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仰融与辽宁省政府的博弈中,让他最为痛心和被动的事情是,他深为倚重的、被称为华晨“四大金刚”的4个助手集体背叛了他。助手们的理由是,“我们是职业经理人,只对企业的前途负责”。辽宁省政府官员后来透露说:“当时以那么高的待遇留下他们,是省政府情急中迫不得已的举动,在当时没有其他人能玩转华晨。但从长远来看,他们不是省政府放心的企业经营者。而他们在华晨两年半的业绩,也没有证明他们是取代不了的人。”2005年8月,仰融接受越洋电话采访,对自己的用人和他出走后的华晨战略进行了反思。编者有删选。
走了一个人企业就衰败,我有责任
从1991年合资到2002年我走,我为这个企业付出了全部的心血。看到现在的华晨,我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作为创始人,我不可能看到华晨亏损心里高兴。华晨走了一个人,3年就如此衰败,我是有责任的,起码我没有培养好继承者。早期没有一个人才培养计划,现在一个突发事件就使企业衰败至此。
如果我有机会回去救这个企业,我首先要改变我以前的管理模式,不要亲自主刀,应该是指导、培养一批人,我不在岗位的时候他们照样能够把企业搞好。用如此心胸来培养起一批接班人,那才是真正的企业大家。
一个企业要经营好,首先,必须用心去经营企业,这是非常关键的,这是一个前提。现在华晨面临的问题是想做好这个企业的人决定不了企业的命运,决定企业命运的人跟企业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没有用心去做。
其次,一个企业既定的发展蓝图不能以个人的成见来任意改变和否定。在一个企业里,不应该出现后任领导完全推翻前任领导的做法。企业做这么大,不能任意地去改变它的路线,这是要出大问题的。过去华晨走金融与产业融合的道路,后来他们说只做产业不做金融,但事实证明,这条路是行不通的。我走的时候,宁波罗孚项目的金融方案已经设计好了,为什么没有执行下去呢?否则,中华轿车不会是现在的这个样子,金杯客车也会得到很好的投资收益。太可惜了!
一些人对我的“产业与金融结合”的做法一直颇多异议。我认为光说一个人是做金融还是做产业是在转轨过程中的一种特别的论调。在完善市场经济体制的过程中,这种论调会被吸收和消化掉。在国外健全的金融体系环境中,金融与产业没有很清晰的划分,关键是看集团里产值和利润的份额比例。如果金融业务的产值超过产业部分,它就是以金融为主的集团。我的设想是,华晨在一个控股公司下有三块:第一,汽车部分,我有“五朵金花”和罗孚;第二,基础建设部分,有宁波大桥项目,我还曾想过买下金茂大厦,作为汽车业务的总部,这样更有利于在亚太地区挂“中华”的牌子;第三,金融部分,比如说保险、信托。但是,集团80%的产值会来自汽车。
别看我这个人胆子这么大,勇往直前,其实我是一个非常保守的人。德隆、中科都找我谈过,连合约的草稿都打好了,但我胆子没有那么大,最后也没签。我从来没有拿流通股去抵押贷款,从来没有用银行的贷款去炒股票。我知道什么是红线,闯了这个红线就一发不可收。1996年,苏强拿着金杯客车的5000万元资金到上海去炒股票,最后是我到上海以公司法人身份、拿着法人证书把钱追回来的。工厂就是工厂,管理人员不能涉足股票,也不能涉足资本市场,谁沾边我就把谁换走。苏强是好意拿公司的钱炒股票希望借此改善公司的伙食,但是怎么能这么做,万一赔了怎么办?工厂就要停产,几万人没有饭吃。在企业里边玩金融,一定会把企业玩死。
在我走后,留下来的4个人(指“四大金刚”)在预知企业利润达不到预期的前提下抛售股票,这种行为在西方国家是违法的。他们想把与政府达成的交易量化,但是人家给你的承诺是理论上的,这个承诺的兑现首先要看你给企业作出了什么贡献,而不能总想着企业给你什么待遇。我离开后,他们的待遇不变,年薪30多万美元加5%的利润提成。我在的时候合约中有规定,公司达不到指定的利润指数,不允许提这5%。去年(2004年)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利润,他们还拿这个提成,没有任何道理。我走了之后,没有人监督他们。我认为这4个人都是很聪明的,但必须有一个人去带他们,结果4个人都想做头了,这4个人就完蛋了。你这4个人能当军长还是司令,我不知道吗?如果你能独当一面我为什么不让你去担当,我要那么辛苦干吗?我现在的身体比以前还好,为什么?因为我不累了。我以前真累啊!能力是日积月累的,但是还要有天赋。
我走之后,华晨有三错
我认为我走后,华晨管理层在“中华”上面有三错。第一错是定价错误,一步错步步错;第二错是管理层把自身定位为辽宁的干部,要把零部件采购基地放在辽宁;第三错是由于前两个错,导致产量达不到一定的水准,工人人心涣散,苏强等人也心不在焉。这三错是伤害企业最大的三个错误。
我走之前为“中华”定下的策略是:以低价切入市场,每年逐步提升价格,价格提高的前提是零部件、内饰件质量的提升。当时,为了赶上比较好的时机,定价是12.99万元。12万元的车,消费者觉得与桑塔纳比,这个车还是好的,但是你定价到18万元,消费者要跟帕萨特、本田比,他就觉得不值了。
所以,定价的一闪念,使得“中华”后来走入歧途。如果说定价是12.99万元,罗孚的改良内饰件进来之后,加上2万块钱的改良费用,应该是14.99万元,那你可以卖到15.99万元。你还可以获得一笔利润。到了两年后,12.99万元的产品可以限量生产。总之,中华轿车以12.99万元的价格做到四五万台,也可以保持盈亏平衡点。但是最终要靠提升品质、提高价格获取利润,走的是这条路线。
但是后来的管理层急功近利,他们后来的定价是错误的。你怎么可能指望企业在生产量只有一两万台时就要赢利呢?我当时的预计是,3万辆的产销以下,企业亏损是正常的。第一年“中华”有可能政策性亏损5亿元,那就让它亏。汽车是一种规模经济产业,达不到批量生产10万辆以上,或者不能按照国际水准管理,是不能达到盈亏平衡的。你生产1万辆就想赚钱,这可能吗?要以批量生产来带动利润,不能依靠短期行为获利。新的产品以低价位进入市场,每年通过调整配置涨价才是对的。华晨为什么要走中国其他合资企业的常规道路,先黑一把老百姓的钱再说?短期行为到了极点,最后是自己坑了自己。
跟罗孚的合资合作本来可以弥补“中华”内饰件、发动机的不足,但是后来这个项目停下来了。在内饰件方面,2001年我当时发了4台样车到英国给罗孚,由罗孚帮我把内饰件全部改良,而且改良的样车都造好了,非常漂亮,整个车焕然一新。而且还匹配了罗孚2.5升的发动机,罗孚同意装在我车上的发动机用“中华”商标。它的发动机比“中华”原来用的三菱好,两者不是一个级别上的。如果这样来改造“中华”,可以想象2003年、2004年中华车是什么档次的车。就算我真是一个坏人,这坏人也是有可取之处的,更何况我不是一个坏人,为什么不用罗孚改良的发动机和内饰件呢?太可惜了。
质量下降与辽宁省的有关政策失误也有关系。他们认为,辽宁的汽车工业就应该在辽宁配套,不应该给外省市的零部件厂配套。他们进行零部件区域的调整,把辽宁以外的零部件厂甩掉了一大片,重新扶植了一批新的零部件厂。这种地方保护主义在当今还盛行,这是不对的。我走了之后,苏强他们4个人就自己把自己定位成沈阳的干部,沈阳的干部就要考虑沈阳的利益,零部件产品能在辽宁沈阳做的,就要在当地做,从宁波那边拉回来。他们这种走回头路的配套模式,怎么能让一个企业的产品质量有提升呢?只有倒退不可能提升。以我对品质的要求,上看宝马,下看罗孚,我认为这些零部件就是不合格。
除了定价策略,当时还有另一条线路我没有说给他们听。我认为,要采用多元化的方式来保证企业的销售。所谓多元化的销售,不是以产定销,或者反之,而是要用很多工具来达成销售。当年一下单就要下3万台,零部件供应商由于达到了3万台批量之后,积极性起来了,能够放心地投入生产,就能提高质量,工人也能士气高涨。如果小批量,以销定产,今天开,明天关,士气低落,质量就得不到保证。所以,要对销售做好金融财政补贴,给企业分担销售费用、广告费用,把企业的费用降到最低。这就需要汽车产业之外的体外循环,用其他手段来保证“中华”顺利投放到市场上去。所以,光懂产业是不行的,还要懂金融。一个头脑里边有两种理念的人,才能将华晨融会贯通。因为“中华”是一个全新的挑战,必须用新的方法来保证产品投放市场。但是这一套我没有来得及讲,讲了之后他们也未必能使用得当。
今日华晨,如同得了绝症
华晨走到今天的局面,如同一个得了绝症的病人,它的病根就是没有用心去经营它的人。同样是一套太极拳,用心去打与不用心去打,表面上看架子一模一样,但真正需要用四两拨千斤的时候,花架子是不可能有力道的。因为他没有掌握用力的门道,没有用心去打。
如果有机会再让我来经营华晨,我肯定会使出浑身解数把企业救起来,否则我也不会东山再起。要做汽车我一定会回到原来的地方,如果不能,我在汽车产业上就画上了句号。再也不走汽车制造这条路,再也不过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