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1964年:秘密的三线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吴晓波 本章:第二十七章 1964年:秘密的三线

    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李郁文,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1964年

    1964年12月26日,是毛泽东的71岁生日。他在人民大会堂的小宴会厅里安排了三桌酒席,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用自己的稿费请大家吃顿饭。他亲自圈定了客人的名单,连哪个客人坐在哪个座位上,都是他自己列定的。当晚的头桌上,坐在他身边的有几个很特殊的客人,一个是“铁人”王进喜,一个是缠着白羊肚头巾的陈永贵。

    “王铁人”是大庆油田推出的先进工人代表,陈永贵则是新涌现的农民典型,大寨是山西省昔阳县的一个生产大队,原本是贫穷的小山村,在村支部书记陈永贵的带领下,社员们开山凿坡,修造梯田,使粮食亩产增长了7倍,从而成为全国农村的先进典型。在1964年的2月,毛泽东先后提出“工业学大庆”和“农业学大寨”,树起了经济领域的两面旗帜。

    还有一个解放军战士,如果他活着的话,也很可能会出现在头席上,他的名字叫雷锋。他已在1962年8月因公殉职,1963年3月5日,毛泽东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

    “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向雷锋同志学习”,这三个十分著名的政治口号都出现在1964年前后。王进喜、陈永贵和雷锋正是三个相对应的“工农兵”代表人物。他们具有惊人相似的时代特质:出身贫民,在最最基层的岗位上无私而勤奋地工作,节俭而乐于助人,以奉献为乐,从不考虑自己的利益。这种圣徒式的形象符合人们的某种大同理想。(还有一位基层官员的典型是焦裕禄,他是河南兰考县的县委书记,1964年5月患肝癌去世,两年后,《人民日报》发表了长篇通讯《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和社论《向毛泽东同志的好学生焦裕禄同志学习》。)

    在那一晚的生日宴席上,毛泽东的心情十分复杂。此时的全球,新的格局和变化正在剧烈地衍生中。

    国内方面,经过两年多的休养生息,中国经济终于走出绝境,出现了恢复性的反弹。1963年到1965年的三年中,工农业总产值年均增长15.7%,已基本恢复到历史最高水平。1965年底的数据显示,粮食产量3891亿斤,接近1957年的最高记录,工业总产值1394亿元,比1962年增长51.5%,钢产量为1223万吨,大庆油田的发现更是让石油产量突破1000万吨,实现了国内需求全部自给。当时正下放到东北的顾准在日记中写道,“工业恢复速度极快,我在吉林目睹煤炭运入吉林速度超过原定计划,工厂开工率也大大高出原定计划。”

    1964年10月16日,中国成功爆炸了第一颗原子弹,这条新闻引起了全球性的轰动。美国和苏联的核垄断被打破了,中国的军事科技力量让世界侧目。

    就在中国进行原子弹爆炸试验的前两天,10月14日,苏联高层发生“宫廷政变”,苏共中央主席团乘赫鲁晓夫前往黑海别墅度假的机会,召开秘密会议,宣布撤去他的苏共中央第一书记一职,并进行隔离审查。新上任的勃列日涅夫推行“新经济体制改革”,在统一的国家计划范围内扩大企业经营自主权,开始较多地运用经济杠杆,重视利润、需求和经济效益。从此,苏式计划经济体制开始了漫长的瓦解历程。

    1964年,是日本经济的起飞之年。8月21日,日本东京举办奥运会,这是亚洲国家首次承办这个体育赛事,日本的金牌总数竟进入前三名。10月1日,第一列新干线“光号”开通。同年,日本获准加入了经济合作组织。从此,日本经济拉开了长达26年之久的高速增长的序幕。日本GDP在1967年超过英国和法国,1968年又超过西德,成为世界上仅次于美国的第二大经济强国。

    1964年的美国,却被拖进了继朝鲜战争之后的第二个泥潭。这年8月2日,美国驱逐舰“马多克斯”号在东京湾遭到北越炮艇的攻击,华盛顿通过决议案,决定对北越展开大规模军事行动。谁也没有料到,这竟然将是一场持续12年的残酷战争,美国直接投入的总兵力高达55万人,耗费1650多亿美元,士兵死亡5.8万人,最终却以惨败收兵告终。

    稍稍了解中国现代史的人都知道,在两年后的1966年,中国爆发了“文化大革命”,国民经济陷入长达十年之间的大浩劫。在这个章节中,我们将回顾,在浩劫发生的前两年,中国经济界的风云波澜。

    在国民经济稍稍有点复苏的时候,国家开始规划第三个五年计划(1963年-1967年),一个“吃穿用计划”被提了出来。

    当时,消费品市场的短缺已经非常严重,从1957年到1963年,全国人口平均的主要生活资料的年消费量持续大幅下降,其中粮食由406斤减至329斤,食用植物油由4.8斤减至2.2斤,猪肉由10.2斤减至4.4斤,棉布由19.5尺减至10.6尺,商店里的日用品少得可怜,连生活必需的锅碗瓢盆都常常断货。

    根据当时的规划,“三五”计划要改变执行了十多年的重工业优先战略,重点要解决“吃穿用”,吃的方面是粮食,穿的是纺织品,用的是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和暖水瓶等日用工业品。归纳起来,吃穿用第一,基础工业第二,国防第三。

    这个计划如果被执行,中国的计划经济体制及格局,将可能发生十分微妙的变化。然而,就当“吃穿用计划”正在拟定之时,受国际局势影响,决策层的思路突然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弯,中国的工业经济布局再次进行战略性的大调整,而它的前提是——“要时刻准备打战。”

    进入1964年的夏季之后,乌云密布的亚洲局势让中央领导人忧心忡忡,夜不能寐。邓小平回忆说:“六十年代,在整个中苏、中蒙边界上苏联加强军事设施,导弹不断增加,相当于苏联全部导弹的三分之一,军队不断增加,包括派军队到蒙古,总数达到一百万人。对中国的威胁从何而来?很自然地,中国得出了结论。”(据韩泰华在《中国共产党若干历史问题写真》一书的披露,从1964年10月到1969年3月间,中苏边界大大小小的冲突事件达4189起之多。)美国向越南发兵之后,又在中国的南方陡然增加了战争的风险。当时的判断是,“战争不可避免,要立足于大打、早打、打核战争。”据毛泽东的分析:我国东北重工业和军事工业基地,全部在苏联可携带核弹头的中短程导弹和战略轰炸机的打击范围之内,北京、上海以及沿海所有的工业城市则处在美军和台湾航空兵力打击范围之内。因此,必须把工业布局进行战略性调整。另据军委总参谋部提交的一份报告分析,在全国14个百万人口以上的大城市,集中了约60%的大型民用机械工业和52%的国防工业,极易遭到集中式攻击。

    经济战略的转折调整点,发生在1964年的5月。这个月的中旬,国家计委提出《第三个五年计划的初步设想》,其核心内容有三条:“第一,大力发展农业,基本上解决人民的吃穿用问题;第二,适当加强国防建设,努力突破尖端技术;第三,与上述两项相适应,加强基础工业,提高产品质量,增加产品品种和产量。”这个设想得到了中央工作会议的认可。

    可是,到月底,中共中央召开会议,做出了三线建设的重大战略决策,其基本方针为:“国防建设第一,加速三线建设,逐步改变工业布局。”毛泽东说,“只要帝国主义存在,就有战争的危险,我们不是帝国主义的参谋长,不晓得它什么时候要打仗。”因此,他提出要加强战备,实施工业转移。为了表达建设的迫切性和决心,他说,“三线建设搞不好,我睡不着觉。建设三线,没有路,骑毛驴去,经费不足,拿我的稿费去。”

    自此,“吃穿用计划”被全面搁置,一个全国备战的大运动开始了。

    三线建设,就是把沿海一些重要的工业企业向西部和西北地区搬迁。(有关资料显示,从1958年开始,中国就将东北的一些军工厂陆续往四川省内迁,而大规模的转移则是从1964年开始的。)一线,主要是指沿海和沿边地区。三线,就是长城以南、韶关以北,京广铁路以西、甘肃乌鞘岭以东的广阔内地,涉及十三个内陆省份。介乎两者之间地带就是二线。根据规划,三线建设的目标,是要采取多快好省的方法,在纵深地区,即在西南和西北地区(包括湘西、鄂西、豫西)建立一个比较完整的后方工业体系,并且分三步实施:第一步是用三年或者更多一点时间,把重庆地区,包括从綦江到鄂西的长江上游地区,以重钢为原料基地,建设成能够制造常规武器和某些重要机械设备的基地;第二步是建设西北;第三步是攀枝花钢铁基地建设。同时,把重庆基地、攀枝花基地和成昆铁路的建设,作为三线建设在四川的建设重点,这就是所谓的“两基一线”。

    三线工厂的选址以“山、散、洞”为原则,就是工厂要建在深山沟里,布局要分散——当时的说法是,要象“羊拉屎”一样,再则,就是要建防空洞,做到“平战结合”,平时搞生产,战时能打仗。

    在中国工业史上,规模宏大而秘密的三线建设有多重的标志性意义,它是继1937年的战时大内迁之后,第二次“工业西进”,而且是一次主动的、具有强烈计划性的大行动。同时,它也是建国以来,继苏援“156工程”之后,最集中、最重大的工业投资运动。从1964年到1980年的17年间,中央政府把计划内50%的工业投资和40%的设计、施工力量投入到三线建设中,累积投入资金2052亿元,建成了1100多个大中型工业交通企业、国防科技工业企业、科研院所和大专院校,基本形成了交通、电力、煤炭、化工、石油、建材、钢铁等生产部门相互配套的体系,并且与地方中小企业连成了一个生产系统,同时形成了自上而下的生产指挥系统。

    在三线建设中,出现了很多口号,展现了当时的急迫和势在必行的气魄与景象,譬如“备战备荒为人民”、“好马好人上三线”。据不完全统计,至少有300万技术工人、工程师和大学毕业生被征调到三线,在后来的二十多年里,他们奉献了全部的青春和生命。

    以四川省为例,从沿海省份迁入工厂163个,另新建工厂91个、研究院所29个,最终形成大中型企业248个,占全省大中型企业的42%,形成的工业固定资产原值占全省的60%,从而决定性地改变和提升了四川的产业经济格局。

    据当时担任华东局经委副主任的钱敏回忆,按照计划,华东地区要搬迁250多个工厂,10多万人,实际搬迁了120多个工厂,5000多台设备,将近4万人,主要是机械、棉纺和制药工厂。钱敏举例说,重庆的浦陵机械厂就是上海浦江机械厂搬去的,一半人留在上海,一半去了重庆,从厂长、副厂长到科室干部,从技术人员到工人,都是如此。搬去的设备有400多台。新建的厂房完全按上海工厂的布局,在什么地方摆什么机器,全都依葫芦画瓢。

    1965年开春,时年37岁的陈祖涛受命内赴三线,筹建第二汽车厂。在过去的十年里,他已经成长为一个顶级的汽车专家。在他的主持下,长春一汽先后独立设计制造出了红旗牌轿车、民用越野车和军用大型载重越野车,他还被秘密派到古巴——在1959年,共产党人菲德尔·卡斯特罗通过武装起义夺取了政权,帮助这个新诞生的社会主义兄弟建成了一个汽车配件工厂。

    规划中的第二汽车厂设计年产能力是10万辆,其生产规模在当时名列世界第三位。陈祖涛日后回忆了选址的经过——

    当时中央对三线工厂的布局要求是“靠山、分散、隐蔽”六字方针。根据这一原则,陈祖涛圈定了湖北、湖南、陕西、贵州、四川等5个省。他们先是在湖南湘西武陵山区的宸溪、芦溪、沅陵踏勘,那里山高洞多,盛产土匪,解放之初那里是解放军剿匪最艰难的地方。陈祖涛专门到那些洞里去看,那个地方用做土匪藏身可以,但建设现代化的汽车厂就不具备条件了。他在四川綦江齿轮厂看到,从国外进口的精密设备在“山、散、洞”的要求下,被放在大山洞里。结果因为空气湿度太大,设备生锈,造成了很大的损失。第一轮勘察结束后,陈祖涛反对工厂进洞。汽车厂是机械加工型企业,设备成千上万,再大的洞也放不了,况且潮湿问题也解决不了。

    陈祖涛一行又从成都到重庆,再到贵阳,尽在大山里转圈子。这期间,他们得知国家将修建从湖北襄樊到四川重庆的襄渝铁路,于是,就确定在湖北西北部的山区选址,大致从湖北的襄樊沿汉水向西一直进入巍峨的武当山,再向西进入秦岭地区。这一路踏勘,陈祖涛看中了湖北郧阳一带。它背靠大山,紧邻即将修建的襄渝铁路;滚滚汉水从身边流过,可以提供丰富的水源,足以保证生产和生活;襄郧公路从襄樊大平原往西,一直通向郧阳的大山深处,交通方便。于是,初步意向就在这里了。

    紧接着,陈祖涛在鄂西北和陕西南两地踏勘了20多个县,访问了80多个部门和单位,搜集了道路、地形地质、气象灾异、水电、工农业等多方面的大量资料,经过综合分析,将厂址初步定在郧阳山区一个有近百户居民叫十堰的小镇。

    晚年的陈祖涛反思说,在大山区建设现代化的汽车企业究竟是否科学,建在山里,敌人是否就打不着,这是值得探讨的问题。现代化的特大型企业,对水、电、交通有很大的依赖,人是社会动物,几十万人要生活,吃、喝、拉、撒、睡,生、老、病、死,购物、娱乐、上学、看病等最基本的需求必须满足,但在一穷二白的大山区这些都没有。过去强调“先生产、后生活”,但在人的最低生活需求都不能满足的情况下,他生产的热情又能持续多久呢?等我们认识到必须满足人的生活需求才能使其保持工作热情时,除建工厂外,我们又花大力气来建社会——建学校(从小学到大学)、建商场、建医院、建公园、修马路,甚至火葬场,结果我们还是违背了当年进山的初衷——远离城市,我们建了一座城市。

    当然,陈祖涛的这些思考,已是事后之议。

    厂址确定后,就是人员的内迁。长春第一汽车厂将三级以上的工人和全部技术干部分成三份,由二汽来挑一份。陈祖涛一口气就挑出了2000多人。1966年10月,中共湖北省委决定成立二汽临时党委,对外称是“国营东风机械厂”。11月,二汽的设备修造厂率先开始动工。

    二汽首先要生产的是2.5吨的军用越野车,这是拖大炮的车,要保证打仗的需要。二汽的建设目标是十万辆,其中军用车就有4.5万辆,2.5吨的越野车2.5万辆,3.5吨的越野车2万辆——这个军车生产规模,在全世界的汽车厂中都是没有先例的。其余的5.5万辆是5吨的民用车。

    陈祖涛说,这种建设目标在今天看,绝对是错误的,姑且不谈国内能否消化得了这么多军车,就是从经济效益上看,也是非常不合算的。按当时的价格,一辆2.5吨的车就要一二十万,要知道,军车的设计、建造和选材都和民用车不同,成本很高,是不赚钱的。我们能年年掏大把的银子去补这个大窟窿吗?我们的财政本来就是吃饭财政啊。二汽建成后,首先投产的是2.5吨的生产线,结果军队没有钱买,每年只能买1500—2000辆,这种产能闲置的代价就是浪费国家大量的钱……

    陈祖涛继而总结说:要知道,我们建在三线的很多军工厂都陷入了这个怪圈。当时是一切为了战备,一切服从战备,一切让位于战备,再多的钱也花,再难的事也干,再大的苦也吃,但就是不讲科学。飞机厂搞三套,坦克厂搞三套,潜艇厂搞三套,深山老林里,到处挖洞。我去看过很多厂,崇山峻岭的大山洞里,新建的厂房,崭新的机器设备,就是产品没人要,最后陷入绝境。这不是一两个企业,而是成百上千,国家投资几千亿,其结果最终还是国家损失,工人兄弟们吃苦啊。一家两代甚至三代都窝在山沟里,真是贡献了青春献子孙。所以,我认为,当时提出的“军民结合以军为主”的方针是建立在对形势的错误判断的基础上的,是错误的,已经成为历史的教训。

    话说1978年,中国和美国通用汽车公司讨论合作发展重型车,陈祖涛陪同美方代表来到此前从未对外国人开放的十堰市。在参观了漂亮的车城后,美国人称赞十堰是“中国的底特律”。但美方代表爱德华兹最后提了一个问题:“陈先生,我不理解,你们为什么要在这么一个大山沟里建一个世界级的大厂呢?”

    陈祖涛日后回忆他当时的心情:“技术上的问题难不倒我,但这个问题我有点犹豫……其实,我们在二汽的建设上是走了大弯路,交了大学费的,这是他们美国人所无法理解的。”

    二汽的建设经过,展现了三线项目的基本特征。对这一重大工业大转移的历史评价,是一个十分复杂的命题,或许它永远不会有共识。

    三线的建设成果是十分显著的。

    在铁路建设方面——从1964年8月到1980年,共建成了成昆铁路、湘黔铁路、焦柳铁路、襄渝铁路、川黔铁路、贵昆铁路,它们把整个西北、西南地区连成了一片,还使西南地区与华中地区、西北地区和华北华中华南地区的交通网络连为一体。同时还配合铁路建设,建成许多公路网络,从根本上改变了我国西部地区交通运输落后的状况,为西部地区的矿产开发、产品流转、工业建设、国防建设创造了交通条件。

    在国防工业方面——在重庆地区建成了常规兵器工业生产基地,在四川和贵州建成了电子工业生产基地,在四川和陕西建成了战略武器科研、生产基地,在贵州和陕西、鄂西地区建成了航空和航天工业生产基地,在长江上、中游地区建成了船舶工业科研、生产基地,在西昌建成了卫星试验、发射中心。通过三线建设,将东北、华北地区老军事工业企业的一部分搬迁到西部地区建新厂,基本上达到了将重要军工企业“一分为二”的目的。较高水平的核工业科研生产系统几乎全部放在西部地区。

    原材料、能源工业方面——在西部地区形成了大中小相结合的原材料工业体系,建成了攀枝花钢铁基地、重庆钢铁基地、成都地区钢铁工厂、贵州水城钢铁厂等大型企业,新建了西北铜加工厂、兰州连城铝厂、兰州铝厂、冥河铝镁冶炼加工厂、西北铝加工厂和重庆西南铝加工厂。为了与国防工业配套,还建设了重水、炸药、树脂、橡胶、医药企业。建成了西南炼焦煤基地、西北煤炭基地、平顶山、焦作、鹤壁等矿区;新建10万千瓦以上电站68座。

    机械工业方面——共有241个机械工业工厂、研究所、设计院搬迁到西部地区,后来又新建、扩建大中型项目124个,累计投资94.72亿元,占全国机械工业同期投资的53%。新建了12个重型机械工业制造厂,使西部地区形成了很强的重型机械制造能力。电机电器工业也发展起来,建成了四川东方电机厂、东方汽轮机厂、东方锅炉厂、东风电机厂,形成了年产80万千瓦成套发电机组的能力。

    汽车工业方面——新建了第二汽车制造厂、陕西汽车制造厂、四川汽车制造厂,同时新建了一批配套工厂,使西部地区形成了军民结合的轻、重型汽车批量生产的能力。

    轻纺工业方面——造纸、制糖、制盐、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合成洗涤剂、塑料制品、皮革制品、棉纺织、毛纺织、丝绸、印染、针织、化纤、纺织机械等生产企业在西部地区全面铺开。其中,新建5万锭以上的棉纺织厂有7个,大中型维尼纶厂有5个。

    此外,还在西部地区建成了100多个部属储备性仓库,新建了一批高等院校。到1970年代中期,三线企业的许多工业产品的产量达到了全国产量的三分之一。在三线建设,平地新建了三十多座工业城市,著名的有攀枝花、十堰、德阳、六盘水等等。

    与上述显赫成就同在的是,三线建设的问题和遗憾也是巨大的。

    在布局上,三线建设以“立即要打仗”为假设前提,实施了“靠山、分散、隐蔽、钻洞”等方针,把每个工厂、甚至每个车间都规划建设得极为分散,有的甚至采取了“村落式”、“瓜蔓式”、“羊拉屎”式布局。贵州的飞机部件装配厂,分散布置在9平方公里的庞大范围内,仅锅炉房就有10个。这种用游击战、备战化的方法进行工厂建设,低效率、高投资是可以想见的。

    由于三线建设是计划经济下的产物,上马十分匆忙,规模非常庞大,加上政治动荡、管理混乱等原因,浪费和损失很惊人。据测算,在1966年到1978年的12年中,三线项目的损失、浪费及不能发挥效益的资金高达300亿元,占同期国家用于三线资金的18%以上。

    日后,很多领导三线建设的高级官员都从不同角度进行过反思。

    薄一波认为教训有四条,一,对战争的威胁估计过分;二,“散、山、洞”方针有严重的片面性;三,小三线也有很大的浪费——所谓小三线,指的是沿海一些省份也把重要工厂一分为二,往山沟沟里搬,造成生产经营的低效和浪费;四,积累率偏高,工业基建规模过大,使得积累和消费失调的矛盾进一步突出。

    三线建设期间担任物资管理部部长的袁宝华在谈及工厂选址和布局时说:一些工厂的厂址选择不当,厂子的布局不当,把车间给分散了,都跑到山沟里边去了,造成生产上很大的困难。另外,工厂一进山,就得自己养活自己,自己为自己服务,一个厂子就是一个小社会,什么都得管,厂子的负担相当重,成本很高。改革开放以后,这些三线企业根本留不住人了,因为这些地方学校的质量不好,工程技术人员们讲,我无非献终身了,他不能再献子孙,无论如何得离开这个地方给孩子的教育找个出路,最后这些工厂大部分都从山里边又搬了出来。袁宝华还以二汽的选址为例说,“最典型的就是第二汽车厂的建设,把这个汽车厂的车间分散到几条山沟里,脑袋上又顶了一个水库(指丹江口水库),造成生产上的困难,这些流程都不那么很顺当,可是就当时来说,这是备战的需要。”

    正如袁宝华所描述的,进入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随着国家战略调整,大量的三线工厂被废弃,所有员工及家属全搬到离工厂近二百公里外的省会城市的生活区生活。2008年,一个曾经参加过三线建设的摄影师陈家刚出版了一本《永远的三线》摄影集,他用镜头摄下了一幢幢被废弃了的、尘雾缠绕中的三线厂房,他写道,“这些三线工厂地处大西南的深山沟里,当年国家投资几十亿元建设而成,有成千上万人在那工作和生活。所有的三线工厂都一样,有派出所、学校、医院、邮局,完全是一个完整的小社会。可后来,那里如同一座座鬼城,只有极少数老弱病残的职工在守着那破旧而废弃的厂房。那成排的生活区家属楼空无一人,楼前杂草从生,那些以前三线人栽种的苹果、梨树全无人管,任由它自生自灭。”

    时任国家基本建设委员会主任的谷牧在《谷牧回忆录》中,记叙了这样一件事情:到1965年底,主管经济工作的中央领导们已经意识到三线建设的某些弊病,邓小平、李富春(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兼计委主任)率队对几处重要建设基地进行了考察,12月4日在昆明召开讨论会,谷牧准备了详细的发言提纲,提出了几个供研讨的命题,包括,“一二线有什么工厂,三线也要有”这个要求如何具体落实?建设在三线的工厂要搞到多大规模?“靠山”靠到什么程度,“分散”分到什么程度?哪些项目要“进洞”?三线建设中的轻重工业比例如何掌握?职工家属如何安排,队伍如何保持稳定?等等。

    谷牧回忆说,“我满心期望,这些问题经过讨论后,能得到明确指示,以便具体办理。哪里想到,会议只开了半天,下午就停开了。”停开的原因是,邓、李被紧急电召到杭州开中央政治局会议,国务院副总理、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长罗瑞卿大将突然被“打倒”了,政治空气变得紧张起来。回到北京后,谷牧去见李富春,说:“昆明那个会什么时候再接着开,有许多问题等待着解决呢!”李沉默片刻,慢慢的说:“这桩事可能一时顾不上了。”

    后来的事实是,“这桩事”从此再也没有被顾上过。

    在对三线建设进行历史性审视时,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对比现象值得关注。

    自1964年以后,国家把大量资金投入于三线地区,从而基本放弃了对东南沿海诸省的投资。据谷牧的回忆,在1964年5月底的中央工作会议上就决定,“沿海能搬的项目都搬迁,两年内不能见效的续建项目一律缩小建设规模;对沿海增加建设投资的要求一律顶住。”从此以后,浙江、广东及福建作为“台海战争的前线地区”,再没有重大的工业建设项目。到1978年之前,这三个省份得到的中央工业投资总共不到100亿元,相比较,仅甘肃一省,在三线建设时期就得到了155.53亿元的投资。这造成的结果是,东南诸省的国有工业经济长期徘徊不前,国营管制能力薄弱,民间经济比例略重。

    以浙江省为例,从1964年到1978年的十多年中,工业增加值年均增长率仅为1.8%,工业占国民收入的比重只上升了2.7个百分点,在工业总产值中,中央企业和大中型企业所占比重仅为2.6%和16%,比全国分别低了4.2和27.4个百分点,其产业结构呈现出“轻、小、集、加”(轻工业、小企业、集体工业和加工业)的特征,到1978年初,浙江的非国有工业已占到全部工业总产值的38.7%,居全国之首。

    1961年被赶回萧山老家的鲁冠球就是草根创业的典型案例。他后来回忆了自己在那段时期的经历:

    修自行车的生意很清淡,他看到家家吃大麦、小麦都要剥外面的壳,就联合几个人搞了一个粮食加工厂。虽然他们是农村加工服务社的社员,但个体经济那时很不好搞,工厂要用电,但没人给接。这里刚接上,那里又被拔掉。六年里,他的工厂换了七个地方。粮食加工做不好,他又去修自行车,修车做不下去,他去给农民做爆米花用的设备。

    再后来,不允许搞个人工商业,鲁冠球把所有的家底一共是1150块钱。盘点好,连同账本、印章全部交给大队,然后领回来一块公社大队农机修配厂的牌子,这样算是搞集体工业了。资产归公后,他做的东西比以前多了起来,开始为钱塘江工程管理局服务,生产铁路上小轨道的零部件。这样一干又是三年。1969年的一天,一位在县城当干部的邻居告诉他,中央发了一份文件,说每个大队可以搞一个人民公社农机修配厂。鲁冠球马上打了报告,加入人民公社,工厂改名成宁围公社农机修理厂。这时他已经有了4000多块钱。很多年后,鲁冠球就把自己的创业之年定在了1969年。

    在江浙一带,象鲁冠球这样的工厂小作坊并不少见,它们如野草般地的自生自灭,在当时微不足道。谁会料到,在改革开放到来的时候,它们竟意外地地成了体制优势者。为了发展地方经济,“手中无米”的沿海各省政府被迫依赖民间力量,而国有资本的赢弱,反倒为民营企业预留了成长的缝隙。相反,大型国营企业集中的东北、华北乃至三线各省,则首先要化解体制上的困扰,昔日的“投资重点”竟成了改革的“包袱”。此消彼长,星转斗移,这种极富戏剧性的优劣势转化,十分耐人寻味。

    如果说,从“吃穿用计划”到三线建设的战略转变,让中国工业经济的格局再次发生变数,那么,就是在1964年,理论界也出现过一股重新认识价值规律的思潮。这似乎意味着,尽管包产到户的试验在1961年底被打压了下去,但是,对计划经济的反思却从来没有停止。

    开头炮的是中国共产党的早期最高领导人之一张闻天(1900-1976,曾用名“洛甫”),他是1925年入党的老党员,曾在1930年代当过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人民委员会主席,一度主持中央日常工作。建国之后,他曾出任驻苏联大使,后被罢官,到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当了一名“特约研究员”。1964年2月,时年64岁的张闻天写出《试论社会主义商品货币关系和价值规律的新内容》一文,鲜明地提出了新价值规律——积极倡导在社会主义社会中搞自由竞争。

    张闻天的文章显然鼓励了其他的思考者。5月,时任全国物价委员会主任的薛暮桥写了三篇关于价格问题的论文,提出粮食价格的购销倒挂问题,建议提高农村中返销粮的销售价格,提高到购销拉平,以此为突破口,理顺已呈僵化态势的物价体系。他日后回忆说,“我一直认为,在物价的计划管理体制下,价格往往背离价值,不利于调节各类产品的按比例发展,达到供求平衡。我主张必须对物价进行调整。”6月,薛暮桥的论文在经济所进行了讨论,会上,孙冶方和顾准都赞同他的观点,顾准还专门写作了《粮价问题初探》一文,鼓吹提高粮价和煤价,降低人民币对外汇率。此外,杨坚白、张卓元及何建章等人,也纷纷发表论文,主张以资金利润率作为评价社会主义经济活动的标准,以生产价格为基础订价。这些思想都聚焦于生产和流通领域的计划性弊端,市场和价格的自由化成为焦点。

    进入秋天,这股市场化的思潮受到了批判,极左理论家陈伯达、康生(时任中央书记处书记)组织了多场座谈会,对这些观点进行清剿。在这一过程中,孙冶方被锁定为最主要的批判对象,他是经济所的所长,而自由化言论大多出自该所。在过去的几年里,孙冶方不但保护了顾准、张闻天等人,还先后写作了20多篇论文,论述计划经济与价值规律的关系,如《要用历史观点来认识社会主义社会的商品生产》、《论价值》、《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管理体制中的利润指标》等等。1962年,孙冶方与陈伯达就一些经济概念发生了书面争执,孙认为,不应该在计划供应与凭证供应之间划等号,不要把集贸市场叫做“自由市场”。1963年底,孙冶方还在中科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会扩大会议上,专门做了一次关于利润问题的演讲。据经济学家刘国光的回忆,在演讲前,有年轻学者劝孙冶方别讲了,提醒他说,“你讲利润,人家会说是修正主义。现在还是不讲为好,风声已经这么紧了。”孙淡淡地答,“风声是什么?我不是研究气象学的。”

    双方矛盾在《红旗》杂志社组织的一场座谈会上全面激化。

    在这次会议上,杨坚白、张卓元撰写的《生产价格论》等两篇论文遭到点名批判,发言者的调子越唱越高,帽子越扣越大,气氛十分紧张。孙冶方被点名务必参会,但没有安排发言,这时,坐在一角的他实在按捺不住,站起来大声说:“不要再批他们了,文章观点是我的,我来承担责任!我应战,我喜欢赤膊上阵。”

    接着,孙冶方操着一口浓烈的苏南口音论述自己的观点,“许多国家,包括中国,从苏联承袭了一种观点,这种观点认为,价值规律与社会主义计划经济是对立的,相互排斥的,这种观点几乎已经形成了一种规范模式,严重束缚了人们对客观经济规律的认识和探索……”

    有人当即质问:“请问,你宣扬的规律是什么?”

    孙答:“千规律,万规律,价值规律是第一条!”

    会后,杨坚白与孙冶方一起出门,杨悄声说,“这是批我嘛,你何必站起来报名呢?”孙说,“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文章观点是我的,我来承担责任。”

    10月,陈伯达和康生派出70人组成的工作队进驻经济所,以“张(闻天)、孙(冶方)反党联盟”的罪名对孙冶方进行批斗。孙冶方被批判的观点主要有两个,一是反对无产阶级国家统一管理经济,主张企业独立自治,二是反对按社会需要调节生产,主张以利润调节生产。因此,孙冶方的经济观点的实质就是“使社会主义和平演变为资本主义,是彻头彻尾的修正主义理论”,他被判定是“中国最大的修正主义者”,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每天打扫厕所,刷洗痰盂,在其后的一年内被批判39场。

    孙冶方因此成为建国后第一个被公开点名批斗的著名经济学家。这个倔强的苏南人却不肯低头认罪。他写出了一份又一份的检查材料,进一步清晰地阐述自己的观点,工作组对他的评价是“抗拒党和群众对他的原则批评,态度十分骄横”。1965年9月,他被下放到北京城郊的房山县周口店公社大韩集大队进行劳动改造。

    孙冶方的朋友们也纷纷遭殃,杨卓元、桂世镛等人被认定是“张、孙反党联盟”的“八大金刚”,一直受到他庇护的老右派顾准这次自然也是在劫难逃,他被隔离审查,挂牌批斗,然后同样送到周口店劳动改造。在日记中他很内疚地写道,“我更进一步猜测,孙冶方的问题是任用我这个右派分子而引起的,我这个人,到那里都要害人,这回又害了这个老朋友,觉得很对不起他。”顾准的爱妻汪璧为了替五个子女着想,提出与他离婚,在给顾准弟弟陈敏之的信中,她说,“只要顾准有一天脱掉右派帽子,就可立即复婚。”可惜,她与顾准都没有等到那一天。

    发生在1964年的这场关于价值规律的思潮,是1978年之前的最后一次“反光返照”,它很轻易地被击溃了。而随后展开的批斗,事实上也成为即将拉开序幕的文化大革命的前哨战。

    1965年11月10日,正在周口店公社的菜地里一起浇粪抬土的孙冶方和顾准从上海《文汇报》上读到了一篇题为《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长篇评论,作者为姚文元。它十分罕见地点名批评北京市副市长、历史学家吴晗。这是一篇充满了不容辩驳的“革命”口吻的讨伐性雄文,而批判海瑞的首要事实就是一个经济话题——退田。

    吴晗在《海瑞罢官》一剧中,主要讲述了明代清官海瑞在出任应天巡抚期间,针对当时豪强地主大肆兼并土地,佃农深受剥削的现状,采取了退田分耕的政策,此举受到豪强抵制,海瑞以“罢官”来推动改革。姚文元写到:戏剧冲突围绕著“退田”展开。虽然吴晗同志在序言中自称剧本“改以除霸为主题”,但实际上冤狱是从占田开始,“除霸”、“平冤狱”的行动也是围绕著“退田”进行。“退田”被写成是“帮助穷农民办法的一种”,作为戏剧冲突最高潮的“罢官”,就是罢在“退田”这件事上……海瑞一道号令,“发出榜文,限令各家乡官,十日内把一应霸占良民田产,如数归还”。退田以后,尖锐的阶级矛盾忽然都不起作用了,“众乡民”向海瑞叩头道:“大老爷为民作主,江南贫民今后有好日子过了!”

    姚文元用大量的“史实”证明,吴晗对“退田”的描写是虚假的,海瑞的改革政策只对小地主和富农有益,是“地主阶级内部的矛盾”。紧接着,他的笔触很快衔接到了几年前的包产到户:大家知道,1961年,正是我国因为连续三年自然灾害而遇到暂时的经济困难的时候,在帝国主义、各国反动派和现代修正主义一再发动反华高潮的情况下,牛鬼蛇神们刮过一阵“单干风”、“翻案风”。他们鼓吹什么“单干”的“优越性”,要求恢复个体经济,要求“退田”,就是要拆掉人民公社的台,恢复地主富农的罪恶统治。……《海瑞罢官》就是这种阶级斗争的一种形式的反映。如果吴晗同志不同意这种分析,那么明确请他回答:在1961年,人民从歪曲历史真实的《海瑞罢官》中到底能“学习”到一些什么东西呢?我们认为:《海瑞罢官》并不是芬芳的香花,而是一株毒草。

    在这篇当时十分轰动、日后非常著名的文章中,姚文元创造了一种判断方式:任何对计划经济的反思或推敲,都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是反革命的行为。这样的霸道逻辑,让崇尚理性的孙冶方和顾准不寒而栗,直觉告诉他们,此文来头不小,绝非偶然。一场史无前例的暴风雨正在剧烈而可怕的酝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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