淀川水势渺茫浩荡,向西流淌。北岸铺展着北摄平原;南岸高耸着巨城,即大坂城。
当时城内住有女仆五千人。仅此便可知晓其规模如何巨大。据说城里可容纳十万人。秀吉在世时,外国传教士见之,咋舌惊叹:这是君士坦丁堡以东最大要塞!
三成的宅邸位于城东北的备前岛。严密说来,这不是岛,是淀川中的一块沙洲。河水冲刷着宅邸周边,陡立的石墙紧临水涯,宅邸外观貌似小城郭。走出宅邸大门,河上架有大桥,即著名的京桥。过桥后是大坂城京桥口城门。占据这位置的三成宅邸,俨然是保卫城东北的角楼。
“据岳父讲,家康从去年十一月前后开始,令家臣奔走于大名之间,频繁缔结姻亲。”
岛左近对三成说道。他和三成由伏见迁来大坂宅邸的第三天,主从二人谈及了这个话题。
“我也有耳闻。”
三成说道。这是殿上热议的消息。但论者都半信半疑:
“难道这是真的吗?”
人们觉得,家康再大胆,也不会犯下违法的事。
——禁止私婚。
这是丰臣政权重要的法律。条文这样规定:
“诸大名家涉及婚姻大事,须获得主上恩准,方可决定。”
毫无疑问,文禄四年(一五九五)八月颁布之际,家康也署过名的。然而,秀吉辞世刚过数月,家康就随随便便践踏了条文。据传闻,家康正和伊达政宗、福岛正则、蜂须贺至镇这三家联姻。此外,与加藤清正的联姻尚未成为传言。
不用左近说,三成就派密探去确认传言真伪。数日后,一切真相大白。三成下城之后,即刻叫来左近,说道:
“那件事属实。”
“哎!”
“老贼竟敢胆大妄为!”
三成神色不悦。首先,家康看上堪称奥州之霸伊达政宗的适龄女儿,派井伊直政前往提亲,最后定下,成为自己的六男忠辉之正室。
接着,家康盯上福岛正则的继承人福岛正之。家康收养“侄子”松平康成的女儿,嫁给福岛正之。
至于蜂须贺家,对象是名为至镇的继承人。小笠原秀政的女儿相当于家康的曾孙女,家康将她改为养女,嫁给至镇。除了伊达政宗,福岛与蜂须贺都是丰臣家谱代大名之最。家康巧妙地以姻亲形式将他们拉拢过去了。
“不可饶恕!”
三成说道。
“老贼眼中已经没有丰臣家了。左近,我来做!”
“做啥?”
左近习惯性地眯着右眼。
“弹劾他。先君葬礼尚未结束,便在光天化日之下践踏遗法。我这个奉行是否未尽职责?”
“呵呵……”
左近莞尔一笑。
“如何弹劾?”
“说服中老和奉行,遣人将众人意见传达给家康。”
“这样做只是白费力气。”
左近斩钉截铁地说。家康绝不会因如此程度的抗议而惊诧。家康这样的人,已经充分算计到三成会如此出手,必然备好了反击手段。
“口头抗议,根本无济于事。”
左近表态。三成大大点头说道:
“只有交战!”
若不具备足以惩罚家康的兵力和决心,不以此为后盾,纵然写下一百张抗议书,家康眉头连挑都不会挑一下。但是面对关东年禄二百五十余万石的家康,十九余万石的三成,有能力挑战吗?
“我已心里有数。”
三成说道。
家康与三成的战斗。可谓“头脑战”。又过了五日,一月二十日,在伏见的德川宅邸一室,谋臣本多正信说:
“三成那厮,正中了我们的圈套。”
“啊,中了吗?”
“中了。”
正信点头。他说的圈套,即通过频繁的联姻激怒三成,向三成发起挑衅,让事态陷入战乱。不发动战乱,家康无法取得天下。这是家康与正信暗中采取的基本方针。
“总之,主上以外的四位大老、三名中老和五名奉行,以相国寺的承兑(别名西笑)和尚为使者,要来质问我家。根据主上的回答,要将主上赶下大老的职位。现实就是这般严酷。”
“谁送来的情报?”
家康岔开了话头。
“藤堂高虎。”
“啊,是他呀。”
家康的脸上露出了略显轻蔑的浅笑。藤堂高虎是秀吉一手培养大的大名(伊予板岛城主,年禄八万石),此间,这个莫名其妙的人主动担当德川家的间谍,及时送来殿上的情报。家康说道:
“世间真是甚么人都有。”
这类型的武士在源平时代和鎌仓时代不曾有过。
(与其说是武士,不如说是老江湖啊。)
家康这样认定。至少,在家康培养的德川武士团里没有藤堂高虎这类人。若存在,家康会毫不留情地赶走。
“没换过七位主公,不能称为武士”,藤堂高虎正是这种战国末期武士的典型。他自选主家,打开始对主公就没抱持着中世特色的忠诚心志。在喜欢中世武士道的家康看来,高虎是个有些费解的人。
高虎的履历复杂。他出生在近江浅井家的家臣家里。姉川一战,浅井的家运骤衰,十七岁时高虎成为浪人,又侍奉近江阿闭淡路守。他看阿闭家的将来没有大发展,不到一个月就逃之夭夭,寄身矶野丹波守秀家帐下,数月后离去。继而侍奉织田信澄。信澄是织田信长的弟弟之子,其妻是明智光秀的女儿。信澄因本能寺事变而没落。高虎辞别其家,转而侍奉秀吉之弟秀长。
高虎如此频繁跳槽,更换主公家,是因为他武艺高强。高虎任秀长家臣、攻打播州别所时,获得显赫功名,博得秀吉青睐,成为直属家臣,年禄四千六百石。
其后,高虎的功名与其说来自战场,毋宁说来自他的人际周旋才能。半生里侍奉过六位主公的他,以熟谙人情的“聪明人”着称于世。其能力特别长于调解人事纠纷,深得秀吉重用。
高虎具有特殊嗅觉。
(丰臣家一代必亡。)
秀吉尚处于全盛期时他就看到了这一步,因为秀吉无子。未久,秀赖出生,他又看出秀吉活不到秀赖成人,于是转身投向家康。
有一件事,家康记忆犹新。秀吉病重期间,高虎来和他闲聊,说道:
“请把在下当做贵府家臣,同样驱遣吧。”
此时的高虎正食丰臣家俸禄。
(此人有何居心?)
起初家康觉得此人蹊跷,心中提防。之后高虎频繁传来殿上机密。终于,家康视其为珍宝,成为德川家不可慢待之人。平时,正信总说:
“藤堂大人是个值得感谢的人。”
适才高虎告辞之际,正信送他到玄关,高虎低语道:
“在下愿与德川家共命运。若有在下能效犬马之处,谨请吩咐。”
“高虎竟说出那种话?”
家康问道。他的心情不坏。高虎这样嗅觉敏锐的人抛弃了丰臣家,把自己命运赌在德川家的未来。
“是个好兆头。”
家康高兴地说。
此处为冗笔。后来,藤堂高虎虽是旁系大名,却被视作“大忠者”,和德川家谱代大名受同等待遇,身分大大提高,任伊势津城主,年禄三十二万余石。
元和元年(一六一五)的大坂之战,高虎与和德川家谱代大名井伊直孝同为全军先锋,在河内长濑堤与大坂方面长曾我部盛亲的大军交战,苦战后打败敌军。此为先例,德川时代三百年间,德川家军制规定,先锋是彦根的井伊家和伊势的藤堂家。幕府末期“鸟羽伏见之战”时,藤堂家也和井伊家作为幕府军先锋,开往京都,修筑炮兵阵地于山崎台地,与萨长联军对峙。然而,藤堂炮台一夜之间叛变了,不仅叛变,还炮轰由鸟羽伏见方向败走而来的己方会津藩兵、新选组、幕府步兵,决定了德川方面的败北。当时敌我双方都对藤堂军颇有恶评:“藩祖高虎的人品和手段,好似渗入了藩风之中。”
三成作为揭发者,对德川的联姻事件立即实施行政处理。迅速、且以快刀般的锋利,运作此事。
(恐怕三成会如此出手。)
家康与正信看到了这一步。他俩深知正义意识过剩的三成的性格,可谓特意设下圈套。家康觉得现阶段最理想的就是尽可能让事件丛生,丰臣家如果平稳无事,那就甚么事也办不成了。
藤堂高虎通风报信的翌日,即二十一日,大坂来的问罪使进入伏见的德川宅邸。三名问罪使是丰臣家的中老:生驹亲正(赞岐高松城主,年禄十七万余石)、中村一氏(骏河府中城主,年禄十七万五千石)、堀尾吉晴(远州滨松城主,年禄十二万石)。此外,还跟着一位老僧,即相国寺的承兑。三名问罪使都是武将,无学无识。三成担心他们难以进行思路清晰的议论,选承兑为“善辩员”。丰臣政权的高官之位,几乎都被无学无识者占据。故秀吉很早就将饱学的禅僧置于自己身边,用于撰写解读与明朝、朝鲜之间的外交文书,承兑是其中一人。
承兑来到家康面前,高声说道:
“敬告内府大人,自去年太合殿下归天以来,内府大人的举动——令人费解。尤其是与诸位大名的联姻。”
禅客承兑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大概是怯惧家康的威仪。与承兑并列的三名中老,尽管是身经百战的老将,来到家康面前却脸色苍白,眼神无力,微微低头,不带问罪使的派头。
承兑口头陈述的结尾,这样说道:
“对此的回答,若不分明,内府将从十人班列(五大老、五奉行)中开除。”
陈述完毕,承兑无力垂下了双肩。
“拜闻意外事件。”
家康绰有余裕地回答。
“确实,我承认联姻一事有过错,但称此为有叛逆之心,是何道理?”
家康脸上失去微笑,眼神锐利,逼视四名问罪使。
“请回答!”
家康以带有膛音的声音问道。四名来使胆怯地视线朝下,缄默不语。
“我不说无证据的事。说甚么将我从十人班列开除,而命令我辅佐秀赖公的是故殿下。列位想放任私意,违背故殿下的遗志吗!”
“没、没有的事。”
承兑慌忙摆手:
“刚才说的,是在大坂受命带来的口头陈述,并非我等在内府大人面前说三道四。不过,联姻之事我等知道。内府为何无视遗法,做出那等事来?若能弄清事情原委,我等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忘了。”
家康恢复了微笑。
“粗心大意,忘了遗法。老了,忘性太大。”
仅此而已,问罪使草草离开家康宅邸,返回大坂。
至于伊达家、福岛家和蜂须贺家,也派去身分相应的问罪使,回来后都报告了结果。关于违法一事,深刻道歉的只有蜂须贺家。至镇在问罪使前双手抵席,低头说道:
“我等晚辈低禄,难以拒绝内府的命令,明明心怀顾忌,却无可奈何地承诺下来了。”
伊达政宗以权谋丰富着称,他的回答充满了智巧。
“媒人是堺的商人今井宗薰。宗薰是个商人,大概不晓得遗法吧?责任完全在他,要指责就去指责宗薰。”
伊达政宗强调自己完全没有责任。
福岛正则的回答则吻合他那过激的性格,岂止是回避责任,还袒护家康:
“内府无罪!因为联姻不是内府找我,是我主动找人家商量的。”
问罪使诧异,问道:
“理由呢?”
“理由啊,”
福岛正则思考了片刻,狡辩道:
“我和故殿下是表兄弟,和秀赖公是亲戚,允许我用羽柴姓,续为一门的后裔。因此我和家康大人结亲,是为秀赖公好,是为了丰臣家江山万万年,才这样做的。”
这件事,并未就此不了了之。位居第二的大老前田利家,大怒道:
“内府说了厚颜无耻的话!”
根据事态发展来看,为做好交战的心理准备,利家向驻在大坂诸将下达了备战令。于是大坂和伏见两城街道上,兵马往返奔跑,已经到了战斗一触即发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