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2001年初,仰融的事业毫无败落的迹象。
1月,为了表彰第一辆“中华”牌轿车下线,沈阳市政府举办了一个很隆重的仪式,授予仰融“荣誉市民”的称号。仰融公布2000年公司业绩,华晨的销售收入为63亿元,轻型客车市场占有率高达60%,税后利润为创纪录的18亿元,在汽车行业里仅次于上海大众、一汽大众。3月,沈阳政界发生大地震,市长慕绥新、常务副市长马向东因贪污腐败而被拘捕,案情涉及广泛,全市的重要涉案官员达122名,是为“慕马大案”。作为沈阳市最知名的大企业,华晨与政府有十分密切的互动,现任市政府首脑的落马自然会影响到仰融的战略思考。正是在这个敏感时刻,他开始与英国著名汽车公司罗孚商谈,规划南下新建汽车基地。
仰融与罗孚的接触始于发动机项目。“中华”牌轿车下线后,他发现采用的三菱发动机与车型不匹配,动力不足,而三菱方面拒绝进行技术更新,在宝马公司的推荐下,罗孚进入仰融的视野。罗孚是一家拥有100多年历史的老厂,由于成长缓慢,近年来亏损累累,正急切地在全球范围内寻找买家。仰融与罗孚的谈判很快从发动机项目上升到全面合资。这是一个十分适合的合作对象,技术研发能力雄厚,品牌高贵。仰融提出的合作方式包括:合资后罗孚的所有产品都搬到中国生产;保持罗孚英国研发中心和欧洲销售体系的存在,每年在中国生产的产品中,出口欧洲的用罗孚品牌,在中国和亚太区销售的打中华品牌;罗孚帮助华晨完成发动机的升级换代,并在发动机上打上“中华”商标。
仰融的方案一开始让骄傲的罗孚很难接受。他们提出,在中国,合资品牌更受偏爱,未来在中国市场销售的轿车应该打“罗孚”商标,每辆车要收200美元的商标费。仰融很干脆地说:“你放心,我在中国销售绝对不会用你的牌子,这笔钱你肯定是赚不到的。”
尽管仰融的条件十分苛刻,但是中国市场的广阔及德国大众在中国投资获取丰厚利润的事实,最终还是让罗孚同意合资。最终达成的协议是:双方合资建厂,中方以土地、厂房等投入,占51%股份,罗孚方面投入产品、技术和设备。中方借给罗孚1.9亿英镑,用于英国工厂的搬迁、裁员和新车研发。
这是一个让人充满憧憬的大型合资项目,它是中国企业家第一次以整合者和拯救者的角色出现在国际主流商业舞台上。进入21世纪之后,崛起的中国开始在全球经济竞争中展现更为强势的力量,一些快速成长中的大公司都在试图通过并购与合作的方式进行跨国发展和实现产业升级,华晨与罗孚的合资应该是最早和最让人期待的项目之一,与日后的联想并购IBM的PC事业部、tCL收购汤姆逊彩电等相比,仰融所表现出的主动性和企图心似乎更大。如果此次合资成功,中国汽车行业的版图将全部改写,甚至连成长路线都可能赫然改变。因此,其意义之大,绝不亚于10年前的华晨在美国上市。
谈判在秘密状态下进行。跟所有信守承诺的老牌欧洲人一样,决心既下的罗孚公司表现得十分积极,一切都出乎想象得顺利。在相关协议都签署好之后,仰融犯下了一个让他懊悔终身的决定。
他决定把罗孚项目放到浙江省的宁波市。很多年后,仰融都没有把这个决策的真正动机对外透露。看上去,宁波是一个不错的建厂选择,这里有全国最好的深水大港,周边的汽车配件企业众多,宁波市政府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一次性批给华晨3000亩土地,出让价一亩只有区区5万元。而且,让仰融动心的是,他被允许参股投资宁波跨海大桥,这个项目据称将带来上百亿元的现金流。
在这位优秀的战略构架师的算计中,招招精准,环环紧扣,所有的要素都已完美齐备。只可惜,他偏偏漏算了似乎很不重要的一点:东北的政府方面的心态。
或许在辽宁省和沈阳市政府看来,仰融这次是想“趁乱溜走”了。自金杯被救活之后,辽宁省就一直将汽车产业作为全省最重要的支柱性产业,沈阳市也从来没有放弃“中国的底特律”之梦,他们自然希望仰融把所有的资产和项目都放到沈阳。在过去的10年里,他们对华晨有求必应,不遗余力。有一次,一位沈阳市领导对仰融说:“为了华晨,我们连买裤衩的钱都垫出来了。”可是,就在超速扩张的关头,仰融却趁“慕马大案”的动荡之际,调头南下,这在东北官员看来,无异于背叛。一位投资银行的分析师认为,“站在辽宁省、沈阳市的角度看,仰融的做法如同掏空金杯汽车,让金杯汽车为他在外省的项目输血”。
政府方面与仰融的谈判细节从来没有公开过,不过其沟通的结果众所周知。政府方面希望仰融把罗孚项目放在辽宁,年初省政府的主要负责人还具体地提出了一个“大连方案”。仰融则坚持在宁波建厂,不过他承诺沈阳仍然将是华晨的客车基地。显然,这是一个无法让政府方面满意的答复。就这样,矛盾突然在2001年的秋天激化了。
矛盾激化的另一个背景是,一向低调而神秘的仰融在2001年变得异常高调,他开始频频接受记者的采访,出现在各种财经类媒体的封面上。也许在他看来,华晨的宏大架构终于清晰,已经到了站出来为伟大事业造势亮相的时候了。在《福布斯》杂志公布的“中国富豪排行榜”上,仰融以70亿元资产排在希望集团刘氏兄弟和欧亚集团的杨斌之后,位列第三。在此之前,除了汽车界之外,很少有人知道仰融的名字,他以暴富者的形象一夜而为天下所知。榜单设计者胡润对仰融资产的计算,是以他在华晨中所占的股权为依据得出的,仰融对此默认。于是,政府方面对他的质疑,便是从资产计算开始的。10年前那着“精妙之笔”终于露出它狰狞的一面。
政府方面认为,华晨绝对不是仰融的华晨。根据10年前的股权设计,中国金融教育发展基金会才是公司的真正所有者,而基金会无疑是国有资产的代表者。在过去那么长的时间里,无论是政府方面还是仰融,都小心翼翼地回避谈论基金会的资产性质,但是它就好像一座大厦的基石,默默地埋伏在那里,一旦动摇,便天崩地裂。
事实上,仰融对华晨的所有权一直耿耿于怀。他对此的心态有过一段很微妙的变化。在美国上市后的很长时间里,他在公开场合都承认华晨是国有资产。1992年,他在一个场合受到中央领导人的接见,中央领导人问他:“你这只股票上了市,赚了钱算谁的?”仰融脱口而出:“全部是国家的!”随着企业的不断扩大,仰融的说法渐渐有了变化。2001年10月,在一次高层会议上,他突然提到“华晨的出身不好”,他说:“什么叫出身不好……当时很多事都说不清楚,直到今天我有些事是否就有权利讲清,也不一定……”在所有的“说不清楚”中,最让他寝食难安的,应该还是华晨的产权归属问题。在随后一次接受记者的采访中,他明确地说:“企业不能长期这样股权结构含混不清,历史问题要有所了结,要奠定这个企业未来竞争力的基础。而且这帮管理层跟了我10年,我应该对他们有所交代,我天天为股民考虑,为什么我不能为我的管理者、我的班组长考虑?”
在讲这一席话的时候,仰融其实对产权的“了结”已经有了自己的全盘构想。第一步,他设计并构筑了一个“资本的迷宫”。“华晨系”的100多家企业资产关系盘根错节,互为关联,其复杂程度让人叹为观止,全天下真正弄得清楚的大概就只有他一人了。第二步,在宁波项目中埋下伏笔。他将华晨集团旗下的君安投资、珠海华晨、正通控股、正运实业及沈阳金杯等的股权进行了多重置换,最终,在宁波注册成立了一个由他出任法人代表的中国正通控股公司,它将成为华晨与罗孚合资的中方母体。同时,他在华晨集团内组建了职工持股公司,由3000多名职工入股发起,中国正通投资公司与后者再进行某种方式的股权交换。这样,一个产权清晰的“新华晨”就诞生了。未来,如果沈阳金杯尾大不掉,他完全可以弃之不要,在宁波罗孚项目上换壳重生。第三步,他开始与政府洽谈基金会问题。他认为,基金会只是为了上市而设计的一个“壳”,当年的国有投资仅10万元而已,后来国家就再也没有一分钱的投资。因此,国有资产在华晨中所占的比例最多不能超过30%。
仰融认为自己算度精准,前可进,后可退,百密而无一疏,没有人可能从他手中把“金杯”夺走。他唯一没有算计到的是,如果对方宁愿把“金杯”砸掉也不肯给他呢?在一些地方官员看来,仰融出走是一件让他们颜面尽失的事情。华晨哪怕是真的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可是如果它长在别人家的院子里,又与我有何相干?何况,树苗当年还是从我家院子里挖过去的。他们认为,华晨属于国有资产,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据有关官员援引国务院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委员会制定的相关法规称:“一切以国家名义的投资及由投资派生出的所有资产,都是国有资产。”为此,辽宁省成立了由常务副省长牵头的华晨资产接收工作小组,跟仰融进行谈判,接收工作小组同意给仰融团队30%的股份。日后小组负责人对媒体说:“仰融太急,胃口也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