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边装饰柜的隔板上摆着睡莲,左手的桌上摆着菖兰。
睡莲插在四方形花器的剑山上,盛开着一朵七八公分的花朵,它的后面还加插着一个花蕾和一支灯心草。花儿犹如浸泡在花瓶的水面上似地飘浮着,与描绘出柔和曲线的灯心草非常和谐地点缀着空间,四周飘荡出静谧的优雅。
而另一面,插在玻璃花瓶中的菖兰却簇开着数十朵花,显得明朗、朝气蓬勃且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又添置了插花呀!”
女佣富子漫不经心地说,几乎猜到了这些花分别是由谁带来的。不用说,睡莲是霞的,菖兰是笙子的。
三天前,霞来插上了睡莲,昨天笙子来到这儿,放下了菖兰。那时,装饰柜上的空间已被睡莲占据,于是她若无其事地将菖兰放在了桌子的中央。然而现在看起来,它们各得其所,一左一右,相互对照。
虽然同为夏天的花,可睡莲却似压抑着花的雍容华贵,显得低卑、谨慎,宛如霞一般。
“我一直想给您带来这花的,可始终没能够。今天总算从事先打好招呼的花店买到手了。”
霞这样说道,接着又问:“ShUI-LIAN的ShUI不是水而是睡吧。”
“当然睡是正确的。”
“花店里写的是水莲。”
一至黄昏来临,睡莲就会自然地闭合花蕾,当朝阳初上时才再次苏醒。它的名称由此而来,因此当然应该写为“睡莲”。
“据说这种花也叫作未草呢。我听说是因为它在未刻,也就是下午两点,会闭拢花苞睡觉。”
睡莲连文字都如此纤细,而与此相比,仅从菖兰原产于非洲这一点来看,它的花色和花姿都显得异常鲜艳夺目。此外,它好像也被称为荷兰菖蒲和唐菖蒲,只是与睡莲相比,它作为花的形象显得稍稍单纯了些。
笙子一边将这花放入玻璃花瓶,一边说:
“我听说菖兰具有剑的意思。”
确实如此,现在菖兰就如一柄剑似地直指向对面静默的睡莲。
昨晚笙子来房间里时,伊织曾想过是否要将霞插的睡莲移到不显眼的地方去。就像上次插着萍蓬草时一样,笙子又从插花中感觉到别的女人的气息而不高兴,那可不好办。然而,就算要藏,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而且花是好容易才插出来的,现在要藏起来,又觉得这样做未免心胸狭窄且胆小怕事,于是伊织打消了这个念头。
除了花装点在这里以外,它本身并无过错,也没必要将美的事物隐藏起来。何况笙子也不会像上次那样不懂事,会因此而不高兴吧。伊织的这种猜测基本上正确。笙子看到了睡莲,也没有露出任何表情。至此为止还是和他猜想的一样,但伊织没想到笙子会带来花。若说失算,这就是失算了。
“和以前一样,你这儿总有漂亮的插花。”
笙子只这么说了一句,便将自己带来的菖兰插进了玻璃花瓶。
“或许挺碍事的,但也请将我的花放在您的房间里。装饰柜好像已是别人的指定席了,那就让我把它放在这边吧。”
笙子的语气里夹带着讽刺。
说菖兰具有“剑”的意思,是在这之后。菖兰的叶子确实呈剑状。花色则混杂着淡桃色与淡黄色,绯红色的花尤其显眼。花的喻意好像是“谨慎坚强”,然而朱红色的菖兰与这种形象却稍有些不同。它给人爱憎的感觉更强烈。
关于睡莲,伊织什么也没有说。倘若含含糊糊地说,反成为辩解,而且一旦说出来,霞的事情就暴露了。笙子或许也已经察觉到这一点,没再多问。
夹在睡莲和菖兰之间,笙子和伊织喝着咖啡,悄声细语。聊的都是有关公司或最近所看的电影等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这期间,笙子没有正眼瞧过一次睡莲,但这也似乎正说明她很在意这支睡莲。
伊织看着菖兰,回忆起这些事,富子将手伸向了花瓶。
“这个,很碍事吧?我拿到阳台上去吧!”
菖兰的茎和花都很长,放在桌上确实有些碍事。
但是,尽管如此,放在阳台上总觉得有些可怜。笙子把花拿来时,是说过“很碍事吧”,之后才将它放在现在这张桌上的。可是富子已经迅速将花瓶移到阳台上去了。
富子当然和笙子见过几面,开始可能认为她是来谈工作的,但似乎很快就察觉到她与伊织的关系。从那以后,两人之间不知何故变得冷淡起来。
尽管如此,关于伊织的家事,笙子会让富子一步,而富子也在一定程度上尊重笙子。但这终归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双方也许一直互相抱有反感。
无论是谁,富子对接近伊织的女性都很冷漠。即使是对事务所那些没有任何关系的女性,她也显得有些简慢。在女性中,富子所能容忍的只有伊织的妻子一个人。而且奇怪的是,富子似乎也只对他的妻子抱有好感,偶尔突然邮来急件,让她去取,她便会顺便进去聊聊天。
“真是一位好太太呀!”
回来之后富子曾这样说过。富子大概是同情妻子和伊织分居,并且一个人生活着。单从伊织生活随便这一点来说,她可能认为妻子很不幸。
“这边的花,是上次拿来萍蓬草的那一位插的吧?”
将菖兰移到外面后,这回富子看到了睡莲。最近自己不在的这一段时间里,似乎经常有女人出入这个公寓。她好像是比笙子年龄更大、更沉稳的女人。对这位尚未谋面的女人,富子似乎感到好奇和轻微的嫉妒。
“好像天气又变热了呢!”
伊织望着阳台,没有搭理富子。阳台上的菖兰在盛夏阳光的照射下,似乎更增添了几分爱憎的色彩。
天气预报说今年是凉夏,但一至出梅,炎炎酷暑立即汹涌而至。接连好几天,白天的气温都超过了三十度,夜晚也一直持续着热带夜晚的天气,气温总在二十五度以上。七月中旬下了一些雨,这段时间还比较容易忍耐,但从月底开始,又再次恢复到炎炎夏日。
今天早晨又是如此,阳光从卷积云中倾泻而下,看来天气会很热。只要天气一热,人的食欲自然就会降低。而一想到酷暑,正在吃着的早餐粥就让人觉得有一些厌腻了。可正因为富子对粥很自信,如果不吃,她肯定会不高兴,只是今天实在不想吃。
“我要和客户在事务所附近一起吃饭。”
伊织找了个借口,十二点离开公寓,顺路在临街的面馆吃了一份笊篱荞麦面。然后,他沿着表参道的树荫步行至事务所,这时已过一点。
一点钟开始商量世田谷新建的大厦设计,工作人员已聚集在会议室内。
这次的大厦是由大客户协和百货委托的。计划以城南住宅区的妇女为对象,建成经营较高级商品的商店,同时又把它建成为这个地域的一种公共场所。由于地处住宅区,大楼不能建得太高,而且为了方便驱车而来的人,必须有足够空间的停车场。同时为了使其具有现代公共场所的机能,又必须既摩登又潇洒。
设计的最终决定权在于伊织,但他想暂且先听听参与设计的工作人员的想法。正因为是头一次在住宅区建造这种百货店,大家都踊跃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浦贺主任的意见是,为了衬托出它的高级形象,整体上应为欧洲风格,而且作为象征,在楼顶中央建造一个塔屋,并以银色为基调。另一个人金子说,欧洲风格不该仅是泛泛而论,应该在屋顶配以平缓的坡度,做成孔雀开屏的形状。而松本则说,将建筑本身建成双重圆形,并在双圆之间建造庭园,这样人们可以在购物的同时,享受到庭园的乐趣。
各自的意见都很独特,而且似乎都没有脱离以高级的形象吸引女性顾客这一宗旨。
伊织认为建筑也是一种媒体,所有的建筑都在向看到它的人们倾述,而且人们也从建筑那儿获得信息。即使不会说话,建筑物也在述说着无尽的言语。在建筑物中,伊织感到最为不快的是过于饶舌的建筑。有的建筑仅仅为了突出自己,便无视周围的状况。例如最近时常见到的黄色建筑就是其中的一种。黄色确实是一种显眼的颜色,常被用来预防事故。但若将庞大的建筑通体都涂成黄色,就已经不再单纯是显眼,而是变得怪异了。尤其在周围的环境很平和时,犹如鸣奏出一阵不谐和的噪音。
日本人在建造建筑时,原本对周围的考虑就过于不足。虽然每个人都很注意世态及他人的脸色,但一到建筑,却突然显现出自私的一面,而不像欧美那样,注意保持与周围氛围的调和。这或许与日本人缺少公德意识不无关系。
伊织之所以对美术馆、博物馆之类的建筑感兴趣,就是因为它们与周围隔绝,很少受到周围建筑的干扰。在密密麻麻的建筑群中,建造了一座精湛的建筑物,会被周围粗俗的建筑所否定而失去它的光彩。无论它的设计如何新颖,若不与周围相互溶合,保持一致,就会失去它的意义。这次设计就是要在不构成损害的前提下,追求潇洒与独特。
各人的设计还处在构思阶段,仅仅是披露一下自己的想法而已。伊织本人则认为,中间建造庭园、建造圆形或五六角形的建筑物都很有意思,但似乎占用的空间稍大了一些。
此外,建盖楼顶塔屋及曲线屋顶也具有其相应的魅力。针对这些设想,伊织表述了自己的意见,决定在下周之前再进一步对空间、预算等进行具体探讨,结束了会谈。
他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刚刚开始阅读信件,笙子端着茶进来了。一手拿着记录便笺,汇报了会议期间所接电话的内容,之后突然一本正经地说道:
“从下周起我想请假……”
昨晚刚和笙子见过面,也没听她提起休假的事。伊织抬头望着站在桌前的笙子。
事务所每年从七月底至八月的盂兰盆节,各人都可以享有一周左右的暑假,但由于是一家只有十人左右的小公司,所以只有在不妨碍工作的前提下,三四个人一拨,相互通融,才能决定日期。
这期间,伊织尤其不能休假。对相当于独身的伊织来说,事实上是无须休假和家人团聚。由于平时经常要去外地和当地人洽商或进行实地考察,伊织倒希望夏期前后能在公司里老老实实呆几天。他很想在盂兰盆节人迹减少的东京悠哉悠哉地度过,八月底至九月初再抽两三天空,出去打打高尔夫球。
笙子原计划从八月十日起休息一个星期,但倘从下周起开始休假,就等于突然提前了一个星期。
“有什么事吗?”
“有一个地方,无论如何我都想去。”
“哪儿?”
“山阴的松江那一带。”
本以为这一周的假期她要回家乡长野,但似乎并非如此。
“这太突然了吧?昨天为什么不说?”
“是今天早上决定的。”
伊织有点儿不高兴。虽然有一周的假期,但今天早晨突然决定就想请假,这可不好办。而且从这周起,也有一部分人休息,正是缺少人手的时候。
“有谁能接替你吗?”
“有坂井。今天早上我和她商量,她说行。”
事务所除建筑师以外还有三位女性。笙子休息时,由其他两人代替她工作。她俩中那个叫坂井的女职员似乎同意了接替笙子。
“但是随便改动计划,这可不好办啊!”
“对不起……”
还没得到自己的允许,就随便将工作委托给朋友去休假,对于这种做法,伊织感到有些生气。
“要是我不同意,怎么办?”
“但是,我们有带薪休假的。”
笙子虽然略微低垂着眼帘,但她的表情却出乎意料地阴森。
“去山阴干什么?”
“和望月、宫津一起去旅行。”
一听到宫津,伊织将视线稍稍转向了窗户。
“这就是说,你是突然决定和宫津他们去旅行的吧?”
“是以前约好的。”
若只是去旅行,伊织本打算略微训斥她一番。即使有带薪休假,这样突然宣告下周起休假,也未免太随便了。今天是星期五,实际上就等于在说从明天开始休假。可是,听到是和宫津一起去,伊织却有一些不知所措了。
无论是谁听了,都会觉得笙子的说法过于急躁放肆。即使是一般的职员提出来,他也必然会责斥一番,可若与宫津一起去旅行,事情便不一样了。
伊织早就知道,宫津对笙子抱有好感。他不仅从其他职员那儿听说过,而且从宫津的态度也能感觉到。
这些都另当别论,他只是不知道笙子对宫津的看法如何。至少当着伊织的面,笙子从没有对宫津表现得很亲近。但是,即使没有特殊的关系,她也不会讨厌喜欢自己的男人吧。而且宫津虽有点公子哥脾气,工作却干得很好,此外,听说他出生于鸟取县,是个旅馆业主的儿子,因此,或许这次旅行主要是由他策划的。
这次笙子提出去旅行,如果反对的话,总觉得有些不通情理。这样很容易让人认为是他自己嫉妒才加以干涉的。伊织并不想申斥人,阻挠年轻人的行动,更没有心思去干涉职员的恋爱或行动。从这些事中超脱出来,也是伊织作为所长和长辈的矜持。
“这样啊……”
由于说出宫津的名字,伊织的态度反而宽容了。
“那……只好这样了。”
笙子的脸颊突然抽动了一下,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
“就这事吧?”
“是的。”笙子点头说声“对不起”,行了礼走出房间。
房里只剩伊织一个人。望着阳光灿烂的窗户,他想起步出公寓时看到的菖兰的朱红色。
说实话,当笙子提出请假时,伊织还以为她是在撒娇。他想,大概她自以为和所长关系亲密,就可以比较放任,这可是打错了算盘。
然而这种想法似乎错了。因为在和宫津一伙突然出去旅行这一理由的背后,好像明显地存在着对伊织的反抗。否则一丝不苟的笙子没理由突然这样放肆地提出来。
那么,为什么笙子会突然提出这事呢……
昨晚两人见面时,她也没有丝毫反抗的举止。推开门进入房间时,她手里拿着花,甚至面带微笑,后来又将带来的菖兰摆在桌上。即使见到装饰柜上插着的睡莲,她也没有表现出不高兴或是露出狐疑的眼神。
后来两人去公寓附近的餐馆吃饭的时候,她也很愉快地聊起长野的面条,还说起朋友打算去新喀里多尼亚岛游泳,可那边却正是冬天等等这些话题。
伊织很欣慰地将笙子的这种态度看作是一种成长的结果。认为她在看到插花后,已经能够克制住对陌生女子燃起嫉妒的怒火。
可是伊织好像想错了。表面上笙子很开朗,然而内心依然燃烧着嫉妒之火。其证据就是,吃完饭后伊织提议回他的房间,她却说:“今天从家乡来了朋友,我回去吧”,于是回家去了。她似乎知道一旦回到他的房间,就会被诱入情乡,所以才事先回避的。
伊织可能是心眼过于单纯,一直很乐观。从笙子的态度来看,他深信是真的如她所说,因为来了朋友才回去的。可是,这种比以往欢快的态度却似乎有些令人生疑。和宫津的旅行或许就是在昨晚回去之后立即决定的。
到底还是因为看到睡莲后才决定去的吧……
伊织再一次想起笙子说的“菖兰是剑的意思”这句话。这柄剑,是指笙子这个周末和宫津去旅行,还是指对自己和霞交往的惩罚呢?
“不知道……”
伊织轻轻地挠着头发。他自认为能够了解女人的心理,但实际远没弄清她们的真心。
这一整天伊织都极力装出平静的样子。即使听说笙子和其他男人出去旅行,也决不要露出慌张的神色。伊织这样劝慰着自己,并努力这样做。
笙子的态度也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仍象平时一样转电话,有客人来了,便端茶过来。其间,当伊织委办事务时,她也总是老老实实地应答照办。从神色上已经根本看不到请假时那种突然变得正颜厉色的态度。然而,表情却比平时生硬。可能是心理作用吧,伊织总觉得她在回答或点头时,想要窥探他的内心。
傍晚,到了笙子回去的时间,当她告辞时,伊织也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想和宫津去就悉听尊便吧!这虽然有些孩子气,但伊织现在却十分执拗。
笙子回去了,宫津还留在事务所,可伊织什么也没有说。
其间,宫津曾来商谈新设计的美术馆的内部装修,他也仅仅作了必要的指示。或许是意识到要和笙子一起去旅行,宫津的态度显得有些不自然。谈完工作后,他好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就这样离开了。
然而更想说话的却是伊织。去山阴旅行的日程是怎样安排的?另外还有谁去?还去什么地方?需要花费多少钱?
“听说你要去山阴”,伊织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这句几乎要从喉咙里冒出来的话。
晚上在四谷的宾馆有一建筑家朋友的出版纪念会,伊织只略微露了露面,便立即邀村冈出去了。依照惯例,他们又去了以前曾一起去过的银座的那间酒吧。在那儿,伊织本打算说说笙子的事,可又克制住了。
村冈还没有注意到自己和霞的事。即使对这样的对象说起笙子的事,恐怕他也理解不了这次发生的微妙分歧。而且,自己现在也实在不愿意恋恋不舍地说起笙子的事。
或许是满怀心事喝的酒,当时已有了几分醉意,一到第二间地下酒吧,醉意突然涌了上来。
“怎么了?今天喝得真猛呀!”
“睡莲与菖兰相争,刺伤了菖兰的胸口。”
伊织一边说着唯有自己能懂的话,一边又干了一杯酒。
当他酩酊大醉地回到公寓时,已是凌晨一点。伊织将西服和衬衫脱下,扔在饭厅的椅子上。
这时如果有人帮他用衣架挂好西服背心,叠好西裤,那可真方便。然而既然享受独身的自由,就不能有这种奢望。伊织从卧室拿出睡袍穿上,倒在沙发上。
喝酒时并不觉得什么,现在独自一人,却明白自己已经醉得很厉害了。仰面望着天花板,电灯的塑料罩看上去像是在摇晃。
“不行……”
伊织自己咚咚地敲了敲脑袋,无意识地将电话拉了过来。猛然想起笙子,瞬即又想要挥去这些思绪似地摇了摇头,想起了霞的电话号码。
尽管觉得这么晚打电话过去不太好,但今晚无论如何都想听听她的声音。
不过他还是看了一眼时钟想了想。只让铃声响一会儿应该没有关系吧?
电话铃响三声,如果没人接,就挂断。
这种事在清醒时是绝对做不出来的。正因为如此,他才趁着现在醉酒的机会打电话。霞的电话号码无论醉成怎样都能够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按下号码,蜂鸣铃响过两声,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喂……”
语调慢悠悠地,一听就知道是霞。
“啊,是我。”
“真是这样,我觉得就是你。”
“我想你已经睡了,所以准备响三声后没人接就挂电话的。”
“你喝酒了吧?我也稍稍喝了一些。”
“一个人……”
“今晚女儿不在家,就我一个人。十二点就上了床,可不知为什么,怎么也难以入睡,一直到现在……”
“那你正穿着睡衣吧?”
“什么话……”
霞低声笑了笑说:
“上面简单地罩了件短褂。”
“真想你,今晚真的特别想你。”
“真的吗?”
“我不说谎。今天一整天都始终在想你。”
伊织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渐渐地笙子从他的头脑中消逝了。
这样和霞倾谈着,约好了见面的时间,伊织的心情暂时得以平静下来。霞对自己很温柔,乃至他觉得和宫津出去旅行的笙子,似乎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虽然不知道确切的日程安排,但好像笙子他们是今天出发。既然说去山阴的松江,那么该是乘飞机去吧,也有可能是乘坐火车或汽车。除宫津外,说是望月也去,因此也许是三四个人一伙去旅行。
不管怎样,既然这么挂记她,就该在笙子请假时问得更详细些,要么就干脆说“不行”。
尽管并不是只有两个人去旅行,伊织也不该让笙子和喜欢她的男人一起去旅行。伊织在感到后悔的同时,又不明白自己何必为这种事后悔不已。
笙子和霞,自己究竟更爱哪一个呢?以前暂且不提,最近他一直认为,自己肯定更爱霞。和笙子一两次没见面也不觉得怎样,然而若与霞少约会了一次,就会心神不宁。为了和霞见面,即使延迟工作也在所不惜。
然而现在,只要一想起笙子和宫津出去旅行了,就只会牵挂笙子。什么也没说,就让她去了,心里总觉得像是犯了什么大错。在这之前,之所以一直不怎么珍惜笙子,是因为离得近,什么时候都可以见面。可一旦不在了,才突然意识到她存在的重要性。事到如今才领悟到这一点,未免太疏忽了,但这或许也是男人的自私。不管怎样,在恋爱中,离他而去的人总比追随其后的人更令人眷恋,这似乎是一个定律。
也许笙子正是察觉到这一点,才和宫津出去旅行的吧……
实际上,如果不是这样,她也没必要特意说明她是和宫津一起去。如果不想伤害伊织,她只需说去旅行就足够了,根本没必要连一同去的男人的名字都说出来。特意将这挑明,正是一种挑战吧?
在昨晚的醉意尚未全消的脑中,伊织怎么也无法忘记笙子请假时生硬的表情。
周末结束后星期一的上午,伊织来到事务所,一时产生了来到别的地方的错觉。这确实是原宿的事务所,屋内的装潢、桌子、椅子都没变。之所以觉得有变化,似乎正是因为少了笙子。
平时只要伊织一到事务所,笙子总会最先出现在他眼前,向他问候道:“您早。”即使过了上午,只要是头一次见到笙子,她都会说“您早”。而且当他微微点点头进入所长室后,她会立即沏好茶端过来。接着他一边喝着茶,一边听一天的工作安排。
今天,那个名叫坂井和子的女孩代替笙子端来了茶,汇报了今天的工作安排。这些本来应当是相同的,然而伊织总感到有什么地方不一样。若是笙子,完全可以放心地把工作交给她,但是别的女性,自己却得操心。在工作上,只要是笙子,即使是制定新指示或进行各种调查,都可以一点即通,她立即就能领会,而其他女性来做这些事,总觉得不默契。
也许原因不只这些。一天结束后,伊织感到有些烦躁不安。
以前每当笙子休息或外出时,也由其他的女性代替秘书的工作,可大都是一天,最长也不过两天。然而,这次却是一个星期,而且是和年轻男性出去旅行造成的空白。或许烦躁的原因就在于他对这件事不满。
晚上,伊织和在出版社工作的藤井共餐后,只剩下一个人时,他又想起了笙子。
现在她在哪儿呢?虽说是去山阴的松江,但从那儿还会再去出云,之后再由津和野到裻一带吧。伊织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对牵挂着笙子的自己生起气来。
一到八月,许是由于中旬临近盂兰盆节,各种聚会都集中在上旬。
这个星期的头几天,首先是建筑审议会,之后接着是建设技术开发会议、环境保护技术开发部会等五个会议。由于经常出外办事,这种时候,伊织才算是暂时忘了笙子。
然而星期三回到公寓一看,信箱里躺着笙子的来信。是用明信片写的,正面是道湖夕阳的风景,背面书写着笙子工整的字迹。
“出来时太随便了,请原谅。现在我正在松江。看到了和明信片正面画中一模一样的夕阳,很受感动。旅行非常愉快。很久没有接触自然,这次感到心灵都净化了。”
伊织读过之后将信放在桌上,拿出威士忌酒瓶,将酒倒入玻璃杯,径直一口气干了。然后,他又重新看起明信片来。
笙子只要出外旅行就会写信来,但没想到这次也会来信。去国外或北海道等地另当别论,然而只是去山阴,这旅程并不遥远。而且动身之前,分别的方式也有些不愉快。正因为如此,这信才让人感到意外。然而当他看到“请原谅”的字样时,他又觉得,笙子旅行时还在惦记着他。
读到这儿心情还不坏,可之后的内容却有些不对头。
首先,“旅行非常愉快”说的是什么?也许道湖的落日和幽静的松江城确实很美,但信中的内容似乎并不只是在谈风景。也许是自己过于挑剔了些,然而这句话却像是在说,她和宫津一起旅行很愉快。还有,“很久没有接触自然,这次感到心灵都净化了”,听上去也像是在讽刺。难道说,在东京心情就很沉重吗?
伊织又喝了一杯威士忌,重新看起明信片来。大约是从松江大桥的桥头等地拍摄的吧,近处可以看到嫁之岛的松树,树前宽阔的湖面染成一片金黄色,眼看夕阳就要西沉。七八年前,伊织也曾去过松江,领略过这番美景。
笙子正和宫津在一起观赏夕阳吧……
这样想着,伊织便觉得这张明信片犹如是笙子对自己发出的挑战书。
接到笙子来信的第二天,伊织在有乐町附近宾馆的大厅处和霞碰面了。
那天,伊织从傍晚起就空闲着,一打电话,霞却说有事不能出来。于是强硬地请求她,才约定只能出来两个小时。
最初本约好在下周一见面的,可伊织似乎已急不可待,于是像被宠坏的孩子似的死乞白赖地求她出来。之所以这样,心底里还有一层因素,就是受到笙子来信的刺激。若说以牙还牙未免过于夸张了些,但也并非没有对方这样我也这样的心理。
况且男人是自私的动物。认为自己与两位女性交往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一旦这个女人和别的男人出去旅行,便立即燃起嫉妒之火。自己用情不专是合理的,但却不允许他人这样。何况也没有确凿证据能说明笙子水性杨花。仅仅因为她和喜欢自己的男性出去旅行,伊织就变得心绪不宁。
“烦透了……”
伊织对自己的自私也感到有些烦。年已四十过半,如果冷静地想一想,他也非常清楚,自己很执拗。既然已对霞动心了,那么笙子即使接近宫津,自然也无可非议。然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却总觉得应该有些什么地方不对。
他很难解释这种心情,只是认为这是男女之间的生理差异。男人在喜欢一个女人的同时,大多还会为另一个女人动心,而且往往会由喜欢发展到发生肉体关系。
尽管如此,男人在某些时候也很清醒,虽然肉体上结合了,然而心却不会陷得那么深。
“见异思迁”或许指的就是心思飘忽不定吧?它并不是指心思脱离了妻子或特定的女性的意思,而大概应该解释为即使发生了肉体关系,心思还仍然浮在半空中。肉体虽然无法控制,但由于心思不会深陷进去,所以大多数见异思迁的男人不久就会浪子回头。
然而女性则不行。她不仅向对方献出肉体,同时连心也会陷进去。怎么也做不到即使发生了关系,心思却在别的地方。也就是说,相对用情不专而言,女性更易动真心。由于女性的心思更具有这种专一性,因此男人才从本能上恐惧女人的水性杨花。
尽管说“女人一旦见异思迁也会动真心”,但也并非所有的女人都是如此。即使男人,一旦喜欢上一个女人,有的也会一心一意,眼里只有这个女人。或许应该说这种事每个人都不一样吧。
但是不管怎样,因为笙子和男人出去旅行了便和霞约会,这多少有些孩子气,似乎是为了向笙子泄愤才约会的。
然而恋爱并不都是纯洁、美丽的,某种嫉妒或憎恨形成一种能量,一旦燃烧起来,相反有时会导致意外的结果。生动、轰轰烈烈的东西比美丽的东西似乎更能成为恋爱的起爆力。
正当他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霞从大厅的另一端走了过来。一看到她,伊织便放心地吐了口气。如果见不到霞,他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于是焦躁不安的心情也旋即归于平静。
“谢谢。”
伊织突然这样怪怪地打招呼,霞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
“因为勉强你来的,所以原以为你不会来。能见着你真高兴。”
“急急忙忙的,这身打扮就来了。”
霞难得穿上了西服。她穿着一身蓝底的玫瑰花连衣裙,敞开的胸口处露出一条细细的白金项链。看上去比穿和服时年轻四五岁。
“我穿西服有点不伦不类吧?”
“哪里,挺合身的。”
以前霞一直穿和服,虽没怎么见过她穿西服,但霞的身材相当好。高挑的个儿,细长的腿,胸部和臀部丰满的曲线,让人赏心悦目。
“不过,平时都穿和服,所以一穿上西服,我就忐忑不安。毕竟西服是属于年轻人的,我一直就认为老太婆应该穿和服。”
“在家里经常穿西服吗?”
“一半一半吧。可能还是穿西服多些。”
伊织点了点头,便开始向电梯走去。
“你在这家宾馆定了房间吗?”
离傍晚还有一点时间,因此宾馆的大厅里空空荡荡。入口处的服务生无所事事地站着,前台处平时一般有四五个人,而此时也只有两个。穿过前台,伊织和霞乘上了前台一角的电梯。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也许会以为是中年夫妇俩午后去二楼的餐厅吃一顿便饭。谁也不会想到,两人现在是去宾馆的房间里短暂地云雨享乐一番。
如果可能的话,今天伊织原本想在青山的公寓里见面的。自己不仅熟悉环境,而且也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
然而霞却只在四至六点之间有点空,并没有多少时间。从东京站出来再来到青山,往返得耗费近一个小时。在这只有两小时的幽会中,一小时是宝贵的。而且白天富子在公寓,虽然可以事先让她早些回去,但由此遭致猜疑,自己的心情也好不了。
说实话,伊织正在考虑今天和霞一起去鸳鸯宾馆。这种宾馆最适宜短时间内两人的幽会。但是,在阳光明媚的大白天出入这里需要相当的勇气,霞也一定会退缩。而且最近伊织自己也没去过,对那儿的情况也并不很清楚。
以前和笙子交往时,曾经去过几次,但由于深感这种宾馆像专为情事而设,对此总是有些抵触。而且虽然外观上看起来很漂亮,一进到里面,却感到出乎意料地脏,被褥等物品如同前面的旅客用过似的,让人心里无法坦然。
不过,鸳鸯宾馆也煞费了心思。为了烘托出情调,房间的照明用红色或浅粉色装饰,有的还在床边装上了大镜子。而且从房间可以窥视到浴缸,乃至有的还备置了拍摄自己做爱镜头的录像机。没有比看录像更低级趣味的事了,不过在镜子中看一看白嫩的霞那迷乱的姿态倒并不坏。
当步下电梯来到走廊,只剩下两个人时,霞问道:
“你定了房间吗?”
“我觉得没时间。偶尔换换气氛也不错。”
最初和霞约会也是在这家宾馆的大厅。见面后邀她去了酒吧,可一边聊着天,伊织却一边尽在想两个人在一起的事。这次见面只有两个人,双方都深信这是在谋求肉体的媾合。因此他说出订了房间时,霞也没有流露出慌乱的样子。
“我也曾想过去鸳鸯宾馆之类的地方,可是……”
“光天化日之下,多不好意思啊!”
“那下次到晚上再去吧?”
“你也知道,我没去过这种地方。”
“没去过也没关系,杂志上经常登载。床的周围有各种各样的设备,最近似乎连夫妇俩也一起去。”
“今天你怎么了,尽说些没头没脑的话。”
霞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但也并不是说绝对不去了。强烈要求的话,她可能也会听从的。
虽然是缓慢地,然而最近霞对情爱的话题也显示出兴趣来。当然自己不会说出口,可即使他讲这种话,她脸上也不大露出厌恶的神色。
刚和霞约会时,觉得她防卫坚固,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接着这样的话说下去,而现在却似乎柔和多了。
“是特意为今天的约会订的房间吗?”
“是的,在这里我能充分地独占你两个小时。”
打开门,右手边有张双人床,左手边摆着沙发和桌子。两扇窗户上挂着厚厚的窗帘,午后的阳光从网眼窗帘中间的微缝中透射进来。
“到这边……”
“来”字还未说出口,伊织便抱住正转身的霞,吻住了她的唇。
“真想你……”
或许是因为以前只看惯了身着和服的霞,他感到穿着西服的霞很新鲜。和服的领口即使敞开着,倘若只是轻轻地将指尖伸进去,很难尽情爱抚,而且即使紧紧拥抱,衣带的阻隔也妨碍两人紧紧相贴。然而如果穿着西服,胸口是袒露的,拥抱时,手能够直接感触到由腰至臀部的隆起。就这样纹丝不动地吸吮着霞的唇,她便似无法忍耐一样,滑溜溜地蹲下,倒在床上。
午后淡淡的阳光从窗帘中透射进来,在这片明亮中,伊织用舌头嬉弄着霞的乳头,空着的右手由裙子下边侵入。
瞬间,霞“啊”地喃喃着,摇了摇头,“别……”。
但伊织置之不理地继续用手探伸着,轻轻地将手指放在霞的秘处,感觉到那柔软的里面微微渗着汗。夏季的薄衫对伊织来说有利,相反对霞却很不利。
这几个月,霞的躯体好像突然变得敏锐起来。霞表现出大胆的反应,这从刚才那拘谨的态度中是无法想象得出的。现在她正处在攀登的过程中,霞痛苦地呻吟着。
“停下来……”
这声音那么可爱,伊织又一次左右晃动手指,霞犹如突然弹跳起来似的弓缩着躯体。
“不行,停下来。”
霞拉拢领口,慌忙拉直卷曲的裙边。
“我不停,不,我不能停。”
“那我现在脱衣服,你等着。”
“就在这儿脱给我看。”
“你真坏……”
霞轻睨了一眼伊织,拢了拢蓬乱的头发从床上爬下来。虽然有些败了伊织的兴致,但他相信霞说的,由她自己来脱衣。
“关上窗帘!”
“关上了就看不到你那美丽的身躯了。”
伊织说道,但霞没有理会他,自己关上了窗帘。
“我进去淋浴一下行吗?”
“那一起进去吧。”
“不行。”
霞拿起沙发上的手袋,进入浴室锁上了门。
午后的阳光从窗帘缝隙间透射进来,依然还很灿烂。伊织一人仰卧在床上,看了看床头柜上的时钟。四点四十分。离霞必须回去的时间六点还只剩下一个多小时。
为晌午时间所追迫的情事虽有些忙乱,但可以说正因为如此才让人感到充实。倘若在约会这么短的时间内燃不起欲火的话……受到这种想法的刺激,伊织更加亢奋起来。
这事情最重要的是,两个人相互索要的心情必须非常合拍。无论是哪一个,只要一旦为这紧迫而焦躁,平静不下来,就只会更易导致不满足。在这一点上,或许可以说伊织与霞是最般配的一对情侣。
原本男女约会的目的大半都是为了做爱。途中吃饭交谈,抑或是看电影、听戏,全都不过是通往做爱的一个过程。温柔地抚慰女性,归根结底也是因为抱着要和这位女性发生关系的愿望。
剩下的只是如何表达这种心情的差别。既然约会,男人就要索求女人的躯体。只要能得到她,就会认为约会的目的达到了一大半,这样,即使之后的交谈或气氛多少有些不畅快,也大抵能够接受。
说实话,伊织现在就接近这种心情。暂且不管男女之间复杂的程序,只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切实地与霞结合。
今天霞本说不能见面的,可他却强硬地叫她出来了,伊织因此感到很自卑。一边觉得这样不好,一边却放任着欲望。霞也一定会因为不顾一切来到东京而感到羞耻。身为有夫之妇,白天为了和男人幽会,坐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车出来,这事非同小可。而且约会后要做的事就只是在宾馆里做爱,犹如动物似的,仅仅是为了满足肉体的欢悦。
但是,如果爱欲高涨,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最终都与动物没有两样。
“动物性”说起来不好听,但只有这才是生物本来的姿态。只要这样想,就不觉得有什么抵触的心理。正是考虑到这些,伊织为了不让霞感到羞耻,一见面便立即带她来到宾馆安静的房间里,接着再自然地诱导她寻求欢悦。
今天是霞限定两个小时的。虽然嘴里没有说出来,但在两小时内畅快地云雨一番,这在决定见面时,两人之间就已达成默契。两个人现在已经十分亲密,能够默契地享乐欢悦。
今天也是伊织更早从性的愉乐中苏醒过来。
尽管如此,伊织并没有起身。他仰卧着,左手搂着霞的背呆呆地望着天花板。霞闭着眼睛俯卧着,肌肤上还残留着欢悦后的痕迹,微微地渗着汗。
霞虽然也追求欢悦,但她似乎更喜欢欢悦后那段慵怠的时间。得到满足后,她便闭着眼睛轻柔地躺在男人的臂弯里,大概是在这片静谧中体会着爱的幸福。
伊织静静地搂着霞。现在要将陶醉于性爱余韵中的霞拉回到现实中是残忍的。
大约因为是下午吧,宾馆虽地处市中心,屋内却鸦雀无声。左手窗边架上的百合和石竹轻轻地摇曳着。然而房门却是紧闭的,这真有些不可思议。好像是对面换气孔中流动的冷气吹的。
伊织看着花,想起了时间。已过五点了吧?若六点回去,现在就必须起来了。然而这似乎不是自己考虑的事。现在起来后,霞只是回堂的家。不知道她有什么事,总之与伊织无关。
若要起来,自己起来就行了……
伊织使了个坏心眼,将视线转向花,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地想要睡去,但却塌不下心来。这时霞依旧俯卧着,身子一动不动。
说是六点钟回去的,没关系吧?或许现在起来穿衣服都来不及了。“必须早点回去”,这话是霞说的,可……
就这样又过了好几分钟。伊织才缓缓地侧过身,用指尖轻轻地敲了敲紧偎在胸口趴伏着的霞的头。
“你猜现在几点了?”
感觉到伊织的动作,霞似不高兴地摇了摇头,问道:
“几点了?”
“已经六点多了。”
“真的吗……”
霞慌忙欠起身,或许是觉察到脸睡得惺松不整,立即用手遮住脸,看了看床头柜上的时钟。
“这钟慢了吗?”
“没有……”
“那还不到五点半呀!”
霞盯着时钟看,圆润的肩头暴露在伊织的眼前。于是伊织从背后吻住了她的唇。
“啊……”
霞立即缩起脑袋,可伊织没管这些,从背后紧紧地搂住了她。
“不行,该起来了……”
“还说什么该起来,可你却一直睡着。”
“不是,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该起来了。”
伊织追上正欲起床的霞,突然掀掉了被单。
“啊……”
整个裸体暴露无遗,霞立即像海虾似的蜷成一团,拉住了毛毯的另一端。
“停下来,别这样。”
“不行,我受不了。”
尽管已欢悦数次,但伊织还从未见过霞全裸的模样。
霞想将床单拉过来遮住身体,而伊织却想把床单夺过去,可是霞负隅顽抗。一看达不到目的,伊织这次便瞄准腿突然将她提了起来。瞬间,霞那雪白的四肢在空中挥舞着,她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于是伊织从上面盖住她,隔着被单,裸体的男女相互抓挠扑打。这是犹如争斗似的嬉戏,同时也可以说彼此已很亲密。
几分钟后,两个人才喘着粗气,精疲力竭地归于平静。霞又用被单紧紧地遮盖着躯体,伊织则紧挨着她横卧成一个“大”字。
“你真坏……”
霞裹着床单,只露出一张脸,这样呢喃道。
“下次趁你睡着了,看个遍。”
“不,我不会睡着了。”
“呆会儿你肯定就会睡着的。”
最初霞在欢悦后即使紧偎着伊织,似乎心里也不踏实,总有些犹豫不决。然而现在,却由胸部到腹部,直至脚尖,都几乎不遗一丝缝隙地紧贴着,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即使刚才还在上演着的裸体嬉戏,这在以前也是绝不可能的。
“啊,该起来了,你先去洗澡吧。”
“不,我不去。”
霞再次满脸迷惑地看了看钟表。这张脸似乎真的很困惑,伊织顿生怜意,便进了浴室。
他仅在热水里稍稍泡了泡,便擦干了身子走出来。这时霞已经穿上衣服,正在收拾床。
“就穿好了?”
“西服很简单,非常方便。”
若是和服,从归整头发到穿好衣服至少得一个小时,而西服只需十分钟就能穿好。
“时间来不及时,西服还是挺好的。”
霞这样说过之后,许是觉得有些放荡,说了一声“对不起”便进了浴室。
伊织穿上放在衣橱里的裤子和衬衫,在沙发上坐下来。
刚才还乱糟糟的床,现在已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床头并排放着两个枕头。
四点见面,然后聊天,不久便进入房间,耽溺于床上。情爱结束,再整理行装,准备着回去。虽说是因为没有时间才不得已这样,但他们还是觉得双方在贪婪地寻求欢悦。或许有人将此称之为动物性,但是急切地渴求她的躯体,正是爱着这个人的证明。伊织相信,他们不用说特别的话,可以用躯体通过身体语言进行交谈。
和以前一样,身着西服、头发齐整的霞没有留下任何情爱的痕迹。然而仔细一看,耳朵周围却带着模模糊糊的红色,舒坦的胸口有些润湿,散发着女人的气息。
“不能慢慢地来,真对不起。”
“不,是我硬要你来的。”
今天她本说不来的,是伊织强硬地邀了她出来。
“那么,下次是星期一啊。”
“还见面吗?”
“以前就这样约定的,今天只是临时插进来的。”
“但是,这样见面你会感到厌烦的吧?”
“不,我不会厌烦,因为这里实在太妙了。”
伊织偷偷摸了一下站在对面的霞的下腹部。
“哎呀……”
霞犹如训斥淘气包似的,微微瞪了他一眼,说道:
“下周可能不行。”
“不行?”
“嗯……,身体方面……”
看霞面露困惑,伊织意识到这是指月经。
如果只是单纯的见面,不会因月经而中断,可见了面一定会相互追求欢悦,这确实有些伤脑筋。
“到什么时候完?”
“我想大概周末就没事了吧?”
霞羞涩地用双手遮住了脸颊。
“好吧,星期六行吧?”
霞点了点头,随即又慌忙嘟囔着:“可是,很可笑吧?”
霞以前从未自己说过月经的事,而只是说不行,然后找一个适当的理由搪塞过去。但现在却明确地说明理由,因此或许可以说,两个人增进了亲密关系,彼此已经很亲昵了。
“走吗?”
伊织没心思再挽留霞。
开初她说不行时,他还想强硬约她出来,而现在却非常感谢她。实际上,霞连自己月经的事都袒露给他,这使伊织感到亲切。露骨点说,霞吐露此事那困惑的风韵,弥补了月经的不洁。
“那么,下周六。”
伊织走上前一步,贴近了她的脸,为了不把刚抹的口红擦掉,双唇只是轻轻地碰了碰,舌尖相互缠绕在一起。或许是恍恍惚惚只用舌尖碰触的感觉很折磨人吧,吻到一半霞微微地呻吟了一声,将唇缩了回去。
“不行,我得走了。”
“那就走吧。”
“等一等。”
霞责备似地拿出小化妆盒,照了照唇后迈出房门,来到走廊上。
“这之前,我送睡莲时曾问过你,你不是说之所以叫未草,是因为下午两点,它就会闭拢花朵吗?”
“我觉得这名字很迷人。”
“但是我看了别的书,上面写的是下午两点开始开花。”
“那正好相反。”
走廊上不见人影,两人来到左手边的电梯间。
“后来,我特意查找了一番,结果说法各不相同。”
“我有一位朋友是植物学家,去问问他吧!”
“不过,我觉得睡莲是上午开花,两点钟闭花,从睡莲的字面意思来看,它的睡眠时间一定很重要。”
“这样说起来,好像这之前那支睡莲也是那样。我去事务所时,睡莲刚刚绽开花苞,而回到家里,却总是闭合着。”
“这是因为你回家时已是半夜了。”霞低声笑了笑,“我在花里面放了一些沙子。”
“在花里面吗?”
“这样花就能一直开着,我想沙子很重,花就闭不拢了。”
“这是从哪儿看来的?”
“我自己瞎琢磨的。虽然花有些可怜,但始终睡着也一定很寂寞吧?”
虽然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伊织却觉得想出这种方法的霞愈加可爱了。
“真是长了不少见识。”
尽管时间很有限,然而由于见到了霞,伊织的心里感到很充实。于是这令人满足的浓情蜜意的约会,使他对笙子的记忆飘远了。
现在笙子正从松江动身到出云去旅行吧?出云以结缘的神而闻名,因此她也许正在和宫津合掌膜拜吧?若是平时,每一个想象都会在内心掀起狂澜,然而现在却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两人如果想结合,那也无所谓。笙子若真的这样想,就由她去吧!现在笙子即使离去,身边也有霞,或许这次笙子和宫津出去旅行也是神的昭示吧?笙子和霞要哪一个,必须做出抉择,或许这正提供了一个时机吧?
如果和笙子分手,就只剩下霞一个人,这样反而更干脆。
这样想着,伊织便觉得这是长久以来的愿望,而现在正朝着这个方向演变。
周末,伊织心情很舒畅,于是和建筑师的同行们一起去黑矶打高尔夫球,在那儿住了一晚,玩得很痛快。得分虽然没有预想的高,但感觉很畅快。
星期天绕了一圈后抵达上野,决定从这儿搭车回去。一位姓竹内的同行住在惠比寿,于是伊织和他一起乘上了车。
“找个地儿吃晚饭吧?”
途中大家都到餐车去就餐了,可只喝了些啤酒和威士忌,没有好好地吃饭。
“谢谢你的好意,但今天我得直接回家。”
竹内很抱歉地说道,接着又问:
“星期天也在外面吃吗?”
“我自己不会做呀!”
其他的日子里,由于工作的关系,几乎都是在外面吃饭,而星期天却独身一人。吃饭只有三种方式,要么溜达着去附近的店里吃,要么让外卖店将食品送到房间里来,抑或是和笙子一起吃。
“那么对不起,我先告辞了。”
车在高树镇下了高速公路,竹内在惠比寿附近下了车。
星期天晚上一个人吃饭有点儿孤单,伊织便径直回到公寓,从附近的寿司店要了外卖食品,晚餐就这样对付过去了。
尽管世田谷现代公共场所的建筑设计期限已经临近,还有许多书想看,可伊织并不想立即坐到桌前。于是,自己泡上茶,一边喝着一边从信箱中取出信件来翻检,发现有一封荷兰来信,是一个叫东野的朋友写来的。
他最初是去学绘画的,可半途中却喜欢上陶瓷,于是在北部一个名叫莱瓦登的镇上开了一家陶窑,自己烧制起陶瓷来。烧制的大多是与日本青花瓷相似的浅蓝色陶瓷,只是在荷兰土特产的形式上配搭了日本的色调,好像在当地相当受欢迎。在日本也曾举办过两次个人展览,并以具有独特风格的陶艺家受到关注。东野比伊织小三岁,是四十二岁,由于与荷兰的女性结婚生子,似乎并没有回日本的打算。
十年前,巴黎的相遇成为他俩相识的机缘,从那以后,两人脾性相投,他来日本时两人会过面,伊织也在欧洲见过他一次。
然而伊织还不曾涉足过烧窑所在的北部荷兰。每每来信,都邀他去玩,这次来信中又写着:“今年秋天请务必来玩。”
“秋季的欧洲……”
伊织看着印有梵高素描作品的黑白明信片,这样喃喃道。
欧洲一共去过六次。第一次是由巴黎到西班牙,在那儿悠闲地逗留了将近一个月。那时还年轻,当见到各色各样的建筑时,曾为之惊讶和赞叹,然而现在对欧式建筑却早已失去兴致。西洋建筑再怎么卓越,也终究是西洋人的,它与日本人的感觉并不一样。而且,若专注于观赏对方的事物,就会潜移默化地受其影响,这样就有失去独创力的危险。与欧洲建筑相比,最近伊织对美国或加拿大的建筑更感兴趣。
在读着来信时,伊织觉得很久没去欧洲了,可以再去一趟。上一次去是三年前,已经隔了相当长的时间。
“若能和她一起去就好了……”
伊织的头脑中浮现出霞玉立于秋季欧洲的婷婷身姿。
一个人光喝茶不够味,于是伊织从餐具柜中拿出白兰地,一边喝着,一边思索着和霞去国外的事。
六月份去奈良旅行时两人曾住过一宿,但若去欧洲就得十天,至少也得要一周,霞真能抽出这么多时间来吗?
倘若是独身也罢,但已身为人妻,要去国外呆十天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使以和朋友一起去观光为理由,也不知道她丈夫会不会同意,而且这种事也不可能隐瞒得了。
就连去奈良呆一宿,对霞而言都似一次大冒险。“若是坐新干线还行,坐飞机的话即使在国内也没有胆量去。”霞曾这样说过。
“霞这样子,肯定去不了国外。”
这样想罢,伊织便说服自己放弃了。
想必是星期天晚上的缘故吧,几乎听不到汽车声,或许此时家家户户都在享受着天伦之乐,周围万籁俱寂。
伊织突然想起了自由之丘的家。
现在妻子和两个女儿正在做什么呢?大女儿已经吃完了饭,正在看她喜欢的大河电视剧吧?抑或是正在洗澡?最近就读于涩谷高中的大女儿也没跟他联系。他觉得,没有音信正是身体健康的证明。伊织曾想过打电话,但没事打电话过去,未免显得太恋家。虽然他也觉得这种想法很无聊,但同时又觉得,自己没必要去打乱她们的生活。
然而今天伊织却莫名地眷恋她们。原本他就讨厌星期天的夜晚,但今晚心情更觉颓丧。这大约是星期天一个人吃饭时那份寂寞的延续。然而并非只有今晚才这样。
以前,星期天晚上会在电话中和笙子商量是否和她见面。而现在却失去了这一对象,或许正是它致使心绪沉重。
由去欧洲到霞,再到家,漫无边际地胡想了一通,伊织的思绪又自然而然地转移到笙子身上。
实际上伊织现在是在等笙子的电话,尽管他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早在从高尔夫球场返回的途中,这事已经时不时地在他脑中萦回。和竹内分别后径直回到家,乃至在房间里吃饭,或许也是在期待着笙子的电话吧?
人的潜意识也许有些奇怪。尽管伊织现在只对此很在意,然而他却极力迫使自己不去想它。笙子的事就此了结吧!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实际上却仍很在意她。
出外旅行,笙子必定会与他联系,有时打电话说“我刚回来”,有时写信告诉他回来的日期。由此来看,今晚她也应该打电话来。既然休假已经结束,明天得去事务所上班,那么今天她一定会回她自己的房间。
已将近十点,或许是因为陶醉于酒香,喝着白兰地,伊织渐渐感到一丝醉意,然而房屋一角的电话却哑然无声,丝毫没有响铃的迹象。
伊织一边等着电话,一边心想,或许只有今晚笙子不会打电话来。只要一想到出去旅行时两人感情上的隔阂,或是想到她是和宫津一起出去,伊织便觉得笙子可能不会打来电话。回来也不打电话过来,正说明她还没解开心中的疙瘩。
肯定不会来了。伊织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却仍在等着笙子的电话,不管怎样,只要对他说一声“我现在回来了。很长时间不在家,请原谅”等之类的话,伊织就能够心情愉快地接受她。宫津的事另当别论,至少心绪大概能够因此而平静下来。
伊织又喝了杯白兰地,带着醉意在心里打起赌来。
“如果今晚来了电话,和笙子还能回到从前,但如果不来电话,那就只能这样让它结束……”
无论怎样都行,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等着电话,渐渐地霞与家都变得遥远了。一直等到十二点,伊织喝光了玻璃杯中残余的白兰地,心里想,“和笙子就此了结吧”,然后上床睡觉去了。
第二天,星期一的早晨,伊织破天荒地十点钟来到了事务所。虽然十点半与两个来客有约会,但若自己提出要求,也并非不能改在下午。之所以定在上午,也是因为意识到笙子会来上班。
笙子会以怎样的面孔出现呢?见面后说什么呢?还有宫津……真想尽快见到这两个人。昨晚空等了一晚上电话,伊织已有些急不可耐。
十点钟一进事务所,笙子霎时慌张地站了起来。伊织已经在上周将工作安排交代给另一个女职员,因此笙子应该知道他今天早上会来得很早,然而她似乎仍然有些紧张。
“您早。”
大概是心理作用吧,笙子的声音听来有些沉闷。伊织漠然地点了点头,径直进入所长室。刚从包中拿出文件,笙子便像往常一样端来了茶。伊织毫不理会地看着资料,笙子将茶放在桌上,换了一种语调说道:“上周随便休假,请原谅。”
“哪里……”
伊织故意表情淡漠地答道。
“今天十点半是丸越贸易公司的水口先生来访,之后十一点……”
笙子开始汇报一天的工作安排,伊织眼睛盯着资料,等她说完之后问道:“旅行很愉快吧?”
“哎……”
实际上,伊织希望她说“很愉快,但是仍很寂寞”,抑或是稍稍诚恳地说“请原谅”。虽然一回来立即就道了歉,但听起来很觉冷淡,之后便立即说起工作上的事。这让伊织感到有些不高兴。
然而笙子依旧什么也没有说。
“能帮我叫一下望月吗?”
伊织像是说“行了”似的,合上了正在看的资料,笙子本想再说些什么,但只是轻轻地低下头走了出去。那被裹得紧紧的娇小臀部,看上去有些淫荡。真的和宫津没有什么吧?这样想着,伊织的心情焦虑起来。
就这样,伊织一整天几乎都不曾向笙子开口说话。偶尔说,也仅是谈工作,没给她留丝毫插话的余地。尽管自己觉得有些孩子气,但他只是想向她表明,对于她和宫津一起出去旅行的事,自己很不高兴。
下午,望月从外面回来商谈新型建材的事。听完他的话以后,伊织望着他那晒黑了的脸说道:“好像黑了不少啊!”
“去游了游泳。山阴那儿的水真清凉,很舒服。”
“昨晚回来的吗?”
“不是,我是星期四回来的。”
说到这,望月脸上突然露出困惑的表情。伊织没有忽视这一点,但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挺好。”
伊织拿着资料,望着望月走出房间。然后将转椅转向窗户,叼起一支烟。路边树上的枝叶探伸到窗际,在夏风的吹拂下,不断地摇曳着。伊织望着它开始思索起来。
望月星期四就回来了,这意味着之后只剩宫津和笙子两个人。包括望月在内,去山阴旅行的有三四个人,然而大家似乎并没有采取统一的行动。
想到这里,伊织渐渐有些坐立不安了。对于笙子这次执拗的行为,伊织刚才还想,只要将自己的不高兴表现出来就行了,现在看来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他虽然觉得可能性不大,但是如果旅行结束后,只剩下笙子和宫津二人独处,事情就不一样了。
伊织在工作着的职员中间忐忑不安地慢慢巡视着。职员们有的在画设计图,有的在查找资料,有的手里拿着氨甲酸酯建筑模型沉思着……,各式各样。他和每个人都得体地聊聊天,偶尔商谈一番,然后来到右边角落里坐在桌前的宫津身边。宫津原本就长得很白晰,丝毫不见被太阳晒黑的样子。或许是制图桌上荧光灯照射的缘故吧,此刻的宫津显得更加苍白。
“怎么样?”
伊织若无其事地问道。
“嗯……”
宫津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在画着的设计图。
伊织控制住自己没有问他旅行的情况,重又回到自己的房间。
伊织表面上继续保持着平静的态度。尽管表面相当平静,然而努力使自己采取这种态度的伊织却可以说已经很不自然。在笙子面前故意显得冷淡,而在宫津面前却依然保持着以前那种善解人意的所长形象,这当然就会显得不自然。或许是因为心理作用,伊织总觉得笙子像在窥探什么,而宫津的态度中也像是在有意回避伊织。
这样过了两天,第三天晚上笙子来了电话。那天由于有环境整顿委员会的会议,伊织稍稍喝了些酒,直到已过十点才回到公寓。而笙子打来电话时正是伊织刚回到公寓的时候。
“啊,您刚回来吧?”
大概没想到伊织已回来,笙子的声音显得有些惊讶。
“在这之前我已打了两次电话。”
“什么事……”
尽管很想念她,伊织却仍故意冷漠地问道。说得夸张点,倘若这时很温和地反问对方,就会有损男人的体面。笙子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嗯……什么时候能见见面吗?我有话想跟您说。”
“有话可以在公司里说嘛!”
伊织一边觉得自己过于倔犟了些,一边却仍然拒绝了她。
“但是,在公司说,我不放心。”
“那,现在在电话里说?”
“就是前几天的旅行,所长是不是误会我了?我和宫津什么也没有……”
“对这事我根本不关心,误解的倒是你吧?”
尽管正如笙子所说,伊织怀疑她与宫津的关系,然而他却装作漠不关心。
“可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星期六。”
笙子回答道,接着又说:“待会儿我能去见您吗?有事想问您。”
笙子打来电话已让伊织松了口气,然而他却口是心非地说:“今天很晚了,改天再说吧!”
“无论怎样都不行吗?”
“你没有什么急事吧?”
拒绝了急于见面的笙子,伊织感到有点儿后悔。如果就那样顺着她的意愿同意她来,现在或许就已和她一同睡在床上了。既然是深夜来这儿,如果自己主动提出,笙子必定会同意。
上周整整一个星期没见面,因此已有十天以上没触摸笙子了。
尽管这几天伊织保持冷淡的态度,可内心却在期待着笙子先屈服。他打算只要对方先道歉,就立即接纳她,但为何这次又拒绝她呢?连伊织自己都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有一点却很清楚,就是来电话的那一瞬间,伊织装得好像有点过头了。
虽然为一点点小事如此固执,但由此知道这三天笙子很在意自己,这便是很大的收获。
实际上,倘若笙子仍然不对他说什么,那么就有可能使他更加怒火中烧。既然采取了不高兴的态度,就不可能在半途中屈服,这样就有可能与笙子闹得越来越尴尬。今晚没见到笙子很遗憾,但明天见也一样。与笙子两人相处的机会仅仅延迟了一天而已。
尽管这样,上周和霞在一起时,伊织还觉得没笙子也行,可现在却如此迷恋。
这是为什么呢?
看来,之所以认为没她也行,不过只是一种怒气。是因为得知她和宫津出去旅行,感到十分委屈,由此才决定这样做的。
尽管觉得有霞就行了,然而事实上霞与笙子完全不同。霞所满足他的与从笙子那儿得到的完全不同。睡莲与菖兰的差异已经很明显,但是从内在性格直到躯体所涵盖的差异就更大。
外表上看,霞更沉稳,但一到只有两个人时,霞就更加奔放。从她那身为人妻的谨慎外表来看,根本无法想象这时所表现出来的激情,而与她相比,笙子却更单纯和直接。一到只有两个人时,尽管也会迷乱,但却依然有些顽固,正因为如此,才缺少变化。
但这并不是说笙子就很乏味。两人各有各的魅力,很难做出取舍。打个不好的比方,两个人之间存在着日餐和西餐般的差异。
第二天晚上七点,伊织和笙子在涩谷见面了。
盛夏的风里带着湿气,让人不禁产生了身处南面临海的街市的错觉。
不知为何伊织想吃中华料理,于是去了宫益坂路上一家大厦最顶层的餐厅。初冬时从这儿应该能眺望到富士山,而如今笼罩于暮色中的街道却正值华灯初上。
“真高啊!是三十二层吧?”
笙子从窗边的座位上向下俯视。高速公路在窗下延伸,灯光的亮带消失在黑暗尽头。
“对面是从世谷通到川崎。”
伊织这样解释着,想到霞就住在那些光影的前面,觉得很内疚。
首先上来了海蜇和鲍鱼两道前菜,他俩喝着啤酒。
今天,在来这儿的路上,伊织不知道自己该采取怎样的态度。实际上,笙子和宫津出去旅行的事无论怎样都无所谓了。这些就当它已过去,现在他期望能恢复到两个人以前那种稳定的关系。
当然也并不是要忘记霞,只是现在他实实在在地需要笙子。仿如他想要讨回这几个月以来耽溺于霞的部分。
但是,这该怎样开口说才好呢……倘若笙子像昨晚那样老老实实地接近他,那倒比较容易办。毕竟两人已吵够了。而两人求和的条件均已俱备,接下来只是恢复关系而已。这时他只希望笙子能先笨拙地提出来,现在只要面对面,对他说一句“对不起”,一切就都冰消雪融了。
然而今天笙子的态度却似乎有些异样。和昨晚的温柔不同,看上去像在为什么而紧张似的。伊织压抑着冲动,先不开口,等待着时机。喝了一会儿啤酒,当主菜上来时,笙子像是下定了决心似地说道:“这次旅行,您真的什么也没有想吗?”
“当然……”
“但是,您已听说我和宫津两人在一起的事了吧?”
伊织放下了筷子。笙子像是为了使自己更加平静似的,稍顿了一会儿才说:“最后,确实只剩下我和宫津两个人。”
“……”
“星期天和大家一起出去,望月和其他的朋友星期四就回来了。开始我也想一起回来的,但在米子有我大学时代的朋友,给她打了个电话,她一定要见一面,要我顺便去一趟,因此我就准备一个人去米子,可宫津说他与我同路,可以送一送我……”
“宫津的家在哪儿?”
“鸟取。他家是一个相当大的旅馆。我们在那里住了一晚。”
笙子轻轻地缕了缕额前垂落的头发。瞬时露出了耳朵周围雪白的肌肤,但旋即又被再次垂落的头发遮住了。
“然后望月他们从出云坐火车回去了。宫津开车把我送到了米子,在那儿和朋友见了面。”
如果只有这些,好像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伊织往笙子基本没喝过的玻璃杯中斟上了啤酒。
“我根本没在意。”
“真这样当然好……”
“那么,什么时候回的东京?”
“星期六。”
和宫津只有两个人在一起的事相比,伊织倒更在意她回到东京后没有立即给他打电话。
“星期六我出去打高尔夫球了,但星期天晚上就回来了。”
“我也曾非常想打电话的,可是……”
笙子静静地望着就要溢出啤酒的玻璃杯。这时服务生又端来了奶油煮蔬菜,可其实他们的肉菜还剩着一半多。
“可是,后来呢?”
伊织催促似地询问道,笙子又拢了拢头发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打过去会不会很打搅你。”
“哪儿的话,我在等着呢!”
笙子尽力辩解,伊织完全打消了疑虑。如果感情已有隔阂,就没理由这样做辩解。尽管因为小小的别扭和宫津出去旅行了,但笙子的心好像还是在自己这边。伊织终于放心了,于是要了老酒。
虽然笙子说了不太会喝老酒,可为她加入砂糖后,她还是慢慢地喝着说道:“真好喝”。不久笙子的脸上似又重展笑容。
喝了老酒,最后只有伊织吃了米饭。走出餐厅时已是九点。依旧带着湿气的南风,静悄悄地吹入大厦旁侧人迹寥寥的小路。
伊织来到正面大街上,叫了一辆出租车,向青山的公寓驶去。
“宫津是长子吧?那么大的旅馆,难道就不想继承家业吗?”
“好像还有一个妹妹。”
伊织想起宫津一度打算辞职,后来又作罢的事。有这么多资产,辞职也用不着担心生计,他或许是想当一个建筑师。
“他没再向你求婚吗?”
虽然想用轻松的语调说的,可笙子的表情却变得僵硬起来。
“还是说了吧?”
“但是,我没有这种想法。”
“可是这或许是桩很好的姻缘。”
“您是不是希望我最好结婚?”
“不,没这事。”
虽然刚才问宫津是否向她求婚时,伊织还觉得嫉妒,可奇怪的是,当一听到笙子没有接受的意思时,这回他倒觉得有几分惋惜。这或许就是男女之间的微妙心理。对方要离去时,便想挽留,而若得知对方没有离去的意思时,反倒不想理睬对方了。
夜晚的街道空荡荡的,没用五分钟就到达了公寓。伊织下车后走在前面,笙子自然默默地跟在身后。打开门,一进入房间,伊织就立即紧紧地拥抱笙子。笙子没料到会这样,畏缩地后退了一步,瞬即又静静地吻住了伊织的唇。
已有多少天没和笙子接吻了?以前约会时,即使睡在一起,好像也没有接吻。是因为男女之间熟悉后就逐渐变得不接吻了,还是因为男人疏忽了这一点?伊织用新鲜的心情确认了与笙子这次久违的接吻后,马上将她带入卧室。
和笙子已经有过多少次肌肤之亲?相识四年了,这已无法数清。或者可以说,彼此熟悉后,曾经享受过无数次的欢悦。
然而走向床边的笙子仍相当严肃。
卧室里很暗,透过微开的门缝射入的光亮,将入口处纵切成锐角三角形。笙子站在侧面墙边,整个轮廓模模糊糊,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在这片淡淡的黑暗中,伊织站在笙子的对面,左手放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则解开外衣的扣子。笙子两手抵着墙壁站立着,听任他的摆布。
当解开三粒外衣的扣子时,伊织停住了,随之又将手伸进胸部,解开了胸罩的扣钩。笙子的乳房不太大,伊织曾问过她一次,回答说是75号A型的。解开胸罩,扣子也全部解开了,接着伊织将手伸向裙子的腰带。笙子在大多数情况下穿紧身裙,往往系着各式各样的腰带,但伊织大抵能够猜测到金属扣的结构。随着指尖的摆弄,腰带扣自然而然地松开了。拉开侧面的拉链,伊织的手触摸到微微凸出的腰骨。这时笙子稍稍拧了拧身子,但伊织毫不理会,而是将裙子和裤袜一起脱了下来。
在黑暗中,时而接吻,时而轻触乳头,忙乱地动着的只有伊织,而笙子将背轻倚着墙,犹如圣女一般威然地站立着。笙子被脱去了外衣,裙子也掉落在脚边,此时的她只剩下一件长衬裙。伊织将她的手抽出来时,或许是因为她稍稍反抗了一下,长衬裙的肩带掉到肩下,胸部袒露了出来。
伊织喜欢身着长衬裙的笙子的身姿。虽然已经二十八岁,可总像还残留着少女的印痕。尽管已被男人爱抚了无数次,可笙子的躯体还潜藏着没能完全成熟的稚嫩。例如由小巧的胸部至平坦的腹部,还有用一只手就能轻而易举地环抱的臀部,以及由细细的脖子向胸部移动的那弱不禁风的线条即是。
眼睛习惯了黑暗后,伊织再次凝视着这一身姿,重又将唇吻合在一起,右手悄悄地向双腿间探进。
刚才脱裙子时,连裤袜也一并脱下了,因此长衬裙下面什么也没有。胳膊的细腻肌肤滑溜溜地,随着手在上面移动,长衬裙的裙边翻卷了起来。
或许因为头被轻抵在墙上接着吻,笙子似乎连这也无暇注意。犹如获得力量似的,当伊织的手贴近大腿内侧时,笙子才惊蹶地将腿扭起来。为这反抗所惊慌,伊织停住了手,不久又瞅准时机,手徐徐地向下滑动,这样重复了数次,渐渐地笙子的躯体似是适应了挑逗,开始准备自然而然地接受。
以前,伊织曾使过几次坏心眼,在点燃欲火的半途中停住了手,然而这时,笙子只是轻轻地扭摆着下半身,却并没有提出继续下去的要求。
如果同一事情发生在霞身上,她一定会发倔似地低声轻吟着,轻轻地摇摇头,做出表示不愿意的动作。在这一点上,霞与笙子不同,笙子对性有些因循守旧且压抑,而霞则可以说积极且贪婪。
然而伊织目前没有心思做这种恶作剧。或者说,伊织已经迸发出激情,感到无可忍耐了。于是他自己解开外衣的钮扣,脱了衣服。这期间,笙子仍穿着一件长衬裙,凭壁站立着。
“快……”
脱完衣服,伊织收回手,笙子才开始动起来。裙子和内衣仍落在脚边。这时笙子才像刚注意到似的,一只脚从裙子里抽出来,将它捡起来叠好。这一点也与霞不同。若是霞,她一定会在伊织脱衣的同时就将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部脱掉并折叠好。
当然,这并不是说哪个好哪个坏。白天看上去同是很整洁的女性,然而迎合男人时的态度却各不相同。对男人来说,这也是非常愉悦而又很有味道的地方。
实际上,两个人的差异无计其数。伊织已在床上等待着,笙子也叠完了自己脱下的衣服,然而她还是不准备上床。
即使明白无论如何也得上床了,然而只要不再说一句“上来”,就不会上来,霞最初也是这样,但现在却不再这样了。当身上只剩下长内衣时,她就会一边征求同意,一边用一只手掩着脸上床。
“哎,快点……”
伊织这样一说,笙子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回到漏进光亮的门口关上门,终于下定决心似地上了床。与霞的顺畅相比,笙子显得有些唐突而且生硬,但这与熟悉的时间并没有关系,或许应该说这种分别是与生俱来的习惯。
霞的顺畅与笙子的生硬,伊织觉得两者都很可爱。笙子的生硬虽然仍没变,但经过了四年,现在仍保持这样,伊织由此依然感受到一种新鲜的感觉。
伊织至今从未向笙子提出过特殊的要求,一直持续着极其自然而老一套的状态。自从建立关系至今已四年,似乎也该相应地增加一些奔放的游戏,然而他几乎没有在笙子那儿尝试过这些。不为什么,只因他感到笙子好像与这些不太相称。这倒不是说笙子的躯体就稚嫩和乏味。只要伊织积极地动着,笙子也会相应地应和他,最后微微颤抖地诉说着愉悦。
这与霞不同,若男人要求奔放,霞就会自然而然地随之变得柔软。即使男人不说,她也有种宽容,暗示对方,只要要求,就能够爽快地接受。
这似乎只能说各个女性具有不同的氛围。如果说霞是因为上了年纪才如此富有柔软性,这未免过于简单了,原因并非仅此而已。笙子顽固得让人觉得,即使她再长几岁,也不会改变现在这个样子。
当然,伊织爱着这种顽固,有时虽觉单调,但从这份顽固中能够感觉到笙子这女人的诚实。现在,伊织就正要求证这一点,希望这僵硬的躯体被点燃,然后在瞬间微微颤抖。
然而,今天笙子的反应却似乎有些异样。虽然确实兴奋起来,但今晚不是以前那种情况。以前,伊织挑逗,笙子才勉强应和他,然而现在笙子却变得主动,似乎自己焦急地希望尽快兴奋起来。
对笙子从未有过的积极,伊织感到有些困惑。为什么要采取这种行动方式?在感到今日与往日存在差异的同时,伊织反倒清醒了。
再次涌起不可思议的思索,是在两人都得到满足和安静的时刻来临之后。
笙子紧紧抱住伊织,主动紧贴着躯体。身子一动不动地,由小巧的胸部直到平坦的腰际,都密贴得没有丝毫缝隙。
激情过后,笙子很少这样紧紧地贴在他身上。无论多满足,一经结束,笙子总是犹如为刚才的激情而感到羞耻似的,稍稍将身体挪开,静静地屏息着。这里有着笙子顽固的可爱,而现在却像是另外一个人那样主动。
“怎么了……”
伊织问道。笙子没有回答。不一会儿,肩头微微颤抖着,呜咽起来。
伊织完全没有预料到她会哭。刚才还那么兴奋,后来又贴近他,紧紧地搂住他不放,这时却瞬间变成抽泣。声音虽然很低,可每当肩头抖动时,这细微的振动便传递到伊织的胸前。
“怎么了?”
伊织再问一次,笙子依然不作回答,只是不停地呜咽。伊织一边抚摸着眼前披散在微微颤抖的肩上的头发,一边思索着今晚的事。
来到卧室直到上床之前,没有什么不对劲。觉得稍稍有些怪异是在欢悦之后。对于笙子前所未有的积极态度,伊织感到吃惊且不可思议,甚至一时觉得胳膊里的是另外一个人。激情过去,她又从未有过地紧紧贴过身躯。
“发生了什么事吗……”
当再次询问时,伊织的脑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伊织疑惑地追问道:“是这样吗?”
像意识到这提问是针对自己的,隔了好一会儿,伊织胳膊上的笙子的头微微地摇了摇。
“我,说实话,和宫津,只有过一次……”
伊织停住了抚摸着头发的手。
“宫津要我和他……”
“……”
“我对不起你。”
说到这儿,笙子又哭起来。这次哭得比开头要激烈得多,肩膀和头发都在颤抖着。伊织全身感受到这一颤动,心情却意外地平静。
这时,或许是因为“莫非……”这种预感应验了,抑或是感情对这个并非猜测的事实还不能适应,抑或是愣住了……总之,伊织一动不动地呆呆地望着天花板。黑暗的房间里显现出天花板。中间雪白地浮现出白色塑料制的电灯罩。
“我……,没有这种意思,绝对地……,只是,宫津强硬地要将我送到饭店……”
于是,笙子再次紧紧地搂住伊织,将脸埋在他的胸前说道:“求求您,您要理解我。”
笙子的躯体整个地埋在伊织的怀中。犹如小鸟庇护在父母的翅膀下,笙子全身被伊织的胳膊搂着。
然而对于伊织来说,这却像是一个与自己没有关系的物体。尽管从胸到四肢都紧紧地接触着,然而却犹如抱着一个没有流动血脉的偶人。
伊织自己也为自己情绪的突变而吃惊。当听笙子说她和宫津发生过一次关系的一瞬间,他感到对方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伊织感到十分狼狈,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这句话。
然而最感到惊慌的或许不是头脑而是躯体。刚听到这话的一瞬间,伊织的脑中想到了“果然”,也想到了“还是”。然而,身体似乎并不能如此灵活地接受这些。躯体似乎比头脑更笨拙,更诚实。
伊织故意轻声咳了咳,将自己放在笙子头下的手慢慢地抽了出来,然后稍稍挪了挪身体,仰卧着。
“生气了?”
“没什么……”
“这声音拖得真长”,这样想着,在回答的同时,“真讨厌啊”的心情在全身扩展开来。
“但是,真的没有办法。因为他说,要不让他进屋,他就坚持不回去……”
在伊织听来,笙子的辨解就像是从餐厅邻座传来的男女的对话。声音虽然是从身旁传来的,然而这言词却与自己没有关系。
“我,真的不想这样做,绝对地……”
笙子又哭了起来,然后点了点头。
“我很痛苦。我苦闷,决心如实地告诉你。”
“……”
“我做了这种事,不能骗你。对吧!”
伊织被逼无奈,轻轻点了点头。
“原谅我吧!但是,我爱你,非常爱你。”
笙子将头抵在伊织的胸前摆动着。与此同时,泪水落在伊织的胸脯上。伊织克制着想要为她拭去泪水的冲动,依旧仰卧着。
“理解我吧!”
应该理解,伊织这样劝说着自己。即使笙子被夺走,她真正爱的还是这个自己,而且这种心情至今仍没有改变。所以,她才老实地坦白并道歉的。尽管连这些都很明白,然而伊织心里还是觉得无法表示同意。
笙子的呜咽仍在微暗中持续,然而声音却已逐渐降低,变成轻微的抽泣,仅剩下娇小的肩头在不断地颤抖。刚才还无法预想的安静突然笼罩在床上。
几点了?尽管正在听着重大的表白,然而自己却在想着时间。伊织一边对此感到可笑,一边看了看床头柜的时钟。
十点二十分。吃完饭回到房间是九点半左右,两个人在一起还不到一个小时。伊织吃惊地想,这么短短的时间里,自己的心情和笙子的状态都完全发生了变化。
“快点……”
伊织一半说给自己听似的,支起了上身。
“您要干什么?”
笙子慌忙问道,然而伊织毫不理睬地起床了。
“等一等,您理解我了吧?”
“……”
“您原谅我了吧?”
伊织现在仍然不想做出任何回答。不论笙子被夺走还是被宫津所强迫,这件事无论怎样都无所谓。现在他只想快一点离开这张床。
伊织默默地穿上睡袍进了浴室。他也没仔细看,就突然放出淋浴,被热水所惊醒,赶忙加上冷水,让水从头上倒灌下来,喀吱喀吱地擦洗起来。这样重复了数次,他才停止淋浴,开始用毛巾擦拭全身。
然后,他穿上睡袍来到客厅,打开了电视机,尽管没有特别想看的电视,但他仍拧大了音量。正这样喝着白兰地时,笙子出现了。
她已穿上衣服,头发也梳理整齐了。也许是因为哭过的缘故,眼睛周围有些浮肿。
“给你沏杯茶吧?”
“不,不用了。”
伊织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回答道。笙子像躲避光亮似地背着脸坐在前面的沙发上。
伊织觉得这情景似曾见过。恋人被别的男人夺走,女人坦白了这件事,两人面面相觑地坐着。男人听了女人的坦白后,一边认为没有办法,一边却仍难以谅解。能谅解我吗?女人半信半疑地低着头。这一幕是电视或以前看的电影里的,还是在小说中读到的?似乎自己还曾想象过,倘若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该怎么办?他想,现在正是处在这个时刻,但又觉得像在做梦,怀疑自己是否果真处于这种状态。
这样过了几分钟,当画面变成广告时,笙子站了起来。
“那么,我回去了。”
伊织心里想挽留她,可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于是他也跟着站了起来。
“对不起了。”
相互面对面地站立着,笙子这样低声说道。那表情就像是吐出了心中的疙瘩,舒了一口气。
“那么,我回去了。”
笙子望着伊织,像是在征询同意。那神情宛如在恳切地诉说:现在我想要一句温柔的话语。犹如被这眼神所诱惑,伊织将手放在笙子肩上。
“送你回公寓吧!”
“不用了,还早。”
“那么,小心点……”
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他感到笙子像是又要哭出来,将手从肩上拿了下来。笙子犹如躲避光亮似的,用手挡着眼角说道:“明天东大的宇土教授到事务所来,然后,东营建筑公司的村上先生下午……”
“我知道了。”
伊织点了点头,笙子这才露出了笑容。这笑容是如此天真烂漫,简直无法想象出,就在刚才她还在坦白自己被别的男性强暴。
“晚安!”
笙子说完便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走向门口。望着她那平坦的肩和小巧的臀,伊织脑中再次浮现出宫津的面容。
她的肩和腰,正被宫津搂抱着……
这样想时,笙子已经穿好鞋子回过头来。
“晚安!”
笙子点点头出去了。高跟鞋轻微的声音在走廊上回响着,逐渐远逝了。当确认这声音已消失后,伊织锁上了门。
回到房间,电视的画面已变成白衬衣飘拂在风中的广告。
伊织到自来水池那儿喝了口水,回到沙发边。他这时的心情很奇妙,既似疲惫不堪,同时却又很兴奋不已。伊织心绪不宁地点燃香烟,喝尽了杯中剩余的白兰地。
“到底还是……”
伊织独自一人嘟囔着,独自一人点着头。现在回想起来,回来时笙子的态度和宫津的样子全都有些怪。本来这事只要稍稍注意就能够明白。之所以没察觉是因为自己太疏忽。然而,比疏忽更加不可饶恕的,是这次本不该让笙子去旅行。当向他请假时,只要说一句“不行”,就可以解决了。走之前的晚上,只要对她说“我希望你别去”,也还来得及。然而自己非得要表示宽容,打肿脸充胖子,硬是逞强:想去就去,即使没有笙子也无所谓。结果事与愿违。
但是,笙子又为何会被抢走了呢?虽说是宫津强行做的,她无法逃脱,可若真的有戒备心的话,会避免不了吗?尽管是宫津强行进屋,可正因为有能够进入房间的空隙,他才能得以进去吧?
他并非不理解笙子如实向他坦白的心情,但伊织总觉得奇怪,其中却没有一句指责宫津的话。如果真的憎恨他,难道不应该觉得更懊悔,并想方设法向对方复仇吗?
或许笙子尽管憎恨宫津强迫她,但却承认他的热情。大概正是因为她自己天真,所以才导致这样的结果。
他自语道:“太随便……”,但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笙子旅游期间,自己和霞在旅馆里享受了激情的果实。要说太随便,自己也犯有同样的罪过。
首先,笙子之所以要去旅游,就是因为她察觉到霞的事儿。
菖兰燃起了嫉妒睡莲的烈火,而点火者正是自己。
“真弄不明白。”
伊织再次叹息,在已经喝光的杯子里斟上了白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