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查出许多有关夜城最神秘的家族内部的秘密,但是对于找出梅莉莎的下落与处境,却没有任何帮助。没有人想要谈论她;他们只想要谈论自己。我一直没有发现自己变得有多依赖天赋来解决案件。我已经很久没有采取传统而又困难的方法——询问问题,追踪答案——查案了。但是我感觉得出我开始逼近某样答案,虽然我并不确定是什么答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挖下去,然后期待在我问出足够的尴尬问题后,有人会忍不住泄露一些我不应该知道的秘密。我问威廉要上哪里去找他的妹妹爱莲娜,他耸耸肩,叫我去黑卡蒂茶室看看。我早该知道了。黑卡蒂茶室是全夜城所有需要吃午饭的贵妇最喜欢去的酒馆。
我沿着原路离开漫长的绿色美梦阿尔卡笛亚计划,回到充满霓虹灯以及舒适阴影的恶梦街道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向往阳光。黑卡蒂茶室是夜城中最昂贵、最高级、最奢华的小酒馆,位于上城区的心脏地带。一个优雅华丽,专门提供上流社会人士齐聚一堂、闲聊八卦,并且恶意中伤那些当天不在场的朋友的地方。门外等候的队伍很长,而且只要有一点点不雅观的举动就会被挡在门口。但是从来没有人抱怨过,因为这里是夜城最重要的露脸地点。再说,所有失礼的记录都可以用支票注销。
我站在安全的距离外观察这个地方,自一条阴暗巷口看着一辆辆大礼车停在警卫森严的大门前,一个个社交版面以及八卦小报上常见的面孔从容下车。她们是夜城的精英分子,身穿光彩夺目的晚礼服,脸上涂了合乎时宜的淡妆,全身穿戴着沉重到举步维艰的珠宝装饰。
大门上方的霓虹招牌充满洛可可风格,几乎已无法辨识字迹,整间建筑散发出立体派艺术复兴的臭味。最流行的时尚就是复古。我利用天赋查探安全措施,显然这里加持了一层层的魔法防御,从变形诅咒到直接送你下地狱的法术,一应俱全。还有各式各样的守卫,巧妙地隐藏在隐形魔法的效力之中。站在大门口的两名壮硕绅士或许打扮得人模人样,但是他们额头上的刺青明白表示出他们战斗法师的身份。从他们的外表看来,大概是前英国空降特遣队的成员。就连狗仔队都不敢靠近他们。
所以,暴力冲突或言语恫吓都发挥不了作用,只能靠着虚张声势和花言巧语了,幸好这两种技巧都是我擅长的。我的名声总是比我本人还要可怕,这是因为我花了很大的心力维护名声。我离开巷口,悠闲地漫步到大门前。两名身穿燕尾服的绅士立刻认出我来,随即移动脚步,挡在大门前方。保镖就是保镖,即使穿得再体面也还是保镖。我在他们面前停步,露出轻松的微笑,似乎没把世界上的一切看在眼里。
“哈啰,两位。我代表葛里芬而来,想要找他女儿爱莲娜谈谈。”
他们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于是交换一个神色,以保镖们特有的方式无声沟通,然后转而面对我。
“你有证据吗,先生?”
“我有胆子利用葛里芬的名号招摇撞骗吗?”我反问。
他们想了想,点点头,让出一条路来。我的名号或许不够可怕,但葛里芬的却是可怕至极。我大摇大摆地走进大门,一副造访贫民窟的样子进入茶室。当需要摆出狗眼看人低的姿态时,我心中就会自然浮现出一种报复的快感。寄物处的接待小姐是一名外表和蔼可亲的僵尸,身穿黑色紧身衣和网袜,藉以凸显她苍白的死人皮肤。死者是最佳的服务人员——因为他们鲜少顶嘴。她十分礼貌地询问是否要帮我放置外套,我说不用了。
不过我倒是要了她的电话。帮死亡男孩要的。
我穿过一道珠帘,来到主茶室内,喧哗的交谈声完全没有因为我的出现而产生丝毫变化。吃午餐的贵妇们每天都会遇上比我更可怕也更重要的人物。我缓缓走在拥挤的座位中间,一点也不赶时间。有几个人起身离开,低调地迅速赶往后门。这种反应我已经习以为常。茶室以钢铁以及玻璃装饰,呈现明显的立体派艺术风格,其中一面墙上镶满了一整排高科技咖啡机,就是那种要让人等到天荒地老才能喝到一杯充满泡沫的咖啡的机器。我喜欢喝茶胜过咖啡,特别是那种搅拌完后会在汤匙上留下痕迹的浓茶。
服务生姿态优雅地在餐桌间来回游走,他们都是年轻貌美的男孩跟女孩,身上除了领结跟袖口外什么都没穿,或许这套制服是为了让他们小心不要溅出任何饮料吧!有钱有势的女人围在一张张桌子旁,除了她们高谈阔论的内容外,什么也不关心。她们不断比手划脚,想让其他人知道她们聊得比谁都开心。主茶室后方有几间私人包厢,专为更加私人的聚会而设,但是很少有人使用它们。来黑卡蒂茶室最大的目的,就是为了证明你拥有够格出现在这种地方的财富与地位。
(但是当你离婚、被甩或是失去继承权后还想进来的话,你就会知道他们把门甩在你脸上的速度有多快了。)
所有贵妇通通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边伸出修长的小手喝着茶跟咖啡,一边有如都会丛林中的美丽生物一般高谈阔论。她们可以肆意地对端着茶和咖啡的服务生们上下其手,而这些年轻貌美的小东西总是面带微笑,不过从不逗留。他们都知道,贵妇们的爱抚触摸随时都有可能因为任何原因或是毫无来由地变成一个巴掌或是一拳,而顾客永远都是对的。每张桌子都有人坐,贵妇们全都挤成一团,如果是在其他地方,她们绝对无法容忍这种状况。这些就是传说中来吃午餐的贵妇,虽然这里似乎从来没有人真的在吃午餐。想要维持纤细曼妙的身材,绝对不能饿了就吃。轻柔的音乐回荡着,但是在如此喧闹的环境里根本听不出什么旋律。
不久我就看到爱莲娜·葛里芬,她坐在茶室正中央的桌子旁(当然啦),所有人都看得到她的地方。她身穿一袭优雅的翠绿礼服,上头缀有许多完美无瑕的钻石,脖子上绑了一条镶有绿宝石的领巾。即使在这一群专业美女中,她依然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不只是衣着风格和优雅举止的关系,所有女人都拥有这些,或是类似的东西。或许是因为爱莲娜并不需要像其他贵妇付出那么多精力去妆扮自己,她没有必要。爱莲娜·葛里芬是天生的贵妇;这一点让那些必须努力扮演贵妇的贵妇备感威胁。她容貌美丽,举止大方,神态高雅。在她们的社交圈里,这是三个令人对她深恶痛绝的理由。但是她的桌子最大,而且坐满了一群显然需要耗费心思打扮才及爱莲娜一半程度的女人。一群经常聚在一起闲聊八卦、互别苗头的“朋友”。除了位于同一个社交圈外,生活中完全没有任何交集的贵妇。她们之所以聚在一起,是因为人们认为她们应该聚在一起。
要跟随时都有可能因为离婚或其他理由消失,永远再也见不到面的人做朋友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当她们自你的社交圈消失时,你心里唯一的感觉,就是庆幸自己没有因为这个人而中箭落马……
我认得几个和爱莲娜同桌的女人。洁丝贝儿·瑞克汉,大杰克·瑞克汉的老婆。洁丝贝儿是个身材颀长的金发大胸脯美女,脸上流露出一丝孩童般的稚气。夜城中所有与性爱相关的生意,不管大小,大杰克都参有一脚。传说结婚前,洁丝贝儿是他手下最赚钱的摇钱树,如今当然没有人胆敢公然提起这段过去,如果他们还想保有膝盖的话。洁丝贝儿坐在桌旁,有如一群大人间的小孩,一言不发地听着其他人交谈,随时注意众人的举动,深怕错过该笑的时机。
还有露西·路易斯,长相甜美,身材娇小,散发异国风情,穿着一袭美丽的午夜深色晚礼服,完美搭配她乌黑的眼珠以及秀发。她是上城塔菲·路易斯的妻子,这个绰号源自此人拥有大部分上城区的土地。这表示所有著名的俱乐部、酒吧以及餐厅都要看他的脸色才能生存。塔菲一次签下的租约绝对不会超过十二个月,而且他从来没有听过租金控管这种东西。露西以她超强的八卦实力闻名,而且从来不在乎这些流言会伤害到什么人,就算受伤的人就坐在她隔壁也无所谓。
莎莉·迪沃尔是马堤·迪沃尔的老婆。马堤人称贪婪哥,不过没有人敢当面这样叫他。没有人知道马堤到底在做什么生意,据说任何知道此事的人,都会立刻想要把自己吊死在最近的路灯上。莎莉身材肥大、打扮俗气,说话的声音很大,笑声更大。当人们害怕的时候,讲话就会大声。莎莉是第四任迪沃尔太太,没有人认为她撑得了多久。
这些就是跟爱莲娜共进午餐的女人。老实说,我宁愿在脖子上绑一头死牛,跳进海里去跟鲨鱼共游,也不要跟她们一起吃饭。
这些女人当然都不是孤身前来。她们的另一半绝对不会让她们落单,这样会出事的。他们必须防止她们遭遇任何危险,包括从事太多错误的娱乐。他们必须随时随地宣告老婆的所有权。所以所有贵妇的保镖与伴护都坐在旁边的一排桌子旁。他们不吃不喝,只是神色漠然地坐在位置上,等待着可以让他们伤害他人的状况发生。他们偶尔会彼此低声交谈,藉以打发时间。有趣的是,爱莲娜似乎是带着她最新一任男孩玩物一起来的,一个名叫拉蒙的美貌男子。拉蒙常常登上周刊版面,每次都是出现在不同的有钱女人的臂弯之中。没有任何保镖和伴护愿意跟他说话。他们都是专业人士。不过话说回来,就某方面来看,拉蒙也是专业人士。他以完美的姿势悠闲地坐在椅子上,默默地凝视远方,或许已经在考虑要在茶室寻找下一张饭票。我心中隐隐感到失望。爱莲娜应该要跟比拉蒙更好的男人厮混才对。
我笔直朝爱莲娜的桌子走去,沿路每个人都在我路过时停止交谈,贵妇们都很好奇我的目的何在,来此是为了找谁。当我来到爱莲娜身边时,整间茶室已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等着看戏,所有保镖通通提高警觉。直到此时,我才终于清楚地听见背景播放的古典音乐,那是一个充满敌意的弦乐四重奏在演奏莫札特的乐曲。我在爱莲娜身后停下脚步,道出她的姓名,她则不疾不徐地转过身来面对我。
“喔,”她说。“是你呀,泰勒。”她声音中那种厌烦的语气简直堪称艺术。恶名昭彰的约翰·泰勒。又是你。真无趣……
“我们需要谈谈。”我的语气高深莫测,尽量保持低调。
“我不这么认为。”爱莲娜冷淡又轻蔑地说道。“我在忙,下次吧,或许。”
茶室里的人爱死她这种语调了。和爱莲娜同桌的女人全都处于尿裤子的边缘,双眼大睁,一言不发,身体激动地发抖,眼睁睁地看着她以如此轻蔑的态度应付极度危险的约翰·泰勒。她就算拉屎拉出红宝石也不能让她们更加佩服了。
“你知道一些我需要知道的事。”我开始投入自己的角色。
“真可惜。”爱莲娜说着转身背对我。
“你父亲告诉我一些非常有趣的事。”我对着她的背影说道,在发现她身形僵硬时忍不住面露微笑。“和我谈谈,爱莲娜。不然我就跟大家分享你的秘密。”
她再度转身,冷冷地打量着我。我在虚张声势,她非常清楚我在虚张声势,但是她不敢冒险。来午餐的贵妇一听见秘密立刻显得活力十足,就像水虎鱼看见生肉一样。话说回来,我比她带来的男人有趣多了。她应该和我谈谈,探出我究竟知道多少内幕,同时尽量不要泄露任何我想知道的事。我可以从她脸上看出这一切……因为她要我看出来。
“既然非谈不可,那就谈吧!”她以一种对下人说话的语气说道。她对同桌的贵妇露出甜美的微笑。“原谅我,亲爱的朋友。家族私事。你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贵妇们微笑点头,说出所有该说的言语,但是很显然她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等我们离开然后开始八卦。整间茶室之中,每一只眼睛都跟随着我带领爱莲娜进去后方的一间包厢。茶室里逐渐恢复交谈的声响。保镖们放松紧绷的神情,显然很庆幸他们不需要和我正面冲突。拉蒙以其冷酷深邃的双眼凝视着我,脸上没有显露任何情绪。我在爱莲娜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好了,”我说。“很高兴再度与你见面。”
“我们确实需要谈谈。”她一派诚恳地凑向前来。“但是你应该了解我不能不先刁难你一下。”
“喔,当然。”我说,不知道她想要谈些什么。
“我不希望让你以为我会毫无忌惮地跟任何人交谈。”
“我不会这样想的。”
“看看她们,”她说着指向她的桌子。“只因为我胆敢跟恶名昭彰的约翰·泰勒顶嘴,她们就兴奋成那个样子。如果我没有和你顶嘴,明天八卦报纸就会报导我们两个上床的新闻。有些报纸明知不实也要报导,只因为这个题材实在太美妙了。”
“我不会这样想的。”我再度说道。她严肃地凝视着我。我微微一笑,她也突然报以一笑。她稍微放松神情,靠回椅背上。“和你交谈比我想象中来得轻松,泰勒先生。而我真的需要找人谈谈。”
我指向依然独自坐在外面的拉蒙。“你不是可以跟他谈吗?”
“我和拉蒙不是为了谈天。”她冷冷说道。“就许多方面而言,他还是个孩子。他很帅,跟他在一起很好玩,但是他的脑袋里面没有多少料。我喜欢这种小白脸。像这种玩物最大的好处就是在玩腻的时候可以立刻去找下一个玩物。”
“你丈夫不在乎?”我问。
“我不是为了这个嫁给马赛尔的。”爱莲娜以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爹地希望我结婚,因为他还保有某些非常传统的观念。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我想,毕竟他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出生的。永生之人可以走出过去,但是……爹地相信一个女人终究需要男人的引导。一开始是父亲,然后就轮到丈夫。而既然亲爱的爹地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操心,我自然就得找个丈夫依靠才行。他从来没有发现我嫁的都是一些愿意乖乖听从命令的男人,没有发现我嫁人只是为了远离葛里芬殿堂。如果不是因为不结婚我就必须待在爹地身边,我根本就不会结婚……”
“我嫁给马赛尔是因为他能让我笑。他很迷人,温文儒雅,适合作伴……而且他不会要求我做任何事。他有他自己的生活,我有我的,我们的生活不需要有交集。在以前,爹地早期的年代里,他们会称这种婚姻为有企图的婚姻。但是如今时代进步了,对我来说只有我自己的企图才是最重要的。你想要和我谈些什么,泰勒先生?爹地不知道任何和我有关的秘密,因为我花费极大的心思确保他不知道任何和我有关的秘密。”
“你不会相信我知道多少秘密的。”我说,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一定要说些什么。“我还在收集葛里芬家族成员的说词,想要藉此组织出一套什么人会为了什么理由去绑架梅莉莎的论点。”
爱莲娜耸肩。“我们真的没那么复杂。爹地满脑子都是生意,妈咪的生活目标就是要当上流社会的社交女王,威廉只要一有机会就会逃避躲藏,梅莉莎是个表里不一的小浑蛋,我亲爱的小骄傲保罗不肯离开卧室。葛里芬家族就是这么简单。”
“你呢?”我问。“你是什么样的人,爱莲娜·葛里芬?”
就和她哥哥一样,爱莲娜一开了话匣子就停不下来,源源不绝地全盘托出。或许是因为她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跟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开诚布公了……因为她的朋友根本不在乎这些事。
“爹地一向不常陪我。”她说,尽管双眼直视我的脸,但是目光已经飘向远方,回到过去。“他非常传统。他的儿子可以成为继承人,可以参与家族企业,但是女儿不行。所以他对我的关心远远不如威廉。妈咪也不在乎。她生下我和威廉只是为了跟随潮流。于是我在一群保姆、家庭教师以及付费玩伴的陪伴下长大,而这些人全都要向我父亲回报。我不能信任他们。我独立长大成人,从不依赖任何人,把自己的利益摆在第一位。就和爹地一样。”
“这些年来,我试图让自己沉迷在各式各样的事物上……身为永生之人,会有很多时间需要打发。我试过政治、宗教、购物……但是从来没有一件事可以满足我多久。所以现在我决定干脆享受我的财富及地位,当个快乐的纨绔子弟。这样说听起来会不会很肤浅?”
“为什么要和这种小玩物厮混?”我问,小心翼翼地回避这个不可能会有好答案的问题。“传闻他们都无法在你身边待多久……”
“随着岁月逝去,我虽然不会变老,却越来越对年轻感到着迷。”爱莲娜说道。“真正的年轻,而不是像我这具永远不会衰老的美丽躯体。尽管一直努力保养我的身体,但是我还是恐惧老化,恐惧世事无常,于是只能执著于我自己的方式……持续地接触年轻的思想、观念以及时尚潮流,藉以保持内心的青春。我永远不能和爹地一样;经历过这么多岁月、这么多风浪之后,他依然能够始终如一,坚持当年那个中世纪商人的本性;生意就是生意,不管身处哪一个世纪。他或许已经培养出一股贵族的气质跟仪态,但是观念依然食古不化。他的价值观毫无弹性,明知道是好几个世纪之前形成的也不愿改变……我一点都不希望像他一样。”
“那你想要怎么样?”我问。
她微微一笑。“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泰勒先生。我很愿意继承爹地的财富,但是不要他的生意。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把我的股份一次卖出。我也不希望变成威廉那样纵情声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在卡利古拉俱乐部里干的勾当,但是所有人都知道……我想要做真正有意义的事,想要成为真正有用的人。但是在大家眼中,我始终只是葛里芬的女儿。你绝对无法想象拥有绝对的权力和财富需要受到多少限制。”
“可怜的富家千金。”我严肃地说。“拥有一切,却始终缺乏快乐以及内心的宁静。”
她凝视着我。“你在讽刺我,泰勒先生。这里的人都会告诉你那是一种非常危险的举动。”
我微笑。“危险就是我的工作。”
“喔,拜托……你想怎样,泰勒先生?”
“这个嘛,首先,我要你称呼我为约翰。然后……我要找出梅莉莎。确保她安然无恙。”
“然后带她回家?回到葛里芬殿堂?”
“如果她愿意的话。”我小心说道。
爱莲娜仔细打量了我一会儿。“你不认为她遭到绑架,是不是?你认为她是离家出走。我必须说,这并不令我惊讶。但是,当你真的找到她的时候,你不会违反她的意愿强迫带她回家,因为这样做有违你的原则,是吗?”
“是的。”我说。
她对我露出灿烂的微笑。“我越来越喜欢你了,约翰。你真的打算违逆葛里芬的旨意?他曾经为了更小的事情杀人。或许你真的和传说中一样厉害。”
“不,”我说。“没有人能跟传说中的我一样厉害。”
她又笑了笑。“你不知道能够跟人如此……诚实地交谈是多么快乐的事。你真的一点也不在乎我是葛里芬家族的人,是不是?”
“不在乎。”我老实说道。“我曾经面对过更可怕的人物。”
“是的……你或许面对过。你也不是为了钱而接下这个案子,是不是?你真的想要找出梅莉莎。”
“这个嘛……”我老实说道。“钱也是个重点。”
接着我们同时转头,看向出现在包厢门口的拉蒙。他身材高大,昂贵的西装下隐现强健的体魄,摆出一种偶尔会跟人动手打架的姿态。他冷冷地凝视着我,没有理会爱莲娜。
“你以为自己是谁,泰勒?大摇大摆地走进这里,还对比你高贵的人们颐指气使?爱莲娜,你不需要和他交谈。我很清楚他这种人——只会虚张声势,靠名声唬人。”
“就像你想成为的那种人吗?”我说。“在你了解到要成为这种人需要付出多少努力,以及光靠面孔能够多么轻松过活之前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去你的位子上坐好,当个好孩子。爱莲娜忙完就会去接你。”
“没错,拉蒙。”爱莲娜说道。“没有人可以强迫我做任何事。你这么关心我真的很窝心,但是……”
“闭嘴。”拉蒙说道。爱莲娜好像挨了一巴掌一样呆呆地看着他。拉蒙转头瞪她。“这一次跟你无关,这是我的事。你知道这样和这个街头混混调笑,完全忽略我的存在,让我多没面子吗?”
“拉蒙。”我说,语气多了一点威胁,令他不得不将注意力转回我的身上。“我了解这种要在你的女人和其他潜在客户之前逞英雄的需求,但是说真的,不要太过分。”
他对我大吼大叫,手中突然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尖头钻。此钻具有专业武器的架势,或许是藏在衣袖内的护套之中。他以熟练的手法驾驭尖头钻,我则是动也不动地坐在原地。爱莲娜看着拉蒙,仿佛从来不曾见过他。
“你以为自己在干什么,拉蒙?不要傻了!立刻放下那玩意儿!”
他不理她,完全被眼前的情势与满腔怒火冲昏了头。整间茶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看我们,在看他,他很清楚,而且很爱这种感觉。他大声嗤笑。
“他们说你体内流有狼人之血,泰勒。就来看看你在银匕首之前有多强悍吧!我猜当我割下你的睾丸喂你吃的时候,你应该会跟其他人一样血流如注。”
我站起身来,他立刻开始后退。我凝视他的脸,攫住他的目光,不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偏过头去。我走出包厢,他跌跌撞撞地后退,依然无法移开目光。他开始哽咽,眼睑下冒出鲜血。在我的目光注视下,银钻头缓缓自他麻痹的手指间滑落。接着一名保镖突然出现,将他手中的咖啡杯丢到我脸上。我大叫一声,滚烫的咖啡烫伤我的脸,遮蔽了我的视线。我疯狂地伸手抹脸,试图看清周遭的状况。我听见几道脚步声对我直逼而来。
爱莲娜越过我身旁,冲出包厢,挡在我和拉蒙之间。我听见她对他还有其他我看不见的对手大吼大叫,声音中惯有的权威令他们裹足不前,但是我不确定这样能够抵挡多久。我以指节用力挤压泪流不止的双眼,最后终于恢复视力。我的脸依然刺痛无比,但是我完全忽略这阵痛楚。所有保镖都已离开座位,在拉蒙身后站成一排。他们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聚集而来,试图把握这个击败恶名昭彰的约翰·泰勒的机会。以及,一个能在他们的女人面前展现男子气概的机会。如果他们能够击倒约翰·泰勒,日后就可以漫天开价了。
他们互相推挤,每个人都深怕错失殴打我的良机,但偏偏又没有人胆敢率先出手。他们没有武器,不过全都因为有机会动手而跃跃欲试,想要教训教训这个搞不清楚自己身份的自大狂。我挺直腰身,凝视他们,其中几个保镖当场后退,避开我的目光。拉蒙微微退缩,脸上的血泪已经化为干枯的泪痕。他很快地恢复自信,因为他发现我再也无法以目光征服他。爱莲娜依然站在我和对手之间,双手扠腰,抬头挺胸,声色俱厉地教训面前的保镖们。
“这个人是我的客人!他受到我和我的父亲保护!我想跟什么人说话就跟什么人说话,拉蒙!”
“他不该来这里。”拉蒙说,声音中充满暴戾之气。“他不属于这里。”
“你也一样。”爱莲娜冷冷说道。“但我还是带你来了。天知道我到底看上你哪一点。滚,拉蒙。我们结束了。你最好不要纠缠不清,不然我不会帮你写推荐函。”
“就这样?”拉蒙问。“就跟其他人一样?不……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我要在你身上留下一点纪念。”他在她脸上甩了一巴掌。爱莲娜向后跌开,一手捂住红通通的脸颊。拉蒙微笑。“你不知道我多想这么做。现在给我滚开。你不会希望新礼服沾上血迹的。”他将冷酷的目光转回我身上。“来吧,各位,开心的时间到了。”
趁他还在讲话的时候,我迎上前去,一膝盖顶上他的股间。他发出一声闷响,随即向前一倒,我接着又在他后颈上补了一手刀,帮助他摔倒在地。众保镖一拥而上,大呼小叫,举起拳头就是一阵好打。拳头同时自四面八方而来,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硬着头皮承受,尽可能降低伤害程度,竭尽所能不要倒下。如果我倒下,他们就会开始动脚,到时我就别想站起来了。我不认为他们真的想要杀我,因为这样做会招来葛里芬的愤怒,但是当人们杀得眼红时,总会有可能发生意外。
幸运的是,他们不习惯群起围殴。保镖的任务在于保护客户,较常遇上一对一单挑的情况。他们争先恐后,妨碍彼此之间的动作,根本没有任何合作的默契。我想尽办法将手伸进外套口袋。那里面放了各式各样有用的小道具。保镖们不断拳打脚踢,但是我始终没倒下。打从孩提时代,人们(以及其他东西)就一直试图取走我的性命,而我至今依然屹立不摇。
我自左边口袋取出一颗小甩炮丢在地上。甩炮爆炸,绽放出一道耀眼的强光,众保镖随即退开,不停叫骂,用力眨眼。我趁机自右边口袋掏出一根褐色的小人骨,举在保镖眼前。所有人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我则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没有错,孩子们,这是一根指向骨。我只要念诵咒语,这么一指,被指到的人就要坐棺材回家了。所以请把拉蒙抬起来,然后立刻消失。”
“你在虚张声势。”一名保镖说道,不过语气并不十分肯定。
“别傻了。”他身后的男人说道。“他是约翰天杀的泰勒。他不需要虚张声势。”
他们抬起拉蒙,抬着他离开茶室。所有贵妇都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接着又将目光移回我的身上。其中几个似乎想要鼓掌。我转身背对主茶室,爱莲娜扶着我再度坐回私人包厢。我重重坐下,大口喘气,全身几乎无处不痛。年纪越大,越禁不起打。至少这一次我的牙齿没被打掉。我最讨厌牙齿被人打掉了。我收起人骨,看向爱莲娜。
“谢谢你为我挺身而出。”
“我最痛恨这种大男人主义了。”她说。“但是你刚刚真是令人佩服。那是货真价实的原始指向骨吗?我以为真正的指向骨非常稀有呢!”
“确实很稀有。”我说。
“那你是在虚张声势?”
“或许,”我说。“我不会告诉你的。”
“你的脸部本来严重烫伤,”她边说边仔细打量我。“我看到了。但是现在所有的烫伤痕迹都消失了。而且任何人被打成这样都会需要叫救护车,但是你不需要。你体内真的流有狼人的血液吗,泰勒先生?”
“差不多。”我说。“还有,叫我约翰,记得吗?现在,我们谈到哪里……啊,对了,梅莉莎。谈谈梅莉莎吧,爱莲娜。”
我永远无法得知她当时打算告诉我些什么,因为我们的谈话又被打断了。这一次打断我们的,是一个身穿金边红色信差制服的过胖信差。因为衣服太不合身了,他的动作很不自然。他朝爱莲娜鞠了个躬,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接着他恭恭敬敬捧起一个银盘,上方放有一只弥封的信封,信封上没有署名。爱莲娜拿起信封,看向信差。
“债主在等。”他以一种不是信差该有的粗暴语气说道。“车子就停在外面。”
爱莲娜撕开信封,阅读信纸上的内容。我凑上前去,不过只能看出几句显然是不曾练过字的人所写下的手写信息。
“喔,真是令人沮丧呀!”她说着,将信纸像条死鱼一样丢在地上。“看来我亲爱的马赛尔又惹上麻烦了。你知道他沉溺赌博吗?你当然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喜欢赌博,他又不是赌术高超。近来所有有声望的赌场都已经将他列入黑名单,自从爹地公开表明不会继续给付他的签单之后。本来我真的以为他会因此学乖一点,但是我早该知道没有这么好的事。看来马赛尔还是想到办法溜进一些小俱乐部里赌博,就是那种来者不拒的地方,然后再度高筑债台。而既然这些……家伙聪明到了解我父亲不可能帮马赛尔付帐,他们就以为可以对我施加压力。”
“他们想怎样?”我问,完全无视眼前的信差。
“很显然地,如果我现在不跟信差走,不上他那辆拥挤的小车,去讨论如何偿付马赛尔的赌债,他们就会慢慢将我丈夫身体上的某些部分寄回家来给我,直到我愿意给付为止。他不会死。他已经获得永生,和我一样,但这只代表了他的苦难将会永不止歇……真是一件麻烦事,所以我最好走一趟。”
“这样或许并非明智之举。”我谨慎地说。“他们可能会拥有两名用来胁迫你父亲付款的人质。尽管他不愿为马赛尔付钱,他或许会为你而付。”
“他们不敢威胁我!他们敢吗?”
“看看他们派来的信差。”我说。“这些家伙显然不是什么高档的货色。”
“我非去不可。”爱莲娜说。“他是我丈夫。”
“那我最好跟你一起去。”我说。“对付这种货色我很有经验。”
“当然。”爱莲娜说。“他们来自你的世界,不是吗?非常好。跟紧一点,露出凶狠的模样,当我和人家谈判的时候不要妨碍我。”
“想都不敢想。”我说。我将目光移到信差身上,他神色不安地变换站姿。“说,”我说。“你为谁做事?”
“我不应该回答任何问题。债主在等,车在外面。我只应该说这两句话。”
“但我是约翰·泰勒,而我想要知道。立刻告诉我,不然我就把你变成某种小小粘粘、喜欢跳上跳下的东西。”
信差吞了一大口口水,手足无措地说:“我的老板是赫伯特·利比。”他声音沙哑地说。“在摇骰子(Roll a Dice)俱乐部兼赌场,兼酒吧。那是一个高级场所。供应真正的餐点,而且禁止随地吐痰。”
“没听说过。”我对爱莲娜说。“所有有名气的场所我都听说过。所以,我们去找利比先生谈谈,向他解释这是多么愚蠢的主意。”我看向信差。“带路。不要耍花招。我们不会觉得好笑的。”
我们在一大片八卦的声浪中离开黑卡蒂茶室。保镖们已经回到原先的座位,垂头丧气,默不作声,但是来午餐的贵妇们却个个欣喜若狂。她们已经很多年不曾经历如此刺激的场面了。茶室外确实有辆汽车在等。小型的黑色汽车,没有任何特征,在一整排等待贵妇用餐完毕、光鲜亮丽的大礼车队中,显得非常显眼而又不堪。一群轮流抽着一根手卷烟的制服司机突然停止交谈,不屑地看着身穿制服的信差。爱莲娜的司机迎上前来,露出询问的神色。爱莲娜交代他把礼车开回葛里芬殿堂,她会自己想办法回家。司机看了看信差,看了看我,显然并不喜欢这个安排,但是就跟往常一样,上面怎么说他就怎么做。爱莲娜昂首阔步地来到小黑车旁,站在后门前,冷冷看着信差,直到他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为她开门。她仪态优雅地滑入后座,我也跟着上了车。信差藉由用力摔上车门来发泄他的情绪,接着爬上驾驶座。
“摇骰子俱乐部。”爱莲娜冷冷说道。“快一点,我还有事要做。”
信差发出一下不爽的声响,我们随即驶入繁忙的车流中。
“我知道那一定是个空间狭小,地板上都是木屑,包厢中都是雪茄浓烟,牌全部都皱到不知道庄家怎么洗得动的地方。”爱莲娜说。“会出现在摇骰子这种地方就表示马赛尔真的没有地方可去了。”
“嘿,”信差抗议着。“那是个很好的俱乐部。我们有音响以及所有该有的设备。”
“看路。”我说。“再说,你们的店名根本拼错了。应该是摇一个骰子(Roll a Die),Dice是复数,Die才是单数。”
“什么?”
“喔,闭嘴开车。”我说。
街道上的车辆呼啸而过,包括某些根本不是车的东西,上头的驾驶根本不是人类。夜城没有交通标志,也没有行车速限。在这种情况下,开车根本不是一种移动的方式,而是一种进化的过程。这是个以大欺小的街道,只有最强壮的生存者能够抵达目的地。值得注意的是,没有车辆攻击我们,这表示有人花了大笔钞票在这辆车上加持保护魔法。信差松开领结以及信差服上方的几颗钮扣,好让自己更专心驾驶。
我们很快就离开上城区,转入一条光线黯淡、车流稀少的街道,一个肮脏与腐败并非刻意营造的风格,而是一种生活方式的地方。夜城拥有自己的社会底层,而这些人可是比其他地方的底层人民更加凶狠。霓虹招牌逐渐消失,因为这不是一个让你想要宣传自己的地方。人们很可能会找你。这里的俱乐部和酒吧都是属于你只会听人提起,不会亲身前往的地方。这里并不禁止任何事物,因为根本没有人在乎。进去的后果自行负责,不要多管别人的闲事,除非真的走运,不然你绝不可能活着走出来。
车子终于在一排只比墙壁上的洞还要好一点的肮脏酒馆前停了下来。单调的店门,斑剥的窗户,除了俗不可耐的店名之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向人推荐它们。罗西的安息地、粉红鹈鹕、摇骰子。信差下车,朝俱乐部走去,然后才突然想到,赶紧跑回来帮爱莲娜开门。他是绝对不会帮我开门的。爱莲娜大摇大摆地越过他的身边,朝俱乐部前进,丝毫没有屈就身份打量四周。信差急急忙忙抢先帮她开启俱乐部大门,留我一个人慢慢下车,然后自行关上车门。信差在门上敲了一连串秘密信号,接着大门突然开启,门后站着一只身穿燕尾服的大猩猩。那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山地大猩猩,一只银背猩猩,额头上有一条长长的粉红刀疤,显然脑部植入物体就是从这个地方植入的。它神态亲密地朝信差点点头,然后仔细打量爱莲娜和我,最后还在我们身上嗅一嗅,接着突然转头,带领我们进入俱乐部。大门在无人碰触的情况下猛然关上,不过在这种地段,这种功能多半是标准配备。
眼前的房间阴暗无声,没有营业。椅子全都叠在桌上,幸运轮盘上盖着白布。吧台前方架有一道沉重的铁栅栏。地板是木板地,没有木屑。室内充满了汗水、烟味以及绝望的感觉。这里不是将赌博视为消遣的人们会来的地方,这里是专为嗜赌如命的赌鬼量身打造的场所。对他们而言,每一张牌,每一把骰子,每一次转轮都是生死交关的大事。
此时店内没有任何员工,就连清洁工都没有。老板一定是叫所有人都回家了。或许是因为赫伯特·利比先生不希望任何人看见葛里芬的女儿抵达后所发生的事。猩猩带领我们穿越主厅,走下位于后方的一道阶梯。信差殿后。我们走进一间石窖,屋内照明充足,墙壁光秃秃的,屋内满是叠在一起的木箱跟纸箱,还有一群男人围在一张捆了一个人的椅子四周,椅子附近的地板溅有许多血迹。椅子上的男人,想当然就是马赛尔,或者说是他仅存的残躯。
他缓缓抬起头来,看向爱莲娜和我。或许他很高兴看见我们,但是从他血肉模糊的脸上很难看出任何情绪。他的双眼肿到睁不开,鼻梁断裂,歪到一边,嘴唇龟裂,鲜血四溢。他们砍掉了他的左耳。左肩上方以及上衣左半部一片血红。马赛尔的呼吸缓慢而又沉重,透过凄惨的鼻子发出许多痛苦呻吟以及类似打呼的声音。爱莲娜惊呼一声,忍不住向前冲去,但是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强迫她待在原地。没道理这么快就让这群垃圾称心如意。
一名男子自围在椅子后方的流氓之中率众而出,显然就是这群人的老大——赫伯特·利比。他身材魁梧,壮硕结实,肌肉带有些许脂肪,满脸横肉,为了掩饰越来越秃的脑袋而理了个大光头。他身穿一套仿佛在仓促间穿上的昂贵西装,大大的手上戴满金银戒指,脸上流露出一种喜欢花别人的钱来让自己爽的表情。他手上染有血迹,袖口一片血红。他朝爱莲娜露出轻松的微笑,不过是一种皮笑肉不笑的冰冷笑容。他忽略我的存在,看向身穿信差服的壮汉。
“查理,我叫你去带爱莲娜·葛里芬回来。为什么约翰·泰勒会在这里?我有叫你带约翰·泰勒回来吗?”
信差在老大的凝视之下显得十分不安。“这个,没有,利比先生,但是……”
“那他到底来这里干嘛,查理?”
“我不知道,利比先生!他是……自己邀请自己来的。”
“我们晚点再谈,查理。”利比终于将目光移到我身上。他短短点了个头,脸上没有任何笑意。“约翰·泰勒先生。真是我们的荣幸。欢迎来到我个人的邪恶渊薮。恐怕你来得不是时候,平常这里不是这样的。我和我的手下在对马赛尔表达不满的时候玩得有点过火了。我自认是个喜欢亲力亲为的管理人……身为摇骰子俱乐部的老板,我对任何胆敢大摇大摆跑进来作弊的上流人士……”
“我丈夫从不作弊。”爱莲娜冷冷说道。“他或许是世界上最烂的赌徒,但是他从不作弊。”
“他没钱还敢进来赌,就表示他根本不打算还钱。”利比说。“在我看来就是作弊。没有人能在我面前作弊还活下来的。我很希望能够作一个愿意讲道理并且宽恕他人的人,但是我不能任由他人作弊。这样对生意和我个人的名声都有不好的影响。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们才决定拿马赛尔来杀鸡儆猴。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泰勒先生?”
“我和爱莲娜一道。”我说。“她父亲交代我要将她安然无恙地带回家。”
“葛里芬本人!能够晋升到如此顶级的社交圈一定非常刺激吧!”利比再度微笑,有如展现牙齿的鲨鱼。“你们两个在夜城都拥有超级危险份子的声望。但是你知道吗,泰勒先生。上城区的声望在这里不值一钱。在这里,只要不被抓到就可以为所欲为。这是个狗咬狗的世界,而我是站在顶端的大狗。”
“早知道的话,我就会帮你带点狗饼干。”我开心地说。“喜欢的话,我还可以丢点东西让你去捡。”
其他流氓目瞪口呆。没有人会这样和利比先生说话。
“喜欢搞笑的人。”利比不为所动。“这种人我见多了。但是每次弄到最后,笑的人都是我。”
他抓起马赛尔血淋淋的下巴,让我看清楚他模糊凄惨的面孔。马赛尔喃喃呻吟,但是没有挣扎。他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了。
“这里什么人都有。”利比边说边前后摇晃马赛尔的脑袋,欣赏他的杰作。“他们不可一世地来到我的俱乐部,在扑克牌、骰子跟轮盘上输光筹码,等到该付帐的时候偏偏又没有带钱,还期待我向他们讲理。要知道,所谓的讲理就是采取合理的手段处理事情,泰勒先生。我给了马赛尔比一般人还高的信用额度,因为他向我保证他的岳父会帮他付帐。然而,当我采取合理的谨慎态度联络葛里芬先生确认此事时,他却完全不愿意付帐。事实上,他的态度非常恶劣。所以,如果马赛尔付不出帐,葛里芬又不肯付……我该上哪儿去找人付钱?”
“别告诉我,”我说。“你都已经计划好了。”
“当然。我总是计划好一切。这就是我能在这个粪坑中成为顶尖大狗的原因。我本来要让爱莲娜看看我如何款待她游手好闲的丈夫,然后请她带着丈夫的耳朵回去向爹地求情。父亲对待女儿总是比对待女婿心软;特别是当女儿泪眼汪汪的时候。”
“我父亲会为此剥掉你的皮。”爱莲娜冷冷说道。“马赛尔是葛里芬家族的人。”
利比微微耸肩。“他喜欢的话随时可以派人来找我,我会把他们变成碎片送回去的。没有人能在我们的地盘上动我。现在,讲到哪里了……喔对了,改变计划。我会将你跟马赛尔留在这里,让泰勒先生回葛里芬殿堂去向你父亲要求赎款。泰勒先生最好有办法说服他付钱,因为我很确定只要切得够小块,即使是永生之人也无法活命……”
“你真的以为你有办法对抗葛里芬?”我问。“他可能会派遣部队进攻这里。”
“随便他。”利比说。“他跟他的同类,他们根本不清楚这里的状况。我们团结一致。对内狗咬狗,对外却同枝连气。要是葛里芬派人进攻此地,他会发现一支真正的军团在等着他,而且我们战斗的手法绝对肮脏。我向你保证,泰勒先生;如果葛里芬打算刁难,我就会把我的不满发泄在爱莲娜和马赛尔身上,到时就算待在葛里芬殿堂,也能听见他们的惨叫声。而且他一定不会想要回他们剩下的躯体。所以,他会付钱,为了避免一场他完全没有赢面的战争的开销。毕竟,他是个生意人。和我一样。”
“我父亲跟你一点也不一样。”爱莲娜说,她的声音有如刀片一般刻划在他脸上。“马赛尔,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亲爱的?”
马赛尔不知从何而来一股力气,下巴挣脱利比的手掌,转过血肉模糊的面孔看向爱莲娜。他的声音口齿不清,听起来十分痛苦。
“你不该来这里的,爱莲娜。服务太差了。”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其他地方都不肯接受我下注。因为你父亲的关系。所以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别说话,亲爱的,”爱莲娜说。“泰勒先生和我会带你离开的。”
“很好,”马赛尔说。“这里真的已经被狗占领了。”
利比反手甩了他一巴掌,力道沉重,鲜血飞溅。爱莲娜发出吃惊的声响。她不习惯如此随意的暴力行为。我看向利比。
“不准再打他了。”
利比立刻举起手掌打算再度殴打马赛尔,但是在我的凝视之下迟迟无法下手。他脸色微微一红,随即放下手掌。他不习惯遭人唱反调。他朝信差看去。
“查理,把女士带过来,让她仔细看看我们对她丈夫做了些什么。”
信差抓起爱莲娜的手臂。她突然取出一个小银罐,将里面的东西喷在信差脸上。他发出恐怖的叫声,整个人摔倒在地,双手在眼前乱抓。我看向爱莲娜,只见她脸上露出甜美的微笑。
“防狼喷雾剂,外带一点圣水。妈咪给我的。女孩子总得有备无患,她说。毕竟女孩子不是随时都想要被人调戏的。”
“说得没错。”我说。
利比对着我们大吼大叫,就像一条失控的狗。“我见过你的身手,泰勒先生,在莉莉丝大战的时候。非常令人佩服。但是此一时彼一时,而且这里是我的地盘。由于生意本质的关系,我在这里安装了各式各样的防御魔法,只要钱买得到的这里都有。在这里,我不希望发生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在这里,在我的地盘上,我就是老大。”
“一个满载魔法的赌窟?”我说。“我很震惊,我告诉你,非常震惊。接下来你就会告诉我你的机率游戏并非完全奠基在机率之上了。”
“只有走投无路的赌徒才会来我这里。”利比说。“他们知道我在操弄赌局,但是他们不在乎。再说所有赌徒都自以为他们的赌术好到可以赢过受到操弄的赌局。不过聊天的时间已经结束了,泰勒先生。该谈论正事了。你管好爱莲娜,我要在马赛尔身上切个十几块肉下来让你带给葛里芬。你认为什么部位比较好认?手指还是眼珠?”
“不要碰他,”我说。“不然……后果自行负责。”
“在这里你什么也不是。”利比粗暴地说。“就冲你这句话,我想我也要在爱莲娜身上切点什么让你带回去给她父亲。”
他扬起右手,亮出一把解剖刀,面露微笑。其他流氓笑嘻嘻地以手肘顶撞彼此,显然等着好戏上场。我扬起我的手,亮出刚刚在黑卡蒂茶室亮过的人骨。所有人立刻停止动作。
“这个,”我说。“是一根原始指向骨。非常古老,非常基本的魔法。我这么一指,你就得死。所以,谁想先试试?”
“这里是我的地盘。”利比笑容不减。“我有魔法保护,而你只是在唬人,泰勒。”
我将指向骨指向利比,轻轻念诵咒语,他立刻摔倒在地,当场暴毙身亡。
“我并非总是在唬人。”我说。
其他流氓看着他们前任老大的尸体,看看我,然后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蹲在利比身边,伸手测量他的脉搏,接着抬起头来,摇摇头,其他流氓立刻蹲下来搜刮利比的口袋。他们对我们已经完全失去兴趣。我用指向骨指着众流氓,爱莲娜则是取出一把女用小刀,切断马赛尔身上的绳子。他试图站起身来,可惜腿一软,随即跌倒在爱莲娜的臂弯之中。她吃力地支撑住他,直到我走过来帮忙为止。接着我们一起半拖半抬地领着他离开地窖,回到摇骰子俱乐部大厅。没有人试图跟踪我们。
“所以你在茶室的时候并非虚张声势。”爱莲娜在前往大门的途中问道。
“算是,”我说。“我从不曾使用过那根骨头,所以也不确定它是不是我以为它是的东西。那是很多年前我从老皮欧那里偷来的。”
爱莲娜看着我。“要是没有用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随机应变。”我说。
爱莲娜驾着信差的汽车回到黑卡蒂茶室,接着召来一辆大礼车,将马赛尔载回葛里芬殿堂。我曾提议或许叫辆救护车比较恰当,但是爱莲娜不听。他在葛里芬殿堂比较安全,而安全才是当务之急。马赛尔拥有永生,绝不会死,而且在熟悉的环境中伤势会痊愈得比较快。
“再说,”爱莲娜说。“葛里芬家族的秘密绝不外泄。”
大礼车在几分钟内抵达,随即带着马赛尔离开。看到马赛尔的身体状况,制服司机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爱莲娜和我回到茶室私人包厢中坐定。看到我们再度出现,八卦的声浪简直震耳欲聋。
“谢谢你的帮忙。”爱莲娜说。“我是可以打个电话给爹地,但是每当家族受到威胁时,他就喜欢赶尽杀绝。而我还不打算放弃马赛尔。”
“那么,”我说。“和我谈谈梅莉莎。”
爱莲娜拉长了脸。“你还是不死心,是不是?我想我欠你一份人情……我和我亲爱的丈夫不一样,我是有债必还的。所以,梅莉莎……我没有办法提供太多细节,因为我对她认识不深。我不认为有任何人真的认识梅莉莎。梅莉莎……是个非常重视隐私,也非常沉默寡言的人。就是会花很多时间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的人。她阅读很多书籍,一直都在学习……她会和杰若米亚交谈,不过别问我谈些什么。他们私底下花了很多时间共处。”
“说实话,我从来不曾在乎过她。我总是比较关心我的保罗。我搬回葛里芬殿堂只是为了能够更接近他。我不打算就这样放弃我的儿子。我对梅莉莎之所以有所认识,是因为她和保罗走得很近。他们常常待在彼此的房里……因为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长大,所以他们自认是兄妹关系。但是我的保罗从来不曾像梅莉莎那样亲近杰若米亚。我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我没有放弃我的孩子,不像威廉那样。”她露出忧伤的微笑。“保罗小时候和我十分亲密。如今他进入青春期了,我就连要叫他离开房间都很难。”
“我没有见到他。”我说。“但是我曾透过房门跟他对话。他似乎……非常紧绷。”
爱莲娜愤怒地耸了耸肩。“他正值青春期。对我来说,青春期已经年代久远,根本不记得了。我尽量试着去了解他,但是……他会度过这个阶段的。我教导保罗要有自己的主张,不能让杰若米亚掌握他的人生。我只希望他愿意多和我聊聊……”
“你认为梅莉莎是遭人绑架吗?”我突然问道。
“喔!是的。”爱莲娜想也不想就说。“但是要通过层层安全系统一定要有内应。不可能是家族里的人,我敢肯定。应该是仆人干的。”
“霍伯斯呢?”我问。“他似乎对葛里芬殿堂的安全系统了若指掌。而且他有点……”
“恐怖?”爱莲娜说。“一点也没错。我完全没有办法忍受那个家伙。他走到哪都偷偷摸摸的,你永远听不到他的脚步声。由于身为管家,他的态度令人无法恭维,但是不可能……霍伯斯是杰若米亚的人,身心皆是。一直以来都是如此。真正令我担心的是对方至今尚没有提出赎金要求。”
“或许他们还在讨论应该提出多少金额。”我说。
“或许。又或许他们认为他们可以从梅莉莎口中套出葛里芬永生的秘密,或是藉由研究她的身体。那些蠢蛋。”她以恳求的神情看着我,接着将手放在我的手掌上。“约翰,或许我和梅莉莎不亲,但我还是不希望这种事发生在她身上。你帮我救过马赛尔。也请你救救我的侄女。不论任何代价。”
“就算这样会令你丧失继承权?”我问。
“那只是爹地一时兴起的傻念头。”爱莲娜冷冷说道。她缩回放在我手上的手掌,但是目光依然坚定。“他在测试威廉和我,想要知道我们的反应。他会改变心意的。否则我会帮他改变心意。”她突然面露笑容,有如恶作剧的顽童。“威廉一向搞不清楚该如何与父亲应对。他老是跟他起正面冲突,但是跟爹地发生正面冲突绝对不会有好处。他有好几世纪的时间建立固执的个性。而威廉……一直不是个坚强的男人。我知道该如何说服爹地,如何在他完全没有发现的情况下达成我的目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可以过我自己的生活,远离家族成员以及家族生意,按照自己的意思抚养孩子,而威廉什么也没有的原因。”
“我听过一则传说,”我小心说。“传说一个成年的孙子将会导致葛里芬的死亡……”
“没有人相信那则老掉牙的传说!”爱莲娜甚至不想掩饰脸上那种轻蔑的表情。“或者至少,没有任何重要的人相信。如果我认为保罗会有危险的话,你认为我会让他待在葛里芬殿堂里吗?不,那则传说是数百年来伴随我的家族与父亲不断出现的众多传说之一。那些传说大都自相矛盾。我认为爹地刻意散播这些传说。传说越多,人们发现真相的机会就越低。不管真相究竟为何。我不知道。我认为除了爹地之外,世界上已经没有人知道真相了。”
她停了一会儿,若有深意地凝视着我。“我觉得我……深深为你着迷,约翰·泰勒。你是我长久以来所遇到第一个完全不在乎我家财富跟权力的人,第一个一点也不惧怕我父亲的人。你知道这种人有多稀有吗?我的每一任丈夫在第一次随我回家见我父亲时都吓昏了。是不是在经历这么多男孩之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呢……?”
“要我害怕并不容易。”我说。“你没见过我母亲……还有你应该记住,我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爱莲娜。我没有任何停驻的意图。我拥有自己的生活,还有一个和我分享生活的女人。我来此只是为了工作。”
爱莲娜再度将手放在我的手背上。我感受到一股压力,并非不好的压力,似乎她有办法强迫我留在这里。“你确定我没有办法诱惑你吗,约翰?”
我轻轻但是坚决地抽出我的手掌。“你没有见过我的苏西。你有没有想过,爱莲娜,你在找寻的其实不是男人,而是另一个爹地?”
“我才没有那么平凡,”爱莲娜说,并没有遭受侮辱的感觉。“或是那么肤浅。”
“我没时间搞这种事。”我说,不过语气并不严厉。“我必须找出梅莉莎,时间十分紧迫。我觉得一定有什么是我疏忽掉的……我已经和你们家族里所有人谈过了,除了保罗。你说他和梅莉莎非常亲近。如果我刚好要回葛里芬殿堂,你不会刚好有一把他卧房的备用钥匙吧?”
“他现在不在葛里芬殿堂。”爱莲娜说,目光自我的脸上移开。“他有时……会去拜访一些朋友,在一间俱乐部……他以为我不知道。如果我告诉你要去哪里找他,约翰,你必须保证你不会对他太严厉。好好对待他。我很疼他。”
“我会很有礼貌的。”我说。“必要的时候,我也可以当个文明人。只不过在我这一行里,很少会有这种必要性。”
“你必须保证你不会告诉其他人。”爱莲娜坚持。“人们不会了解的。”
我换上一副最真诚的表情。爱莲娜显然认为这样还不够真诚,但她终究还是说出了俱乐部的店名,而我也立刻更加了解保罗·葛里芬这个人。我知道那间俱乐部。我曾经去过。
“能够跟人来段真正的交谈感觉真好。”爱莲娜略带忧伤地说。“真正言之有物的交谈……”她看向包厢外那些来午餐的贵妇,目光十分冷漠。“你一点都不了解身处和自己一点交集也没有的人群之中有多寂寞。有些时候,我真的很想背弃家人,抛下一切远走高飞,为自己创造一个崭新的生活。但是我不能把保罗留给我父亲抚养……再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过穷苦的日子。所以我想,我还是会继续去当一条鱼缸中的金鱼,永永远远地来回游着。很高兴能与你相遇,约翰·泰勒。你……与众不同。”
“喔,是的,”我说。“真的。你不知道我有多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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