯塔克豪斯喂吸血鬼的血,就好像给糖尿病患者奶油巧克力蛋糕’。”
六个小时后,阿米莉娅回复道:“你看了!!!”
A.J.:“我看了。”
阿米莉娅:“我们可以通过电话或者Skype把书单过一下吗?”
A.J.:“什么是‘Skype’?”
阿米莉娅:“我什么都得教你吗?!”
阿米莉娅解释了什么是Skype之后,他们决定那样见面。
A.J.很高兴见到她,哪怕只能在显示器上。在她梳理书单时,他发现自己几乎无法集中注意力。画面里她身后那些具备阿米莉娅特性的东西让他入了迷:一个玻璃食品罐,里面插满即将枯萎的向日葵,一份瓦萨学院的文凭(他如是认为),一个赫敏·格兰杰模样的摇头娃娃,一张放在镜框里的照片,他想照片上是年轻的阿米莉娅和她的父母,一盏上面搭着小圆点围巾的台灯,一个样子像是基思·哈林画作中的订书机,一本A.J.看不出书名是什么的旧书,一瓶亮闪闪的指甲油,一只发条龙虾,一对吸血鬼的塑料尖牙,一瓶未开的好香槟,一个——
“A.J.,”阿米莉娅打断了他,“你在听吗?”
“在听,当然,我在……”盯着你的东西看?“我不习惯Skype。我可以把‘Skype’当动词用吗?”
“我觉得《牛津英语词典》还没有考虑这件事,不过我认为你用着没事。”她说,“我刚才只是在说奈特利的夏季书单上不是有一本,而是有两本短篇小说集。”
阿米莉娅接着说那两本短篇小说集,A.J.继续偷看。那是本什么书?太薄了,不会是《圣经》或者词典。他往前凑,试图看得更清楚些,但是磨损了的烫金字在视频会议中还是颜色淡得认不出来。真是讨厌,他没法放大或改变角度去看。她没在说话了。显然,她需要A.J.的回应。
“对,我盼望读到。”他说。
“太棒了。我今天或明天就给你寄去。那么等秋季书目出来了再说吧。”
“但愿到那时你能亲自过来。”
“能的,绝对能。”
“那是什么书?”A.J.问。
“什么什么书?”
“那本靠着台灯的旧书,在你后面的桌子上。”
“你想知道,是吗?”她说,“那是我的最爱。是我父亲送给我的大学毕业礼物。”
“那么,是什么书呢?”
“如果你哪天能来一趟普罗维登斯,我会让你看看的。”她说。
A.J.看着她。这听上去也许语带调情,只不过她说这话时低头看着所做的笔记,根本没抬头。然而……
“布雷特·布鲁尔好像人挺不错的。”A.J.说。
“什么?”
“他打电话给我说你受了伤,没法来的时候。”A.J.解释道。
“对。”
“我觉得他说起话来就像《真爱如血》中的比尔。”
阿米莉娅大笑起来。“你瞧你,随随便便就掉一下《真爱如血》的书袋。下次我见到布雷特时,得跟他说说。”
“对了,婚礼是什么时候?还是已经举办过了?”
她抬头看着他。“事实上,婚礼取消了。”
“对不起。”A.J.说。
“有段时间了,圣诞节的时候。”
“因为是他打的电话,我才想着……”
“他当时正好闯上门来。我跟我的前男友们努力做朋友,”阿米莉娅说,“我就是那种人。”
A.J.知道自己冒昧了,但还是忍不住问:“出了什么事呢?”
“布雷特人很不错,但悲哀的事实是,我们真的没有多少共同点。”
“情趣相投的确挺重要。”A.J.说。
阿米莉娅的手机响了。“是我妈妈,我得接这个电话,”她说,“几个月后见,好吗?”
A.J.点头。Skype断掉了,阿米莉娅的状态变成了“离开”。
他打开浏览器,搜索下面的短语:“教育性家庭景点,普罗维登斯,罗得岛。”没搜到什么很特别的:一家儿童博物馆、一家玩具娃娃博物馆、一座灯塔和一些他在波士顿更容易去到的地方。他选定了朴茨茅斯的一座格林动物造型园艺公园。不久前,他和玛雅看过一本绘本,里面有园艺造型的动物,她似乎对这个主题有点兴趣。另外,他们出一下小岛也挺好,对吧?他会带玛雅去看那些动物,然后往普罗维登斯拐一下,去看望一位生病的朋友。
“玛雅,”当天晚饭时他说,“你觉得去看一头巨大的园艺造型而成的大象怎么样?”
她看了他一眼。“你的声音听着怪怪的。”
“那挺酷的,玛雅。你记得我们看过的里面有园艺造型动物的那本书吗?”
“你是说,在我小的时候。”
“对,我发现这个地方有座动物造型园艺公园。反正我得去普罗维登斯看望一位生病的朋友,所以我觉得我们在那里的时候去看看这座动物造型园艺公园也挺酷。”他打开电脑,让她看那个动物造型园艺公园的网页。
“好吧,”她认真地说,“我想看那个。”她指出那个网页上说这个公园在朴茨茅斯,而非普罗维登斯。
“朴茨茅斯和普罗维登斯靠得很近,”A.J.说,“罗得岛是我国最小的州。”
然而,结果证明朴茨茅斯跟普罗维登斯并不是那么近。尽管有大巴,最方便的还是开车过去,而A.J.没有驾驶执照。他打电话给兰比亚斯,要他跟他们一起去。
“小孩子们真的很喜欢园艺造型动物,嗯?”兰比亚斯问。
“她迷得要命。”A.J.说。
“小孩子会喜欢那个,挺古怪的,我只能这么说。”
“她是个古怪的小孩。”
“可这大冬天的,真的是去公园的最佳时间吗?”
“现在几乎是春天了。另外,现在玛雅真的很喜欢园艺造型动物。谁知道等到夏天来后,她还喜不喜欢了?”
“小孩子变化快,这倒是真的。”兰比亚斯说。
“听着,你不是非得去。”
“哦,我会去的。谁不想看一头巨大的绿色大象?但问题是,有时候别人跟你说你踏上一种旅程,结果却成了另外一种旅程。你懂我的意思吗?我只是想知道我要踏上的是什么样的旅程。我们是要去看园艺造型动物呢,还是要去看别的什么?比如说也许去看你的那位女性朋友?”
A.J.吸了口气,“我是想我或许可以顺路去看看阿米莉娅,是的。”
第二天,A.J.给阿米莉娅发短信:“忘了说,下个周末我和玛雅要去罗得岛。你不用把样书寄来了,我可以去拿。”
阿米莉娅:“样书不在这里。已经让人从纽约寄出了。”
计划太不周全了,A.J.暗道。
几分钟后,阿米莉娅又发了条短信:“不过你们来罗得岛做什么?”
A.J.:“去朴茨茅斯的动物造型园艺公园。玛雅很喜欢园艺造型动物!”(夸张地用上感叹号,他也只感到一点点不好意思。)
阿米莉娅:“不知道有这么一座公园。真希望我能跟你们一起去,但我只能勉强走动。”
A.J.等了两分钟,然后又发短信:“你需要有人去看你吗?也许我们可以顺路过去看看。”
她没有马上回答。A.J.把她的沉默理解为去看望她的人够多的了。
第二天,阿米莉娅的确回了短信:“当然,我很乐意。别吃东西,我会给你和玛雅做饭吃。”
“你差不多能看得到,要是你踮起脚尖隔着墙头往里看的话,”A.J.说,“在远处那儿。”他们那天早上七点钟离开艾丽丝岛,搭渡轮到海恩尼斯,然后开车两个小时到了朴茨茅斯,却发现格林动物造型园艺公园从十一月到五月不开放。
A.J.发现自己无法跟女儿或者兰比亚斯有任何视线接触。气温只有零下一二摄氏度,但是因为惭愧,他感到通体发热。
玛雅踮脚站着,但那不管用,她又试着跳起来。“我什么都看不到。”她说。
“来,我把你弄得更高一点。”兰比亚斯说,把玛雅举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也许,我能看到点什么了,”玛雅犹豫不决地说,“不,我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全都盖着呢。”她的下嘴唇开始颤抖。她眼神痛苦地看着A.J.。他感觉自己再也受不了了。
突然,她朝A.J.露出灿烂的笑容。“可是你知道吗,爸爸?我可以想象毯子下面的大象是什么样。还有老虎!还有独角兽!”她朝父亲点点头,似乎是说,大冬天的你带我来这里,显然就是为了训练想象力。
“很好,玛雅。”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糟糕的父亲,但玛雅对他的信心似乎恢复了。
“看,兰比亚斯!那头独角兽在颤抖,它披着毛毯挺高兴的。你能看到吗,兰比亚斯?”
A.J.走到保安亭那边,保安送上一副同情的表情。“一天到晚都有这种事。”她说。
“那么你不认为我给我的女儿留下了终身的伤痕?”A.J.问道。
“当然,”保安说,“你很可能已经留下了,但我想不是因为你今天所做的任何事。没有哪个孩子会因为没看到园艺造型动物而变坏。”
“即使她爸爸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去见普罗维登斯的一个性感女孩?”
那位保安似乎没听到那句话。“我的建议是,你们可以去参观那座维多利亚时代的老宅子。孩子们喜欢那些。”
“他们会喜欢吗?”
“有些喜欢。当然啦。为什么不呢?也许你的孩子就会喜欢。”
在那座豪宅里,玛雅想起了《天使雕像》,兰比亚斯没有看过那本书。
“哦,你一定要看,兰比亚斯,”玛雅说,“你会爱上它的。里面有个女孩还有她的弟弟,他们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不是件可以一笑置之的事。”兰比亚斯皱起眉头,“作为警察,我可告诉你在街头的小孩不会学好。”
玛雅接着说:“他们去了纽约的一家大博物馆,藏在那里。那……”
“那是犯法的,就是这样,”兰比亚斯说,“那绝对是非法闯入。很可能还是打破什么东西闯进去的。”
“兰比亚斯,”玛雅说,“你没有抓住重点。”
在豪宅里吃过一顿不菲的午餐后,他们开车前往普罗维登斯,登记入住宾馆。
“你去看阿米莉娅吧,”兰比亚斯对A.J.说,“我在考虑和孩子去市里的儿童博物馆。我想让她看看藏身一家博物馆里不可行的诸多原因。至少在‘九一一’之后的世界是这样。”
“你不必那么做。”A.J.本计划带着玛雅一起去,好让去看望阿米莉娅这件事显得没那么刻意。(是的,他就是这么不争气,还想用自己的宝贝女儿打掩护。)
“别满脸愧疚的,”兰比亚斯说,“教父就是干这个的。后援。”
刚好快五点时,A.J.到了阿米莉娅的家。他给她带了个小岛书店的手提袋,里面装的是查琳·哈里斯的长篇小说、一瓶上好的马尔贝克红葡萄酒和一束向日葵。按了门铃后,他又认为带花太招摇了,就把花放在前廊秋千垫子的下面。
她来应门时,膝盖架在那种轮滑车上。她打的石膏是粉红色的,上面的签名有在学校里最受欢迎学生的纪念册上的签名那么多。她穿着一条海军蓝超短连衣裙,脖子上还时髦地围了块有图案的红色围巾。她看上去就像是位空中小姐。
“玛雅呢?”阿米莉娅问。
“我的朋友兰比亚斯带她去普罗维登斯儿童博物馆了。”
阿米莉娅歪着脑袋。“这不是约会,对吧?”
A.J.试图解释那个动物造型园艺公园不开放的事。这故事听上去让人难以信服——讲到一半,他差点要扔下手提袋转身逃跑。
“我在逗你玩呢,”她说,“进来吧。”
阿米莉娅的家里虽然乱,但是干净。她有一张紫色天鹅绒沙发、一架小型三角钢琴、一张能坐十二个人的餐桌、很多她朋友和家人的相框、长势不一的室内盆栽、一只名叫“忧郁坑”的独眼虎斑猫,当然还有无处不在的书。她家里发散着她在做什么饭的气味,后来发现她做的是意大利千层面和大蒜面包。他脱了皮靴,免得把泥巴带进她家。“家如其人。”他说。
“凌乱,不协调。”她说。
“兼容并蓄,富于魅力。”他清清喉咙,尽量不要说得听起来俗不可耐。
等他们吃过晚饭,开了第二瓶葡萄酒时,A.J.才终于鼓起勇气问她跟布雷特·布鲁尔怎么了。
阿米莉娅微微一笑。“如果我跟你说实话,我不想让你产生误解。”
“我不会的,我保证。”
她喝完杯里的最后一点酒。“去年秋天,当时我们还一天到晚联系……听着,我不想让你以为我跟他分手是因为你,因为不是。我跟他分手,是因为跟你的谈话,让我想起跟一个人心意相通、分享激情有多么重要。我这话很可能听起来傻傻的。”
“不会。”A.J.说。
她眯起她漂亮的褐色眼睛。“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对我很差劲。到现在我都还没有原谅你,你要知道。”
“我希望你能忘了那桩事儿。”
“我没有。我记性很好,A.J.。”
“我是挺糟糕的,”A.J.说,“为自己辩解一下吧,我当时正在经历一段艰难时期。”他从桌子对面探身,拨开她脸上的一绺金色卷发,“我第一次看到你时,觉得你就像是一团蒲公英。”
她难为情地拍拍自己的头发。“我的头发很烦人。”
“那是我最喜欢的花。”
“我觉得那实际上是种野草。”她说。
“你真的能让人印象深刻,你知道的。”
“上学时他们叫我‘大鸟’。”
“抱歉。”
“还有更糟的外号呢,”她说,“我跟我妈妈讲了你的事。她说你听着不像是个好男朋友的料,A.J.。”
“我知道。对此我很难过,因为我真的非常喜欢你。”
阿米莉娅叹了口气,起身准备清理桌子。
A.J.站了起来。“不,别动。让我来吧,你应该坐着。”他把盘子摞起来端到洗碗机旁边。
“你想看看那是本什么书吗?”她说。
“什么书?”A.J.一边问,一边把盛烤宽面条的盘子放进水里。
“我办公室里的那本,你问起过的。你来不就是要看那个的吗?”她站了起来,没用滚动的设备,而是用拐杖,“对了,穿过我的卧室就是办公室。”
A.J.点点头。他快步走过卧室,以免显得不把自己当外人。他就要走到办公室的门口时,阿米莉娅坐到床上说:“等一下,我明天再给你看那本书吧。”她拍拍床上她旁边的地方,“我的脚踝受了伤,所以如果我的引诱不像通常可能的那样巧妙,请原谅。”
A.J.退回来,走过房间往阿米莉娅的床边去时,想尽量表现得酷一点,但他从来都酷不起来。
阿米莉娅睡着后,A.J.轻手轻脚地进了办公室。
那本书靠在台灯上,跟他们那天通过电脑交谈时一模一样。即使拿到眼前,那本书的封面还是褪色得看不出是什么书。他打开扉页:弗兰纳里·奥康纳的短篇小说集《好人难寻》。
“亲爱的艾米,”那本书上有这样的题词,“妈妈说这是你最喜欢的作家。我希望你不介意我读了同名的那篇。我感觉有点黑暗,可是我的确喜欢。祝你毕业日快乐!我为你感到很自豪。永远爱你的,爸爸。”
A.J.合上那本书,把它靠着台灯放回去。
他写了张纸条:“亲爱的阿米莉娅,如果你要一直等到奈特利的秋季书目出来才会再来艾丽丝岛,我真觉得我会无法忍受。——A.J.F.”
<hr />
注释:
里一艘捕鲸船名。</a>
里的人物,主要的捕鲸手。</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