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比我印象中还糟。夜晚有如毫无希望般黑暗,好似爱人拒绝般寒冷,仿佛空虚坟场般寂静。触目所及,到处都是建筑物的残骸,不是被压扁就是被烧光,仿佛曾有一场强烈的风暴席卷夜城,弭平了其中所有一切般。只不过这并非一场无名的风暴。我抬头看向夜空,月亮已经消失,星光也只剩下寥寥数点。世界末日,生灵末日,希望末日。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寒风刺骨,有如冰火一般燃烧我的肺部,几乎冻结了我的思绪。环顾四周,目光所及的范围里除了曾经高耸的建筑残骸之外,什么也没有。残缺的砖块,破碎的石板,烧焦的痕迹,空虚的窗框以及有如怪物的大嘴般的深邃门廊。街道上散落焦黑残破的汽车空壳以及各式各样的垃圾跟残渣。阴影,到处都是阴影。我从来不曾见过如此黑暗的夜城,没有耀眼的霓虹,没有吵杂的尘嚣。世界笼罩在一道暗紫色的光线之下,仿佛夜空本身布满瘀青一样。
尽管如此,我依然可以感到自己并不孤独。我听见远方传来某种生物发出的声响。对方体型巨大,大摇大摆地游走在空旷的街道上。我双手插入外套口袋,身体微屈抵抗寒意,然后往声响处慢慢走去。我就是这样的人。好奇心会杀死猫,但是满足感可以使猫复活。我小心翼翼地穿越黑暗的街道,绕过满地的垃圾,一路上不断查看路过的车辆,但是却没有发现半具尸体。每一脚踏出去,脚下都会扬起厚厚的尘土,接着又沉回地面。这个年代连一阵微风都没有,寒冷的空气凝止不动,丝毫没有任何生气。随着我越来越接近,远方的声响也越变越大声,而且不只从一个方向传来。我想起上次来时见过的那些巨大昆虫,忍不住开始放慢脚步,压低音量。最后我来到一个开放式的广场空间,看见了声音的源头,然后立刻躲进附近最深沉的黑暗角落,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安安静静地隐藏自己的行踪。
对方步履蹒跚地走过广场,步伐沉重,每一脚都在地上留下裂痕,身型巨大肿胀,仿佛由活生生的癌细胞所组成,身上布满红紫相间的条纹,两排浮肿的眼睛与嘴巴不断地流出液体。他的长脚曾经或许是类似动物的骨骼,不过如今已经变得好似昆虫的节肢。他摇摇摆摆地走在街上,接着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广场的另外一边。只见一只型态模糊的高大怪物自广场另一边走来,全身散发着一股不自然的光芒,以极快的速度改变位置,对着路旁所有金属物品喷洒出有如闪电般的奇特能量。两只怪物以恐怖的声音彼此叫嚣,仿佛两头宣告地盘的猛兽一般。
怪物的叫声引来其它怪物。巷道中以及建筑物的废墟里当即涌出一大堆绝不可能在有理性的正常世界里出现的庞然大物。怪物们不断地乱吼乱叫,以充满利齿的大嘴彼此缠斗。一头长有太多利爪的大怪物小心谨慎地在一只流着黏液的甲壳怪物周遭游走,不停地凌空挥舞着锯齿状的利爪。另外还有一只外表像是熟透了的水果,不过体型有如公交车一般巨大的怪物缓缓穿越广场,在身后的石板地上留下一条冒着蒸气的酸液痕迹。
所有怪物的动作都十分迅速、飘忽、诡异。它们的吼叫声十分难听,人类的耳朵根本难以忍受。它们对着彼此以及空气挥出利爪,或者像发情的雄鹿一般以头对撞,看起来就像完全失去理智了一样。任何人只要看上这些怪物一眼就可以知道它们已经全疯了;它们的灵魂已经被外在环境摧毁,在末日中凋零。它们内心早已病入膏肓,充满堕落与腐败,逐渐迈向死亡的命运。
我知道它们是什么怪物,它们过去的真身。这些恐怖畸形的家伙就是在大战中残存下来的莉莉丝后代,也就是她在诸神之街收入麾下的强大神灵的幸存者。他们都已经失去了过去的光辉与神力,丧失了所有理智,突变成如今这副德性。我慢慢地远离广场,远离怪物,远离我一手造成的世界。但是最后还是被其中一只怪物发现了踪迹。
一开始我还以为对方只是高大的墙上投射出的一道深邃阴影,但是接着阴影突然自墙上浮出,跳入街道中央挡住我的去路。怪物的身体突然暴涨,瞬间变成一条由活生生的黑暗所组成的巨大黑色鼻涕虫。它身上没有反射任何光芒,看不出丝毫可辨认的细节,任何光线只要一到它身上瞬间有如射入无底洞里一般消失殆尽。它没有眼睛,但是却看得到我。它知道我的存在,也痛恨我的存在。我可以感觉到它的仇恨,有如实质存在于空气中的一股压力。那是一种毫无由来的恨意,感受不到良知,述说不出诡异。
我缓缓后退一步,对方立刻跟进一步。我当即停下脚步,它也随之停步。这时在恨意之旁缓缓凝聚出另外一个实体,非常饥饿的实体。我转身拔腿就跑,一路闪躲街上的巨大残骸,而那头怪物就在身后紧紧追赶。我狂奔起来,没空去遮掩行踪,也不在意奔往何处。我挑选了一条最狭窄的巷子,一头冲了进去,但是对方毫不留情地撞倒两旁的建筑物,脚步不停地直追而来。物质界的一切在它眼前就跟纸扎的一样,巨大的石块不断跌落在它黑暗的躯体之上,但却没有造成丝毫伤害。我冲出尘土飞扬的巷道继续奔跑。我的速度比它快,动作也比它敏捷,但是对方视世俗的一切于无物,根本甩不开。最后,我终于被它逼上绝路。
我转错一个弯,跑进一条出口堆满废弃汽车的巷子。车子堆得太高,爬不过去,也没有其它路可绕。我看见旁边的墙上有扇门,二话不说抓起门把,只可惜门把一抓就从腐败的木板上掉落。我举起大脚使劲踢下,但是木门却好似海绵一样完全吸收了我的力道。我将脚自门中拔出,接着转过身去,眼睁睁地看着巨大的黑色鼻涕虫挡在身前。我身体微微前倾,一面大口喘气,一面排出积聚在肺中的灰尘。我身上没有任何道具可以对付这种怪物,把戏用尽,魔法无力,连最后的逃生之道都被阻隔。我开启了天赋,希望能够找出一条出路。然而黑色鼻涕虫只是向前一跨,当即粉碎了我的注意力。
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之下,我闻到一股强烈的海水臭气,显然对方是属于海底深处的怪物,根本不应该出现于此。它在我的头上摇晃,身形巨大得无以复加,接着全身停止蠕动,似乎在……打量我。它就在我触手可及的距离,但是我宁愿把手伸到一缸强酸里也不愿意触摸对方的身体。接下来怪物黑暗的身体表面产生了一道反光,面对着我,缓缓浮现出一幅有如老旧照片或是古老记忆的画面。那是我的形象。这头怪物记得我。黑色的表面上出现阵阵涟漪,速度越来越急促,带动整只怪物向后退开,沿着原路回去,最后消失于夜色之中。
它认得我。而且它很怕我。
我坐在残砖断瓦之间,想办法平复紧张的情绪。我的心脏跳得有如打桩机一般剧烈,两手也不断颤抖。就是在类似这种情况之下我才会希望自己会抽烟。终于恢复冷静之后,我慢慢开始打量四周。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因为这个年代里所有的地标都已经消失,成为散落满地的垃圾跟废墟。到处看起来都是同样的景象。文明消失了,如今伦敦街道上只剩下怪物。我的身体突然开始颤抖,只因为末日世界的气温十分寒冷。可惜我还有正事要办,根本没有时间休息。我再度站起身来,摩搓麻痹的双手,然后开启天赋。附近可看的东西不多,因为隐藏在现实之下的隐形生物此刻都已经死绝。不过我一开始强化天赋,立刻就找出了敌人巢穴的所在位置。他们的生命之光有如风中残烛一样黯淡,然而在如此深沉的夜色之中依然好似灯塔般耀眼。我收回天赋,往敌人巢穴的方向前进。他们离这里没有多远。
我尽量不去招惹那些怪物;或许他们也在尽量和我保持距离。不管怎样,总之我一路顺畅地来到敌人巢穴之前,完全没有碰到麻烦。这里和我印象中一模一样,是一栋看起来跟附近其它废弃建筑没什么不同的独栋公寓。窗户的玻璃全碎,没有透露出任何光线,但是我可以感觉到其中藏有光线跟生命,隔绝于外界怪物的感知之外。我缓缓接近,步步为营,微微开启天赋找出屋外设下的防御系统及魔法陷阱。大部分的防御系统都是“别看这边,这里什么都没有,快点离开”的那种,不过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所有防御系统都是专为非人的能量生命而设,就算我大摇大摆地长驱直入也不会触发任何警报。或许他们已经没有理由去防御人类入侵了;也可能他们随时需要能够立刻回到屋中。这栋房子就连大门都没锁。
我打开大门,轻轻走进昏暗模糊的破烂房屋里。我的双眼已经习惯世界末日的黑暗,但是这栋房子内部的光线竟然还能够更暗。为了辨明方向,我始终将手指保持在墙壁上,而墙上的泥灰则一路在我的碰触之下化为尘土。我竖起耳朵用心倾听,最后终于听见面前走廊的尽头传来细微的声响。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一扇密门前。密门同样没锁。我侧着身体穿过密门,终于在黑暗之中看见了光线,真正的光线。我停下脚步,让眼睛适应眼前的光芒。我眼前的墙上还有另外一扇门,暗黄色的光线就是从门缝之中隐隐传来的。那道光线看来十分温暖宜人,透露出些许生命的气息。我来到门前,发现门缝虚掩,于是慢慢推开几寸,偷偷向内看去。我的敌人们统统都在门后的房间里,就和我过去利用天赋所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样。
房中有一个火堆,火堆上插着一根铁条,铁条上插着几块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肉。所有人都蹲在火堆旁边,神情专注地瞪着烤肉,完全没人注意到我的到来。如此熟悉的名字,如此熟悉的面孔:洁西卡·莎罗、赖瑞·亚布黎安、影像伯爵、皮囊之王、安妮·阿贝托尔。每一个在我那个年代都是实力强大的强者,可惜如今的模样都十分狼狈。他们相依相偎,为了感受同伴的慰藉,也为了在寒冷的环境中找寻一丝暖意。他们骨瘦如柴、衣衫褴褛,营养不良的脸颊上深深刻画着绝望与恐惧的神情。
洁西卡·莎罗如今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恐怖的不信之徒。她的外表看来十分纤弱,尽可能地坐在火堆旁,手中抱着一只残破的泰迪熊,紧紧地靠在扁平的胸前,她身上那破烂的皮夹克和皮裤,看起来跟苏西常穿的那套很像。
坐在她身边的是赖瑞·亚布黎安,著名的死亡侦探。他遭到自己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杀害,后来又被当作僵尸召唤回人间。尽管根本没有继续存活的意愿,但他还是必须活下去,因为他没办法再度死亡。他昂贵的西装如今残破不堪,露出其下苍白恶心的死人皮肤。跟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脸上没有丝毫疲惫神色,也没有任何丧家之犬的感觉。他只是看起来很愤怒罢了。
影像伯爵的状况糟透了。他身上除了几条皮带之外没有穿着任何衣物;皮肤又松又皱,到处都是天使战争过后留下的缝补痕迹,若不是靠着几根大型的黑色钉书针固定,他的身体只怕早就散了。皱皱的皮肤上布满硅胶结点与魔法线路,这些都是很久以前靠着死灵科技焊入体内,藉以强化他的二进制魔法的辅助设计。他脆弱不堪的身体周遭依然闪耀着电浆光芒,脑袋上间歇浮现的光圈在他扭曲的脸上打出不健康的光线。皮囊之王如今已经变成一个普通人,所有骇人的魅力统统消失。在我的年代里,他随便一个眼神就能杀人,但是此时此地,他什么也不是。他只是一堆皮肤跟骨头的集合,目光涣散,全然失焦,身穿一件补满补丁的皮草外套,脖子上用银链子挂着许多强大法器。他不停摇晃着身体,似乎迷失在从前的记忆里。因为对如今的他来说,记忆就是仅有的一切。
最后一个是安妮·阿贝托尔,一个极具诱惑魅力的杀手、秘密情报员与谋略家,在我们的年代里被十几个国家所通缉。她身穿一袭酒红色的晚礼服,露出肩胛骨之间所纹的神秘符咒。一直以来不断有人为了很充足的理由意图置她于死地,但是她始终都是一个很难杀死的女人。她身高六尺二寸,浑身上下依然都是肌肉,脸上也还保有一些当年的魅力,只不过整体的气势已经大不如前,再也不是从前的她了。
我很有礼貌地咳了一声,对众人宣告我的到来。他们全部立刻转身站起,摆出战斗架势,不过在看到我的时候统统吓得瞠目结舌,没人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皮囊之王大叫一声,害怕得有如受伤的孩子,躲到墙角不住发抖。影像伯爵满脸怒容,全新的能量爆体而出,仿佛身上所有死灵科技都活了过来一样。
“不要乱来!”我立刻说道。“我有备而来,身上布满强大的防御法术。任何足以突破我的防御法术的力量都一定会引来外面那些怪物的注意。我想我们都不希望看到那种事情发生,是不是?”
安妮·阿贝托尔两手各自抽出一把发光的匕首,神情十分困惑。在一阵紧张的对立之后,赖瑞·亚布黎安向前跨出一步,伸出双手分别放在安妮跟影像伯爵的手上。他们两人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然后向后退开。赖瑞·亚布黎安冷冷地看着我。
“我没看见什么防御魔法……”
我微笑:“你当然看不见,我的法术是极品。”
其实我在吹牛,只是他们无法证明。他们不敢冒险暴露自己的行踪。
“约翰·泰勒。”赖瑞缓缓说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你找到方法从坟墓里爬回来吗?”
“时光旅行。”我道。“对我而言,莉莉丝的事件才刚刚发生而已。‘大战’尚未开打,我是来这里寻找答案及建议的。”
“让我杀了他。”影像伯爵道。“他非死不可。他必须为自己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没错。”赖瑞道。“但是不是现在,也不是在这里。”
在安妮的安抚之下,影像伯爵终于在火堆旁坐下。皮囊之王依然躲在墙角发抖,脸上流满泪水,脚下滩满尿液。看到他那个样子,我的心里十分难受。我从来不曾喜欢过他,但是我却一直很尊敬他。安妮·阿贝托尔和洁西卡·莎罗分别站在赖瑞·亚布黎安的两旁。他们看我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鬼魂,一个恐怖的幽灵,一股源自他们恶梦之中的远古邪恶。或许,我真的是。
“我哥哥汤米与你并肩作战。”赖瑞终于开口道。“在对抗莉莉丝的‘大战’里。他信任你,即使他完全没有信任你的理由。然而当他们击倒他的时候,你却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他死去,什么忙也没帮。”
我无助地摊开双手。“你指控的都是一些我还没犯下的罪行,或许我永远都不会做那些事……这就是我来此的原因。我需要你们告诉我该如何防止这一切发生。”他们默默地看着我,显然不相信我的话。我向前跨出一步。在跟敌人打交道的时候,信心就是决定一切的关键,至少要表现出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才行。我比了比火堆上的烤肉串,它散发出一股非常难闻的气息。“你们似乎正在准备晚餐。我可以一起吃吗?人胃口最好的时候就是在世界末日之下挣扎求生的时候了。晚餐吃什么?”
赖瑞哼了一声,说道:“这是……某只莉莉丝的后代。这些日子里,除了人类的尸体之外,我们只剩下这些东西可以吃了。大战中遗留下来不少人类的尸体,不过我们还没有退化到必须吃人的地步。暂时还没。喔,没错,人们的尸体依然躺在路边,即使大战已经结束数十年也没有腐烂。你知道,如今尸体已经不会腐烂了,不过建筑物依然会倒塌。你跟你妈对抗的最后那段日子里,各式各样奇怪的能量统统出炉,导致后来所有自然的法则统统……不管用了。如今自然界有了全新的法则。有时候我们可以好几个礼拜都不感到饥饿。我们不睡觉,因为在这个年代里,恶梦会征服我们的心智,控制我们的肉体。”
“现在要计算时间都很困难了。”洁西卡的声音像是个吓坏了的小朋友。“你看,我们根本没有用以衡量时间的依据。现在没有白昼,只有永无止尽的夜晚,所有手表都失去作用了,即使完全没坏的也一样。或许你跟莉莉丝在大战的时候已经连时间都一并毁了……”她像只小鸟一般侧过头去,但是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你怎么知道要来这里找我们?”
“靠我的天赋。”我说。“以及一位天使的帮助。”
她的嘴唇微微抽动。“你总是跟一些上流人士交往,约翰。”
“我们已被天堂跟地狱遗弃。”安妮·阿贝托尔尖锐地说道。“已经没有东西值得奋斗了。你知道我们是谁吗?为什么要聚集在一起?为什么我们身处如此糟糕的世界里依然不屈不挠,不肯放弃?”
“我知道。”我感到一阵口干舌燥。“你们就是我的敌人。打从我出生开始就一直派人穿梭时空追杀我,要在我……毁灭夜城之前先把我除掉。”
“还有毁灭世界。”赖瑞语调平淡地道。“别以为只有伦敦,整个世界都已经变成这个样子。”
“我们别无选择。”洁西卡道。“这并非……”
“喔,够了!”我说。“别跟我说这并非私人恩怨!你们跟你们的痛苦使者已经追我一辈子了!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安全感,因为我从来不敢肯定你们的杀手会在何时凭空出现,为了除掉我而杀害所有挡路的人!我的一生都因为你们而变成活生生的地狱!”
“整个世界都因为你而成为活生生的地狱。”影像伯爵道。“我们会这么做还不是为了要阻止你。”
“我根本什么都还没做!”
“但是你会做,约翰。”洁西卡道。“你会的。”
我强迫自己控制情绪,毕竟我是来寻求他们帮助的。有一个问题我还没问。一个我必须知道答案的问题。
“苏西呢?”我问。“霰弹苏西在哪里?”
赖瑞似乎有点惊讶。“你以为会在这里见到她?”
“她跑回来杀我。”我说。这话令我心痛,但是我还是强迫自己说出口。“她说她是跟你们一伙的。我就是因此而穿梭时空来到这里。我要知道更多。未来并非既定,一切绝非无法改变。告诉我你们所知的一切。告诉我只有你们才知道的事情。”
“她自愿让我们改造成杀手。”赖瑞道。“你知道她是自愿变成……那个样子的吧?”
“是。”我说。“她有说。我们之间向来没有秘密。”
洁西卡紧紧拥抱泰迪熊,下巴靠在破烂的熊头上。“她没有回来。我们假设她死在你手上,就和其他的杀手一样。她后来怎么了,约翰?”
“梅林折断了她的手臂。”我冷冷地说。“装上真名之枪的那只手。接着她就消失了。当时她还活着。我本来希望她……会回到这里来。”
“没有。”安妮道。“我们没见到她。我们必须假设她已经死了。这条命还是算在你头上,莉莉丝之子。”
“他丧尽天良。”影像伯爵道。“他不是人。至少不完全是。他怎么会有人类的情感?”
“我能够穿越你们的防御系统,还不算是人吗?”我说。
“那我们得要强化防御系统。”赖瑞说。
我看向洁西卡。“看来你的泰迪还在。”
“没错。”她说。“是你帮我找回来的。我还记得。他帮我带回生命以及理智。”
“很高兴能帮得上忙。”我说。
她缓缓摇头。“我希望你没帮。如果我没有恢复正常,这个世界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难熬。真希望我还是个疯子。”
“啊,真是的。”我道。“好心没好报。”
“在夜城更是如此。”她道。
我们相视一笑,分享一个只属于我们之间的默契。
“那么……”我说着看了看四周。“这就是世界末日,一切都是我的错。告诉我为什么,究竟出了什么事?”
“战端都是因你而起。”赖瑞·亚布黎安道。“因为你在离开五年之后再度回到夜城。你不应该回来的。我们花了很大的工夫才把你赶出夜城——我们身居幕后,诱使不知底细的人们帮我们做事。这样做当真花费了我们很大的心力,但是既然所有暗杀你的行动都失败了……我们只好尝试其它手段。你应该会受不了打击而逃往伦敦,逃往正常世界,永远不再回来。至少我们都以为计划成功了。但是这个未来却一点也没有改变。在安妮调查之后,我们才看见你终将回归的景象。于是我们将假装房子的怪物引诱到布莱斯顿街,安排了那场陷阱。如果你一定会回到夜城,也必须是在我们的安排下回来。”
“但是如果不是因为那栋房子,我根本就不会回来。”我说。
“或许……”洁西卡道。“玩弄时间本来就是难以掌控的事情。有时候我认为讽刺就是整个宇宙运转的基础。由于我们干涉了时间,所以才种下了人类灭亡的种子。这不会让你很想破口大骂吗?”
“你回来之后,一切就已经开始走向无可避免的道路。”安妮·阿贝托尔说。“只因为你坚持追查你母亲的身分,尽管所有人都警告你不可以这么做。你的行为造成连锁反应,最后导致你们之间的‘大战’。你们像是两条抢夺骨头的狗一样争夺夜城,因为你们都不能允许夜城落入对方的掌握。你们施展一个接着一个的强大法术,吸干了整个世界的生命气息,只为了打这场宝贵的大战。”
“你一再牺牲自己人的性命。”赖瑞说。“不断把他们送去当炮灰。对你们两个而言,除了赢得大战,什么事情都不重要。于是大战就这么一直打下去,直到你们的手下死光,最后只剩下你们母子两个面对面对决为止。”
“你们同归于尽。”影像伯爵道,目光依然没有离开火堆。“死在真名之枪的枪口下。但是那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伤害已经造成,再也无法挽回。”
“所以我们才找回真名之枪,装在苏西身上。”洁西卡说。“虽然我们找枪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是为了得到这把足以毁灭你的武器,再大的牺牲都是值得的。在我们安装真名之枪的时候,她痛得惊声尖叫,但却始终没有丝毫退缩。可怜的苏西,勇敢的苏西。”
接着我们全都猛然转头,一声不出,等待着外面的超大怪物缓缓路过。我们直挺挺地站着,用心倾听,就连缩在角落的皮囊之王也不敢继续颤抖。怪物每跨出一步,整栋房子就震动一下。脚步声逐渐远离,终于消失在夜色之中。在紧绷的情绪慢慢松懈下来之后,我终于了解我的敌人们为什么都像是快垮掉了。生活在这种恐惧之中,随时都有可能被发现、被杀害……说真的,这跟他们带给我的不安生活也没多大的不同。只可惜我心里完全没有感受到复仇或满足的快感,因为没有人应该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之下。
“如今残存的人类……”洁西卡道。“就只剩下我们这种小团体。我们像是躲在洞里不敢出门的老鼠一样自大战之中存活下来,即使到了今天,我们依然在躲藏,想尽一切办法只为了生存下去,期待着……奇迹发生。然而我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听到来自其它人的消息了。我们试过主动联络,但是却没有任何回音。所以或许……除了我们之外,所有人类都已经死绝了。我们是人类仅存的希望,而你的死亡就是我们唯一的契机。”
“谁能想到人类的最后希望竟然是掌握在我们这种人手上?”角落中传来皮囊之王悲伤的声音。
我们全都转过头去听他说话,但是他想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他依然不肯面对我,不过至少已经停止哭泣。
“如今外面唯一的活物就是莉莉丝的子嗣所退化成的怪物。”赖瑞·亚布黎安说道。“体型巨大,外形丑陋,完全没有理智可言。他们在废墟中游走,杀光遇上的所有生命,就连自己人也不放过。有时候我怀疑他们究竟知不知道大战已经结束了。他们撑不久的。你跟你妈在大战中释放出来的能量依然作用于夜色之中,改变着一切,扭曲着一切。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死光……我们也逃不过同样的命运。到时候整个世界就会被仅存的昆虫统治了。”
“但是我来了。”我坚定地说道。“也跟你们谈过了。一切都会不同的。”
“会吗?”洁西卡问。
“会。”我说。“我必须如此相信。你们也必须相信我。因为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人类唯一的希望。使用你们的力量将我送回过去,回到我来时的年代。我跟你们保证一定会找出一个不必全面火拼就能够阻止莉莉丝的办法。我绝不会掀起任何足以导致世界末日的‘大战’。”
“你期待我们信任你?”影像伯爵说。“相信一个毁灭世界的魔头?”
“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赖瑞问。“为什么要信任你,约翰·泰勒,莉莉丝之子?”
“因为你哥哥汤米信任我。”我说。“即使在他完全没有理由信任我的时候。”
影像伯爵突然起身,直视我的目光。“我们可以杀了你。”他道。“如今你终于落入我们手中了。我们可以杀了你,即使这表示我们全都会死。只要目睹你的死亡,或许一切都值得了,或许到那时候,我们统统可以享受宁静的安息。”
“你想要复仇还是阻止大战?”我问。“如果我在此时此刻死去,还有谁有办法阻止莉莉丝?你们一定知道她计划以一己的意念重塑夜城,杀光任何挡路的人,弱化人性的意志,让所有人类臣服在她的脚下。我宁愿死也不愿过那种日子。我是唯一能够阻止莉莉丝、阻止世界毁灭的人。如果我能想出办法在不掀起大战的情况下击败她……这在你心里总该比复仇还要重要,是不是?”
他们讨论了十分钟之后,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帮我。安妮·阿贝托尔划开手上一条血管,用自己的血液在地板上画下一道五星结界,其它人则齐心合力凝聚起仅存的力量。洁西卡·莎罗用泰迪熊作为定位定时的媒介;影像伯爵来回挥舞双手,在空气中留下闪烁的能量痕迹,编织复杂的理论及二进制魔法,皮肤上的线路绽放死灵科技的电光。皮囊之王昂然而立,发挥与生俱来的天赋,不断放送古老强大的魔力。赖瑞·亚布黎安将一切吸入体内,利用自己不死的尸体导引众人的力量,吸收掉所有负面效果,让其它人可以专心开启仪式。
安妮·阿贝托尔伸出血淋淋的手臂比个手势,我立刻依照指示踏入五星结界。她画出最后的符号封闭结界,传送仪式当即启动。结界外围的红色线条绽放出能量的光芒,其外的世界逐渐虚幻模糊。
这时皮囊之王两眼圆睁地抬起头来。“他们来了!”他大叫道。“他们跟踪泰勒,突破我们的防御。我们只顾着泰勒,完全没去注意外界的动静!他们来了!”
怪物同时自四面八方破墙而入。到处都是巨大恐怖的形体,有着饥渴的眼睛与血盆大口。尖锐的利爪撕裂砖墙,击破水泥;天花板也被某种坚硬黑暗的东西捅出一个大洞。地板向上喷起,裂成无数碎片,有如一颗巨大的眼珠自冥界深渊浮出地面。我的敌人们完全无视怪物的存在,专心一意地施展穿梭时空的传送仪式。一条荆棘满布的触角自天花板上袭来,紧紧缠上影像伯爵的身体。他鲜血狂喷,肋骨尽碎,但却依然咬紧牙关念出最后几个咒语。一根骨头刺穿安妮·阿贝托尔的身体,将她开膛破肚,但是她始终屹立不摇,至死也不肯倒下。
我消失了,坠入时间之中,没有看见他们的下场。怪物真的是跟踪我而找出他们的藏身处吗?难道最后他们终究还是因为我的缘故而死无葬身之地吗?
不。我还有机会拯救他们,拯救所有人。我会找到方法的,找东西本来就是我的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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