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近来京中刺客真多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伊人归 本章:第二百一十章 近来京中刺客真多

    宁王走出暖阁的时候,远远的,只觉得外头雨水的气息渗进来。

    这让他感觉到一丝松懈,空气似乎不再沉闷得令人沉重。

    春雨细微飘洒中,不远处掖庭宫的宫门外,走进来一个盛装的女子。

    侍女在旁为她打着伞,她在伞下款款而行,目不斜视,裙摆严丝合缝地覆在鞋面上。

    待走近些,那伞下女子才看见宁王,便上前来行礼。

    “宁王殿下。”

    他的面色从阴转晴,笑容溢出嘴角,“表妹。”

    被他唤作表妹的女子,心中一喜,抬起头来便也改了口。

    “表哥。我不知道你在姑母这里,应该早点来拜见才是。”

    汪若霏朝他身上略一打量,很快便发现了他背脊上的一片濡湿,暗暗透出猩红之色。

    她不禁露出心疼的神色,“姑母她又……”

    宁王似乎毫不在意,朝她笑着摇摇头。

    “没事,区区小伤。”

    “等会儿我进去,劝劝姑母。想来表哥也不是有意惹姑母生气,她一定会原谅你的。”

    汪若霏一派善解人意的模样,端着笑容看着他。

    宁王点点了点头,示意她先进去。

    她也不客气,朝内走了两步,忽然又顿住了脚步。

    “表哥,你还记得我最喜欢下雨天吗?”

    宁王目光迷离了一瞬,须臾又成了清明。

    “记得。”

    她颔首,“那我进去了,你记得打伞。”

    说罢转身进去,一众侍女跟在她身旁,朝内而去。

    看着她离去之后,宁王面色一冷,径直走进了雨中。

    贤妃在进宫以前,是平西侯府的表小姐,汪家便是她的母家。

    是以汪若霏常常进宫来看望贤妃,明面上是与姑母感情深厚,实际上是便于传递两边的消息。

    就好像她明面上是关心他的伤,实际上话语里,句句是将错推在他头上。

    贤妃打他,永远是他的错。

    这个道理,从少年起就未曾变过。

    春雨绵绵不绝,细细地濡湿了他的衣裳。

    那块渗着血的伤口,很快和周围的颜色融为一片,在雨中看不真切。

    他几乎是仓皇而逃。

    这许多年来,他的心思,似乎没有一件能瞒得住贤妃。

    无论他多想隐瞒,贤妃都能一眼看穿他,而后冷冷地嘲讽他。

    再者,雷霆暴雨一般,在他身上摔打……

    他极力想掩饰自己对沈风斓的心意,仍然被贤妃一眼看穿,并且毫不留情地作为筹码。

    她说,动情便动情吧,欢好之时小心,别叫晋王拿住。

    她说,她可不能与你过了明路,莫要留下孽种。

    她说,你对付女人那一套,本宫放心——

    拿住了沈风斓,正好可以通过她,日后对付晋王。

    他轻声回应了一句,“母妃误会了,儿臣并不……”

    贤妃疾言厉色,“你是怎么哄住沈风翎的,便怎么哄住沈风斓,还用本宫教你吗?”

    不管他动心还是不动心,既然沈风斓没死,那就得好好利用起来。

    他瞬间闭上了嘴。

    只是听到她嘴里的不堪之语,下意识想为沈风斓正名。

    而后便明白了自己的愚蠢。

    和贤妃说这些,做什么?

    她这辈子都不会懂的。

    汪若霏走进暖阁,只见贤妃正襟危坐的身影,端在榻上。

    她走上前去,站在榻边行礼。

    “见过贤妃娘娘。”

    尚未福下身来,已有宫女识相地扶住了她。

    贤妃转过头来,一半面孔被明窗映得模糊,一半面孔在室内的幽暗中显得阴森。

    然而她却是笑着的。

    “你今儿来得倒早,用过早膳没有?本宫这里有新蒸的玫瑰乳酥,大约合你胃口。”

    说着携着她上了榻,又命宫女道:“去沏一壶上好的君山银叶来,把这茶撤了。”

    炕桌上的那茶,是方才宁王喝过的二等雨前龙井,贤妃一惯用来漱口。

    宫女收拾了下去,心中不免暗想,宁王殿下要是知道一定很难堪。

    汪若霏朝宫女手中一望,几乎瞬间就会意了。

    “姑母不必麻烦,若霏是用过早膳才进宫的。”

    她嘴上客气了一句,又道:“方才进来的时候,见到宁王殿下了。”

    贤妃面色淡淡地,眉宇间透出一种轻蔑之色。

    汪若霏最善于察言观色,见此便道:“这一回,宁王殿下又犯什么错了?”

    在外人看来,贤妃温和慈善,待人宽厚,德行出众。

    对待宁王这个养子,也同亲生子一般,自有一派慈母风范。

    作为汪家的嫡长女,汪若霏对此间内情,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什么慈母,什么善待,统统和贤妃没有关系。

    自小无论宁王做了什么,只要有一丝惹得贤妃不快,动辄便是打骂。

    为了防止伤口在明面上,破坏她的贤名,她甚至会用一些隐秘的法子。

    比如,在他身上衣物覆盖的地方,如腰间、臀股,用绣花针来扎。

    这种伤口一开始,会渗出细密的血珠。

    过不了多久,就会凝结起来,像是身体本身长了什么疹子。

    再过两天,就彻底恢复如常了。

    她清楚地记得,她幼年时有一回在掖庭宫玩耍,看到宁王拿着一只玉钗发呆。

    出于一时好奇,趁他不备她就抢了过来,争执中一不小心玉钗摔烂了。

    她当时有些害怕,忍不住哭了起来,宁王只是愣愣地去捡玉钗的残肢。

    贤妃闻讯赶来,以为是宁王欺负了她,便把他关进了小黑屋子里。

    她贴在屋门上,听见里头一阵阵的闷哼声。

    等他再出来,她就在宁王的手臂上,看到那一点点的“红疹子”……

    贤妃看了她一眼,有些怜惜道:“卫皇后布下大好的刺杀之谋,要结果了沈风斓,偏被他搅了。”

    宫女捧上上好的君山银叶,并一干点心,汪若霏只是瞬间眉头一皱。

    “他为什么要救那个沈风斓?”

    看到汪若霏眼中一瞬的急切,贤妃伸出手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

    “只怕,他是对沈风斓动了真情。”汪若霏从未怀疑过贤妃的判断,尤其是,对于她一手教养出来的宁王。

    因为贤妃,同样是平西侯府,一手培养出来的小姐。

    尽管她与平西侯府,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但关于宁王对沈风斓动情这话,她却万万不愿相信。

    人人都道,她汪若霏是京城双姝之一,大家闺秀,才貌双全。

    可这京城双姝,她的名字,永远排在沈风斓的名字后头。

    人人在夸赞她的时候,都要顺道提起一句太师府的二小姐,如何如何美貌动人。

    “汪大小姐是气度高华,沈二小姐却是倾城之姿。”

    天下男子皆重色,气度又有何用?

    听在她的耳中,几乎是拐着弯骂她丑。

    换做任何一个地位尊贵的女子,也不能接受这样的评价。

    可她不但不能露出些许不满之色,还要按着旁人说的那样,更加展示自己的大气端庄。

    同时暗中调查沈风斓,将她的每一丝每一毫,都掌握在手中。

    连她的手腕上有颗胭脂痣,这样的细微之处,她都知道。

    传闻沈风斓三岁识字,五岁作诗,十岁下棋赢了国手廖亭翁。

    还有什么弹琴能引百鸟朝凤,出门便是掷果盈车……

    这些流言,她也可以派人去编造。

    便是不如沈风斓那样自小有名,也能些须势均力敌。

    直到,一道圣旨,将沈风斓赐给了宁王为正妃。

    京中多少青年才俊仰慕的沈二小姐,要嫁给那个,在一众皇子中并不得圣心的宁王。

    多少世家权贵盯着的沈太师之女,一个香饽饽,就这样飞到了宁王手中。

    有人揣测,沈太师一向中正不肯党附,圣上只能将他唯一的嫡女赐给宁王,这种不太可能有机会争储的皇子。

    而于汪若霏而言,这只会让她对沈风斓更加嫉恨。

    从小,汪家的人就告诉她,她长大后是要嫁给宁王的。

    因为宁王不是贤妃的亲生子,只有和平西侯府结亲,才能保证宁王没有异心。

    一旦宁王登基,她便会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好不容易宁王和沈风斓的婚事告吹,现在贤妃告诉她,宁王动了真情?

    这怎么可能。

    汪若霏笑道:“姑母,您是不是多心了?宁王殿下是你一手教养出来的,说句不好听的,他还有真心吗?”

    贤妃点了点头。

    “本宫也是这样想的,不过这不重要,宁王正妃的位置,永远是属于你的。让他把沈风斓弄到手也好,日后也是我们的筹码。”

    汪若霏略娇羞地低了低头,眼波流转。

    “父亲说,宁王殿下年纪足了,沈风斓嫁做晋王侧妃的事,也已经尘埃落定。”

    言下之意,是该准备婚事的时候了。

    贤妃自然听得懂这层意思,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你回去转告兄长,请他不要着急。这段时间,本宫会找个合适的时机,让圣上为你们赐婚的。”

    “父亲说,圣上未必会愿意平西侯府与宁王,亲上加亲。到时候,只怕要劳烦姑母了。”

    汪若霏嘴上句句说的是她父亲,贤妃对这个称谓也极其重视的模样,态度殷勤得很。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劳烦不劳烦的话?圣上便是再不愿意,也得给本宫一分薄面,宁王到底还是养在本宫膝下的。”

    在圣上面前,她一直有这分薄面。

    否则,当初宁王未必会交到她的膝下,成为她的养子。

    汪若霏终于放下了心来,伸出精巧的银筷,朝碟中的点心夹了小半个。

    入口清淡微苦,这是掖庭宫点心一贯的口味。

    也是平西侯府的点心,一贯的口味。

    因为老侯爷,也就是汪若霏的祖父,曾经说过——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姑母宫里的点心,一向是这么好吃。”

    汪若霏得体地一笑,说得言不由衷。

    贤妃却丝毫没有感觉出来,反而笑道:“既然好吃,一会儿让她们带一些回去,给老侯爷和兄长尝尝。”

    汪若霏抿唇一笑,略带鹰钩的鼻梁,显得心思深沉。

    出宫的四人抬大轿上,汪若霏端正地居于正中,两边分别坐着两个贴身侍女。

    “小姐,宁王殿下的后背伤成那样,您怎么不让奴婢把伞给他呢?”

    当时汪若霏说出那句,你记得打伞,她就想把伞交给宁王。

    却受到了汪若霏的眼神阻止。

    可是宁王身边,分明连个跟的人都没有,如何自己打伞?

    汪若霏眼神朝她一转,轻蔑道:“大雪,你的眼睛还是这么不机灵。你没瞧见,掖庭宫那么多宫人看着,就没人给宁王殿下递伞吗?”

    “姑母想让他狼狈,我却给他拿伞,岂不是违背了姑母的心意么?”

    被唤作大雪的侍女略想了想,又嘀咕道:“贤妃娘娘对老侯爷和侯爷,都恭敬得不得了,连带对小姐您也不敢摆娘娘的架子,小姐还需怕这个吗?”

    “本小姐自然不是怕。”

    只是犯不着为了维护宁王,让贤妃面上不好看罢了。

    多严重的伤他都挺过来了,还用在意背上那小小的伤口,和淋一点春日的毛毛雨吗?

    “只要宁王死不了,就随便贤妃如何折腾好了。”

    这话原原本本是老侯爷告诉汪若霏的,现在她又这样来告诉大雪。

    大雪心中一惊,原以为自家小姐对宁王是有情意的,没想到……

    想着又犹豫地开口,“宁王殿下,到底是小姐未来的夫婿。贤妃娘娘这样动不动就打骂,也不好罢?”

    想着方才宁王走出掖庭宫的背影,连她这个不相干的人,都觉得落寞得令人心疼。

    那是自家小姐未来的夫婿,小姐不心疼吗?

    汪若霏面不改色,精明一笑。

    “若没有贤妃这样用心约束着,光凭着咱们平西侯府,未必制得住宁王。”

    他早已长成青年才俊,心机深沉,手腕狠辣。

    不再是当年,那个在掖庭宫中,人尽可欺的小小少年。

    或许于现在的他而言,唯一的恐惧,便是贤妃了。

    那是一种,让经历过的少年,必定午夜梦回一身冷汗的恐惧。与此同时,晋王府有一群人,整日聚集在外书房中。

    他们没日没夜地整理两本账册,户部的假帐烂帐,和东宫那笔糊涂账。

    力求能够把看起来齐整的账,抽丝剥茧,露出早已腐烂生蛆的内里。

    同时透过每一笔银子的走向,挖掘到更多的机密。

    =莫管事从外书房赶进二门,在正房和天斓居的分叉口犹豫了片刻,还是朝天斓居走了来。

    佛诞那一晚,晋王府的两个主子,携手并肩去看灯会。

    一回来,一个两个面色难看,自此老死不相往来。

    结果沈风斓这一出京一遇袭,晋王殿下急得快马加鞭出京去迎,回来两个人又和好如初了。

    那场袭击,晋王殿下也不闻不问,仿佛心中有数似的。

    莫管事自觉得自己年纪大了,真是看不懂青年人的心思了。

    他们晋王殿下多么优秀的青年才俊,身份显赫,品貌不凡,沈侧妃还有哪里看不顺?

    他们晋王殿下多么骄傲的天之骄子,怎么总在沈侧妃面前,为博美人一笑而折腰?

    说书人有个故事,叫周幽王烽火戏诸侯。

    如今一看晋王殿下和沈侧妃,也算古人诚不欺我了。

    到了天斓居一看,果然,晋王殿下就在天斓居,和两个孩子玩得不亦乐乎。

    云旗和龙婉已经五个月大了,寻常人家这么大的孩子,只会有些表情和呓语。

    偏生这两个孩子早慧得不行。

    不仅能够扶着东西站立,还会说简短的字词,来表达自己的想法。

    天斓居上下是目瞪口呆,越是惊愕,越不敢对外传。

    晋王府本来就在风口浪尖上,再叫人知道晋王殿下有两个聪慧若此的孩儿,岂不是更加招旁人的眼么?

    因此除了天斓居中以外,就连府中其他下人,也并不清楚两个孩子的具体情况。

    “殿下。”

    莫管事上了楼,走进室中,只见榻上一家四口,正围坐一处说笑逗乐。

    云旗和龙婉也伸着腿儿坐着,像是听得懂大人话似的,时不时应和一声。

    晋王殿下一转头,见是莫管事,便问道:“弄出来了?”

    见他丝毫不避讳沈风斓,莫管事也只顿了一顿,便如实道来。

    “是,两本账册都整理出来了,详细到不能再详细,所有相关人等和事宜,也皆记录在册。”

    莫管事双手平伸前举,将一本册子交到他手中。

    他草草翻看了几页,略点了点头,又把册子随手交到沈风斓手中。

    沈风斓也翻开了册子。

    她浏览的速度不逊于晋王,账册上的一条条内容都记在了脑子里。

    而后她将账册平放到桌上,朝着莫管事道:“这个户部尚书朴珍前,难道在户部就没有一个帮手,可以单打独斗这么多年吗?”

    莫管事原以为她看得迅速,必定看不出什么东西来,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把自己问住了。

    他迟疑了片刻,不知如何回话,只见晋王殿下点了点头。

    “还有这个东宫属官谭三,他已经被发配充军了,关于他的罪名可以挖得更深一些。”

    一个远在千里之外,几乎等同于死无对证的罪人,用他来给太子泼脏水,再好不过。

    沈风斓补充道:“对,譬如有些只知道是东宫所为,却抓不住具体经手人的,都可以想想这个谭三。”

    只要是东宫的人就行了,具体是谁,矛头都一样直指太子。

    莫管事听得一愣一愣地,站在原地回忆了片刻,才将方才他们说的都在脑中罗列齐了。

    “是,老奴这就去同相公们说。”

    莫管事口中的相公们,就是在晋王府外书房,负责这些文书账本的人。

    他恭敬地拿起桌上的账本,转身退下的时候,听到沈风斓慢悠悠的说了一声。

    “莫管事真是年纪大了。”

    他立马将脊背挺得直直的,快步朝下跑去,楼梯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生怕听见她后面跟上一句,殿下身边也该换个得力的人了。

    沈风斓在后头哈哈大笑。

    云旗和龙婉也跟着大笑,隐隐约约听见龙婉奶声道:“傻……”

    看来连龙婉都知道,莫管事被沈风斓耍了。

    这下晋王殿下都掌不住笑了。

    龙婉犹自在那拍手笑道:“傻……傻……傻晋王。”

    他蓦然变了脸色,阴沉沉地看着沈风斓。

    “这话是你教她的?”

    沈风斓一脸无辜,“怎么可能呢?晋王殿下幼年早慧,聪明不凡,妾身怎么会教龙婉这种话呢?”

    一个自称,瞬间暴露了她的心虚。

    她朝着一旁的浣纱道:“快命人下去查访,到底是谁教大小姐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抓到了,一定狠狠打一顿!”

    晋王殿下眸子微眯,看着她表演。

    他将龙婉抱到自己身上,看着她,一字一句问道:“婉婉,告诉爹爹,谁说的傻晋王?”

    龙婉咧嘴一笑,乖巧又诚实地一扭身子,胖乎乎的小手指指着沈风斓。

    “娘。”

    沈风斓:“……”

    说好的养娃坑爹呢?

    怎么成了坑娘?

    晋王殿下哼了一声,“方才是谁说,抓到了这人,一定狠狠打一顿?”

    “他们会叫爹,也是我教的,总可以将功抵过吧?”

    沈风斓讨价还价。

    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岂能轻易让她抵债。

    “功不抵过。”

    晋王殿下一口拒绝,随即又道:“不过,可以换些别的来抵。”

    譬如说,可以让他从那张硬榻上,挪到床上来睡。

    用这个来抵过,他才能觉得划算。

    沈风斓漂亮的眼珠子一转,几乎把他的心也揪着转了一圈。

    他蠢蠢欲动,她领会深意。

    “殿下的意思是,让我为如何借此账册扳倒太子,献上一计吧?”

    晋王殿下:“……”

    沈风斓的脑子里,就不能有些旖旎的念头吗?

    最后,晋王殿下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好,和沈风斓探讨了一番正事。

    一件在沈风斓眼中是正事,在他眼中大煞风景的事。

    奶娘进屋把两个孩子抱出去,像是知道他们有要紧事商谈似的,他们不吵不闹,乖乖被带离了屋子。

    沈风斓道:“殿下打算如何揭发此事?”

    事情的真相是一回事,如何让圣上对太子的愤怒达到巅峰值,那又是另一回事。

    这其中关键,就在与谁去告诉圣上,如何告诉圣上。

    “殿下自然是不能去的。这样大的事情,太子罪证确凿,如果由殿下去说,反而叫人以为是党争陷害。”

    一旦众人目光的焦点,从太子贪污户部银两,转移到党争上,那就混淆了事情的本真了。

    他略一思索,“按照惯例,这件事应该由户部侍郎来首告。户部的两个侍郎都是本王的人,选一个口齿伶俐的便是。”

    这个想法虽然最合乎规矩,但是过于中规中矩,并不能发挥事件最大的效应。

    沈风斓道:“就没有更好的人选了吗?更得圣上信任,或是位置更加关键的人。”

    晋王殿下抬起头来,淡淡道:“有却有,只不过,不是本王的人。”

    “殿下的意思是,我父亲?”

    沈风斓苦笑地摇摇头,“别说我只是殿下的侧妃,便是殿下的正妃,父亲也不会为我冒这个风险的。”

    只要是有关于皇子的事,对沈太师而言,都像是跗骨之蛆。

    皇子们拼命想贴上他这个一品太师,而他甩都来不及。

    一旦沾上,在圣上面前还能不能维持中正的形象,那就很难说了。

    就算他知道太子贪污是铁证如山,为了避嫌,也不会挺身而出的。

    “沈太师是最好的人选,但他不会做。至于定国公或是高轩,对你的宠爱是出了名了。只要一站出来,旁人便会觉得他们是为你,而帮着本王斗太子。”

    现在朝堂之上,党争之风如此炙盛,想让人相信此事的真相,并非易事。

    像沈太师这样有中正之名的人,实在不多见。

    几乎是一瞬间,两人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詹世城?”

    自从正月开朝,詹世城在殿上参奏了晋王一本之后,圣上就记住这个人了。

    他区区一个京兆尹,得以屡屡入御书房觐见,可见圣心。

    如果由这个人来检举太子,不仅圣上会更加重视,朝臣们也会更加相信此事是真。

    毕竟詹世城的“愚蠢”,人尽皆知。

    “詹世城近来,和殿下走得颇近。殿下可有法子,让他担下这个担子么?”

    他笑道:“老詹那个人的性子,反而是本王去找他,他才会疑心。你放心吧,只要设法让他看到这本账册,没人请他他也会去朝上告一状的。”

    就像他当初,为了京城中几个摆摊的升斗小民,就敢在御前告晋王殿下一状一样。

    ——

    连日阴雨绵绵,京兆尹府中无大案要案,詹世城闲坐在窗前,捧卷细读。

    这本书倒不是什么论语孟子,也不是史记兵法,只是一本寻常的传奇小说。

    里头不仅有传奇志怪故事,还有平常男女的感情故事。

    自打他的夫人,因为他不肯接受侯爵,与他闹别扭一气回了娘家之后。

    不出一年,就缠绵病榻过世了。

    夫人不仁,他却不能不义,为嫡妻守孝三年这样的规矩,他牢牢遵守着。

    不仅没有续弦再娶,也从未寻花问柳,连府中稍有姿色的丫鬟婆子都遣散了许多。

    就怕自己春心萌动,不能把持。

    如今三年守孝已过,他好似也习惯这种一个人的日子了,未曾想过再娶。

    直到那里在京郊,马车里走出的翩翩少女,勾走了他的心魂。

    他从沈侧妃的口中得知,那是吏部侍郎家的大小姐,南青青。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他好像终于明白,自己那一颗心,为何沉吟至今。

    因为他始终没有遇到,那个令他动心不已的人。

    她站在沈侧妃身旁,明艳华彩并不能及上,那位京城双姝之一的女子。

    虽不耀眼,自有一番小家碧玉的秀丽,一颦一笑,万分可爱。

    一笑就笑进了他的心底。

    他自少年时期过去后,就没有看过这些谈情说爱的话本子,现在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信手就翻出来看。

    一面看,一面想着南青青的笑颜,不禁傻笑。

    正当此时,窗外飞进来一个影子,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圆筒形。

    詹世城见多识广,很快反应过来,这可能是一颗火药。

    有人想炸死他?!

    他灵敏地一翻身,朝桌后一躲。

    那颗圆筒状的火药并没有炸开,空气中仍是清新的味道,带着窗外春光的气息。

    他慢慢直起了身,朝那东西看去。

    竟是一本被卷成筒状的册子,看起来厚厚的一本。

    他连忙上前拾起,再朝窗外一看,哪里还找得到掷物之人的行踪?

    这册子里头,到底是什么?

    既然有人特特投进他的窗中,那他就打开看看便是。

    他麻利地拆下外头细细的麻绳,将那册子打开,油墨的香气扑鼻而来。

    这显然是一本新写就不久的册子,里面记着一笔笔的帐。

    詹世城眉头一皱,彻底打开那本账册。

    这东西是何人做的帐?

    真是做得惨不忍睹!

    有的帐没有来路,有的帐没有去向,有的帐甚至连用到哪里都没写清。

    谁家要是雇用的这样的账房先生,那可就倒大霉了。

    他耐着性子又往后翻了几页,忽然抓住了某些头绪,思路越来越清晰。

    这似乎,是朝臣之间勾结、收受贿赂的账册。

    他快速地浏览一遍直到过半,册子里抖出了一封信笺,他连忙拆开一看。

    “此账册,为东宫与户部尚书朴珍前之间,贪污国库银两的罪证。某虽有心为国惩治此等蛀虫,无奈力弱。闻得詹大人乃忠正之臣,只能寄望于大人,免教我大周再受虫害。”

    这封信,看得詹世城眉头直跳。

    他记得,卫大将军战死玉陵城那年,大周境内有一场虫害。

    侵蚀了中原地区,大片良田。

    许多州府几乎是颗粒无收,许多安居乐业的百姓成了流民。

    流浪在逃荒路上的饥民,吃草根挖树皮,甚至有易子而食的人间惨剧。

    这一场巨大的虫害,才使得大周国力衰落,粮草不足,被胡人找到可乘之机意图侵占玉陵城。

    若非如此,卫大将军或许就不会死,他的兄长詹世勋——

    也不会死。

    这个书信之人,想必对他的身世有足够的了解,所以用虫害来做比喻。

    这个比喻,让詹世城感同身受。

    田野间的蛀虫是侵蚀庄稼和良田,朝廷上的蛀虫,却能消耗国库于无形。

    这等禄蠹,人人得而诛之。他气愤地一拍桌子,恨不得现在就进宫去告御状。

    忽然想到,今日朝中休沐。

    又老老实实地坐回了椅子上。

    不成,上回一时冲动弹劾晋王,闹了个大笑话。

    这回他得小心谨慎些,查实了账册上的内容,再去御前说话。

    这样想着,又认认真真翻开那本账册,一一梳理里头的关系……

    就在京兆尹府派出人手,暗暗调查太子和户部的这些糊涂账时,晋王殿下也躲在暗中施以援手。

    詹世城也不笨,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够,许多关键的信息查不到,便找来沈风楼和陈执轼相助。

    他们两一个是不入朝的公府世子,一个年纪尚轻官职不高。

    好在父辈位高权重,借助他们的威权,替詹世城查清了不少问题。

    他们两既是詹世城的好友,又是为人品性上值得信任之人,詹世城对他们查到的消息,丝毫不感到怀疑。

    虽然这其中,许多信息都是晋王府提供的。

    “大哥,你说,咱们帮着晋王这么蒙骗老詹,会不会太不讲义气?”

    夜幕初降,小巷子中,轻车简从的二人并肩行走。

    陈执轼为人一向光明坦荡,霁月清风。

    对詹世城的这些许隐瞒,都让他心中不自在。

    与其相比,沈风楼就随分从时得多。

    他劝道:“我问你,咱们给老詹的那些东西,可有丝毫是假?”

    陈执轼愣了愣,“假却不假,晋王给的那些,咱们也查证过……”

    “既然如此,你还担心什么?是觉得咱们收集太子的罪证,等同于帮着晋王党争?”

    沈风楼笑道:“只要这罪证是真的,咱们一不徇私枉法,二不添油加醋,有何不妥?难道明知东宫贪污国库银两,见之不理,才是我辈之举吗?”

    揭发东宫贪污事实,这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并非党争。

    沈风楼这一说,他心里松快了不少,面色也好看了些。

    “大哥说得对,是我想多了。便是晋王殿下想利用我们,斓姐儿知道此事,她也不会肯的。”

    他心里对沈风斓极为信任,沈风楼看在眼底,心中不免伤神。

    陈执轼对沈风斓的心思,他并非一无所知。

    难得的是,他有这样的心思,却极力隐藏不让其他人烦恼。

    像陈执轼这样的好儿郎,若是成为他的妹婿,亲上加亲,那就更好了。

    可惜,沈风斓已经出嫁,还有了那一双好儿女。

    他这辈子只能做陈执轼的表兄,做不了“内兄”了。

    “哈哈,近日为老詹这事忙活,不辞辛苦。咱们也该敲他一顿才是!”

    他故意岔开了话题,一手搭上他的肩膀。

    陈执轼哈哈大笑,“老詹连夫人都还没娶呢,大哥忍心敲诈他的老婆本吗?”

    沈风楼故作市侩道:“无妨!此事一了,你还怕圣上不赏他?”

    兄弟两个并肩而行,朝着詹世城的私宅而去。

    不大的宅院,处处透着整洁利落,就连草木都修建成最便于打理的形状。

    这些日子为了查此案,他们兄弟两个来此宅的次数,几乎跟回家的次数一样多了。

    詹宅门庭不大,仆人也不多。

    他们驾轻就熟走了进去,忽然听见内院有异响。

    “怎么回事?”

    沈风楼敏锐地察觉到,那声响的不对劲,便问身边的老苍头。

    那老苍头茫然地瞪大了眼,“老儿不知道,老儿出来迎接二位公子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沈风楼二人对视一眼,拔出佩剑,朝着内院中冲去。

    果然,夜色的掩映之下,几道黑衣刺客的影子,在院中穿梭。

    詹世城一手持着一个圆形的盾牌,另一手持剑,有条不紊地和刺客周旋。

    沈风楼一挥手,他们身后随行的护卫,便和他们一起冲上前去。

    刺客想来极其熟悉詹府的情况,知道詹世城是个一穷二白的清官,没有钱请那么多护卫,所以来刺杀的人并不多。

    正好,沈风楼他们带的人,也不多。

    两方一下子打成了势均力敌,左邻右舍都响起了窸窣之声,似乎外头也听见了这边的动静。

    这样拖延下去,一旦有旁人再来助阵,这些刺客讨不了好。

    见势不妙,为首的打了一个呼哨,五六条黑影朝房顶一窜,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詹世城奋力朝上一跳,无奈高估了自己的身手,又沉闷地落到了地上。

    “真是怪了,近来京城之中,怎么这么多刺客?”

    前些时日京兆尹府才接到报案,到京郊收拾了一波刺客的尸体,足有三十个。

    眼见追赶不及,詹世城嘟囔了一声,恨恨地丢掉了手中的盾牌和剑。

    陈执轼好奇地朝地上看了一眼。

    原来那个圆圆的盾牌,是一个木制的锅盖。

    那剑也不是剑,而是一个炒菜的勺子。

    他不禁笑了起来,“老詹,你这东西从何而来?”

    “我正在给你们做菜,那起子小人就从后头偷袭进来……”

    詹世城累得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忽然一拍大腿,急道——

    “不好,我的菜糊了!”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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