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家康疯了吗!”
三成盛怒。在三成看来,家康确实每日发疯一般奔走于伏见城下大名宅邸区的小巷里,活像成了一个“访问鬼”。
十二月六日,家康强行闯入了岛津家,五日后,家康又站在五位奉行之一的增田长盛的宅邸门前。
翌日,家康出现在长曾我部盛亲的伏见宅邸里,盛亲是土佐二十余万石的国主。十二月十四日,家康来到了细川幽斋宅邸。幽斋是丰臣家里资历最老的武将之一。在任何大名府上,家康都只是笑容满面享受美食餐肴,一句不涉及政治话题。
家康非常心细,对拜访的大名家家老从不使用居高临下的语言,只是殷勤点头,努力收揽他们的心。临归,从来不忘说些令主人喜悦的话:“哎呀,老夫一辈子也没这么朗畅开心过。实在让我增寿了!”
家康访问细川宅邸的次日,三成唾弃似地对岛左近说道:
“这只老狸,疯了!”
“是的。疯了似的。内府大概认为,现在应该不端架子随和地向大名示好。照此下去,内府会遍访在伏见城设有宅邸的大小大名。”
“全部?”
三成双眉颦蹙。确实,倘若遍访了所有大名,结交下来,众望必然都归于家康一身,当人们觉醒之时,或许家康运筹帷幄,已经掌握了天下大权。
“有何高招能制止他的活动?”
三成半似问自己,半似问左近。问题是家康的活动是否违背了秀吉的遗令。今年夏天,秀吉临终前,家康等人写下的《誓言书》中,有一条是:
——同僚之间,不可结为党徒。
若说有抵触,是与此条抵触。套用的话家康可能会反驳:“甚么,那是增进感情啊。连增进感情也能称作结为党徒吗?”
若遭到这样的反击,根据将显得薄弱,反将落得被动位置。
“家康明显有狼子野心!”
三成的声音颤抖着。与其说对家康愤怒,毋宁说三成憎恨那些已看清家康的野心、却款待之的丰臣家同僚。
“那个肥粗的老头子胸中藏着狼心,外面披着羊皮,出入诸将宅邸。左近,有无良策将之驱赶出去?”
“有。”老军事家左近颔首。他说:眼睛只盯着家康,所以束手无策;我们可以琢磨方法,将大名们从家康那里剥离开来。
“言之有理。”
三成的脸颊泛上了血色。此前忘了一件事,即秀吉遗言中“我死后五十日,便让秀赖移居大坂”这一项。秀吉未公开发丧,定何日为“死后”,恐怕会众说纷纭。但阁僚会议的决定是:“故太合的归天日,定于翌年二月二十九日。”也就是说,秀吉死于二月二十九日。
(从二月二十九日算起,死后五十天则进入四月,这就太迟了。若等到四月,如左近所说,家康会访遍全部大名宅邸。)
“左近,可以强行实施不?”
三成问道。此话指的是让秀赖移居大坂之事。
“是啊,太合今年八月归天,大名们众所周知。从八月算出五十天,如今秀赖公还住在伏见城,已是违背遗令。”
(确实如此。)
三成出身官僚,有过于墨守成规的毛病。他觉得在这一点,左近的法令解释很灵活,下结论果断大胆。
“对,秀赖公移居大坂,就没问题了。”
三成立时登上本丸,入政务室后,召集同僚奉行。奉行们到来之前,三成重新思考了一遍这个构想。“我死后五十日,便让秀赖移居大坂。”秀吉这句遗言之目的仅有一个,就是考量到秀赖的安全。秀吉相信大坂城是天下名城,面临任何大军也不会崩溃。为此,病中的秀吉修葺、扩建了大坂城。秀吉遗言的后一段还命令:“秀赖十五岁之前,不可让他出城外一步。”大坂城就是这般坚固。
当然,秀赖迁至大坂城,作为其家臣的大名们也必须全部撤出伏见,移居大坂。留在伏见的只有家康,家康必须留在伏见。按照秀吉的遗令,规定如下:
一、家康在伏见,代替秀赖管理天下政务。
二、利家在大坂城,担任秀赖的傅人。
有这法令家康无论如何厚颜,也不可能与大名们一起迁往大坂。
(伏见就只剩下家康一人了。)
三成点头,难以压抑发自肺腑的快感,脸上浮现出使坏心眼似的微笑。三成有这癖性,不,是有这样的性格。
——这一点不是将领之器。
左近时常这样指出。不过,三成心想,对于此刻这种快感,有点烦人的左近也会接受吧?
未久,四名奉行汇聚政务室里。
“治部少辅,有何贵干?”
年长的浅野长政仰起了又瘦又黑的脸时,三成突然觉得自己和这个愚劣小人物共商大事,实在荒唐。三成这个微妙的人,盛气凌人地缄默着。为了打圆场掩人耳目,他讲了一些其他琐事,恰到好处地结束了会议,三成自己一下子站了起来。
(心情变了。)
三成走在檐廊里,独自点着头。他这个人有股怪劲儿,和深思熟虑相比,他的头脑更长于机敏机智,一得出结论便付诸行动。别人会如何看待、接受这些行动?对此,不知何故,三成缺乏领会的能力与天性,三成的“傲慢人”这一评价,恐怕正是源出这里。
秀赖移居大坂一事,三成不和同僚奉行商量,他打算直接求教大老前田利家。三成认为,与其进行那种絮絮叨叨的议论,莫如听利家简洁宣告:“你就这样做!”倒会令事情顺利发展。
最近,利家身体欠佳。为慎重起见,三成来到大老值班室探望,偏巧利家登城归来了。三成探问了利家的病情后,提起要事。利家颔首而言:
“那么做理所当然。”
利家主张立即宣布决定。这位老人的事物判断标准,只有忠和不忠两项。在这一点,这位老人只要弄清了事物真相,不愧是标准的武将,处理起事情明快扼要。
那日之后,利家就病倒了。会议延至次年召开。庆长四年一月七日,利家好不容易登城,并要求同僚大老德川家康、中老和五名奉行登城。会上,利家老人以冷淡简单而郑重的语气说道:
“遵照太合遗言,我们应陪伴秀赖公迁居大坂。今后,以大坂为据点。”
利家仅说了这点话。奉行浅野长政上前问道:“几时迁居?”
“十日。”
利家回答。
时程如此慌忙,众人大为吃惊,只剩三天了。浅野长政说道:“日期太早,我们也收拾准备不好啊。”
“如此说来,纵然上阵战鼓已响,弹正(长政)大人也强调还没准备好,不派人上阵吗?”
利家质问道。众人沉默。家康无言,表情不悦。然而,意外阻碍发生了。关键人物淀殿和秀赖反对此举。理由是“目前天气还冷”。淀殿顽固坚持继续住在伏见,等到四五月天气暖和之后再迁居大坂。以这为理由的淀殿遇上同样顽固的利家却完全失效。
“各位有何高见?”
利家仅仅追问了一句,话语带着膛音。他故意不看淀殿,只望着大藏卿局等女官。
“太合归天还不到五个月,就想违背遗言吗?”
利家坚信,扞卫丰臣家安泰的手段,唯有忠实扞卫秀吉的遗言和遗令。那语气总表现出这一点。因此,淀殿也不得不保持沉默了。
当夜,三成下城后,将家老岛左近叫到茶室。已是夤夜,没有烹茶。以炉火烫酒,主从二人对酌,无拘无束,亲如一家人。三成谈及今日殿上利家老人的威严,左近非常感动钦佩,说道:
“不愧是加贺大纳言,果然是踏过血战沙场归来者。”
三成觉得这样的左近有点奇特,不觉嘴角微微一笑。左近似乎对这话题挺感兴趣。
“别笑。”
左近露出不快的神色接着说道:
“能在战场上统率大军的是利家那样的人物。一言,稳住全军;再一言,全军慷慨赴死。加贺大纳言深知语气的力量,一贯使用这般语气。是否能够有此‘一言’,便可判断该人是否具备将才。”
(我又如何?)
三成流露出这种表情。左近无言,感慨地歪着头。他想起三成许多逸事。
秀吉还在世的时候。大坂附近连降暴雨,某夜,三成政务室里接到紧急通知:枚方方面的淀川大堤溃决,京桥口堤防也岌岌可危。
三成单骑从本丸赶到京桥口城门,集合附近的百姓数百人,大胆打开城里米仓下令:
“拿米袋当土袋,赶快扛去加固大堤!”
百姓大为惊讶,迟疑着不敢上前。
“雨停水消之后,袋中稻米全分给大家拿走!”
三成话音刚落,百姓“哇”地一声蜂拥而上。闻听这一消息,附近村落的人群也蜂拥而至,转瞬间,应急补强工程竣事。之后三成调动这些人,耗费数日,改用标准的装土袋子加固堤坝,至于换下的米袋,三成说到做到,悉数送给参加劳役的人们。
当时左近对三成的大胆和机智再度深感惊叹。然而,这能表示三成具有将才吗?
(还是稍有区别。)
左近这样认为。利家老人没有三成那样的机智,但他的人格具备了那“一言”的份量。大将有此威严足矣,其“一言”,可令数万将士奋勇跃进。
(打江山时期的太合,确实具备了如此气度。他除了利家那样的“一言”,还具备了治部少辅的敏锐与机智。)
左近这样思忖。
三成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了,言归正传:
“于是,内府一言不发。为了向内府尽忠献殷勤,弹正(浅野长政)那厮频频反对,也因大纳言一声大喝,他闭口无言了。”
“真是绝顶痛快!”
那个场面情景,左近好像亲眼目睹似的,双眼湿润,为利家老人的风骨所感动。
(那股坚强精神从何处来?)
左近琢磨着。恐怕是因为他没杂念,不考虑其他,一心专注于丰臣家的大事。对他这种坚定不移的正直与忠诚,人们不得不表示服从。
(但是,仅此不可能镇住众人。)
左近认为,主公三成也具备利家的气质,但三成的正直与忠诚大概被过度绚烂的智慧过度包装了,反倒失去了魄力。
(还有一点区别,那就是二人官阶的相异。)
左近这样认为。他将利家老人与自家主公做了比较。确实,三成官阶不过治部少辅,职务不过奉行,俸禄额不过江州佐和山的区区十九余万石。利家不然,他是加贺四郡和能登一国的大领主,作为公卿是大纳言。在丰臣家他是大老,与家康平起平坐。如此背景份量,自然令利家那正直忠诚的一言增添力道。
“最近,殿上时常议论说大纳言将儒学家唤到自宅,聆听学问。”
三成说道。在连字都不大会写的大名居多的现实中,三成深通,几乎能背诵下来。归根结柢,教养如此丰厚的自豪,令他蔑视同僚。
然而,按照左近听到的传言,前田利家一见到年轻大名,就以中大意如下的一句话,对其说教,即:“自己做学问已迟,当令众人皆做学问”。令利家最感动的名言是:
“可以托六尺之孤。”(出自《论语?泰伯篇》)
左近觉得,这一言或许是学者教给利家的。所谓大丈夫,是指亲友临终时,足可托付遗孤的男子汉。秀吉与利家幼年为友,成年任其主君。利家受秀吉之托,保护秀赖。必是中的这一句话,寄托着他自己的感慨。
“太可惜了。”
左近低语道。
“何出此言?”
三成问道。左近回答:
“是指加贺大纳言。他老人家若能再能活十年,家康的手段就不敢施展了,可保丰臣家的安全不受危害。然而……”
“左近,不必叹息,还有我在!”
三成说道。
“正是。有我的主公治部少辅大人在!”
左近露出了微笑。此笑并非讽刺,而是事实。眼观异常衰老的利家,已是风中残烛。老人殂落之后,足可以为丰臣家驱除家康野心的能人,在有数的几个大名中,唯有石田治部少辅三成一人。这一点,不仅左近,谁都看得明明白白。
秀赖骤然移居大坂之事一公布。殿上与城下俨如发生交战,一片骚乱。其后两天,连深夜里路上人马也往来不绝。
三成身为官吏,能力超群。转眼之间,将五六十艘座船集中到伏见。三成规定了陪同前往的人数,按预定计划完成秀赖入住大坂城的大事。
留守伏见城的家康表态:
“为了送行,我也陪同前往大坂。”
家康和利家一起加入了陪同队伍,来到大坂。家康在大坂没有住处,夜泊片桐且元的宅邸。家康住在大坂之夜,流言传扬,有人前来报告:
“有人策划夜袭宿营地!”
片桐宅邸里,人们手执长枪和火药枪,彻夜戒备森严。长夜漫漫苦苦熬到黎明,便向伏见开拔。沿淀川大堤返回伏见的家康队伍,约有二百人,火枪装好引线,急急向前赶路。家康的轿子里坐着替身,家康身穿粗衣,混在骑兵队伍里,刚过了枚方一带,家康下令急行军,一口气跑回伏见城。
事后,听说了家康这一举动,倒使三成大惊: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见诸《晋书》〈谢玄传〉,却原来是写家康的事啊!”
其实,三成一方并无夜袭和暗杀家康的计划。
总而言之,政权中心移至大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