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份第二个星期五的晚上,伊织站在东京站第十八站台上。和霞约好两点钟见面,新干线“光”号的发车时间是两点十分。
伊织提前五分钟到达,如今钟表指针已经过了两点。昨天已经跟霞通电话说好了,知道她不会迟到,但心里总是不安。这一次和以往在饭店或在公寓等候不同,今天是要一起去旅行。如果晚了,好容易才安排好的计划都将泡汤。
伊织又看了看表,然后翻开了在站台小卖亭买来的杂志。虽然心里惦记着霞,可如果一脸等人的表情,不断环顾四周,也不成样子。他将目光投向杂志,但神经却紧张地注意着四周。这时,他感到左边有人晃了一下。抬头一看,霞站在那里。
“对不起。两点钟就到了,错走到对面站台去了。”
不出所料,霞穿着和服。一袭盐泽绸和服,系着一条罗锦腰带,右手提着一个稍大一些的手袋。周围等车的人们立即将视线转向身着和服的霞。
“我拿着车票呢!”
伊织意识到周围的视线,故意装作冷淡。
“我今天真是拼了命,心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迟到。”
霞说话时,车厢内的清扫已经结束,车门打开了。因为是星期五下午,有些人带着高尔夫球袋,但乘客并不很多。一边走向一等车厢,伊织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按刚才在站台上的情况来看,似乎没有熟人。就算碰上,伊织倒不在意,但霞可能难堪。
他们坐在规定的中间座席上,伊织看了看窗户。
“到了连阴天了。”
上一周梅雨刚到关西,可两天前关东地区也发出了梅雨警报。
“我倒不大讨厌梅雨天气。”
霞看了一眼白色袖口里侧,悄悄抬手按了按头发。伊织点了点头,心想也许这梅雨天气正适合与霞一起旅行。
列车正点开车。离开站台,窗下展现出东京的街市。伊织放下心来。这样坐在车里,就到了京都。看样子这旅行的开端还算顺利。霞似乎也有同感。
伊织转过脸来,霞也笑脸相迎。
“已经回不去了。”
“一直开到名古屋。”
虽然没下雨,可东京的街市上空覆盖着低低的云层。虽说不过刚下午两点,有的大楼里却闪烁着灯光。
“昨天晚上一直担心,没睡好。”
“说的像个孩子。”
“我还是头一次做这种事呀!”
身为人妻的女人头一次和丈夫之外的男人一起出去旅行,心里自然不踏实。
即使认定万事保险,但又总是害怕万一。心里不安,丝毫也不奇怪。
“你要不来,我打算在站台上一直等你。”
“既然说定了,不会不来。”
“可是,说实话,见到你之前,我一直担心。”
“好长时间没这样了,昨夜很激动,就像是上小学时去郊游的前一天晚上似的。”
列车员来查票,伊织拿出车票,心里琢磨着别人会如何看待他们俩。他们悄悄地靠在一起,但又总是提防别人的视线,到底不是真正的夫妻。不过,从年龄上看,两人倒也并非不般配,至少比和笙子在一起时自然多了。
“住的地方怎么又改成京都了?”
“好不容易去一次,我想在东山吃饭,明天早晨再去奈良。”
“从高中旅游以来,这是头一次去奈良。”
“京都去过多次吧?”
“五年前去过。”
“不过,你丈夫……”
伊织刚说到这里,霞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从没跟他一起去过。”
听到这口气意外生硬,伊织不再说话。
列车似乎已经快到新横滨站,云压得更低。大概是因为开始下小雨,车窗被雨水打湿,一片白雾。霞像是加强刚才的语气,用白白的手指在窗上轻轻地划了一条线。
过箱根以后,雨下大了。不过由于是梅雨季节,也算不上暴雨。穿过隧道之间时,隐约可见山峰和海洋淹没在雨烟之中。像是全神贯注于窗外的景色,霞在伊织旁边静静地默不做声。两个人不说一句话,只是凝视着雨水敲击的车窗,已经感到心满意足。
列车正一步一步地远离东京。这种想法更使两个人的心靠拢。
本来以为梅雨可能一直持续下去,可到名古屋一带时,天气已经变晴,到京都时,雨已经停了。不过,云层依然压得很低。暮色中的京都街市早已闪烁着霓虹灯。两个人在站前上了出租车,来到定好的加茂川畔的饭店。
伊织来到服务台,刚要提笔写住宿卡,一瞬之间困惑起来。自己的名字倒好说,霞该如何填呢?是不是该写上“伊织祥一郎”,然后在旁边写个“霞”呢?或者不写姓名,只注明“另一人”呢?总之,定的是个双人房间。他犹豫了一下,只在伊织的名字后面注明了“另一人”。服务员只简单地看了一眼卡片,叫来行李员,拿出了钥匙。
房间在六楼,打开封闭窗子的隔扇,眼前闪现出加茂川。正面是东山,左手本应该看到大文字山和比睿山脉,但多一半隐没在云雾之中。离落日还有一段时间,但梅雨天空中太阳黯淡。昏暗之中,惟有山脚的绿色显得鲜明。
“来到这儿,真感到是到了京都。”
伊织看着窗下的加茂川和东山的远景,感到非常满意。
“那边可以看到的是八坂塔,右手是圆山公园,过去接着就是清水寺。”
云层虽厚,山脚下的雾却在漫漫流动。
“一会儿咱们吃饭的地方就在那个清水寺这边一点。”
随着霞点头,飘过一阵香气。大概是袖口装了香袋,香气有些甜,但很浓重。像是受到香气引诱,伊织伸出手放在霞肩上,轻轻搂她过来。
“在这种地方……”
窗子开着,霞有些犹豫,可伊织只是在这香气之中印上了双唇。
晚餐定在六点开始,还有点时间。伊织决定先冲个澡。
“一块洗吧!”
他邀她去,可霞急忙左右摇头。
“您一个人去吧!”
“没关系,来吧!”
“现在去洗,来不及。”
“那就回来再说。”
“您要不快点去洗,该晚了。”
霞像小孩子撒娇般地说完,坐在了窗边的椅子上。
伊织死了心,自己去洗澡。
他只冲了冲汗,走出浴室,发现霞不在。她是不是去了服务台?他一边刮胡子,心里在揣测。这时霞回来了。
“我到地下商店去了一趟。饭店虽小,却很精致。”
“每次到京都,我都住这儿。不过有时定不到房间。”
霞坐在梳妆台前,伊织刮完胡子穿上了衣服,旅行正值梅雨季节,他想穿得随便一点,结果穿了一身浅茶色西服,打了条领带。
花二十分钟备好行装,两个人在饭店前上了车。阴雨的云层依然遮住天空,进入夜间之后,闷热久久不退。汽车很快地就穿过加茂川,沿着大路向南开去,在三年坂拐进了山脚。
“坂本”餐馆就在上坡处。这餐馆位于东山脚下,庭院很大。伊织自从五年前来这里以后,每到京都总是来光顾。今晚虽然只是和霞两个人,餐馆还是给安排了一间临近水池而景色极好的雅间。房间有六十多平米,两个人似嫌奢侈,然而也正是京都的老字号才能拥有这种豪奢的气派。
先上来抹茶,然后老板娘跑来致意。
“欢迎您光临。好长时间没见。”
年龄不过四十过半,十分朴素,一派京都餐馆老板娘的风度。她先向伊织和霞致意,然后又仔细看看霞说道:
“您从东京来吧?真漂亮。”
“不好意思。”
霞羞涩地低下头,她的和服打扮在这种地方,尤其显得光彩照人。
庭院吹来的凉风穿过门帘飘进来,在这开放的雅间中,反倒不甚感到梅雨天气的潮湿。
“这里的青蛙怎么了?今晚还在休息吗?”
伊织望着门前的水池向老板娘问道。去年七月到这里来时,蛙声长鸣。虽然只有一只青蛙,可它却似乎以这宽阔的庭院为自己的领地,“呱呱”长鸣不止。
“不知今天怎么回事,昨夜叫得让人心烦,这会儿真老实了。”
“这是一种食用蛙,栖息在这水池已经多年,俨然主人一般。”
伊织向霞解释了一番,可青蛙却根本不叫。
“对了,喝啤酒好吗?”
老板娘问过定的菜,站起来离去,房间里只剩下他和霞两个人。
“您带我到这地方真好,不亏来一趟。”
霞一本正经地说完,看着壁龛。壁上挂着一幅清淡的挂轴,左边摆着一座漂亮的花盘,插着两支山丹。
霞喜欢花,仔细看了一遍山丹,说道:
“我喜欢这种淡雅的插法。”
伊织也不喜欢那种争芳斗艳的洋式插花,比较欣赏清淡中别有品味的插花。
过了一会儿,服务员送来了酒菜和啤酒。霞接过来,给伊织的酒杯里斟上。酒菜是时新的莼菜,盖了一层嫩芋,吃来可口。
“这小盘真漂亮。”
霞左手轻轻拿起圆圆的木碗手柄,用漏勺捞起莼菜,放进小碗里的芥末醋里。然后她又拿出叠纸,折好放在左手,顺着筷子的移动方向接在下面。就连她端起酒杯放到嘴边时,伸直的左手指也轻轻地放在杯底。
左手显现女人的温柔和妖艳。霞可能早就明白这一点。看着她的动作,伊织心里感到舒适。也许这秘密就在左手的动作上。霞的美不仅在于面庞娇好,似乎还渗透在她那婀娜的动作之中。
譬如下车后走过通往餐馆的石板路时,霞左手拿着手袋,右手扶着和服的下摆。在门口脱木屐时,她也是先用右手拉起鞋梁,轻轻提起右脚跟。这似乎也是为了不过分暴露脚腕。走进来之后,回身跪下,先扭过伊织的鞋,然后再摆好自己的木屐,并且故意避到石台的角落。那时她轻轻扭过身去,大概也是为了不致让等在旁边的人看到她的臀部。
然而,在这一时刻,伊织站着俯视下方,望着整理鞋的霞的后背,借着微光,正好看到她那微微露出的白色半领,感到无比妖艳,伊织一瞬之间被迷住了。后来他又看到摆放在石台上的木屐鼻梁挺直,感到这似乎正表达出穿它的人十分清纯,心里甜极了。进入室内坐在桌前布垫上时,她先用两手拿起布垫两端,待膝头轻轻压上之后再慢慢靠近坐下。她聆听伊织说话时,双手按住膝头,上身挺直,那姿势真让人感到清爽。
伊织偶到酒楼和茶馆时,看到艺妓们那秀美的坐姿,总是感叹不已。前面自然不用说,就是侧姿和背姿也各有定规。吃饭中间,开始演出舞蹈,大家都转向舞台。斟酒的艺妓们也退到身后观赏演出。她们的脊背和腰身直挺,形成一条曲线,白色的布袜在身后构成一个侧八字图案,整个背姿俨然是一幅美妙的图画。
这和胖瘦无关,是一种多年学习礼仪和经受训练的人们练就的自然美。
现在的霞,她的秀美绝不亚于她们。霞到底在什么地方练就的这种礼仪呢?是练习茶道学来的吗?也许如此,但也许是因为家庭教育严格。
伊织在学生时代只见过两三次霞的母亲。她是个老派而认真的人。说话显得过于客气,应酬起来甚至让人感到有些心烦。但是,沉稳之中也正蕴藏着严格。大概霞的行动做派正源于这种家教和她本人的敏锐感觉。
然而就是这个霞,身为有夫之妇,现在却和别的男人一起在外旅行。如果作古的母亲知道这件事,她又会说什么呢?伊织又一次偷看了一眼霞的面庞。
芥末醋拌莼菜之后,接着上来的菜是酒蒸蕨菜、杨梅和花山椒。这菜不装盘,摆在松木板上,显得新鲜,透出凉意。
“您这次是去奈良吗?”
老板娘还记得,伊织为了设计奈良的美术馆曾经多次来到京都。
“明天早晨去。就是想今晚在这吃饭,所以住也定在京都了。”
“这真太谢谢您了。”
老板娘低头致意,撤下了盛嫩芋莼菜的菜盘。
只剩下两个人,伊织再次欣赏庭院。池子前面小山中间有一间茶室,通往茶室的一条小路沿途点亮了地灯。淡淡的昏暗之中,微风拂煦,从窗外飘进来,穿过室内,轻轻吹动着角落里的窗帘。
“这地方也能住吗?”
“当然罗!事先预约,可以住。”
当初确定住在京都时,伊织也曾想过住在这里。但是,日本式旅馆关门较早,总感觉心里不踏实。在宽阔的庭院里的一室之中度过一夜也很好,但却缺少西式饭店那种密闭的感觉。不知为什么,伊织认为既然是和霞的二人之夜,总觉得密闭的房间比较舒适。
老板娘走后,服务员进来,端来了红鱼和红豆粥,接着又上来了柠檬鲥鱼和烤香鱼。后来又上了家茂茄子炖鲜薯,最后一道菜则是酒蒸鲜贝。
一般说来,为使人们易于上口,这种日式传统菜肴总是将肥瘦冷暖结合在一起,适时上菜。因为如此,规矩是一上菜就得尽快吃,如果一味客气,上菜的人会很为难。霞兴高采烈地一样样品尝。不过,似乎到底吃不下最后上来的香米饭,表示不能再吃。
“真香,吃得太饱了。剩下它,实在对不起。”
“梅雨天气,人们都吃不动,立刻上水果。”
吃完饭,蛙依然没叫。天气虽然依旧云层密布,但刮起风,人们感到舒服了一些。
“真安静。”
霞侧脸看着庭院。晚夜寂静之中,微光映出面颊到脖颈淡淡的轮廓。伊织看着这暗影,心中涌起一阵激情。
上来水果,吃完晚饭,已经是八点半。
“青蛙来陪您了。”
听到这话,伊织站了起来,青蛙在点燃灯笼的池中叫了起来,好像是看准客人要起身离去,才鸣叫起来。
“大概是知道看不惯的家伙要走,心里踏实了。”
“给您送行呢!”
听到伊织开玩笑,服务员笑着回答。
撒满水的门旁放着一个铺有鲜红地毯的平台。从这里到大门,道路两侧点着地灯。霞白色的布袜在这微微的光亮照射下缓缓移动。天空依然不见星月,云层滚滚飘动。
“明天也许会晴天。”
听到这话,伊织回头一看,东山山丘黑色的岩石近在眼前。走在沙路上响起轻微的沙沙声,白天游客熙攘的清水寺树林现在十分静谧。
“请您再来!谢谢您了。”
听到服务员送行,伊织上了车,霞跟着也坐进了车。
“今天真快活!”
汽车开动,开始下坡,霞有礼貌地低头致谢。已经幽会过好几次,可霞却有那么点一本正经的劲头。虽然已经奉献肌肤,但依然遵从礼仪。这种认真的劲头也正是霞的可爱之处。
“您带我到那地方,以后不会尴尬吗?”
“没关系。再说,那老板娘又不是多嘴的人。”
伊织偷偷看了看表,还不到九点。现在直接回饭店,似乎有点可惜。今晚好不容易两个人才有机会度过京都之夜。
“到街上看看吧!”
花见小路附近有两三家伊织熟悉的酒吧,但他不太愿意和霞一起去那种地方。想来想去,最后决定先乘车驶过东山高速公路,开到将军冢,在那里观赏了一阵京都夜景,后来在河原町下了车。然后,他们沿着四条大街漫步走向八坂神社。
梅雨天气,郁闷得很,但游客很多。和霞擦肩而过的人们都投过目光,还有人特意回眸顾盼。就是在京都,霞的美丽也引人注目。
穿过四条大桥,在花见小路前面向北的地方,有一家伊织光顾过两三次的酒馆。这种酒馆在京都很多,人称“家庭酒吧”,日式房间里摆张吧台,脚下凹进去,以便客人坐着舒服。愿来这是一间茶室,小巧稳重。他们在这里小酌近一个小时,回到饭店,已经过了十一点。
“一直穿着和服,累吧?”
伊织解开领带问到,霞把他脱下来的西服架在衣架上。
“穿惯了,倒是和服轻便。”
他想,原来如此。但他感到奇怪的是,霞长期穿和服却一点也不显随便。
“凉快多了,不过还是闷热。说好的,洗澡吧!”
听伊织邀她,霞微微一笑说道:
“俩人洗,地方太窄,不踏实。您先洗吧!”
“我一个人刚才洗过了。不一块儿洗,没意思。”
“和这么个老太婆一块洗有什么意思。我给您放水,您先洗吧!”
“什么老太婆呀!你的身体太美了。想看美,这是人之常情。”
“没必要看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的身体。你本来了解年轻又漂亮的女人。”
伊织一瞬之间吓了一跳,以为她是在说笙子,可是霞只是若无其事地说道:
“男人呀,总是想了解年轻女人的身体。”
“不,不一定年轻就好。不少人虽然年轻,身体却很肮脏。美和年轻是两回事。女人真正的美是在三十岁之后。”
“这么安慰人,真谢谢了。”
“不是安慰。我真这么想。不管怎么说,洗澡吧!”
伊织再次催她,可是看来霞不会轻易答应。照这样子,虽然遗憾,但也无计可施。他无可奈何地换上睡衣,走进浴室。
伊织放满水,在浴缸里伸开手脚,思索着刚才霞说的话。
她说他了解年轻女人,似乎只是在说电影和裸体画。伊织是照这意思回答的,但她果真是这意思吗?尽管他相信霞不会知道笙子的事,但还是不踏实。
过了一会儿,伊织从浴室出来,霞接着进去。他想也许并没关门,推了一下,结果是从里面上了锁。由于只有一个房间,霞脱在门前的衣服堆得像座小山。衬衫和衣带叠得整整齐齐,最上面摆着和服,边上露出窄腰带。伊织突然陷入一种冲动,想伸进手去摸摸,好容易才忍住了。
他回到窗边的椅子上,从室内冰箱取出啤酒喝起来。大概霞是泡在澡盆里,听不到流水声。
伊织打开窗户眺望外边。眼下就是加茂川,有几个人沿堤而坐。他们有些人在乘凉,也有些人趁着暗影相互拥抱在一起。
刚到饭店时正面可以看到的茂密树林和八坂塔如今已经踪迹皆无,只有铅色的天空下露出起伏延绵的东山轮廓。左手山顶之上还可以看到光亮,那大概是比睿山峰。凝视连绵的黑色山峰,伊织突然想起了家。
真理子和美子大概已经睡了吧!已经过了十一点,老二大概已经睡下。妻子现在……
他思索着,突然像个普通男人那样想到:“自己一个人这样做对吗?”
但是,紧接着他又想到:到奈良为了工作,不过偶然住在京都罢了。
只有笙子知道他今晚住在京都。作为事务所的负责人,他需要告诉他们自己所在的场所。
笙子如今在做什么?出门时,她并没有显得不高兴,或许正在自己家里看电视。正当他的思绪无边无际地飘荡时,浴室那里传来响动,霞出来了。她穿着睡衣,拿着带子,下摆下面露出的赤脚微带红色。
“喝啤酒吧?”
“喝。”
霞先回答一声,然后把衣服放进衣柜,走到伊织身旁。大概是淡淡地化了晚妆,走过来就飘来一阵清香。
“那边的两个人,从刚才就一直一动不动。”
伊织指了指河堤下面。大概是一对青年男女,面对夜色中的河面,双肩紧靠,纹丝不动。他一边俯视,一边握住了霞那刚刚出浴而变得丰腴的手指尖。
出浴之后肉体的暖气通过霞的指尖传到伊织手指上。伊织轻微地用力抓住那手指尖,邀她上床。
“等一会儿。”
霞松开手,关上隔栅,遮住窗户,只留下门口一盏小灯,又关上了其它所有照明。
“太暗了。”
伊织这样说。可是霞像是没听见,把桌上的杯子推到一边。已经过了十二点,除了偶尔通过加茂川桥的汽车声以外,万籁俱静。四周一片黑暗,隔栅的颜色反而显得更加明亮。
床是双人床,即使伸直双臂,也还有很多富裕。像往常一样,霞从另一边慢慢地上了床。
肌肤同床,反复重温情爱。虽说是重复以前的动作,但旅行在外,可以不必回家,这种安心感促使霞情绪高涨。霞上床后居然自己主动靠了过来。
伊织拥抱住那柔软而带有香气的肉体,解开了睡衣扣。
霞的身体不胖,但却很丰满。也许是因为骨架小,表面看来显得瘦,然而却没有骨板之感。解开纽扣,一支一支地脱下袖子,最后全部脱下睡衣,花不了多少时间。
脱光了身子,他吸允她的唇,然后又吻她的耳朵。霞已经解开的头发有两三根卷到嘴里。他伸出手指撩开,将自己的嘴唇印在她耳朵后面。
“啊……”霞缩回头,上体痉挛。
他知道霞对于耳朵附近的接吻特别敏感,是从第二次幽会以后。随着次数增多,行为更加大胆,女人肉体的秘密一一显露出来。
霞先是脖颈接受爱抚,然后又延伸到耳朵,现在像红色果实一样突起的乳头又被抚弄,整个身体似乎开始升腾。伊织抚弄她下半身的手上明显地感受到霞的身体正在燃烧。
可是,伊织只是不断重复他那缓慢的动作,依然没有采取最后的步骤。他感到难以忍耐,心情亢奋,但却一直等待着霞主动呼唤。
爱在奔腾,伊织显得有些残忍。
过了一会儿,霞扭曲着脸哭了起来,她那颤抖的双唇发出含糊的催促声。“啊……”
听到这叫声,伊织才爬上她的身体。
一瞬之间,传出一阵类似哭泣的呜咽,霞急忙用手掩住了自己的嘴,似乎感到这激奋的喊声十分羞愧。
最近,伊织已经习惯于早起。除了喝的太多以外,一般六点钟就醒来。然而,他也并不起床,只是漫无目的地翻翻报纸,思索一阵,然后又睡去。结果从床上爬起来就到了八九点钟。
人们都说,随着年龄增长,人会起得早。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身体健壮。相反,可能是因为体力衰竭,无法长眠。结果睡眠变得支离破碎,于是就早醒。甚至也可以说,睡眠也需要营养。
不过,伊织虽然早醒却并不早起,实际上也还是早晨睡懒觉。夜里睡得晚,然而除了特殊情况有工作以外,其实完全可以早睡。从这种意义上说,虽然早醒,却和早起有些区别。
在京都饭店这天早晨,伊织五点半就醒了。不过,这并非意味着头脑到身体都已经苏醒。身体似乎一直不适应饭店的床,不知不觉中早已醒来。头脑随后渐次清醒,发觉白色的隔栅和天花板,醒悟到这是在饭店。经过好长时间,他才最终意识到现在是在京都。
察觉到霞不在,是在这之后。
他忽然伸手,感到旁边没人。在床上伸脚探摸,没碰到任何东西,他急忙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可根本没有霞的影子。
“喂喂……”
伊织喊了两声。刚刚醒来的含糊声音被墙壁吸收,屋间里一片安静。这一次,伊织真的清醒过来,跳下床,看了看浴室,依然不见霞。打开衣柜一看,霞的和服和手袋本应放在这里,现在也已踪迹全无。
伊织感到莫名其妙,回忆起昨夜的情景。他们确实十一点多回到房间,洗澡,十二点多上了床。不知不觉中,霞兴奋起来,有时还羞于自己的喊声而遮掩嘴巴。后来,伊织满足地睡去,怀中搂着睡在身旁的霞。
霞不在,这是……他再次站到房间中央,环视四周,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白纸条。
纸条是饭店的记录用纸,上面写着霞那一本正经的字:
“您醒了?昨夜真快活。我想您一个人可能比较舒适,住到了另外的房间。有事请给我房间(702室)打电话。霞”
看完之后,伊织慢慢地搔起头发。昨夜的一切到底并非梦境。
昨夜似乎是霞在看准伊织睡熟之后离开房间,在另外的房间睡的。
但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条子上写着一个人可能比较舒适,这是过虑了。即使地方小,肯定还是二人同床为好。实际上正是为了这一点,他才定的双人床,即使两人睡,地方也足够大。
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同住在一个饭店。伊织放下心来,走向窗边。
发现霞不在,突然完全惊醒。其实只有六点半。打开窗户隔栅,看到对面的东山山峰隐没在雾中,只有加茂川在清晨的朦胧中闪烁着白光。右手的大桥上见不到汽车的踪迹,只有骑在自行车上的送报青年和送牛奶的汽车穿行而过。
伊织拿起昨晚放在桌上的香烟点着,坐在了椅子上。
发觉霞不在,他首先想到的是,她是不是回东京了。他想,也许她家里突然出了事。他甚至怀疑,从一开始她就计划好要半夜离去。
但是,霞根本没有理由这样做,而且如果真是这样,她也会说明白的。
她担心地方狭窄,等看到他确实睡着以后,悄悄搬到别的房间去睡。想来也只有霞才会这样做。刚发现时自己很觉不安,但仔细想来,这正是霞心疼人的地方。
霞什么时候给自己定的房间呢?进店办手续时,霞一直站在身后,肯定不是那时。那么,进房间后,伊织洗澡时,她说曾到地下商店去了一趟,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办了这件事吧!也许出发之前询问住宿饭店的名称,也是为了预定房间。伊织佩服霞特有的这种认真劲儿,但又突然紧张起来:她真的在那个房间吗?
饭店内部各客房之间打电话,要先拨一个2,然后再拨房间号码,于是就可以自动接通。伊织按这办法,拨了2,刚要拨霞写下的房间号,又停下了。
时间还早,霞可能还在睡。如果是昨晚自己睡着之后才搬过去,那大概是一点多或是两点钟左右。从那以后,现在不过过了几个小时。伊织放下话筒,又拿起来叫通了总服务台。
“高村霞的房间是多少号?”
服务台的工作人员清晨突然听到这个问题,似乎感到一阵困惑,过了一会儿才回答道:“702号房间。”
“现在住在房间吗?”
“是的,我想客人应该在房间……”
伊织致谢后挂断了电话。他至少已经核实,霞的确像在条子上写的那样住在同一家饭店。
伊织点上烟再次眺望窗外。环绕在东山山峰四周的晨雾开始散去,加茂川一带也亮了一些。人们已经开始行动,车辆不断驶过大桥和对岸的大堤。
伊织欣赏了一阵冷清的晨景,又关上隔栅钻进了被窝。现在,一个人睡在原来两个人睡的双人床上,他感到过于宽阔,定不下心来。要是现在霞在这儿该多好呀!伊织想起她那柔软的肌肤,可总感到实在不好意思在她熟睡的时候叫醒她。
“总之,再睡一会儿吧!”
伊织自言自语,闭上眼睛,可又想起了霞。
她为什么专门给自己定个房间呢?要是说一个人睡比较舒服,那本可以订个双人标准房间。说不定是考虑到家里可能来电话,所以才定了房间。如果是另一间客房,万一堂的家里来电话,说话既不用顾忌,又可以成为只身来到京都的证据。
“原来是这么回事……”
然而,紧接着伊织又自语道:“不是这种原因……”
像在条子上写的,她只是觉得一个人睡比较舒服,所以才搬走了。霞一定认为,等男人睡着以后离去,是女人的礼貌。
左思右想,在暖乎乎的被窝里,伊织的头脑逐渐朦胧起来。
伊织再次起来,已经是八点钟。窗户依然跟入睡时一样被隔栅遮住,可实际上已经是日上三竿。隔栅缝隙间射进来的一束阳光划过房间,一直照到床头。
已过八点,霞大概也已醒来。伊织看了看射进光线的窗户,拿起了话筒。
他拨通了客房间通话的号码,霞立即接了电话。
“早晨好!您刚醒吗?”
大概霞早就起来了,声音轻快清晰。
“说实在话,两个小时之前醒来一次。可发现你不在身旁,吓了一跳。”
“对不起。您睡的那么香,我只好偷偷离开房间。”
“我真没想到你另订了一间房。你为什么这么做呀?”
“我觉得这样比较方便……”
“双人床就是给两个人睡的。好不容易出来旅行,我本想一直睡在一起。”
听到伊织的口气是责备,霞放低了声音说道:
“我也想留在您身边,可女人又得脱和服,又得化妆,有好多事不愿让男人看见……”
伊织拿着话筒,点了点头。住在饭店的同一个房间当中,她的确很难瞒着男人化妆,甚至连自己难看的睡相和睡着时的面孔也要被看到。霞似乎是为避免这些,所以才另开了一间房。
“房间是早就预订的吗?”
“乘您洗澡时,我去办了住店手续。”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开始还以为你逃跑了呢!”
“那怎么会呢?我跟您一块来,不会逃跑。我害怕告诉您,您不同意,所以我就没说。”
“你起来了吧!”
“是。刚才就起来了,一直等您的电话。”
“那么,能马上过来吗?”
“是,您要叫我的话……”
“好吧!我叫你过来。”
伊织下命令以后,伸了个懒腰。他突然起来,爬下床,从里边轻轻地开了门,然后又回到床上。
出外旅行,伊织一直盼望着一件事:清晨,霞轻轻地叫醒他。当他醒来时,眼前看见霞的笑脸。说来有些孩子气,但男人有时会觉得喜爱的女人像是自己的母亲。现在,他终于能够实现这个愿望了。伊织闭上眼睛装睡,等着霞。
可能是隔壁的房间客人也已起床,走廊上传来说话声,听上去是女人,像是去吃早饭,然后出去观光。说话声过后,周围静下来,这时传来门了铃声。
伊织急忙背对着门闭上眼睛。霞似乎在门口正不知如何是好,她又按了一遍门铃,大概是察觉到门开着,走了进来。传来关门的咔嚓声,她慢慢地走了进来。伊织眼睛看不见,但感觉到她走进来,于是依然背对着她。
过了一会儿,响起一阵撩起下摆发出的沙沙声,接着耳边传来霞的声音。
“原来您还在休息呀!”
伊织感到这声音像是从天而降,但还是闭着眼睛。
“已经八点半了!”
伊织再次听到耳边的叫声,轻轻摇了摇头,像是刚刚察觉的样子,睁开双眼。在淡淡的暗影中,霞的面庞浮现在眼前。伊织突然感到似乎是看到了山脊的花朵,眨了眨眼睛。
“请您起床吧!”
霞要伸手抓被罩。伊织突然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旁。
“您要干什么?”
“……”
“天已经亮了!”
他不管霞说什么,拖住霞,把她拉上床。霞已经梳好头发,整齐地穿好和服,身体突然被拉,双脚离地,下摆飘了起来。
“不行!”
伊织像是要堵住她的话,用力吻住霞的嘴,然后轻声说道:
“这是惩罚你半夜逃走。”
霞想缩回身,伊织扒开她的前胸,手掌感受到一阵温柔的暖气。
“等一下,您等等!”
“那么,你马上脱了吧!”
霞起初要反抗,但很快就顺从下来。她自己脱了和服,解开头发,蹲在床前。伊织突然想到“囚徒”这个词。她正像是被俘虏的美女。
在饭店的清晨,周围的旅客都已经起来,服务员也快要来清扫。在这种条件下做爱确实不安,但另一方面,这也正好烘托出紧张的气氛。
同时,旅行仅仅在外一宿,错过了这个时机,再也难有两人肌肤相接的机会。伊织面对女囚徒,再次兴奋起来。
然而,当暴风雨过去,结束清晨的情爱之后,两个人再次陷入了轻微的睡眠。
后来依然是霞先醒来。伊织倒也不是毫无知觉。他头脑深处察觉到霞轻轻地起来穿上了衣服,但依然舒舒服服地眯了一阵。后来,霞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
“睡懒觉的,马上就十点了。”
听到这话,伊织看了看枕边的表。
“你不是还去奈良有事吗?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在大厅等您。”
他约定在一层的咖啡厅见面。十分钟后,伊织下楼一看,霞正坐在桌边眺望庭院。
“我先吃过了。”
霞手里拿着咖啡杯。那表情中,看不出一点清晨情爱的痕迹。
“您在奈良见面约的是几点?”
“十二点半。”
“那不是没时间了吗?”
“不,没关系。坐上特快,四十分钟就可以到。倒是我的脑袋还没醒来。”
“就是因为您太贪婪。”
“那是因为你太甜了。”
“甜……”
霞重复着,急忙转过脸去。透过窗玻璃,正面可以看到绿色的篱笆。再远处,布满淡淡云彩的天空下,浮现出来东山山峰和比睿山脉。只从窗户看出去,简直和雾霭中的春景完全一样。
“肚子饿了吧!最好吃点东西再走。”
伊织说完,突然凝视着霞说道:
“你的脸变了样!”
“我的脸?”
“和昨天在东京站见面时相比,漂亮而又光泽。”
“托您的福,真得谢谢您了。”
她浮现出微笑,低下了头。就连这笑容中都充满着情意绵绵的女人的情感。
吃了一片混合三明治,喝了一杯咖啡,算是用过早餐,然后两个人离开饭店奔向京都站。到站时,正好赶上十分钟之后有一趟开往原神吉的特快列车。
他们乘车到西大寺换车,整十二点到达奈良。伊织把行李存放在车站的储物箱,然后拦了辆出租车。
“我现在到县政府见约好的人。大约两个小时可以结束。咱们两点半在奈良饭店大厅见面。”伊织不在时,有两个小时空闲。霞决定在这段时间到东大寺和春日神社一带去转转,然后,伊织在县政府下了车。
“两点半在奈良饭店见面,对吧?”
霞脸上显出不安的神情反问道。
“没问题,司机知道。”
伊织笑着点了点头。可是,霞坐的车开走以后,他突然感到一阵寂寞。
虽说他心里明白,大白天,不会出错,可又感到这里人生地不熟,放她一个人走,实在有点担心。当然,他也知道,这是因为爱她,所以才瞎操心。
今天是星期天,县政府半日工作,急忙奔去,已经下了班的建筑部项目负责人正在屋里等他。他们立即到附近的会馆餐厅吃午饭,商量了有关飞鸟地区整顿环境的问题。他约定等到作出模型和拍出照片之后再商量细节,赶忙跑到饭店,已经两点半了。
他以为霞还没到,可进门一看,她正在右边大厅里等着。
“真够快呀!看了什么地方?”
“从东大寺又到了药师寺。但一个人总觉得紧张……”
才不过离开两个小时,霞却显得十分想念。
“肚子饿了吧!吃点东西吧!”
他们直奔饭店的餐厅,霞吃了顿过点的午餐,伊织喝了杯啤酒。
“这饭店真漂亮。以前看到过这饭店的照片,一直想来看一看。”
霞好奇的东张西望。
“历史长久,风格独具。房屋的天花板好像也比较高,暖气大概用的是老式的凸型暖气片。”
伊织开始曾想住在这里,由于要在京都吃饭,又急忙把饭店改在京都。
但是,其实还有一层顾虑,就是他以前曾和笙子到这里来住过。虽然说气氛不同,但他缺乏勇气和别的女人再住同一家饭店。也许这不是勇气的问题,而是一种观念。
吃完饭,三点半。霞虽然说只要今天回去就行,但考虑到还要回到堂,他们必须在十点之前回到东京站。从奈良到京都需要一小时,然后乘三个小时新干线,算下来需要六点离开奈良。也就是说,还只有两个多小时的富裕。
“好容易来趟奈良,参观一下庙宇吧!你刚才看过东大寺和药师寺了,对吧!”
“急急忙忙,走马观花。”
“要仔细看奈良,需要三天时间。只要有时间,我还想带你多看看,譬如室生寺或者长谷寺。”只住一天,实在太仓促。伊织想说这一点,但要再说就成了埋怨。
“有好看的庙宇吗?”
庙宇好看,这说法就奇怪。也许这正是女人的说法吧!“净琉璃寺也不错,现在去就太远了。去秋筱寺看看吧!”
“只要和你在一起,哪儿都行。”
过去霞从未说过这种话。也许是因为在外旅行,胆子变大了。
伊织在饭店前拦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开到秋筱寺去。
伊织头一次参观这庙,还是在学生时代。他被“秋筱寺”这优雅的名字吸引,按照地图找到那里一看,果然名不虚传,寺庙颇具优雅趣味。后来他又去过几次,每次去都感到心情平和下来。据说,庙宇建于奈良时代末期,光仁天皇敕令修建,供奉药师如来,善珠大德僧正最初在这里修道。作为真言密教的道场,一段时期,这寺庙香客众多,后来屡遭兵灾,先年香火早已不见踪迹。
如今只有被尊为国宝的本堂大殿静静的坐落在自然森林之中。
伊织也曾和笙子一起来过这座庙宇。奈良本来有许多规模宏大和建筑华丽的庙宇,但这座寺庙显得朴素,令人喜欢,所以带她去过。结果不出所料,笙子那时特别高兴。
“要和喜欢的人来,一定会到这儿来。”
为什么现在带霞到笙子如此感叹的庙宇去呢?伊织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感到诧异,只是直视着汽车前方。
到达寺庙后,伊织让司机把车停在右边停车场里等着,从东门进了庙。秋天来时,门口静静地开满胡枝子,可如今只有树叶在下午的微风中摇曳。
穿过长满青苔的树林是接待处,从这里走进院内,正面可以看到大殿。突然,霞站住了。在铺满细砂的庭院前方,大殿静静地耸立在梅雨天空之下,黑柱白壁,两色分明。
“怎么样?”
伊织口气中不禁充满了自豪。
“真优雅!简直不像是一座寺院。”
“奈良的寺院一般都比京都的宽敞,没什么香味。听说这座寺庙曾在镰仓时期大修过,因此特别质朴,尤其左右对称,十分豪放,确有奈良时代的风格。”
霞点点头,开始迈步走过砂土地。虽说是星期六下午,可几乎没多少游人,只有右手钟楼旁有两个女孩在照相。和京都相比,奈良的寺院都显得静谧和深沉。
“说来可笑,刚才我看见这建筑,突然想起了和服。我觉得和服也有这种花纹……”
“黑白相间,确实是最基本的花纹。”
太阳依然被云彩遮住,阴霾的天空下,白色的墙壁更显得鲜艳。爬上正面台阶,沿着低矮的游廊向左转,来到大殿入口。他们从这里一迈进大殿,突然被一阵清冷的凉气攫住。
大殿里除了供奉药师如来以外,还保存着爱染明王、帝释天、日光晓菩萨和月光菩萨等十几尊佛像。其中最著名的是伎艺天佛。据说它主吉祥和艺术,祈祷各种技艺时特别灵验。他的头部由始于天平时代的干漆工艺制成,身体则是拼木工艺,后代补成。这佛像静静屹立,羞涩颔首,给人一种生动和妖艳的感觉,确像主宰艺术的神灵。
霞站在佛像前一动不动。伊织凝视着,感到这就像一幅画。
霞仰望伎艺天佛像,缄默不语。接着绕过大殿一周,两个人在钟楼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静园是四点半,还有二三十分钟。刚才在伊织他们身旁认真地参观的女孩已经离去,一对老夫妇走了进来。游人不过如此,其余没有一样运动的物体。
阴云密布,阳光更加遮挡无余,黑白两色的大殿正沉浸在暮色之中。
“看到这么美的佛像,实在感谢您。以前看过照片,没想到这么美。”
“我是把你和伎艺天佛像放在一起欣赏。”
“别说这种亵渎神灵的话……”
“不,我倒真觉得有辱于你。你可能吃惊,我又想起了昨夜……”
霞皱起眉头,伊织一直说下去。
“昨夜那么热情奔放,今天却像尊佛像。”
霞低眉顺眼。这倒使伊织再次想起伎艺天佛像半合眼皮俯视众生的神态。
“您以后别再说这种话!”
“噢,我真是高兴。只是突然之间感到女人真是不可思议。”
“我自己也感到奇怪。”
“奇怪?”
听到伊织反问,霞眼睛看着大殿点点头说道:
“我以前从来没有那样过。”
“……”
“我感到很害羞……”
伊织轻轻把手压在霞放在膝盖的手上面。背后树林里传出黑斑鸠的啼叫声,一个拿着速写本的姑娘离开大殿向大门走去。整齐的砂地上再次人迹皆无,只有暮晚中的云彩缓缓移动。
“我在家里没做过那种事。”
“……”
“我只能接受你。”
霞小声自语,眼睛一直凝视着大殿。
突然间,喜悦和困惑同时掠过伊织心头。霞向自己袒露心声。说她在自己身上感受到其他人没能给予的快乐。这对伊织来说是最大的喜悦。自己爱的女人能这样说,真是男子汉的最高境界。然而,霞同时也告诉他,她不能接受别的男人的爱。
“我喜欢你,充满喜悦,也就不愿意再把肌肤给别的男人。”
这是爱男人的证据,同时也是表明她要为一个男人坚守贞节。然而,霞明明是有夫之妇。不接受其他男人,无疑就是不接受自己的丈夫。她是妻子,能够这样拒绝丈夫吗?
如果她丈夫强求,她该怎么办……思索到这里,最初的喜悦变成了窒息。他不只简单地享受幸福,同时还感受到责任和困惑。
说实在,伊织过去认为,霞和她丈夫之间持续着肉体关系。现在也许她更喜欢自己,但在他的想象中,当她丈夫要求时,她自然也顺从地接受。当然,这种想法未必有利于自己的精神健康,但每当想到霞接受她的丈夫,心里就感到不能平静。嫉妒,还有一种暴虐的心理迫使他紧张。
正是因为这样,伊织一直强迫尽量不去考虑这种事情,但在这种想法背后,却也有一种绝望感,认为这种关系在某种程度上是无法避免的。他当然希望不存在这种关系,但又感到这种想法过于天真。他一直对自己说,应该忍受这一点。
然而,霞现在断然说明,她和丈夫之间根本没有这种事情。伊织的希望变成了现实,这该使伊织感到痛快和心情舒畅。
但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男子汉的喜悦反而变成了困惑。
“这样下去,该会是什么结果……”伊织思索着,再次感到目前正是一对罪孽深重的男女静坐在秋筱寺前。
过去当学生时来参观这座寺庙,伊织是那么清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罪孽深重的男女会来参拜。
阴霾的天空中,西边微显明亮,阴雨的天空渐进傍晚。伊织看着天空说道:
“咱们走吧……”
霞袒露心声,说她拒不接受丈夫,而伊织却只语未答。当然,这也许并不是要他回答。霞仅仅是希望把这告诉伊织。但无论如何,伊织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说声“谢谢”,过于轻松,而又找不出其它合适的话语。
伊织默默地站起来,霞也抖了抖和服的前襟站了起来。刚才进大殿的老夫妇正向这边走来。两个人像是逃跑似地走开了。
“男人大概是无法理解女人的这种心情的。”
踩在砂地上,霞自语道。“但是,女人不行。”
突然之间,伊织感到踩在砂地上发出的声音像是霞在哭泣。
“不,男人也一样。”
“不过,您回到家,自然要和妻子亲热了。”
“谈不上亲热。我根本不回家。”
“那是因为工作忙,有空时总要回家吧!”
“我以前说过,我们已经不再是夫妻。我现在的生活是一个人在青山公寓过日子。你也该看见和明白了。我如今根本没想回家。”
“为什么不回家呢?”
“明确地说,已经不爱了。”
“……”
“你不愿意相信,就别相信。”
“最初是有些……但不是所有的人结了婚就一定喜欢对方。有不少情况,虽然不太喜欢,但阴差阳错,结果结了婚。”
“这么说,你是阴差阳错结的婚啦?”
“对,不一定这么明显。那时自然而然就认为挺好……”
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身着和服的女人走过静谧的秋筱寺的庭院。冷眼从旁观看,人们只能认为,这是一对和睦的夫妻来到奈良游玩。
霞似乎还是不能理解,低着头碎步走过砂地。
伊织逐渐感到烦躁。人们认为结婚就是相爱。这看法过于庸俗。世上有不少夫妇,看上去和睦相亲,实际上倾轧不止。无数夫妻,虽然拥有婚姻的壳形,但心灵却相距千里。然而,他们很难向别人解释这一事实。即使一一举例说明,除了当事人以外,别人可能只会把它看成夫妻吵架,而且尽力解释这种事,也并不光彩。
但是最少有一点,他想让霞明白。他希望她能了解。并不是霞痛苦,他也很痛苦。
“世上有成功的婚姻,也有失败的婚姻。至于我,不过只是一场失败的婚姻罢了。”
“村冈先生说,伊织的太太漂亮又贤惠。”
“他是局外人,可以随便说。”
“不过,冷淡这么好的人,心眼真坏。”
“谈不上好坏,只不过是现在没法爱了。”
“真够任性呀!”
“是,任性。我非常明白这一点。但是,喜欢一个人,或者讨厌一个人,本来就是任性呀!”
他们说着,已经来到接待处。两个人再次回眸看了看阴霾天空下静静屹立的大殿,然后走进林间小道。
“总之,简单说,性情不合。”
“但是,既然结婚了,就该体贴……”
“我尽了力,要能行,早就那样做了。但是不行,大家都烦恼。”
突然传来一阵鸟叫声,鸟影从林中掠过。鸟飞过去之后,又恢复了寂静。
霞说:“世上相爱的夫妻实在太少。多半却并不相爱。”
“我自己是这样,所以这么想。”
“可为什么不顺利呢?”
“大概是因为人有种无法改变的本性,会厌倦。”
“真可怕!”
霞突然站住,透过树梢,仰望着天空。
“我们总有一天也会厌倦吧!”
离开大殿前的庭院,走入林间小路,光线突然更加阴暗。从树叶间溢出的光线无力地照射着青苔。
“无论怎么相爱,也还是没有结果吗?”
“不会的。男女之间,有的会厌倦,但也有的不会厌倦,因人而异。”
“可你对太太已经……”
“你不要这么比……”
来到金堂旧迹,走到三义路,向左拐可以出南门。伊织停住脚步,选择道路。
“难道不能一生相爱吗?”
霞落后半步,边走边问。
“并不是不可能。也许正如弓不能总绷着劲,紧张的时间不可能太长。”
“到底还是……”
“相反,因为长期相亲相爱,却会产生一种安心感和信任感。”
小路左手树林里残存着以往东塔的基石,右手西塔遗址犹在。前边路旁立着会津八一的诗碑。
“步出秋筱寺,回首仰望时,生驹山峰耸,夕阳暮落迟。”
现在虽说离日落还有些时间,但绿树环绕的小径却已经微显昏暗。
“以往出庙向西望去,可以望见生驹连绵山峰。近来建了些住房,再也没法眺望了。”
“奈良也在变化呀!”
回首向东门走去,霞突然想起来问道:
“也许反而不该结婚。”
“不该?”
听到伊织反问,霞轻轻点了点头说道:
“总厮守在一起,肯定缺少紧张。我倒觉得不应该和相爱的人一起生活。”
霞的声音冲破了树林的寂静。伊织听到声音如此响亮,吃了一惊,屏住了呼吸。
小路左手是大殿的外墙,只有右边的树林依然向前延伸。有两个小孩大概在抓虫子,蹲在那里,仔细查看着树根。
“可是,既然喜欢,不是总想在一起吗?”
伊织看着跑过去的小孩子的背影答道:
“那当然好了,但女人总爱撒娇。”
“女人撒娇,男人不会生气。”
“她不是跟男人撒娇,而是对自己撒娇,结果就不可收拾了。”
霞隔了一会儿又说道:
“对于喜欢的人,女人总是希望他看到自己漂亮和美丽的一面。”
“男人当然也这么想。”
“可住在一块儿,这就很难办到了。”
伊织终于理解了霞想说的话。结婚,生活在一个居室,男女双方都会露出真实面目。女人不仅显现出化妆之后的美丽,而且显露出本色面孔,甚至暴露出穿着裤子和短裤的日常丑态。霞是害怕两个人的情爱会在这种日常生活中逐渐淡漠。
“你昨夜另订房间,也是为这吗?”
“你可能认为没用。我是希望第二天早晨打扮好脸面再见面。”
“我不知道这些,倒是胡思乱想了一阵儿。”
知道霞另订房间,伊织突然想到她是为了蒙骗丈夫,如今懊悔自己气量太小。
“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如果忘掉表达美的心境,就算完了。”
“可是,要是相爱,就不该总想这些。人总是希望自己爱的人一直呆在身边。”
“但是,这么做,就会失去分寸。”
“失去就失去,有什么不好?”
“您能这么说吗?”
“不行吗?”
“我说过了,一旦跑起来,就收不住脚。”
霞凝视着前方。路变宽了,正面可以看到东门的丛林。伊织不知如何回答,赶忙跟上霞。
走出寺院周围的丛林,视野突然开阔起来。可以看到云彩在身边流动。整天都像铅一样沉重的梅雨天空终于随着暮色降临而开始晴朗。
伊织又产生一种冲动,想和霞一起到大和路走走。从西京走过斑鸠,然后再到室生寺一游,一定可以深深刻印这大和地区的美好回忆。
“可是,咱们不能再住一天了。”
听到伊织恋恋不舍地说着,霞微微一笑:
“您还有工作呀!”
“我可以想办法。”
“还是回去吧!”
他们直接出了东门,往左手停车场走去。司机先看到他们,开车迎了过来。
“回去吧!”
伊织重复着霞的话,上了车。
“直接开到西大寺车站!”
马上就到四点了,已经没有时间再参观别的寺院,再说回东京也正是时候。
“要能带你再多看看该多好呀!”
“您带我看了那么美的寺院,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他们直接到达西大寺车站,赶上了十分钟后开往京都的特快列车。并肩坐在座位上,伊织终于发觉,旅行的二人世界正在接近终点。
“只住一晚,还是太仓促。至少得两个晚上。”
伊织望着暮色中远去的街道。霞马上低声说道:
“您要是说一定得住下,我可以住下。”
“真的吗?”
“可这么一来,您不方便吧!”
“……”
伊织再次语塞,只是凝视着暮色降临的天空。
“要住就住。”这句话里包含着孤注一掷的决心。然而她又说,“这么一来,您不方便”,却带有几分揶揄。
伊织表示希望再住一晚时,心里本来有种绝望感,以为她不会同意。伊织心里明明知道她不会同意,只是希望享受一下这话烘托的气氛。然而,霞似乎看穿了伊织内心深处的想法。
妻子瞒着丈夫在外住宿,正是她下决心离家出走的时刻。至于离开家到什么地方去,霞只能依靠伊织。这时,最为难的倒是伊织。霞似乎是在询问,是不是已经作好了这种心理准备。霞也许是责备男人不该只是陶醉于戏谑的气氛。她是在要求,既然没有接纳的自信,那就不该只说些动听的话。
伊织再次自问:
“现在强行留住霞,自己能对它的结果负责吗……”
如果霞离开家跑到自己身边,该怎么办?如果暂时在青山公寓同居,不但霞和她丈夫纠纷不断,就连自己身边也会风浪骤起。不答应离婚的妻子要加以干涉,就连他和笙子之间也不会相安无事。自己果真有勇气和力量准备超越这些障碍认真地接纳霞吗?窗外,大和平原已经远去。列车沿着木津川畔奔驰。两侧低低的山峰不断迎面扑来,暮色越加浓重。
“您累了吧?”
伊织本来在沉思,霞大概以为他疲倦了。
“这点累算不上什么。倒是你累了吧?”
“我不过只是跟在您身后走罢了。”
踏上归途,霞的侧脸显出几分寂寞。
伊织思索起即将到来的夜间的事情。
两个人现在俨如和睦的夫妻相伴一处,几个小时之后又要各奔归途。男人要回到和别的女人幽会过的公寓,女人要返回丈夫等待着的家庭。昨夜,两个人在床上亢奋燃烧,第二天夜里却各奔东西,睡在完全不同的地方。旅行可以说是最大的冒险,然而一夜过后,一切又都恢复原状。
“我还想再一块儿旅行。”
伊织把肩膀轻轻地靠在霞肩上,低声说道。不知为什么,伊织陷入一种冲动,希望两个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这也许是惋惜即将结束的旅行,或者是留恋昨夜肌肤之间的戏谑。“七月份,我要去弘前出差。”
“弘前比青森还要远”
“坐火车自然如此,坐飞机就近多了。比到京都还快。”
“我想去,可害怕坐飞机。”
“没事儿。”
“要在天上飞呀!”
在天上飞,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实。可是,霞却以此当作重要的理由,实在好笑。
“只要在一起,没问题。”
“可是,要出了事,会暴露的。”
看来霞害怕的并不单纯是飞机,而是害怕这种避人耳目的旅行出现万一时会很难堪。
伊织当然并非不理解这种心情。如果乘坐新干线或者火车旅行,他可以不在意地对职员和女佣扯个谎。即使实际上今天出发,也可以跟他们说是明天出发,只要能到达目的地就行。但是如果坐飞机,他总觉得不好瞎说,总要考虑到出现万一时的情况。
“坐火车行吗?”
“不是行不行的问题,只是比较放心一些。”
“天热之前,咱们再到京都来玩一趟吧!”
“谢谢您邀我,可我会不可收拾的。”
霞会果真不顾一切地跟随他到天涯海角吗?说来说去,霞终究还是要不动声色地回到堂公馆去。“你过去曾经为喜欢的人着迷发疯吗?”
“不知算不算发疯,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年轻时,我崇拜过一个人,您可能笑话我,伊织先生您也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
“难道真的……”
“对了,我曾经偷偷地问过哥哥,伊织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霞哥哥健在时,他曾到他家去过两三次,可并不知道她会有这种想法。
“你哥哥说什么?”
“有才能,在女人中间有人缘。结果我很不以为然。”
“不以为然?”
“我讨厌那种讨好女人的家伙。”
“你哥哥一半是开玩笑。不过,你倒是放弃得真快呀!”
“我过去总是在心里恋爱和失恋。”
伊织注意到,她用了“过去”两个字。
“这么说,真正喜欢的只有你现在的丈夫吗?”霞脸上突然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根本不爱他。”
听到她口气如此坚决,伊织感到出乎预料,有些狼狈。
“我和他年岁差一轮还多。”
“是因为年龄差很多,所以不和睦?”
“要是喜欢,年龄差多少都没关系。可能是因为父亲死得早,我本来喜欢岁数大的人。”
“所以就结婚了?”
“不,我们是经人介绍的。爸爸过去的一位朋友帮忙……”
“介绍也好,恋爱也好,结了婚都一样。”
和在秋筱寺不同,这一次是伊织主动出击。
“简单地说,我不能同意他的想法。”
“关于你丈夫,我问过村冈。”
“我不知道村冈先生怎么说。我不赞成他现在的一些做法。”
“做法……”
“我也说不太清楚,可我觉得他不该光是扩展事业和追逐利润。”
“……”
“过去他不这样,真的喜欢瓷器和绘画,迷上了它们。”
看样子,丈夫从一名美术品爱好者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专门追逐利润的商人,霞感到不满。
“不过,既然是事业,自然也得追求利益。”
“我明白这些,不过……”
说到这里,霞似乎突然醒悟,轻轻一笑,说道:“不知不觉说了这些丑事。”
“不过,你丈夫爱你吧?”
“不知道。不过,他这么放任我,可能是爱我。可他也有相好的。”
“你怎么知道?”
“无意中的感觉。可我想肯定是这样。”
“你一直忍着?”
“我也这样,所以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伊织刚要点头称是,可突然又改变了想法。自己和霞只是最近才这样,霞的丈夫可能很早以前就这样了。然而,他们的关系并不因此而变得合法。
“可是,你丈夫并不打算和你分手吧?”
“大概吧……”
“你也一样……”
“即使分手,也没地方可去。”
霞仰望暗如淡墨的天空,低声自语。
列车穿过山间,驶入连接京都的平原。前方视野开阔,可能是新区,相似的建筑物连绵不断。夜幕爬上这些楼房,一些地方闪烁着灯光。马上就到六点钟了,普通人家正是晚饭时刻。也许因为是星期六,建筑物周围飘荡着一种周末的悠闲气氛。
看到这情景,伊织想起了霞在堂的家。与眼前看到的这些住宅相比,霞的住宅要宽阔奢华得多。从旁看去,人们都会羡慕和憧憬它的主人,然而住在里面的夫妻实际上已经貌合神离。他们住在豪华的住宅里,但心灵却异常空虚。这仅仅是不幸?或者应该说是过分奢望?甚至还可以说,正因为经济上富裕,能住在深宅大院,所以才产生难以满足的欲望?
不过,也可以说,正是因为霞夫妇之间产生龟裂,自己才得以接近霞。
如果她深爱丈夫,贤淑稳重,无论自己多喜欢她,他们的关系也不会发展到今天的状态。因此,甚至可以说,对于伊织来说,霞和她丈夫之间的矛盾正好是一种幸运。
“我还能再问一句吗?”
伊织心想,事已至此,干脆全部了解清楚。
“孩子已经上高中了吧?”
“你大概也是听村冈先生说过这事儿,我实话实说,那不是我的孩子。”
“……”
“丈夫结婚前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那女人自己养不了,我领养了。”
“结婚前,你不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最初见面时,真没看出他是这么个人。”
说到这里,霞突然高兴地说:
“不过,我喜欢这孩子。虽然不是亲生,可我是从她五岁起把她一直带大。”
伊织想起来,有一次给霞家里打电话时是她接的,回忆起了那年轻女孩的声音。她声音十分清晰地说:“我姓高村。”伊织大吃一惊,什么也没说,赶忙挂断了电话。
“那孩子叫什么?”
“叫薰。他起的名字倒挺好。我们一块走,有人认为我们是姐妹俩。”
霞只有三十五岁,自然会有人这么看她们。
“就因为这孩子,所以和你丈夫……”
“不,这事儿,我一点也不忌恨。相反,正是因为有这孩子,所以才能维持到今天。”
伊织又点着了一支烟。他有些事想马上问,但又觉得接着问下去太不礼貌。他慢慢地吸着烟,等待吐出的烟在两个人之间慢慢消散。
“这么说,只有这个女儿……”
“从结婚第二年,就有这个孩子……”
“就为这孩子,所以就没再生吗?”
“这倒不是。照看这孩子已经足够快活,没想过别的事。”
伊织虽然点了点头,但又觉得有些地方难以理解。虽说丈夫带来个孩子,可要是爱丈夫,难道不是还希望生个孩子吗?“你丈夫说什么呢?”
“也许他想要个孩子,不过已经这么大年纪了。”
“不过,不早……”
“不,我已经不再想。”
伊织回忆起昨夜自己怀中霞如玉洁白的肌肤,虽然至今霞还没让自己看到她的整个身子,但从在床上看到的样子判断,体态整齐,一点也不臃肿。
“这么说,一直就……”
霞点点头,突然露出调皮的笑容。
“不过,要是遇上喜欢的人,那可说不准呀!”
霞表面上安静沉稳,可常常说出一些意外大胆的话。好像是无意说起,但又令人吃惊不已。
她曾说过:“您要我住下,我也可以住下。”那时伊织困惑过。现在霞又说:
“要是遇上喜欢的人,也许我会生的。”听到这话,伊织畏缩了。当然这是开玩笑,霞脸上本来就浮现着微笑。然而,这口气是那么沉着,确实让人信以为真。
回想起来,霞至今从未主动提到过月经的事。她总是顺从地接受伊织。
每次肌肤相接,伊织都想问她,但考虑到问这种话气氛会十分难堪,话又咽了回去。这次旅行时,他本想查问,但又没能问出口。伊织认为,霞沉默不语,就是信任自己。
女人很难主动地说,“今天危险”或者“今天没事”。她们总是希望不说也能让男人察觉这一点。实际上,伊织也想到了这一点,在一定程度上控制着自己。
但听到刚才这句话,才想到她也许不仅信任自己,甚至可能已经豁出来:“如果怀孕,那就怀孕吧!”即使不是如此,她也许早已下定决心,怀了孕再说!“不过,已经这个年纪,不行了。”“……”
伊织慢慢地摇了摇头,想象着霞怀孕时的情景。裹在这和服里的身体难道会腆起肚子,步履沉重吗?他怎么也想象不出这种体态。
然而,稍不留意,说不定也许会出现这种情况。如果霞自己要这样,过去已经有过这样的机会。女人常会突变,霞也不一定什么时候会变。
伊织在霞白皙的脸上看到这种变化的可能性,感到十分恐怖。
列车到达京都时,距六点二十还差半个小时。阴霾的天空之下,京都街市已经夜色浓重。
如果有时间,他原想在站前饭店吃顿饭,然后再上新干线,可现在这钟点,已经不可能如此从容。他们没有休息,坐上了二十九分发车的新干线高速列车。
“到餐车去吧!”
“肚子不怎么饿,我想喝口酒。”
伊织也赞成这主意。查票以后,两个人到了餐车。相对而坐之后,要了份加水苏格兰威士忌。等到小酒瓶送上来,他倒进酒杯,加冰放水,两个人碰杯而饮。
“高兴吗?”
“哎,挺高兴……”
两个人四目对视,干了杯。伊织已经没有心思再问询霞家里的事。就算问了,自己的心情也不会平静,霞也不一定高兴。倒不如喝杯威士忌,消除旅行的疲劳。
“回到东京,又该忙了?”
“说忙就忙,说闲就闲。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您还见我吗?”
“当然,我每天都行。”
“经常见面,您会厌倦。我每月一次就行。”
“为什么说得这么冷淡?”
“我不能妨碍您喜欢的人呀!”
“喜欢的人?”
“您一定有许多相好吧?”
“别瞎说!”
霞不可能知道笙子的事,大概是认为还有别的女人。
“如今我喜欢的……”
伊织说到这儿,环视四周,压低声音说道:
“就只有你。”
“现在我就相信你吧!”
可能是列车摇晃,喝下去醉得快。霞的眼边已经发红,伊织也感到有些醉意。
餐车的窗上映出自己和霞相视而望的面影。伊织感到似乎见过这情景。
从餐车回到座位上,列车已经驶过名古屋。后来,伊织放倒座椅睡着了。
大概是受到影响,霞也睡了一阵儿。中途伊织醒来时,发现霞背过脸,把手绢贴在脸上睡着了。看到她睡着了,他再次睡去。
再次醒来时,霞已经醒来,正在对着窗户眺望。
“现在到哪儿了?”
“快到热海了。您累了吧?”
“累倒不累,好像是威士忌的缘故。再说,今天早晨……”
“怎么了?”
“你真太棒了。”
霞一瞬间露出奇怪的神情,接着马上意识到伊织的意思,低下了眼皮。
今天早晨,他耐不住醒来的寂寞,把霞叫到房间,趁清晨反复做爱。这疲倦整整一天留在肉体之中。
“你也睡了一会儿?”
“没有,只是把手绢贴在脸上,其实醒着。”
“我真不知道你没睡着。好不容易在你身边,睡着了,真吃亏。”
“不过,看着你在身边睡着,我真感到一起旅行真快活。”
“要是一直这样,该多好呀!”
伊织说到这里闭上了嘴。从奈良到京都时说过的话又在重演,真感到依依不舍。
“到东京站之后,怎么办?”
“我直接上开往湘南的电车。”
时钟指向八点五十,这样,九点二十分可以到达东京站。
“下回什么时候见面?”
“我给您打电话。”
伊织又想起霞的家。大概是不回到家,她很难预定今后的计划。今天夜里,霞丈夫可能正在家等她。如同自己孩子一样的女儿又在做什么呢?霞似乎没买什么纪念品。旅行归来什么都没买,霞该如何跟丈夫编瞎话?伊织一边思索着,看到山间的灯火缓缓移动。
到达东京站很准时,九点二十分。伊织拿起旅行袋,霞提着手袋,他们穿着昨天出发时的行装出了新干线的检票口。
“我送你到站台。”
伊织已经没有心思再说惜别的话。到了东京,再往前就是各自分离,旅行将成为回忆。他暗下决心,干干脆脆地分手。
星期六夜晚,通往站台的路很拥挤。从地方到东京来的人和离开东京的人混在一处,梅雨天气的闷热弥漫在通道之中。
湘南电车的乘车处在第八站台,伊织走到楼梯口停住了脚步。
“我从这直接奔南口。”
霞一瞬间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后低头致谢。
“真得好好谢谢您,特别快活。”
“等你电话。”
“好吧!”
霞干脆地答了一声,又看了伊织一眼。人流依然潮水般涌来。伊织背对人流,看着扶梯上面,似乎是在催促他走。霞也再次低头致意,迅速地转身走上扶梯。
霞的和服下摆闪现在自己的眼前,接着又隐约看到白色的布袜和木屐,然后就消失在陆续走来的人群之后。伊织往下迈了一步,等到霞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站台上,开始走进通道。
出了东京站南口,走向出租车站,伊织才意识到,他和霞的旅行已经结束。伊织坐进等候的出租车,告诉他开往青山。周末的丸之内十分清静,高楼大厦像黑色的尸骸挺立在街上。不久,汽车驶入护城河畔,沉没在暗夜中的皇宫树林延绵向身后退去,前方的夜空中闪烁着东京塔的红灯。伊织看着这些,心里想着霞可能已经上了电车,接着叹了口气,想要挥去这些思绪。这是旅行的劳顿,也是平安归来的懈怠,更是快乐的旅行业已结束之后的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