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2日星期三
“晚餐结束了。四间餐厅已经人去楼空了。乘客都四散到船上去了。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都不尽相同:许多人更喜欢去剧院看放映的好莱坞新片;其他人更喜欢有轮盘赌,21点扑克牌和老虎机的游乐场;有些人想体验那种在大西洋上给在家的朋友打电话的兴奋;还有些人溜达在走廊里的小型零售店的橱窗前;去夜总会则是多数人的选择。《每日新闻快报》——”伊丽莎白女王二号上的欢乐节日“——已经宣布了在”双人间“为横渡大西洋的人们准备了具有20世纪20年代风格的一夜。对于头等舱的游客,在”女王皇宫“还有午夜舞会和柔和的灯光。
但是这些全都吸引不了斯皮尔曼。晚饭后的这段时间是他在船上最喜欢的。在“哥伦比亚宫”吃的晚餐非常不错。白天的时候,这位经济学家吃得很痛快,但做的运动却很少。他每天在盐水游泳池的游泳,在甲板上开心的散步,在健身房里进行的锻炼都无法消耗掉他从船上丰盛的宴会中所摄取的卡路里。比如说今天吧,他吃到了一生中最好吃的牛排;午餐吃的是极棒的炖牛尾;早餐吃的是烤制的鲱鱼和威尔特熏肉。有什么能够补偿他漏掉的上午十点钟的肉汤和下午茶呢? 没有,他认为。到了晚上的这个时候,他什么都不想吃了,只想躺在船上阅览室里那舒适的椅子上。他晚上的安排在旅途的早些时候就已经确定了:一顿开始得晚,但吃得很久的晚餐;在甲板上散散步;看书直到深夜。
阅读的材料都是斯皮尔曼精心挑选的。他打算看一些已经出版的作品。作者都是同样在船上旅行的他所熟识的人。和作者如此地接近是很经济实惠的,这样斯皮尔曼就可以直接问他们问题了。问一些他感兴趣的或者是他持不同意见的问题。
但是首先,必须要到甲板上去散散步。斯皮尔曼一手扶着铬钢栏杆,登上了“哥伦比亚宫”门口外那巨大的楼梯。楼梯上铺着厚厚的品蓝色地毯,足以盖住他的鞋底。他用力推开了那扇通向散步甲板的沉重的门,走进了一片浓重的雾色中。刚开始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会儿,斯皮尔曼辨认出有一些乘客靠着栏杆。他继续朝前走,从一个躺在甲板躺椅上,裹着毯子的乘客身旁经过。那个人好像是睡着了。斯皮尔曼轻快地走着。让他感到有点意外的是,船上的生活节奏他非常喜欢。能够逃避电话、留言和信件,整个人都感觉放松了。经过了上学期那些可怕的事情后,医生指示他要彻底地换一换环境。事实上,在他看来,海上的旅行生活过得太快了。但是他知道有些人不这样想。韦伯夫妇俩抱怨说他们觉得有些幽闭恐惧症了;奥利弗‘吴也同意这种说法,他说海洋变得单调乏味了。这些意见,丹顿和杰西卡’克莱格都很赞同。索非亚·乌斯提诺夫和克里斯托夫·波可哈德声称,他们觉得船上有许多无趣之事;很显然,维勒莉·丹泽发现了一些十分吸引人的人物,就像斯皮尔曼夫妇俩,她也觉得海上旅行没什么不合意的。当斯皮尔曼开始第二圈散步时,他发现天上下起了毛毛雨。风刮得更凶了,他都能感觉到来自大海的水花了。气温似乎突然降低了,他缩成一团,以抵御夜晚寒冷的空气。
轮船的行驶变得更加明显了,而从舷窗透出来的灯光照映出了涌着无数白浪的灰黑色的大海。甲板开始摇摆不定,上下颠簸了。
风扫过已经空无一人的甲板。逆着这猛烈的风前行是很困难的。
斯皮尔曼决定从最近的入口回到轮船里面去。
他用力拉着把手,但是猛刮着的风让门很难打开。终于,门打开了。伴着水花和冷风,斯皮尔曼进了走廊。他听见门很快噼啪一声回到了原处。迎面而来的是轮船里面温暖的空气。他沿着一条铺着地毯的通道,经过一些迂曲,然后爬上楼梯来到了四号甲板。他走进了他的舱房,发现床罩上有一张便条。是布里奇写的。她告诉亨利说:她,杰西卡·克莱格和克里斯托夫·波可哈德决定去船上的剧院看电影。
这位经济学家走进了浴室,在水池里放满了水。在珐琅水池里,水慢慢地从一边升起,又从另一边落下。船正航行在九级大风中,这是在海上旅行中,斯皮尔曼第一次发现轮船的行进是那么的明显。他洗去了水花留在脸上和手上的盐分残渣。那些残渣在皮肤上都结成硬壳了。然后,他再次走进了他的船舱,取出那些材料以便选择今晚的阅读书目。在把这些材料塞到他的公文包前,他看了一眼每本书的书名。维勒莉‘丹泽的《天才的灵感与热情》;索非亚.乌斯提诺夫的自传《化合与混合:我作为化学家的生活》;丹顿.克莱格的《美拉尼西亚人的风俗习惯》;卡尔文.韦伯的《无人知晓的康拉德》;奥利弗。吴的《赌注与数字:黑手党对城市赌博的控制》;最后一本是克里斯托夫·波可哈德的《集邮中的冒险》。然后,斯皮尔曼从壁橱里取来雨衣,帽子和围巾,以防他晚上就寝前想去甲板上呼吸点新鲜空气。
当斯皮尔曼沿着四号甲板的走廊来到最近的楼梯时,轮船还是在上下颠簸着。他得不时停下来抓住扶手以保持稳定。木头结构发出的巨大的吱吱嘎嘎声伴随着他沿着楼梯来到了后甲板。
在很远的地方,他就听到了从“女王皇宫”里传出的钢琴声和逐渐减弱的短号声。他又走了一段楼梯,来到了甲板上。出于好奇,他绕道来到了“玩家俱乐部”,并在入口处停住了。房间里挤满了客人。
他看到索非亚·乌斯提诺夫在一台老虎机前。一只伸出的手里抓满了两角五分的硬币,而另一只手则迅速地操纵着手柄。
硬币从斜槽里倾斜下来,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这说明她得到了一些使机器继续运转的燃料。这位经济学家走过俱乐部,在它附近的一家游乐场的门口停住了。他用眼睛扫了一遍房间。奥利弗·吴面无表情地坐在轮盘赌的桌子旁边。当轮盘赌的管理员从他所下注的数字上拿走那一堆堆的筹码时,对于失去的赌金,吴教授丝毫没有流露出失望。游乐场里充满了难闻的烟味,潮湿的酒精味也弥漫在空气中。斯皮尔曼决定离开了。他穿过圆廊,走上了阳台。这里可以俯瞰“双人间”。夜总会里,人们谈天说地,喧嚣一片。游客们的心情都很愉快。他们戴着闪闪发光的王冠和塑料“稻草”帽,扔着彩带。一只声音很大的黄铜小号引领乐队演奏着格什温的曲子。同时,一位双腿修长的女歌唱家大声地唱着歌,努力使在一片嗜杂声中的人们能听见她的歌声。她唱道:很快,我们的小船就要驶航回家了,穿过绵延不断的暴风雨,你和我在一起的日子,世界也会歌唱,让我们使那一天早些来临吧。
伊丽莎白女王二号正行驶在暴风雨中。在轮船的里面可以越来越明显地感受到暴风雨的猛烈了。但这丝毫不会使人们的精神沮丧。当轮船的船首乘风破浪时,整个房间随着海浪升高了,然后倾斜,然后又落下。斯皮尔曼笨拙地沿着一小段楼梯来到救生艇甲板时,船颠簸得更厉害了。他走进了变得更暗了的走廊。
此时,乐队的演奏声渐渐远去了。走廊的尽头是两扇大的玻璃门。
门通向救生艇甲板尾部左舷的一个房间。用力扶着吱吱作响的舱壁,斯皮尔曼沿着走廊向上走着。然后,他推开了他的“避难所”
的门。
房间空空的,只有丹顿·克莱格一个人坐在一张很柔软的皮椅上。看到他的这位朋友进来了,他扬着手朝亨利打招呼。克莱格仍然穿着他的无尾礼服。
斯皮尔曼笑着问了问好。突然,由于船首撞到了巨大的波浪,斯皮尔曼身体稍稍倾斜了一下。他抓住一张椅子的后背以保持平衡。“啊,亨利,我一直在等你呢。我想,这么一点点恶劣的天气是阻止不了你来你最喜欢的避难所的。”
“绝对不会。”他回答道。房间里镶嵌有画板的墙壁边摆放着一把把大扶手椅。这位经济学家很舒服地躺到了其中一张椅子匕。“无论是下雪,还是下雨,无论是天热,还是夜晚的幽暗,都不能阻止我愉快地阅读朋友们最新出版的作品。”
克莱格的注意力回到了一本新闻杂志上。斯皮尔曼在椅子上坐了片刻,然后伸手去拿他的公文包,想从中取出一本书来看。
他选中了他的手触摸到的第一本书,然后把它从包里拿了出来。
这是一本他早些看过的书。他把书翻到了他上次看到的地方。一开始,他无法集中精神。轮船的倾斜晃动使得看书比前些晚上更加困难了。那些时候,他也是如此随便地挑选出了晚上要看的书。
还有另外一件事。虽然斯皮尔曼正在休闲放松,享受着这次海上旅行,但是,过去几个月所发生的不愉快的事情不是可以轻易地从他的脑海中抹去的。他总是想起梅丽莎‘香农。一位看上去很甜美,很通情达理的年轻女士竟然为了报复亨利的两位熟人,而制造了两起残忍的谋杀案。在经济学中,并没有人们通常很有理智这一说法。但是这些行为太不理智了。很难明白梅丽莎.香农是怎么通过全盘考虑,相信谋杀两个人能够增加她的效用。仅仅因为他们在她未婚夫的晋升上投了反对票。从斯皮尔曼的角度看。丹尼斯·戈森所做的事情是很愚蠢的。而现在,梅丽莎的报仇仅仅是增加了这种事情的不理智性。她不可能没想到过她会被逮住。但是,也许她的心神太混乱了,终究还是没能清楚地进行推理。对于斯皮尔曼来说,很难在经济学的框架中理解不理性的行为。因为在经济学里,理性是一个基本的假定。梅丽莎·香农的行为就像是一个狂热者的行为。狂热者的人性注定他们不会这种考虑。要么是全部,要么是一无所有。对于利润,他们不会进行精确的计算。不去权衡成本与收益。他们不会互相体谅,不会采取什么特殊手段的。经济学涉及的是良好行为的优先功能,正如渥兹华斯描述的是“或多或少被精确计算过的学问”。
对于像梅丽莎·香农这样的行为,亨利·斯皮尔曼感到震惊。因为这看上去与对得到与失去的精确计算是不一致的。这种行为没有经过成本的计算。对于或多或少的精确计算,梅丽莎·香农似乎没有留心。
伊丽莎白女王二号颠簸摇晃着,斯皮尔曼感到胃部有点恶心。在外面嘈杂的背景下,房间里的木结构也在吱吱作响。这位经济学家紧紧地抓着他的椅子。他觉得在房间里走一走会让他感觉好点的。
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他扶着那些沿着墙摆放着的椅子和桌子。斯皮尔曼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走来走去。他走到墙边,拨开窗户上薄薄的窗帘。从窗户向外看,是救生艇的左舷。但是,从被雨水泼洒的窗户向外看,他什么也看不见。为了忘却他那些郁闷的想法和胃部的恶心,他决定仔细看看室内陈列的图画。它们都是艺术家对库纳德邮船的艺术描绘。其中一幅画的是白伦凯号。它是第一艘库纳德邮轮。为了纪念一位王后( 狮心王查理的妻子) 才取了这个名字。直到玛丽女王号的出现,它都是航线上最好的船。墙上第二幅画是阿基坦尼亚号。它是20世纪20年代最时髦的库纳德邮轮,也是最后一艘带有四个烟囱的船。接着是玛丽女王号。对于它的下水,诗人约翰·梅斯菲尔德还写过一首诗。
船中部酒吧的一位曾经在玛丽女王号服务过的侍者告诉斯皮尔曼,玛丽女王号摇晃得特别厉害,这一点使它声名狼藉。那个侍者说cc她可以把一杯茶里的牛奶晃出来“。在这个时候,她的形象不太受欢迎,斯皮尔曼认为。接下来是伊丽莎白女王号。它是有史以来最大的邮轮。在二战期间,她被当成部队运输船使用。这让她格外的出众。在后面的墙上,斯皮尔曼仔细研究了一下一个俄罗斯号的漂亮模型。俄罗斯号是1876年的一艘库纳德邮轮。它是靠风帆和蒸汽机运转的。塞缪尔·库纳德的半身像挂在面向甲板的窗户的旁边。斯皮尔曼怀着钦佩之情仔细欣赏着这幅画。他知道库纳德是靠用蒸汽船运送跨洋信件起家的。他的第一艘船——大不列颠号,是于1840年首次横渡大西洋的。那是一艘木头做的,用桨划的船。塞缪尔·库纳德是一个以谨慎出名的人。他的安全纪录令人羡慕不已。在和平时期,库纳德邮轮从来没有因为失事而丢失一名乘客。伊丽莎白女王二号升起来了,倾斜,摇晃了很长的时间,到了左边。此时,斯皮尔曼希望安全纪录至少能再保持一次航行。
欣赏完房间里陈列的图画后,斯皮尔曼坐回到了扶手椅上。
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现在是晚上11点。对于漫长的深夜学习,时候仍然很早。亨利·斯皮尔曼坐回到座位上,取回了放在靠墙的桌子上的书本。他又一次开始阅读了。克莱格的杂志放在大腿上,他在打盹,下巴靠到了胸口上。自从对梅丽莎·香农的审判结束后,克莱格轻松了许多。其他人也都是如此。斯皮尔曼也希望,春季学期里发生的那些可怕的事情能够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但是不知为何,他总是忘不掉。在他大脑的深处,他觉得在梅丽莎.香农和丹尼斯·戈森的整个事件中,有些东西很不对劲。这不简简单单是两位同事被谋杀了——那是很深的外伤。但是,由于公正的审判已经结束,时间会帮助他治愈这个伤口的。
但是问题的关键就是在这里。斯皮尔曼比他的同事们更加心烦意乱。因为他跟他们不一样。他感觉到审判并没有公正进行。审判和判决都不令他满意。但是,如果非要让他用言语把他的疑惑表达出来,他又做不到。他已经尽了全力,但却无法准确描述出他不安的原因。他所知道的,只是他有一种模糊的记忆。他记得一些事情,这些事情让他觉得有些东西很不对劲。有些事情并不吻合。他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决定在脑海中回顾一下所发生的这一系列可怕的事情。他不能用逻辑程序来解决这个问题,这让他觉得异常地无能为力。他坐着,静静地沉思着。外面咆哮的风似乎远在千里之外。只有当伊丽莎白女王二号在暴风雨中前进时,木结构发出的沉重的吱吱声才会打破了他内心的宁静。
亨利·斯皮尔曼重新看起了书,以期不安能停止下来。他今晚打算看的这本书并不能勾起他的兴趣。因此,他把书放回到了公文包,又摸了一本出来。他把书翻到上次看到的地方,发现自己看着的这本书可能可以引起一个经济学家的兴趣。他看过了几页书,但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看着看着,一丝困惑涌上他的心头。在他缜密的头脑里,他觉得有些事情不合乎情理。他在想是否应该回到上次看的地方,以便能串起书中讨论的线索。他往回翻了一页……又翻了一页……是以前看到的地方吗? 他又看了几页,他的大脑开始高速运转……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本书。
突然,他灵光一现。
这就像一个巨大的拼图,过去曾经让他大伤脑筋,但是现在却拼成了一幅合理的画。每一块都拼凑起来了。就在一刹那间,他十分确信地意识到,正如他曾经期望过的那样,梅丽莎‘香农不是谋杀贝瑞特和贝尔的凶手,她是无辜的。而且,他现在同样非常肯定,丹尼斯·戈森并非是自杀的。他是被谋杀的,像贝瑞特和贝尔那样,被残忍地杀害了。他还知道凶手是谁。
确认凶手是谁并不是出于本能的意识,而是一种完善的逻辑。一种流淌在所有经济分析中最稳固的原则之一里的完善的逻辑:消费者要最大可能地实现他们的效用。这个主张的可靠性和它惊人的预测能力已经无数次在许多方面表现出来了。因此,在斯皮尔曼的学科中,它是正确推断的基础之一。但是他刚才读到的那些宣称和事实相符的叙述是和强有力的经济学概括完全矛盾的。
虽然,他今晚发现的所有的暗示已经变得十分清楚了,但是他对自己该采取什么行动却还不甚明了。他应该做什么呢? 他需要琢磨一下。阅览室似乎很闷热,而且伴随着轮船的摇晃,他觉得有些眩晕和不适。去有风的甲板上走一走也许能帮助清醒一下他的头脑。然后他要把他的结论告诉布里奇。他们会一起制定出一个计划的。他环顾了一下,看了看他的同伴。院长没有在打瞌睡了。
“你还好吧,亨利? ”
“你怎么会突然这样问? ”
“因为刚才你专注于阅读的时候,我无意中看了你一眼。我注意到你跳了一下,好像受到什么惊吓了。然后你好像又完全陷入了你的沉思中。”
“我想去呼吸点新鲜的空气,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我的思绪。然后我想和你讨论一下这个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你还会在这里待上一会儿吗? ”
克莱格很专注地看着斯皮尔曼。“如果你想让我待,我会的。
我想帮助你扫除困惑,我的朋友。凭我对你的了解,我知道事情有些严重。“
斯皮尔曼正打算说点什么。但是他没说。他把书放到了最近的桌子上,然后把围巾围在了脖子上,穿上了他那件厚重的雨衣。接着,他又把那顶大大的帽子拉了一下,以盖住耳朵。“如果你照看一下我的公文包,我会很感激的。”然后,他走出了房间。
当他推开通向甲板的门时,一股强大的风吹了过来。风里夹带着许多水花,让斯皮尔曼吃了一惊。他走上了潮湿的闪闪发光的甲板。他听见身后那扇厚重的门很快关上了。斯皮尔曼抓着栏杆。狭长的救生艇甲板朦朦胧胧的。斯皮尔曼发现上面空无一人。随着轮船的升起,甲板也升起来了,然后又落下去,像电梯似的。他凝视着大海。舷窗透出的灯光,照亮了黑色波浪上那愤怒的浪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雾一般的水花打在了他的脸上。这让他觉得格外精神。在沉闷的阅览室呆了一段时间后,他很喜欢这里的风和带有盐味的空气的味道。他决定绕着甲板走一走,这样,他能清醒一下头脑并做出一些艰难的决定。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沿着栏杆挪动着。他现在思绪清醒了一些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几乎用了半个小时,他才到达船首。他绕了一圈,然后沿着右舷向船尾走去。他爬上了狂风大作的散步甲板,围巾在他后面狂暴地舞动着。在海水的撞击声中,他什么也听不到。
他的大脑里充满了效用最大化和他以前没有注意到的谋杀。他还是不太确定接下来怎么办。各种不同的计划在他的头脑中旋转着。邮轮上有一个杀人犯,而他知道这个人是谁,他对此确信不疑。他必须采取一些行动。一个无辜的年轻女士正在监狱里受着煎熬。而杀人犯却逍遥法外,而且他还可能继续杀人。在沉思中,他绕着甲板走了一整圈,然后又走了一圈。轮船的船首和波浪撞击着,风在咆哮着。
他没有注意到通向救生艇甲板的门被打开了,也没有听见门关上的声音。他也没有听见前面的脚步声。但是这时候,他知道他看见了什么。狭长的甲板上朦朦胧胧的。在一次向下的倾斜和晃荡中,他模糊地发现有一个人正很快地向船尾走去。接着,一个高高的浪冲上了甲板。斯皮尔曼全身湿透了。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冷。他眼中的水花阻碍了他的视线。他擦干眼睛,再次向下看了看甲板。他惊呆了。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轻快地移动到了栏杆边,犹豫了一下,然后尖叫了一声,跳入了波涛翻滚的黑色大海中。斯皮尔曼很费劲地来到了那个人跳下的那处栏杆。他遮住了双眼,然后向船外看去。在狂暴的大海上,只看得见那油亮般的黑暗。
亨利·斯皮尔曼很艰难地走到了他能找到的第一个门。他进到一片狼藉的走廊,朝阅览室走去。他推开玻璃门,向四周看了看。房间是空的。在丹顿·克莱格曾经坐过的地方附近,有一个写字桌。桌上放着两封信。一封是给杰西卡·克莱格的,另一封是给亨利·斯皮尔曼的。这位经济学家脱掉他那湿透了的帽子,滴水的围巾和大衣。他的精力都耗尽了。他坐到了一张皮椅上,拉开没有粘上的信封封盖,双手颤抖地取出了里面的信。这是丹顿·克莱格的笔迹:
亲爱的亨利:
正如你已经知道的,我谋杀了丹尼斯·戈森、莫里森·贝尔和福斯特·贝瑞特。即使当我写下这些话时,我似乎还是难以相信这些事情。就好像我是在记录一些别人口述的事情一样。在我认识的所有人里,亨利,你是最可能理解( 虽然肯定不赞同) 我的行为的。我害怕被人发现自己是个骗子。这胜过了为了防止被人发现而谋杀其他人带来的恐惧。当我决意要保护我自己,我的事业和对我有意义的一切时,我以一种最系统最训练有素的方式开始了谋杀。
杀人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我杀人只是迫不得已。无论是那个时候,还是现在来看这件事情,我都别无选择。当然,我本希望,丹尼斯·戈森的死能够让这件事情有个了断。几个月前,他兴冲冲地来找我。说他对我那本有关美拉尼西亚人的书里的一些数据感到疑惑不解。他是一时兴起才拿起这本书读的,尔后发现里面的东西和他自己的研究有关。但是数据在他看来毫无意义,而且与这个领域里经济学家所做的几乎所有工作都有矛盾,包括他自己的研究。当他第一次来见我要讨论此事时,他让我向他澄清那些数据。他以为是他自己曲解了我的分析,或者,最糟糕的就是,我太过粗心大意了。但是,当他开始质询那本我事业的顶峰之作时,我再也无法保持镇静和沉着了——我只是很敏锐地意识到,这些数据根本就是我无中生有地编造出来的。
你知道的,亨利,早期在人类学方面的工作让我得到了一些赞誉,但是,我知道,作为一名人类学家,如果没有一部真正伟大的作品,没有一个可以让一代又一代的人引用的基础研究成果,那么,我是不可能获得不朽的名声的。作为院长,需要太多的时间来为一个世界级的研究进行必要的调查。而且,当上院长意味着权力——权力是我喜欢拥有的东西。作为院长,我是成功的。但是,作为人类学家的伟大声誉始终躲避着我,而我却仍对它垂涎三尺。当我三年前请假离开,到圣塔克鲁兹岛上去继续我的实地调查时,我希望我能写出一本能够成为经典的书。但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自己对于这些辛苦的观察已经不再有任何兴趣了。我远离人类学的主流太久了;我太老了,已经不再能奉献这个课题所要求的知识了。然后我想出了编造数据的主意。用适当的专业术语和我业已建立起来的声誉作为权威加以支持。
哈佛的出版许可助了我一臂之力。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害怕有人会发现我的骗局。但是这个看上去不可能。所以这些想法也已经大部分从我脑海中消失了。你可以想像得到,当你们那位还是初级教员的同事开始质问我的结果时,我该有多么惊怕。我对此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就是这个让我露馅了。他意识到我是在说谎。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并向我提出了交易。如果我支持他晋升,他不会把我的秘密泄漏出去。当然,这是勒索。但是,我很欣然地接受了他的条件,或者说是让他相信我答应他的条件了。我需要做的是安抚他,并防止他把他的怀疑泄露给其他人。当然,我很清楚,这样的交易仅仅是给了我时间,不会是长期的保险措施。
勒索很少会有休止的。丹尼斯·戈森会控制我的。除了杀死他,我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了。
杀死他,并造成是他自杀的假象,这个计划很快在我脑海中成型了。他自杀的动机将是没有得到晋升给他带来的失望。你知道的,身为院长,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可以否决职称和终身制评定委员会的投票。尽管我不经常那样做,但是我还是决定在戈森的晋升中否决他。
但是,后来的投票结果却表明,我根本无需这样做。我只需要行使我的权利来打破平局。我投了他的反对票。
在我们商议完的第二天,我给他写了一封信,告知他已经获得晋升了。争分夺秒至关重要。他没有从你或是委员会其他人那里得知他被否决的消息也至关重要。因此,我派了一个信差在深夜的时候把信送给他,以减少真实的结果被泄漏的机会。同时,我跟他说我想单独见见他,一来是为了恭喜他,二来是为了巩固我们的协议。对于戈森来说,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我用针管把毒药注射进去。我用克他命把他迷昏了。克他命这种药物是我在岛上的时候,从一位医生那里听说的。他把克他命当作麻醉剂使用。戈森很快就昏阙了。我把他抬到他的汽车里,把一根软管和排气管连接起来,使整个事情看上去像是自杀。用了克他命后,呼吸不会有丝毫的减弱。
所以他还是在正常呼吸着。这就是为什么在验尸的时候,他的血色素会显示有一氧化碳存在。我取回了我派人送给他的那封信( 他甚至还没有打开) ,再放下正式的那封信。然后,我在他的打字机上打了一封绝命书。
当你知道我做这一切时没有一点儿悔恨或良心的责备,你也许会很惊讶的。我感觉不到懊悔,这也让我自己很意外。有一件工作要做,然后我就做了。那个选择——看见我的学术可信性被摧毁——是不能想像的。
但是我还没有彻底的安全。在你家,我获知戈森曾经尝试联系福斯特·贝瑞特。那是在我们的协议达成前发生的事。然后,在职称和终身制评定委员会的会议上,我又获知他还联系过贝尔。我不能确定这两个人是否像他们声称的那样没有听完戈森的话。贝尔承认收到了他寄来的包裹。毫无疑问,包裹里装有关于我的骗局的信息。所以,我不得不快点把贝尔除掉,即使他说他没打算看戈森寄给他的任何东西。贝瑞特也必须死。对我来说很幸运的是,他们俩都投了戈森的反对票。他们的死亡是为了让那些投了戈森反对票的人来补偿戈森的自杀。让警察相信这一点并不难。这就是我泄漏了投票情况的原因。你家的聚会也为我提供了机会偷走梅丽莎‘香农的手套以把她牵连进来。谋杀他们两个很容易。我知道贝瑞特什么时候在家而不是在俱乐部吃饭;我也知道贝尔一家的生活与活动的规律——意外的成分帮了我的忙。把戈森的信从贝尔的卧室拿走非常容易。
在梅丽莎- 香农被定罪后,我认为危险对我来说是结束了。这次海上旅行能让我比前几个月更加放松些。
我注意到你在看书。我看见你突然坐直了。当你离开阅览室后,我看了一眼你留下的书。我发现你在看的那一页正是引起了戈森怀疑的那页。我还是无法理解,经济学家是怎么看出我伪造数据的事实的,但是我知道你了解了我的事情。被别人知道是骗子对我来说是无法忍受的,甚至此被指出是个杀人犯更加糟糕。我想到要杀你,亨利,来保全我的名誉。但是,我的骗局迟早会被又一个碰巧看到我的书的斯皮尔曼或是丹尼斯‘戈森发现的。所以,我不得不结束这一切。这又一次成了惟一清楚的选择。
我另外写了一封更加私人的信给杰西卡。我知道你和布里奇会让她鼓足勇气的。
亲爱的
丹顿·克莱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