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听过卡利古拉俱乐部。夜城里每个人都听过,就像你听过狂犬病、麻疯病,以及所有有害身心的事情一样。如果你已经玩腻了自圣母峰上蒙眼跳伞,或是裸体驾驶滑翔翼飞越火山口;如果你已经跟所有有脉搏以及某些没有脉搏的东西睡过;如果你当真认为世界上所有刺激的事情你都经历过了,都见识过了,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能够诱惑你,堕落你的话——卡利古拉俱乐部将会十分欢迎你的到来,并且为你开启各式各样的全新可能。如果你因此而带着笑容或是在尖叫声中死去,千万不要说没有人警告过你。
卡利古拉俱乐部位处上城区。所有最好的俱乐部、酒吧、餐厅以及表演,通通聚集在上城区。这里不欢迎任何没有身份地位的贱民。只有最有钱、最有权,最有关系的人物,才有资格体验上城区里提供的各式各样稀有服务。私人警力身穿华丽制服巡逻街道,专门驱逐像你我这类的小人物。不过每当我出现时,这些私人警察总会找到迫切需要出现在其他地方的理由。
卡利古拉俱乐部位于上城区最偏远的地点,似乎这家店的存在对整个区域来说是一种侮辱。这家俱乐部就是那种地板上躺满了欲火中烧的年轻男女疯狂做爱,现场乐团的成员全都是已经死去的乐手,有些还是演出当晚才被人从坟墓里挖出来的,而管理阶层的快速拨号里长期记录着俱乐部特约驱魔师的电话号码的俱乐部。我需要告诉你们这是一间会员独享的俱乐部吗?而且还得要收到邀请才有资格成为会员?他们绝对不会邀请我入会,所以我一直都想找个机会进去逛逛。
上城区——所有霓虹招牌都比世上其他地方还大还亮,但并不会比较不庸俗的地方。快节奏的音乐震撼着寒冷的夜空,吸引人们的注意,只带有少许威胁气息。俱乐部大门敞开,招揽客户的人在拥挤的街道上以纯熟的技巧大声呐喊。要进去不难,但是想要在保有钱财、理智以及灵魂的情况下离开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在上城,付钱的人必须格外小心。这里提供各式娱乐,全都吃人不吐骨头。
男男女女在街道上来回行走,身穿极尽最新流行以及暴露之能事的服饰,出门见识世面,同时展现自我。人人光鲜亮丽地走在路上,不管如此招摇有多危险,只因为如果不招摇的话,你就算不上是一号人物。上流社会拥有不少好处,却也有不少坏处,而最惨的情况就是遭受冷落。诸神与怪物,昨日的美梦与明天的噩梦,亮眼的年轻新秀以及笑里藏刀的名牌骗徒,全部涌上街道,来到上城区耍弄他们的恶毒手段。恶魔将会惩罚不懂得把握机会的人。
没有人会高兴见到我,但是我已经习惯这种情况了。虽然不是非常明显,但是所有人都故意离我远远的。我太粗俗了,配不上他们雅致的品味。
我在卡利古拉俱乐部前停下脚步,于一定的距离外仔细观察这个地方。整栋高科技大楼的外墙上布满霓虹灯光,在金属与玻璃混搭的背景上洒落耀眼的七彩涂鸦。大部分的涂鸦都在描绘独树一格的性爱姿势以及可能性,其中有些姿势简直会让把午餐都吐出来。残酷与热情混合四溢,呈现出来的结果绝对超过两者相加的程度。卡利古拉俱乐部不是个寻求欢乐的地方,甚至不是寻求刺激的地方。人们来此只是为了满足其他地方无法容忍的需要与品味。
而威廉·葛里芬,失踪的梅莉莎的父亲,就在这个咸湿邪恶、狂野欢愉的巢穴之中。
看守前门的是一只外型传统的。身高五尺,相貌英俊,体色黝黑,脸上一副不值得信任的神色,赤身裸体,露出浓密的胸毛与毛茸茸的羊腿,额头上还顶了一对弯弯曲曲的羊角。半人半羊,生殖器像马一样垂在股间。他一点也不在乎裸露自己的生殖器。我讨厌这些混血恶魔。你永远看不出他们有多危险,除非他们在你面前展现实力,而展现实力的过程通常都很突然并且激烈。我摆出一副有权自由进出此地的样子,大踏步地走到他面前。他对我咧嘴而笑,露出满嘴大大的牙齿。
“哈啰,水手。欢迎光临卡利古拉俱乐部。追求一点小小的冒险,是不是?但我们是会员独享的俱乐部,一定要成为会员才能进入。你是信誉良好的会员吗,先生?”
“少来这一套,”我说。“你知道我是谁。”
“当然啰,亲爱的。大家不都知道你是谁吗?但是我有我的命令,绝对不能放你进去,就算你是英国女王也一样。这里的管理非常严格,大部分的会员都希望如此。我是图伯先生,没有人能够过我这一关。”
“我是约翰·泰勒,我最后总是会进去的。”我说。“你知道,我也知道,所以我们真的一定要把场面弄得那么暴力难堪吗?”
“抱歉,小亲亲,但是我有我的命令。就算是卫生局的人都不会像你这么不受欢迎。现在当个好孩子,乖乖离开,去烦其他人。我说什么也不会放你进去。你不会想要看到一个老萨梯跪在地上求你,是不是?”
“我代表葛里芬而来。”我说。“立刻让开,不然我就叫他买下这个地方,然后开除你。”
“威胁我是没有用的,水手。所有威胁的言语我都听过了。”
“我可以踏着你的身体走过去。”我说。
图伯先生突然变大,身体胀大的速度之快,让我必须赶紧后退,才不至于被他撞上。他在转眼间长成十尺高,肩膀宽厚,胸口厚实,手臂粗壮,手爪锐利,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血腥与麝香的气味。根据如今刚好在我眼前摆动的器官判断,他显然对于即将发生的暴力场面感到非常兴奋。他低头对我冷笑,开口时声音有如雷鸣。
“还是以为你过得了我这关吗,渺小的人类?”
我看着眼前这条巨大有如树干一般的器官,将手伸进外套口袋,取出基于非常正当的理由而放在那里的捕鼠器,对着那个器官狠狠喀嚓。他发出有如雾角般的吼叫声,双手抓起他的骄傲与欢愉,重重瘫倒在我面前的人行道上。他很快就缩回正常体型,由于太过疼痛,他根本无法专心维持体型。于是我大发慈悲,对准他的脑袋一脚踢下。他满脸感激地陷入昏迷状态,我则跨过他微微颤抖的兽蹄,进入卡利古拉俱乐部。
有些家伙就是没有办法讲理。
接待大厅空间很大,讲话都有回音,地板和天花板铺了白色磁砖,应该是因为这样比较容易擦掉沾在上面的污垢跟液体。厅中没有家具,没有装潢,只有一张简单的接待柜台以及坐在后方一名百般无聊的青少女,她正全神贯注地阅读着当周的《非自然询问报》。这座接待厅显然不是让人坐着等候的地方。这是一个在你前往目的地的途中快速路过的地方。我站在接待柜台前,但接待小姐却不理我。报上头条写着“向前来夜城演出的黛安娜王妃致敬”。头版最底下用比较小的字体印着:“看到皇太后请通知我们。我们出钱购买照片!”
“和我说话。”我对接待小姐说道。“不然我一把火烧掉你的报纸。”
她将报纸重重摔在柜台上,神色不善地透过眼睑上的许多环洞瞪着我。我想她在穿左眼球那个环洞时一定痛得要命。“欢迎光临卡利古拉,先生。尽量羞辱我,这就是我坐在这里的目的。我并非一定要做这个工作,你知道。我本来可以成为医师的,如果我有医学学位的话。先生已经想好需要什么服务了吗,还是先生希望我推荐某种特别可怕的服务?”
我稍一分心,发现大厅另一边开启了一扇门,一群几乎都是裸体的男女,大摇大摆地走过接待柜台,所有人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从他们活力十足的交谈内容听来,他们似乎是刚刚离开一场宴会,正要赶往下一场。有些人身上植入了各种肤色的皮肤,我不禁怀疑那些皮肤的主人后来怎么了。其他人在身上移植了毛皮或金属。有些人眼眶中镶有动物的眼珠,有些装有摄影镜头。有些人的脚上有三个关节,有些人有四条手臂,有些人脑袋前后各有一张脸。有些人拥有两组生殖器,有些人完全没有生殖器官,或是长有看起来不像生殖器的生殖器。基本上,这是一群爱现的人。他们快步行走,消失在大厅另外一边的门后。我看向接待小姐。
“我在找人。”我说。
“谁不是在找人?等我找到一个好干爹,这个鬼地方就再也看不见我粉红色的小屁屁了。先生是想要找某个特定人士吗?”
“威廉·葛里芬。”
“喔,他呀!”青少女接待小姐拉长了脸。“他早就不来了,再也不光顾我们了。看来我们提供的服务对他来说还是不够刺激。”
我必须承认,听到卡利古拉俱乐部如此极端的品味依然无法满足他的需求时,我真的有点吃惊。威廉·葛里芬究竟是在追求什么就连这种地方也无法提供的娱乐?我正想着,最后一名前往下一场宴会的会员突然走到柜台前,站在我的身边。威廉的太太,葛洛莉雅,身穿镶满剃刀刀片的血红紧身衣,足蹬长及大腿的人皮长靴,脖子上还带了一圈钉有钢刺的项圈。一条粗得夸张的巨蛇围绕在她的肩膀上,缠着一条深色的手臂蜿蜒而下。当她在我面前停下脚步时,巨蛇突然抬起头来,若有深意地打量着我。我轻轻拍拍蛇头。我喜欢蛇。
“原谅我这身打扮。”葛洛莉雅以一种冷静而又嘶哑的声音说道。“又轮到我扮演罪恶女王了,而当你身为宴会女王时,人们就会期望你穿着符合这个角色的衣服。这都是的错;我敢发誓她在《复仇者》影集里的穿着在一整个世代的人们心中留下根深柢固的印象。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和你谈谈,泰勒先生。”
“真的吗?”我说。“那真是太好了。”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这里找威廉。我想我们有些……对彼此有利的事情可以分享。”
“我一点也不惊讶。”我说。“你先说。”
“不能在这里说。”葛洛莉雅说着,看了看接待小姐。“这里的员工不能信任。他们会把八卦卖给媒体。”
“只要你们帮我加薪就好了。”接待小姐说完,就消失在报纸后面。葛洛莉雅不去理她,带着我穿越大厅,来到一扇不走到面前根本看不出来的侧门前。她打开侧门,带我进入一间看起来像地狱牙医诊所的房间。整间房里摆满了可怕的金属器具,还有许多钻头挂在一张附有许多束缚皮带的躺椅上。空气中弥漫了刺鼻的消毒水以及恐惧的气味。世界上真是什么人都有,我心想。葛洛莉雅紧紧关上房门,然后背靠房门而立。
“安全人员此刻已经得知你的到来。我贿赂了相关人员,藉以争取一点私人相处的时间,但是不能保证能有多久。”
“告诉我关于威廉的事。”我说。“以及他来这里的原因。”
“我们刚结婚时他就带我来这里了。我的会员资格就是他送给我的结婚礼物。我并不惊讶。我在婚前就已经很清楚他的品味。我不在乎。我总是对权力深感兴趣。威廉并不在乎让人知道他的嗜好。他去过所有地方,上过所有人,只为了寻求……好吧,欢愉,我想。尽管用‘满足’来讲比较合适。他来这里是以受虐者的身份寻求性虐待的刺激。奴役与责罚,鞭打跟烙印,那一类的东西。永生之人的肉体能够承受超乎想象的痛楚。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吐露心声,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具有一种需要被惩罚的需求。我一直不了解为什么。有些事他始终绝口不提。最后,他们的服务再也无法满足他,于是他离开了。不过我倒是继续留着。”她缓缓露出微笑。“我喜欢这里。”
“你没有分享威廉的品味?”我问。
“我说过了,对我来说,权力大于一切,而这里从来不曾缺乏供我驱策的男人,让我任意虐待,为所欲为。拥有财富与地位的男人,哀求着想要满足我的幻想,渴望以自己的鲜血与痛苦博取我点头一笑,把我当作女神一样崇拜。这样的改变感觉太好了,比待在葛里芬殿堂里所受的待遇要好太多了。在杰若米亚和玛莉雅眼中,我不过是威廉最新一任妻子,就连仆役都不想要费心记下我的姓名。没有人想到我可以撑这么久。”
“但是如今你已获得永生。”我说。“你是葛里芬家族的一分子。”
“大家都这么以为,不是吗?但是你们想错了。我从来无权过问家族企业的事,尽管我的能力比威廉来得强,只因为家族企业只有具葛里芬家族血缘的人才能过问。不仅如此,我还不能从事任何可能干预或跟葛里芬的生意与投资竞争的事,而夜城里所有生意几乎都在这个范围内。于是我竭尽所能地购物,累了就来这里扮演……当我嫁给威廉时以为可以成为的女王。”
“你爱过他吗?”我直言相问。
“他选了我。他要了我。他给我永生以及财富。我非常感谢他,至今依然感谢,我想。但是爱……我不知道。威廉是个难以交心的人。他不让任何人接触他的内心世界。他从来不曾对我倾诉过任何重要的事,就算是在最私密的时刻也没有过。我嫁给他是因为……他是一个好玩伴,而且非常慷慨,同时也因为我已经过了走伸展台的年纪。超级名模的生涯十分短暂。本来我或许会真的爱上他,如果他曾经令我感受到他的爱的话。”
“那么你们的女儿,梅莉莎呢?”
“有机会的话,我也可能会爱她。但是,我和威廉才刚将她带到杰若米亚面前,他就夺走了她。我们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利。我没有办法阻止他。威廉试图阻止,祝福他——他抬高音量跟父亲说话,并且说出了从古至今世界上所有的脏话。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威廉跟他父亲顶嘴。但是当然,他也没有办法阻止他……顶嘴并不能为他带来任何好处。没有人能向杰若米亚·葛里芬说不。”
“你有任何关于梅莉莎失踪的线索吗?”我问。“我可以保守秘密。葛里芬不需要知道所有我在调查中挖出来的事。”
“他会查出来的。”葛洛莉雅冷冷说道。“他总是有办法查出来。我很惊讶我们竟然能在不被他发现的情况下生下梅莉莎。或许是因为他没有办法相信自己的儿子竟然会如此忤逆他吧……你想问什么就问,泰勒先生,我会尽我所能地提供答案。因为……我已经不再在乎了。威廉根本不在乎我在不在身边,所以我在这个家里大概也待不久了。再说,我根本不知道任何重要的事。我女儿的失踪对我来说,就和对其他人而言一样是一团谜。”
“我必须说,你似乎并不特别担心你女儿失踪,或许遭人绑票,甚至有可能遭人杀害。”我说。“难道你不在乎她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差劲,泰勒先生。梅莉莎只是我名义上的女儿而已。杰若米亚亲自抚养她,刻意不让我和她有任何瓜葛。梅莉莎已经有好几年不肯和我说话了。而如今……她似乎已经准备好要窃取威廉的继承权。以及我的,当然。”
“有人相信,”我小心地说。“一个成年的孙子或孙女将会导致葛里芬死亡。”
“要真这样就好了。”葛洛莉雅说道。“那只是一则传说。关于葛里芬的传说多如牛毛,但是没有人可以确定传说的真假。”
“威廉相信这则传说吗?”
“他曾经相信。这就是他想要小孩的原因。一项用来对抗父亲的武器。”
“威廉希望他父亲死亡?”
“死亡,永远消失。唯有如此,威廉才能真正地过他想要的生活。获得自由……虽然自由之后他想干什么,我并不清楚。或许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你希望我找到你的女儿吗?”我问。“如果我真的安然无恙地带她回来,你跟威廉就会失去继承资格。”
“找到她,”葛洛莉雅以冷静的神情凝视着我。“她爱不爱我无关紧要。你没有办法爱上一个陌生人。但是我生下了她,哺乳她,将她抱在怀中……找到她,泰勒先生。如果有人胆敢伤害她,请慢慢地将他们折磨至死。”
“知道哪里可以找到威廉吗?”我问。
葛洛莉雅微笑。“就这样,你已经不需要我了。我把所知的一切全盘托出,而你却没有告诉我任何事。你真是一个厉害的私家侦探呀,泰勒先生。”
“你没有问我任何事。”我说。
“没有。”葛洛莉雅说。“我没问,不是吗?如果想找威廉……试试阿尔卡笛亚计划。”
她肩膀上的大蛇凝望着我,仿佛是在无声地偷笑,仿佛它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就和卡利古拉俱乐部一样,我听说过阿尔卡笛亚计划;但是所有人都会谈论卡利古拉俱乐部所提供的服务,却没有人知道阿尔卡笛亚计划骨子里究竟在卖些什么药。夜城最私密的场所,有人如此称呼它。很多人曾经进入这个地方,但是并非所有人都能活着出来,其他人这么形容。就连这个地方坐落何处都是一个谜团,只有少数值得信任的人才能得知,而夜城还是一个就连宇宙之谜都可以在街角公然贩售的地方。不过,我可以找出任何地点。这是我的工作。
我启动天赋,藉由第三只眼,我的心眼,凝视夜城街道。强大骇人的实体游荡夜色,不为人知的古老势力四下行走,不过全都没有注意到像我如此渺小的人物。我将注意力集中在单一目标上,目光立刻冲入夜城的大街小巷,最后集结在一条黑暗的巷道里,一条大部分的人只会进去倒垃圾或是偶尔弃尸的巷道。
这里距离上城区不远,但是看来已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没有私人俱乐部,没有上流餐馆,只有油漆斑剥的大门、肮脏不堪的窗户,以及黯淡无光、字母脱落的霓虹招牌。每个街角都站有睁开冷酷大眼的阻街女郎,贩卖着她们的陈年商品。这是一个能卖的东西都是从别人身上得来,提供的欢愉都会在嘴里留下臭味,就连抢匪都会为了安全理由结伴而行的地方。
我很快就找到了那条巷子,站在一段距离外的明亮街道上打量着它。街灯无法穿越巷中的阴影,而我十分清楚地听见黑暗中传来野兽抓搔地面的声音。空气闷热潮湿,充斥着一股时机成熟的气息。当然是对埋伏在黑暗中的人来说时机成熟。我将手伸进外套口袋,取出一个装有火蝾螈尸体的塑胶球。我用力一摇,球中立刻绽放出一道耀眼银光,为我照亮眼前的小巷。在这道突如其来的光线下,许多身处巷中的东西四下逃窜,遁入更加黑暗、更加安全的地方。我提高警觉,缓缓步入小巷中,小心翼翼地挑选落脚的地点,最后终于来到左手边墙上的一扇绿色房门前。门上没有招牌,甚至连门把都没有,但就是这里了。这就是通往阿尔卡笛亚计划的唯一入口。我在没有碰触的情况下仔细打量此门,不过怎么看它都只是一扇普通的门。没有上锁,没有陷阱,没有诅咒——如果有的话,绝对难逃我天赋的法眼。于是我耸耸肩,一手贴上门面,轻轻向前一推。
门房轻轻开启,一道刺眼的强光狂泻而出,令我几乎忍不住叫出声来。我提高警觉,准备面对任何情况,但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有一道金色的阳光,温暖,清新,有如夏季一般甜美,充满了树木、田野以及牧草的气息。我发现自己依然握着光线黯淡的蝾螈球,于是将它放回外套口袋中。接着我走入日光底下,绿色的大门自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
我站在一座绿意盎然的山丘旁,望着眼前一大片令我忘却呼吸的乡村景色。田野跟牧草占据了我所有的目光,永无止尽地向外延伸。一边长满了一片高耸的树林,山丘下还有一条清澈无比、闪闪发光的小河愉快地流过田野,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传统石桥横越河面。这是一幅古英格兰的梦幻画面,应该出现过却从来不曾当真现世的美景,快乐满足地徜徉在完美的夏日白昼明亮蓝天之下。鸟儿高歌,昆虫轻鸣,一切都如此美好。太美好了,这么久之后再度站在阳光底下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这就是不为众人所知的大秘密,因为害怕遭到滥用而严禁与不够格的人分享的秘密——阿尔卡笛亚。
一条小路在我面前蜿蜒展开,起点就在我的脚边。这条小径是由一连串散落在草地间的正方形石块构成,一路通往山腰下。我小心翼翼地踏在石块上,仿佛把它们当作一片绿海之中的跳板。小路顺着山丘边缘形成一道弧形,然后沿着河床走。我沿路欣赏着鸟儿飞翔俯冲,蝴蝶翩翩起舞。眼看许多森林小动物在身旁游走,一点也不怕人,我的脸上不禁浮现一丝微笑。洁白的天鹅庄严肃穆地漫游河面上,在我路过时对我微微点头。
最后我转过一个转角,在面前的河畔上看见了我的父亲以及我的母亲,悠闲地躺在翠绿的草地上,身旁的桌巾上摆满许多自野餐篮中取出的野餐用具。我的父亲查尔斯伸展四肢躺在地上,身穿白色西装,脸上挂着和我母亲莉莉丝一样的微笑。她身穿白色洋装,正将手中的面包屑丢入河中喂鸭。我发出了一点声响,母亲随即转过头来朝我露出灿烂的笑容。
“喔,查尔斯,看看是谁来了。约翰终于来找我们了!”
父亲翻身而起,一手撑地,转过头来,看见我的时候,脸上笑容随即扩大。“真高兴你来了,儿子。我们正在野餐。这里有火腿,有起司,还有苏格兰鸡蛋以及香肠卷,所有你爱吃的食物。”
“过来一起野餐吧,亲爱的。”我母亲说道。“我们等你很久了。”
我微微迟疑地迎上前去,在母亲和父亲中间坐下。父亲带着鼓励的神色轻捏我的肩膀,母亲则递给我一杯热茶。我知道茶里加了奶精以及两颗糖,就和我最喜欢的喝茶方式一样。我在原地坐了一会儿,享受和他们相处的时光,心里有一部分只想要一辈子都留在这里。只可惜我从来不擅长听从那一部分的自我。
“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爸。”我终于开口说道。“但是没有时间。”
“在这里你拥有全世界的时间。”我父亲说着再度躺回草地,凝视天空。
“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还是希望能够多了解你一点,妈。”我对莉莉丝说道。
“那就和我们一起留在这里。”她说。“我们可以在一起,永远永远都不分开。”
“不,”我语气遗憾地说。“因为你只会说我希望你说的话。因为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你们两个都不是真的。我的父母已经不在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这里是阿尔卡笛亚,一个梦想成真的度假胜地,一个所有人都能得到快乐,好事每天都会发生的地方。但是我还有事情要做,还有人要找,因为那才是我的生活,那才是我。再说,我的苏西会在家里等我。她或许是个疯狂杀手,但她是属于我的疯狂杀手。所以,我现在必须离开了。我的生活或许并不完美,不像这里完美,但至少它够真实。”
“而且我从来不曾令任何客户失望。”
我站起身来,转身离开,沿着跳板小径前进。我没有回头去看我父母的身影消失。或许是因为我想要假装他们依然站在那里,一起于河畔野餐,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小径带我沿着河床前进,接着突然转向一片绿油油的山腰旁,笔直进入一片树林,一片在天空下昂然而立的高大树木。我可以听见前方传来说话声,很高昂,很愉快,偶尔会爆出几声开怀大笑。听起来像是小孩嬉戏的声音。在接近到一定的距离后,我看见了威廉·葛里芬,他神态轻松地躺在一片草地上,欣赏眼前的美景。在他身边,所有童年玩伴都在嘻笑、玩耍,在永无止尽的阳光底下尽情奔跑。
我认识其中一些人,因为他们也是我的童年玩伴。褐熊先生,一只四尺高的泰迪熊,身穿著名的红色上衣和长裤,脖子上系着天蓝色的领巾,是所有小男孩的好朋友以及勇敢的玩伴。站在褐熊身边的是他的朋友,海羊先生,身穿蓝灰色大外套,具有人类的体型,但却拥有一颗羊头以及两根弯弯曲曲的巨大羊角。在我小时候,所有小孩都拥有以他们两个为主角的童书,大家都曾经跟褐熊和海羊先生一起参与那些精彩刺激的幻想冒险……这里还有束尾松鼠、电池男孩巴尼,甚至还有毕普跟伯斯特,一个男孩以及他的外星人。还有其他人——体型和小孩一样的玩具,身上穿有衣物的人形动物,以及所有我们长大后就会遗忘的快乐生物。只不过我们从未真正遗忘他们。他们依然存在我们内心深处真正重要的地方。他们围绕在威廉·葛里芬身边玩耍,开心地彼此斗嘴,笑骂嬉戏,反复追逐。他们是古老的玩伴,有时候也会成为小孩子唯一真正的朋友。
当我接近时,他们同时停止动作,转头看向我,脸上的表情并不害怕,只是好奇。威廉缓缓坐起,凝视着我。我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没带武器,不是来找麻烦。威廉将膝盖抱在胸前,默默看了我一会儿,最后终于疲惫地叹了口气。
“你们最好离开。”他对身旁的玩具跟动物说道。“我们要谈大人的事,你们会不耐烦的。”
他们点点头,有如梦境般消失不见,只有褐熊先生和海羊先生没有。他们站在原地,以一种冷静、谅解的神情仔细打量着我。海羊自外套口袋中拿出一瓶伏特加来喝了一大口。
“没错,”他口齿不清地说。“我们是真的,就某方面而言。你最好习惯我们的存在。”
“世界上还记得我们的人不多了。”褐熊说道。“如今我们化身传奇,住在影子瀑布,所有故事都能找到结尾的地方。我们三不五时会为了陪伴需要我们的人们而来到夜城。”
“是呀,没错。”海羊说着,打了一个大嗝。“我只是为了这里的美景以及宁静的感觉而来。还有免费的食物。你是约翰·泰勒,对吧?或许有一天你也会化身传奇,在你死后、遭世人遗忘之后。到时候你就会来到影子瀑布,不管你喜不喜欢。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不会喜欢影子瀑布的。我不准你打扰威廉。他和我们一起。你敢乱来的话,我就把这个酒瓶塞进你的屁眼,深到只有手持洞穴探险装备的直肠专家才有办法帮你拔出来。”
“不要理他。”褐熊先生亲切地说道。“他这只羊就是这个样子。”
他们朝向阴暗的树林走去,始终没有停止争论。他们和我印象中不太一样。我迎上前去,在威廉身边坐下。
“原来这就是阿尔卡笛亚计划。”我说。“很好。我真喜欢这里的景色。”
“你想怎样,泰勒?”威廉问。“你怎么知道要来这里找我?这里应该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没人可以打扰我的地方。”
“这是一种天赋。”我说。“葛洛莉雅为我指引方向。我想她在担心你。”
威廉不屑地哼了一声。“这倒新鲜。”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问,心中十分好奇。“为什么……选择这种地方?”
“因为我从来不曾经历过童年。”威廉说。他没有看我。他凝视着眼前的景色,或许正在看脑中的其他画面,属于过去的画面。“打从我有记忆以来,我父亲就只是要将我训练成他的接班人,如此他才能确保他一手打造的一切会在他离开后继续存在。他希望我变得和他一样。但是我和他不同又不是我的错,我永远都不会成为他那种人。世界上只有一个杰若米亚·葛里芬,而这样或许对整个世界都好。然而即使在很小的时候,我都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玩耍,可以当我自己。他不允许我交朋友,因为朋友通通不值得信任。他们可能会是我父亲的敌人派出来的间谍。我的生活只有工作、工作、工作。永无止尽的学习,了解家族企业,履行家族义务。我唯一逃避的方法,就是进入图书以及漫画的世界。当时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活在我的梦境之中,躲在我幻想出来的单纯快乐的世界里。唯一真正属于我的地方,父亲无法接触,无法夺走的地方。”
这时我就算努力尝试,也无法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这些话已经藏在心中好多年了,他愿意向任何在这里找到他的人倾述这些心事。只因为他有一股不吐不快的强烈欲望……
“我就是因为这样才从青少年时期开始健身。”威廉·葛里芬说道,不过依然没有面对我。“只为了能够掌控我自己一部分的生活,即使只是掌握我自己的身材。那时候我已经了解自己绝对没有能力掌管家族企业。早在我父亲认清这一点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我很想相信……如果他不管我的话,我或许会有所成就。如果我有机会选择自己的道路,跟随我自己的想法。但是葛里芬不能忍受拥有一个胸无大志的儿子。”
“这些日子以来,我不过是个华而不实的废物,帮忙处理所有父亲不能交给家族以外的人处理的事物。我们两人都假装我是什么重要人物,但是大家都知道……我只是在执行他的命令,完全没有权力下达任何决定。我将文件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在他人面前传达我父亲的旨意,每一天我的心都在慢慢死去。你知道对一个永生之人来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一点一滴地死去,永远永远地死下去……”
“有一段时间,我靠着追求感官刺激消磨时间……我曾经加入夜城里所有的私人俱乐部,尝试所有他们提供的娱乐以及女人。虽然这样能够令我分心,但始终无法满足我的空虚。”
他突然转头面对我,目光黑暗又愤怒,流露出危险的气息。“你不能向任何人提起我刚刚说的话,泰勒。不能让人知道我来过这里,和我的朋友在一起。人们不会了解的。他们会以为我是个懦夫,会想要占我便宜。而且我父亲……真的不会了解。我不认为他的一生曾经需要过任何东西。事实上,我很难想象权势滔天的杰若米亚·葛里芬也曾经历过像童年这么平凡却又宝贵的时光。这是唯一一样我曾拥有而他又无法染指的东西,唯一一个我可以脱离他的掌握的地方。”
“不必担心。”我说。“你父亲不需要知道这件事。他雇用我是为了调查梅莉莎,不是调查你。我只对你的女儿以及她的失踪感兴趣。”
“我想要尽一个父亲的责任。”威廉说,目光再度迷失在远方。“想要成为一个好父亲,和杰若米亚不同的父亲。我希望她拥有一个我不曾拥有的童年。但是他夺走了她,在那之后,我只有在杰若米亚允许时才见得到她。我想在梅莉莎看来,他才是她真正的父亲。她的爹地。我花了好多年的时间试图打入她的世界……但是就算我算准杰若米亚不在的机会前去探望她,梅莉莎也从来不会在家,她总是刚好出去了……霍伯斯是我父亲的手下,身心皆是。整个葛里芬殿堂都由他管理,没有人能够逃过他的法眼。到最后……我终于放弃了。”
他看着我,脸上流露一种彻底失败的神情。“我不恨我父亲,你知道。千万不要这么想。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我着想。这么多年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骄傲。”
“每个儿子都是这样。”我说。
“你父亲如何?他为你感到骄傲吗?”
“到最后,”我说。“我想是吧,没错。当时一切都太迟了,我们都没有机会弥补任何事。你知道我母亲……”
威廉终于面露微笑。“夜城里所有人都知道你的母亲。大家都在莉莉丝大战中失去亲密的人。”
“你认为梅莉莎是遭人绑架吗?”我直接问了出来。
他立刻摇头,连想都不需要想。“在葛里芬殿堂里,各式各样的安全系统守护之下,她怎么可能被绑架?但她也不可能是逃家。她没有办法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离开葛里芬殿堂。再说,她能去哪里?有什么地方能够不被他们发现?一定会有人把她交出来的,不管是交给我们领赏,或是为了报复父亲而将她交给我们家的敌人。”
“除非家族之中还有其他人涉及此事。”我小心暗示着。“不管是帮她逃家,还是解除安全系统让别人绑架她……”
威廉再度摇头。“她在家族之中没有朋友,或许除了保罗之外。而且没有人胆敢冒险关闭保护我们的安全系统。”
“谁有胆子绑架梅莉莎·葛里芬?”
“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约翰·泰勒,我会杀掉任何胆敢伤害她的人。葛里芬也会。”
“即使这表示他会失去一切……让她安然无恙地活到十八岁?”
威廉笑了笑,不过笑声中不带任何笑意。“喔,你听说了那个传说,是不是?算了吧,那是鬼扯。都会传奇。如果真有这种事,我父亲早在知道保罗跟梅莉莎的存在时就会除掉他们了。他总是有能力做出困难、必要而又可怕的事,不管过程中会伤害到什么人,就算是他自己也无所谓。我父亲是个非常实际的人。我生下梅莉莎不是为了威胁他。我生下她只是为了拥有一样属于我的东西。我早该知道他不会让我如愿的。”
“那么你永生不死的父亲为什么要立遗嘱?”我问。
“好问题。”威廉说。“我本来连第一份遗嘱的存在都不知情,更别提第二份了。我父亲不会死。他从来没干过如此平凡、象征懦弱的事。”他再度直视我的目光。“找出我的女儿,泰勒先生。用尽所有手段,不惜任何代价。”
“不管过程中会伤害到谁?”我问。“即使是家人?”
“特别是家人。”威廉·葛里芬说道。
“你们两个还没讲完吗?”海羊大声说道。“我和褐熊还很想去散步呢!”
威廉·葛里芬朝两个朋友微笑,转眼间仿佛变成另一个人。褐熊热情地拥抱他,海羊则递过他的伏特加酒瓶。威廉喝了一大口酒,递回酒瓶,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真不知道真正带给我温暖的是友情还是酒精。”他神色哀伤地说。
“你只需要痛快地拉个大便,清清肠胃。”海羊睿智地说道。“每个人在痛快地解放之后都会焕然一新。”
“真是哪儿都不能带你去。”褐熊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