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岐阜中纳言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司马辽太郎 本章:第七十九章 岐阜中纳言

    织田信长有个孙子,人称:

    “岐阜中纳言”。

    是时年二十一岁的青年。他是信长的继承人信忠的遗子,现任织田家正统主公,名曰秀信。

    秀信是目前的岐阜城主。

    他是一个命运跌宕之人。

    天正十年(一五八二),织田信长和信忠遭到明智光秀袭击殒命时,岐阜中纳言年仅三岁。他和父亲信忠一起被明智军围在二条城里。

    信忠自戕之前,将亲信前田玄以叫到跟前,嘱托道:

    “三法师,拜托关照。”

    秀信幼年通称“三法师”。

    前田玄以原本是尾张小松寺的住持,擅长书法,精通庶务,故直接以僧侣身分担任织田家的文官。

    二条城开始燃烧了,前田玄以跪拜,高喊一声:“请莫见怪!”便跑到上段间,抱起三法师穿过战火,突破明智军的重围,逃离京都。其后,前田玄以回到尾张,安排织田家的正统嫡子避难于清洲城。

    尔后,三法师虽是三岁幼童,政治身价却一路飙升。秀吉在山崎大破明智军后,拥立三法师。

    ——只拥戴三法师任织田家的正统继承人。

    秀吉对织田家的遗族和重臣宣布:自己任三法师君的保护者。所谓三法师君的保护者,就等于是信长一切遗产的管理者。可以说,秀吉为了使自己篡夺天下合法化,将三法师当成工具。秀吉运用这种手法,非常明朗地操纵他人的微妙心理,却不给人留下厌恶感。可以说秀吉是个罕见的演戏高手。

    顺便一提。反三成诸将都抱有如此疑念:三成岂非正在模仿当年秀吉的戏剧吗?三法师不过就是秀赖。三成给了别人这种疑念,但作为演员和秀吉相比,演技却显得非常低劣。

    当时秀吉最大的对立者是织田家首席家老柴田胜家。当时的胜家相当于现在家康的位置。胜家判定:

    ——天下要被秀吉夺走。

    他拥立信长的三子信孝,反对三法师继承家业。

    继承问题尚未尘埃落定,秀吉与胜家就开始交战了,结果胜家于贱岳落败,于越前北庄城自尽。

    天下归于秀吉。

    从法而言,三法师不具备继承天下的资格。资格问题尚未解决,秀吉便以武力称霸而成功解决。但从人情方面讲,秀吉独力征服天下后,应当将之献给三法师,自己退身,居其麾下才是。

    然而,秀吉没那样做。

    他只让三法师继承了织田家的本家,成人后晋升中纳言,在美浓赐三法师俸禄十三万三千石,任织田家的故城岐阜城的城主。对此,世人并不觉得奇怪。

    不仅如此。许多人还赞誉道:

    ——太合殿下优待故主织田家。

    此可谓秀吉演技的高妙。岂止世间,就连岐阜中纳言秀信本人,非但对秀吉毫无不满,还感谢他呢。

    秀信生来就是个大名,面对秀吉的举动,他并无心怀不平的霸气与野性。他只是酷好奢华的生活。

    这一点完全没有继承祖父信长的血缘。他继承的只是织田家的特征——秀丽的容貌。

    秀信讨厌武道,嗜好游艺。

    征伐上杉的动员令,也送达岐阜中纳言处。既然这是秀赖的代理官家康发布的丰臣政权正式命令,与其他大名一样,岐阜中纳言也只好服从。不如说他做了服从的准备,开始整装向会津进发。

    平素秀信怠于战备,嗜好阔气,他希望自己的军队服装配饰统一。譬如旗帜和甲胄的颜色他也想按照自己的喜好,搞得华丽辉煌。对这名青年而言,军事也宛如一种祭礼仪式。故此他不能按照命令日期上阵,仍在岐阜城里拖拖拉拉。

    恰在此时。

    发生了这场动乱。当然,这与秀信本人的意愿是两码事,他在形式上采取了中立的姿态。应当说,态势令秀信必须保持中立。

    可是,形势在发展,出自地理原因,事态变得滑稽起来。

    秀信的城池坐落于美浓的岐阜。城池所在地美浓,成为预想战场的可能性很大,终于,预想变成了现实。秀信的城池成为两军冲突的战场,好似高耸的无能巨人陷入了困境。

    岐阜城并非是等闲之城。斋藤道三倾尽其筑城才能,建于稻叶山上。其后,秀信的祖父信长进一步扩建加固,被称为铃鹿关以东难以攻克的城池。

    “城池挺碍眼呀。”

    东西两军都这么认为。

    “岐阜城是否被敌方夺去,会导致不同的形势巨变。”

    当然,双方都这么断定。也就是说,预定在美浓展开的大会战,胜负的关键在于谁能争得岐阜城。

    三法师,也就是现今的岐阜中纳言秀信,好像肩负着如此命运降生人间。秀吉争夺天下时,秀信是政治争斗的工具;现在又偶然掌握了决定天下成败的关键。不消说,这次的情况与他幼年时相同,并非他主动掌握了关键,而是他本身的天生条件使然。

    “必须将岐阜中纳言大人拉到秀赖公一方。”

    仅在一个月之前,三成才想到了这一点。毕竟三成的举兵准备时间不充裕,几乎没做过家康那样的预备工作,在这一点,明显存在行动神速但却漏洞百出之憾。此前和中纳言这位最事关重要的人物之间,竟无像样的秘密谈判。

    “现在开始也不迟。家康的手决不会伸到那位主君之处啊。”

    三成这样判断。举兵之初,三成对一切都抱乐观态度,对中纳言亦然。

    “中纳言因为得益于故太合的援助才闻名于世。他必念厚恩,奔向秀赖公一方。”

    秀信年轻,岐阜中纳言家靠重臣合议制来运营。重臣中武名远扬闻的木造具正,已经透过黑田长政表明决心,跟随家康。这一切三成并不知晓。

    三成一返回江州佐和山居城,就唤来家臣河濑左马助,叮嘱之后,令他从佐和山城出发,密往岐阜。

    河濑不善言辞,但做事认真,最适合担任这样的密使。

    他进入岐阜城,拜谒了中纳言秀信,传达了三成的意旨。

    河濑陈述了大致的形势,高谈恩义,讲解战略,结论是三成必胜。

    “故请中纳言大人务必念记旧情,请拉大坂的幼君一把。然后……”

    河濑代替三成许下了赏赐。

    即“美浓、尾张两国”。

    河濑补充说明,赏赐一事,是经过西军统帅安艺中纳言毛利辉元与众奉行和议之后决定的事情,绝对没错。

    (浓尾两国啊!)

    织田家的年轻主公动心了。在这个不知劳苦的名门之后眼中,比赏赐更重要的是帮助年幼的秀赖。这个美德行为富有魅力,而且美举之后还跟着赏赐。秀信听着河濑的劝说,渐渐心醉了,险些喊出来:

    “明白了。听从建议。”

    中纳言织田家有惯例,事无钜细,都须在重臣会议上讨论。

    “诸条事项我都知道了。但必须和家臣们商定。此间,望暂且轻松逗留城内吧。”

    秀信兴致勃勃说道。

    然后,他叫来了木造具正和百百纲家两名家老。

    秀吉创立以秀信为主公的织田家之时,此二人就是织田家的家老,即便在丰臣家的殿上,也具备准大名的资格。

    木造具正的官阶是从五位下,官名左卫门佐,食禄两万二千石,这一点与大名无异。具正是伊势人,伊势的木造家是名门望族,有“木造御所”之称。信长征伐伊势之前,具正就暗通信长;征伐伊势后,他成了织田家的家臣。后来又转至福岛正则麾下。

    百百纲家出身于近江的名门。秀吉还是织田家部将的时候,纲家就服侍织田家,后来担任丰臣家的直辖领地代理官。秀信当上大名后,百百纲家立即被秀吉任命为家老。官阶为从五位下,任越前守。百百纲家是筑城名人,后来,土佐的山内家赏识其技术而聘之,直至作古。

    总之,二人都熟谙丰臣家的殿上内幕,与大名的交情也深。特别是木造具正,与反三成派的大名们交往亲密。

    “此事不必一议。”

    木造具正大声说道。

    “这次举动,千真万确是治部少辅的阴谋。主公千万不可站到他们一边。只能奔向江户的内府一侧。”

    听闻此言,秀信蹙眉,双颊僵硬,神情不悦。端出这副表情时,秀信的脸颊酷似祖父信长。

    “但是,太合对我有恩。”

    “真是个忠厚老实人。”

    木造具正说道。

    “事到如今,臣就明说了吧。主公是故信长公的嫡孙,若生逢其时,应当由贵府的血统治理天下。然而故太合殿下无道,趁主公年幼,窃取了主公家的天下。主公对丰臣家分明只应有恨,却说蒙其恩泽,这岂不是忠厚老实人的想法吗?”

    “事情都过去了。”

    秀信记住的只有秀吉那笑容可掬的温和老人形象;幼童时代被秀吉抱在膝盖上;及至年长,秀吉称自己“三法师主君”。

    秀吉特意称秀信的幼名,以特示敬畏。秀信再怎么样也无法认定秀吉是篡夺了织田家天下的人物。加之织田家的信长逝去时,秀吉的地盘就以近畿、东海、北陆为中心,已是四百几十万石的身分,事实上已控制了天下。就这一点来看,秀信也不认为秀吉篡夺了织田的天下。

    “过去的事不要说了!”

    秀信说道。

    “现在想问一下,今后该当如何。”

    针对从三成的家臣河濑左马助听到的未来目标,秀信觉得颇有吸引力。和织田家此前的美梦相比,美浓、尾张两国的赏赐,是多么华丽的现实啊!

    然而秀信无法反抗木造具正的意见。从少年大名时代开始,秀信就没有逆反老臣意见的习惯。

    “迫不得已。”

    秀信勉强同意了木造的意见,这场评议会结束了。

    秀信还没死心。该夜,他将三名亲信偷偷唤来寝间,他们是伊达平左卫门、高桥一德斋、入江右近。

    “诸位意见如何?”

    秀信问道。

    这三个人与木造、百百不同,并不通晓丰臣家殿上政情。在不清楚内幕的情况下,无论怎么看,胜利都属于西军。他们只是这样认定,并对秀信明陈其意。秀信大悦。

    “正是。你们也这么认为呀?”

    秀信的脸颊通红。

    “加之,故太合的隆恩,主公也应有所考虑。”

    “啊,此事也与我同感。那位老人对我很和善,如今仍经常相见于梦中。为老人的遗孤尽力,作为人,乃理所当然之事。”

    秀信觉得,没有比此事更安全甜美的赌博了。

    “那么,趁我主意还没改变,赶紧回信。”

    秀信当场给三成修书一封,喊来河濑左马助,亲手交给他。河濑大喜,当夜束装就道,从岐阜城出发了。

    翌晨,秀信再度招集众臣,说明昨夜变更决心的理由,这样宣布:

    “回信已经写完,交给来使了。再不必诤谏了。”

    木造具正等人大惊,与百百纲家交会眼神后,凑上前去。

    “事已至此,无可奈何。但毕竟是织田家的一件大事,为慎重起见,我二人再和京都的德善院商量一下吧。”

    所谓德善院,即前田玄以。

    织田信长死后,玄以服侍秀吉,以僧人之身获拔擢为俸禄五万石的大名。他总理庶务的才干受到赏识,与石田三成、长束正家、增田长盛、浅野长政并列为五奉行。前田玄以主管京都市政。

    “这样啊。要谘询玄以?”

    对这个名字,秀信难以违抗。毕竟秀信三岁时,玄以穿过本能寺的战火将他救出。其后,玄以退避于尾张清洲。

    “那么,和玄以联系一下吧。”

    秀信坦率说道。首先,玄以作为丰臣家的执政官,在这次讨伐家康的举动中,是与三成联名的主要策划者之一。秀信认为,他一定会建议:“奔向秀赖公一边吧!”

    木造和百百二人立即离开岐阜城,沿途不断在驿站换马,火速奔向京都。

    第三天抵达京都,立即拜访玄以宅邸,征求意见。出人意表的是,玄以身为西军主谋人之一,却这样说道:

    “不言而喻,加盟内府。回去转告急速下关东!”

    玄以深知西军不统一的内幕。他本人暗通家康,为求战后保住自己的身分。

    “我只是站在奉行的立场,站到治部少辅一边,这仅是表面形式。”

    玄以这样解释。

    木造颔首。事情如此复杂,木造本人熟悉丰臣家殿上形势,基本可以想像出来。他的想像与现实吻合了。

    二人向玄以致谢,为解旅途困乏,在京都休息了两天,第三天离别京都。其间,佐和山的三成并非在闲玩,这里发生了令木造和百百感到意外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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