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就要过去了。
按照日历,夏天尚未到来。家康的问罪便进入上杉景胜城下之日,会津盆地的上空万里无云。
盆地里满溢光芒。金黄的菜花与嫩绿的桑叶点缀着原野,村村寨寨,养蚕男女忙碌劳作着。
“已到夏天了吧?”
马上的伊奈图书头嘟囔道。马朝向城池的天宁寺口走去。队伍最前头由上杉家家臣领路,按辔徐行。后面跟着是伊奈图书头和他的随从,再后面是副使河村长门骑着黑毛马缓缓而行。
(不愧是上杉家一百二十万石的居城!)
伊奈图书头仰望前方高耸入苍穹的七层天守,这样思忖着。
本丸的东侧像大坂城那样,筑起了高高的石墙,顶上是崭新的城堡。不知何故,南侧是凸起长着青草的土墙,上面绵延着石墙,构成了古代风格的堡垒。
若松城除了本丸、二丸、三丸之外,马场脇丸、稻荷郭、北出丸、西出丸等小城郭也建起了角楼,角楼与角楼间有小径相连,护城河与城墙形成了复杂的结构。
(真得仔细看,记牢了。)
伊奈图书头暗想。一旦交战,自己肯定要负责攻打十六座城门的某一座。总之,城郭的景观、城门的配置、街里的道路等等,都记住就不会吃亏。
他们从天宁寺口进入城内,被延入建在二丸、充当馆驿的家老宅邸休息。
一行通过之后,市街上就开始议论纷纷了。
城下的中心街区,有一家城里最大的佣工介绍所“越后屋”。使节团从门前经过后,武士家的仆人和民夫头领等二三十人聚拢过来,唧唧喳喳地议论。
“德川大人太荒唐!”
“那帮人是来下战书的吧?”
“大战在即哟!”
人们高声热议这些事。当然,其中也有人蹙眉低语,所言之事带着悲观。
“为何会津必须对付天下之兵?虽说上杉家自谦信公以来是武勇之家,但果真能获胜吗?”
“上杉家有城州大人。”
这是指直江山城守兼续。
“他继承了谦信公的衣钵,人称‘智谋之神’,无论发生何种大事,上杉家也不可能失败吧。”
“甚么叫‘不可能失败吧’?”
高声说话者责问道。
“别那么胆怯,上杉家必胜!上杉家自镇守越后春日山城以来,从未打过败仗。谦信公时代,就连甲州武田信玄大人的大营都踏平了!可怜的哪,武田信玄还遭谦信公亲手砍了三刀呢!谦信公进而杀入关东,所向披靡。就连小田原的北条家看见了越后兵,都赶忙将城门上闩,大气不敢喘,不敢出战,更别说啥德川大人了。他只不过是偶然碰上了好运气,平步青云,得了内大臣的位置。尽管德川大人在大坂城西丸令天下大名跪拜,然而,一旦与上杉大军相遇沙场,双方大战一番,我方瞬间就会马踏敌尸,把他们踩成肉泥!”
“能那么顺利吗?”
低声说话者嘟囔着。
“何必担忧!掌握上杉家一百二十万石指挥大权的是城州大人!”
“寄望那位城州大人呀。”
至于要如何对付家康的问罪使呢?无论高声或低声说话者,对此都抱着强烈关心。
景胜坐在上座。
正副使者入座后,景胜开口问候:
“远道而来,辛苦了。”
景胜以浓重的越后腔调慢慢说道。
景胜目露凶光,这本是他惯常的表情。他的容貌沉稳刚毅,在战场上能有如此稳重大将风度之人,并不多见。景胜相信:
——大将必须态度不二,全神贯注地运筹帷幄。
战况再险恶,景胜主阵周围的旌旗也巍然不动,景胜依旧神色自若,稳重沉静,贴身侍卫都必须面朝敌营,采取跪射姿势,不许咳嗽一声。这是谦信以来的兵法之一。其思想根据是战场上的大将风度和主阵气势必须稳若泰山,全军才能毫不动摇,奋勇杀敌。
一旦到了进击之时,景胜一如谦信,一马当先,鼓舞全军。有时景胜也冲入敌阵,发挥勇猛果敢的武将威风。
然而景胜脑袋里的战略战备才能究竟有多高水准?是名将还是愚将?这件事谁也不知道。
景胜如此少言寡语,是因为信口开河,会将自己心中的构想与根性全都暴露出来,闭口不言的话,则任谁也摸不清楚底细。
——主公究竟都想些甚么呢?
连宅邸里的人也不明白,服侍景胜身边的近习亦然。因此上杉家众人对于景胜极为惧怕,一家上下汲汲于完成任务,服从既定统制,战场上没有任意后退者,无不舍生忘死向前冲。
景胜纯是一位不可思议的大名。
仔细考察可以看出,与其当谦信的遗臣,直江山城守更愿自任谦信的弟子。也许正是这样的山城守,才将年长于己五岁的景胜训练成如此风格吧。
“吾家主公继承了谦信公的血统,却没继承其神妙的天才。主公只模仿了谦信公的外型,头脑的总智慧由我继承。主从二人合二而一,勉强能顶上一位谦信公。”
山城守不能这样露骨说出。他只好设法促动景胜开悟。景胜也是出类拔萃之人,因此他汲取了直江的灵意,自我培训,终于在外型、举止、勇气、气概这四点上,已成为凌驾谦信的谦信了。
正副两名使者抬头凝视景胜。
(此人在想甚么呢?)
他俩努力想从景胜的表情里读出本意来。
景胜接过信函默读着。这份信函从身分上看,并未采取由家康发出的形式,而是由景胜的好友、相国寺和尚承兑发出的忠告书。但实质上与家康的“责问书”无异。
景胜读罢,抬头。除了两眼放射可怕光芒,表情毫无变化。他紧咬着嘴唇。
伊奈图书头忍耐不住,凑上前去,开始口头缕述“德川内大臣的话”。
内容扼要如下:
“阁下巩固城池、准备交战,而无宁日。根据各地情报,我已掌握了若干证据。一边蒙受故太合殿下的隆恩,一边反叛秀赖公,甚是出人意表。”
这是斥责。家康的要求是:
“当改变主意,为做出解释,请尽早来大坂。阁下与我家康同为大老之身,需要相商之事颇多。譬如朝鲜外交等当务之急。望尽早来大坂。”
伊奈图书头说完了。
景胜这才露出微笑,旋即消失。
“回答前我想问一下。这封信和你的口头陈述,言词真是夸大。究竟是对谁说的?”
“当然是对上杉中纳言景胜大人,即对大人说的呀。”
“对我景胜吗?”
他的脸颊涨得通红。
“是说我景胜忘记了丰臣家的隆恩,企图背叛幼君吗?”
“正是。”
“一派胡言。我上杉家有先代谦信留下的家法,以义为首。我景胜恪守祖上留传家法,欲殉此法。纵然天地翻覆,我景胜也不可能背叛幼君!”
“但是如信函所写,国内修筑新城,徵募各国浪人,诸般事实历历在目。”
“那些属于上杉家的内政,用不着别人多言。德川内府之所以怀疑,说到底,是因为有谗人吧。将那个谗人叫到这里,澄清是否属实,可好?”
谗人指的是从上杉家逃走、跑到家康帐下的藤田能登守信吉。
“不把那人叫到这里,澄清是否属实,我就不去大坂。内府口信说,我去大坂有要处理的天下大事,希望相商;但若一有小事,敝人就须列于内府末座,尽大老之职,那我是不愿屈就的。”
景胜的话说完了。接下来沉默得俨然是一块石头。沉默是此人发言的结尾。
正副使重复问了多次,都彷佛空手拍打石门,只是反覆发出空荡荡的声响。
“上杉家的意向是,”
米泽三十万石从四位下、直江山城守兼续从旁开口:
“修书一封,明晨送到下榻的馆驿。二位可带着回大坂。”
山城守的态度与言外之意是,再议论下去也无用了。
会见结束,使者返回二丸的馆驿后,景胜和兼续来到茶室,主从二人轻松喝茶。
用茶时,谁也不提适才使者的话题,只是品评点心。
那是名曰“松风”的京都点心。作为茶点端了上来。传说本愿寺还是武装教团时,住持僧显如和信长达成屈辱的和解,让出石山城。显如迁往纪州鹭森途中,掌管军粮的某人把精心制作的点心献给显如,这就是“松风”的由来。
二人交谈的内容只有这些。
俄顷,山城守告退,返回大町口城门旁的武士宅邸。
“书斋里备好笔砚!”
下达命令后,山城守更衣沐浴,让两名儿小姓为他搓澡。
出浴之时,他胸中已经文思泉涌了。
山城守坐在书斋里。
“信纸就这些吗?”
这些纸是不够的。他既然想宣泄对傲慢家康的愤懑,大概要写长文回函吧。
“再预备些信纸,砚池里斟满水,研墨!”
文思泉涌。
山城守最后猛地搁笔。
“华函已详细拜读,幸甚。”
一起头即直奔主题,一项项写下去。
“关于我上杉家,多种杂说于上方散播。内府心存疑惑,无可奈何。内府当思会津地处远国,加之景胜年少,此两点恰巧容易产生谋反传言。仅此而已。态势极为正常,谨请放心,毋需为流言劳神。”
“劝景胜去大坂一事,我方实难遵命。毕竟我上杉家因变换领国,前年方从世居故地越后迁至会津,诸般政务堆积如山。为加处理,去年九月景胜自大坂下领国。倘若刚下领国又须上大坂,那么,何时处理家国政务?”
“说景胜怀有二心,让景胜呈上誓言书。誓言书再多封也无意义,关键在于心意。景胜乃忠义规矩之人,故太合殿下心里十分清楚。太合死后,景胜之心依然未变。太合归天,大名之心巨变,倘以为景胜也是那种人,我方则甚感困扰。”
山城守文中含刺,隐隐痛斥家康于太合死后面目大变。
“进而,攻击上杉家汇拢武器,此说亦令人困扰。上方武士拥有今烧茶碗、炭箱、瓢(茶道用具)等误荡人心之道具。乡野武士则不然,只准备长枪、弓箭等用品。”
“又,责备我国大修道路,河上架浮桥,实难理解。修路架桥是国家执政必然涉及事务。据闻,谗人之一堀秀治(越后国主)所言,此为会津攻入越后的军用道路。试想,欲灭久太郎(堀秀治)何需新修道路?此亦多虑。”
“且说,若景胜怀叛逆之心,欲固守城池,何必开拓道路?反倒应当悉数堵塞国境进出口,破坏道路。如今景胜十方筑路,倘设是出于军事目的,一旦遭天下大军包围,必须十路出兵进行保卫战;兵力不足,未久必被攻破。故此,开拓道路反而是毫无敌意的证据。”
承兑的信上尚有如下一段文字:“此前风闻加贺的前田利长企图谋反,内府责问,但最终以仁慈之心稳妥处理。已有如此先例,还望三思。”山城守对此做答之际,笔下尤含愤怒。他知道“前田事件”是家康一手捏造。所谓“稳妥处理”,就是拿前田家的未亡人芳春院当人质,视为私物,不由分说便送到江户,强行将前田家拉进了自己奸计的阵营。这些事山城守了若指掌。
(若对此回覆,则无异于傻瓜了。)
山城守这么认为。他只写下三行字:
所谓“一片好心”,意即家康肆无忌弹;而“威严匪浅”,则指家康“真够威风的啊”,极尽嘲讽之能事。
山城守继续往下写,行文修辞都强烈针对家康所作所为,文中隐隐暗示:唯有苍天和景胜已识破了你的奸计!最后注明日期、署名,写完收信人姓名后,补充了“又及”:
又及,急迫之间,重申一遍。
据闻内府大人或中纳言大人(德川秀忠)欲莅临地方,诸事万端,待莅临地方之时,再做计较。
这三行是下战书了。涵义是:
“追记。听说家康大人或者秀忠大人要下地方讨伐会津。诸事届时再见分晓吧。”
意即,家康若想率领三军前来,那就请吧。我方布阵国境,严阵以待。
家康在大坂城西丸接过伊奈图书头的归国报告,打开默读之后,翻面反扣:
“我今年五十九岁,活到这把年纪,还不曾目睹耳闻如此无礼的信函!”
家康嘟囔道。他简直要愣住了。脸上神色彷佛忘记了气愤,气息细弱如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