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个白天和夜晚就这么悄然而逝了,我看不如说是漂过去了, 那么宁静.那么太平.那么甜美地滑过去了.我们就是这样消磨时光的.一到下游那边,便见一条大得吓人的大河......有的地方河面有两英里半开阔.我们在夜晚行驶;白天,我们便躲起来.天快亮了,我们就停止航行,把筏子靠岸......总是靠在一处沙洲水流平缓的地段,然后砍下白杨和柳树的嫩枝,把木筏子给遮掩起来,然后我们放好钓鱼竿,接下来我们从水下溜去,游它一下,提提精神,凉爽凉爽.最后我们在沙滩上坐下来,在那里,水只有膝盖深,我们就等待白天的到来.到处没有一点儿声音......万籁俱寂......好象整个儿世界沉沉入睡了,只是偶尔有牛蛙叫几声.往水面上望去,第一眼看到的是灰朦朦的一条线......那是河对面的树林子......别的便什么也看不清......接着是天空中有一点儿鱼肚白;然后鱼肚白多了些,逐渐朝四周散开去;接下来,远处河水的颜色淡了许多,不那么黑沉沉了,而是灰灰的了.更往处,可以看到小小的黑点子在移动过来......那是些载货的驳船之类,还有黑黑的一长条......那是木筏子.有时能听到长桨吱吱地响,或许一些杂音.四周围这么寂静,声音是来自很远的远方.过了少许,你看到一道水纹,凭借水纹的模样,你便知道那里有一块巨大的礁石,急流朝着它冲过去,流水四溅,成了这个样子.你看到,雾气袅袅上升,离开水面,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照亮了东方的天空,河面红了起来.你可以看到对岸河边树林子边上一处圆木搭成的小屋,那或许是一个木材场,在那里堆着的一堆堆木材,中间却是空的可以,容得狗钻来钻去,为了能使人家上当.然后微风轻拂,从河上一阵阵吹来,那么凉爽,那么清新,闻起来那么诱人,这是全靠了那些树林子和那些鲜花的缘故.可有时候也并非全是这样美妙,因为人们把死鱼扔得到处都是,象尖嘴鱼之类,弄得十分臭.然后是大白天来到了,万物在阳光下沐浴,百鸟在争相啼叫.
到这时,那丝丝升起的炊烟让人很难觉察到,我们便从鱼钩上取下几条鱼,熬一顿热呼呼的鱼汤.然后我们便面对着河面的碧波,懒洋洋地睡了过去.等到慢慢醒来,看看情况,也许会看到一只轮船一路喘着气,往上游开去.只因为是在对岸很远的地方,因此除了它的明轮是装在船两旁或许在船尾之外,什么也看不清.并且在一个钟点以后,连听也听不清什么了,看也看不见什么了......留下的只是一片冷清孤寂.再隔一个时候,你或许会看到一只木筏远远地漂过水面.也许上面会有一个呆头呆脑的小伙子在劈木柴,因为木筏子上总有人干这个活.你会看到斧头一闪,朝下一劈......声音你是听不到的;只见斧头往上举起,举到一个人那么高,然后咔嚓一声......从水上经过些许时间才传到你耳朵里.我们在白天里就是这么懒洋洋,这么懒懒散散,在一片宁静之中聆听着.有一会儿浓雾沉沉,河上漂过的木筏之类,一路上敲打着白铁锅,以免自己被轮船撞翻.有时候一只驳船或是一只木筏贴近我们开过来,离我们这么近,谈话声.咒骂声.嬉笑声,声声入耳......听得清清楚楚,就只是看不见人的影子.这样的交错声音让人想到许多恐怖的事物,仿佛是精灵在苍穹中显灵.杰姆说,他猜定那是精灵,不过我说:
"不,精灵一定不会说'开(该)死的雾,啊什么的".
没过多久,天黑了,我们便出发.我们漂到河中央的时候,任它随便地漂,由它随水漂到哪儿就算哪儿.我们点燃了烟斗,两脚浸到水里面,谈天论地......不管白天.黑夜,我们总是光着身子,只要没有蚊子咬......勃克家的人给我做的新衣服,做得太考究了,穿起来浑身不自在.再说,对衣服之类的东西,我可从来不在乎.
有的时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偌大一条大河全属我们所有.那边是河岸,是一些岛屿,和我们遥遥相望.兴许会有一点微光闪闪......是船舱里的一支烛光......然而有的时候,你会在河面上看到一两处闪光......是木筏子上的,抑或驳船上的.也许你还能听到一处船上传来提琴声或者歌声.生活在木筏子上,这是多么美妙.头上的天空是属于我们的,四处密布着一闪一闪的的星星.我们朝天躺着,仰望着星星.我们讨论着这些星星是造出来的呢,还是自然而然地生成的......杰姆认为是造出来的,我呢,认为所有这些的产生是天定生成万物主宰.我肯定,要造这么多,该要好多好多时间啊,费的时间太长啦.杰姆说,这些是月亮下的蛋.啊,这好象也有道理,因此我没有持什么反对的意见.因为我见到过一只青蛙就能下好多好多的卵,因此这也是能做得到的.我们也用心看着星星掉下来,看着它划过天空.杰姆认为,这些星星是变坏了,这才被从天上扔了下来.
每到晚上,我们总有两三回看到一只轮船轻手轻脚在暗地里溜过来,从烟囱里喷出一大簇火花来,似雨点般落在水面上,很是好看.然后它拐过一个弯,灯不亮了,喧闹声停下来了,留下的是一片寂静的大河.船身卷起的水浪,在它开走以后,好久才流到我们跟前,把木筏轻轻摇晃几下.在这以后,你耳朵里一片寂静,有好长好长一段时间里一片寂静,只是偶尔你会听到几声青蛙的清鸣.
深夜以后,岸上的人都睡了.有三四个小时,岸边一片漆黑......木屋的窗内也看不见灯光了.这些灯光就是我们的时间表......第一道灯光表明早晨正在来临.就这样,我们便会马上寻找一处地方,好躲避起来,并且把木筏子系好.
有一天黎明时分,我看见了一只独木小船,便划过了一道狭窄的急流靠到岸边......只有一百码路......然后划进了半英里外柏树林子里一条小河边,看能不能摘些果子.我正要经过一处牛走的小道,跨进小河滨,猛然间听得有两个人在小路上飞奔而来.我想这下子我可糟殃了.因为每逢有人追什么人,我总以为追的是我......要不然,就是杰姆.我正想赶快躲开,可是他们已经逼近我了,还喊出了声,并且苦苦哀求我救他们一条命.......还说他们并未干什么坏事,可人家却要追捕他们......后面正有一伙人带着狗在追来.他们想要马上跳上木筏,不过我说:
"别跳!我还没有听到后边的狗和马的声音呢,你们还有时间穿过灌木林子,往小河滨上游走一段路,再跳到水里,到下边我这儿来,随后上木筏子来......这样,狗就嗅不到气味啦."
他们按图索骥地这样做着.他们一上木筏子,我就开往一处沙洲.几分钟后,我们听到远处狗啊,人啊,闹成一团.从声音听来,他们是往小河滨来的,不过我们没有看到他们.仿佛他们在那里停了下来,转了一会儿.此时,我们越走越远,后来就根本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等到我们离林子半英里多路,驶进了大河,一切平静了下来.我们漂到了沙洲那边,躲到了白杨树丛里,就非常踏实了.
两人中有一个七十岁年纪,或许更大些,秃顶,胡子快白了.这个老人头戴一顶宽边软呢帽,身穿一件油腻腻的灰色羊毛衬衣,一条破破烂烂的黑斜纹布旧裤子,裤脚塞在靴筒里,背腰用家织的两条背带吊着......不,只剩了一条背带了.他胳膊上搭着一件黑斜纹布旧上衣,钉着亮晶晶的铜扣子,下摆很长.两人各拎着一只用毡子做的又大又肥的旧提包.
再看他身边的另一个人,有三十左右,一样的穷酸打扮.早饭过后,我们没事闲聊.首先暴露出来的一件事,却是这两个家伙互不认识.
"你遇到了什么麻烦?"秃子问另一个人.
"我在推销一种去牙垢的药水......这药水确实能去掉牙垢,常常连牙磁也一块儿去掉......不过,错就错在我不该多住了一个晚上.我正要溜走的时候,半路上在镇子的这一头遇见你.你对我说,人家正在到处追你,要我帮你一把,摆脱他们.我就对你说,我正遇到麻烦,自命难保,那就跟你一道逃之夭夭吧.事情的全部经过便是这样,......你的呢?"
"啊,我正在那边搞重振戒酒运动的事,大约搞了个把星期.告诉你吧,娘儿们,不论大的小的,都挺宠我,因为我把那些酒鬼描绘得够他们受的.一个晚上,我能得六七块大洋......一人一毛,儿童.黑奴免收......生意十分红火.没想到,昨晚上,有人到处散布一个小道消息,说我私下里藏着一罐子酒,自个儿偷偷地喝.今早上,一个黑奴叫醒了我,说人家正在静悄悄集合起来,骑着狗,带着马,马上要来聚齐.他们会先放我一码,先走一个钟头,随后他们就追上我,追上以后,肯定要给我浇柏油,撒羽毛,骑木杠.我没有等到吃早饭就逃啦......反正我也不饿."
"老头子,"那个年轻一点的说,"我看,咱们两个不妨来个一搭一档,你看如何?"
"我赞成.能告诉我你主要干什么行当吗?"
"就职业来说,是个打零工的印刷工人.还顺便干点儿医药.演员......你知道吧,演悲剧.有机会时,搞点儿催眠和摸头颅算算命.为了换换口味,也还曾在歌唱......地理学校教过书,有时来次演讲,......噢,我能干不少行当哩......大多是什么方便就干什么,所以也算不上什么职业.你的行当呢?"
"我是行医的,干了不少时候.我的拿手医术是'按手,......专治癌症,半身瘫痪,诸如此类.我算命还挺准的,只要有人替我把事情打听个明白.传道也是我的一手,还有野营会啊,巡回布道啊,等等的.
空气凝结了一会,没人作声,后来那个年轻人叹了一口气,说道:
"可惜啊!"
"你感叹些什么啊,"秃子说.
"我落得如此一个下场,坠落得跟这伙人为伍,想起来也可恨."他用一块破布头拭拭眼角.
"他妈的,这伙人有哪一点配不上你?"秃头气愤地说.话说得蛮不客气.
"是啊,是配得上我,也是我活该的.是谁把我从那么高贵弄成这么卑微?还不是我自己.我不责怨你们,先生们......不光如此,我谁也不怪,是我自作自受.让世界露出他凶残可怕的一面吧.有一点我是明白的......反正世界上总有我一块葬身之地.这世界会照样转,并且从我身边把一切都夺过去......我爱的人,财产,一切的一切......可就是这一个它拿不走.终于有一天,我将安息在那里,并且把经过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我那破碎的心将永久安息."他一边又抹起泪来.
"收起你那可怜的破碎的心吧!"秃头说,"你那可怜的破碎的心朝着我们挖苦哀叹干什么呀?我们可没有害过你啊."
"是的,我知道你们没有害过我.亲爱的先生们,我不是在怪罪你们.我自己把自己从上面掉了下来,......是的,我自作自受.我理当受难......完全活该......我决不吭一声."
"从什么地方掉了下来?你到底从什么地方把自己摔了下来?"
"啊,说来你们也许不相信.全世界也永远不会相信......随它去吧......一切无关紧要.我出身的那个秘密......"
"出身的秘密?你的意思是说......"
"先生们,"那个年轻人非常严肃地说,"我要告诉在座各位一个事实的真相,因为我觉得我对你们是信任的.从出身的权利来说,我是一个公爵."
一听见这话,杰姆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我看啊,我自己也这样.随后,秃顶说,"不!你不可能是这个意思."
"是的.我的曾祖父,勃里奇华特公爵的长子,在上世纪末,逃亡到这个国度来,可以呼吸最纯洁的自由的空气.他在这里结婚,死在这个国家,留下了一个儿子,而他自己的父亲呢,也几乎是在同一个时候逝世的.已去世公爵的次子夺取了爵位和财产......可那个真正的公爵.那个婴儿,却被抛弃在一边,我就是那个婴儿的直系后代......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勃里奇华特公爵.而今我就在这里,孤苦伶仃,被剥夺了高位的尊荣,受到人家的追捕,遭残酷的世界白眼相加,衣衫褴褛,心灵憔悴,落难到与木筏子上的罪人为伍!"
杰姆对他无限同情,我也是无限地同情他,可怜他.我们企图抚慰抚慰他.不过他说,这无济于事,他不可能得到多大安慰.他说,要是我们有心认可他是公爵,那就会比任何其它的事更有意义了.我们就说我们有心,并且问他该怎么一个做法.他说,我们应在说话的时候对他鞠躬,并且称他为"大人",抑或说"我的爵爷",或者"爵爷大人"......还说,如果我们只叫他为"勃里奇华特",他也不会介意.他说,那反正是一个叫法,而不是一个人的姓名,还说,在吃饭的时,我们要有一个人在他身边侍候他,还做些他希望我们干的琐碎小事.
啊,这好办,你怎么说,我怎么做就是了.吃饭的时候,杰姆自始至终站在边上,服侍着他,还说,"公爵大人,你来点这个,或者来点那个?"如此等等.别人一看就知道他对这样做够满意.
不过那个老头儿一会儿不吭声了......没有什么话要说的,对围着公爵团团转阿臾奉承的吹捧那一套,仿佛不很舒服,好象他心里有些什么.因此到了下午,他终于开口了:
"听我的,毕奇华特,"他说,"我真是为你难过极了,话说回来,象你那样落难的,你可并不是唯一的一个."
"不是吗?"
"不是的.你不是唯一的一个.象你这样从高位给人家违反正义,一口咬定,拖下来的,却并非是唯一的一个."
"可惜啊!"
"不,怀有出身的秘密的,你也并不是仅有的一个."糟透,他竟哭了起来.
"等一等!你这是何意?"
"毕奇华特,我能信得过你么?"那老头儿一边说,一边还不停地哽哽咽咽.
"我要是信不住,天诛地灭."他握紧了老头儿的手,紧紧握着,并且说,"把你的出身的秘密说出来吧!"
"毕奇华特,我就是当年的法国皇太子!"
你准能猜得到,这一回啊,杰姆和我可被吓了一大跳.我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后公爵说:
"你是何许人?"
"是的,我的朋友,......这可是千真万确......你的眼睛如今这一刻看到的是一个可怜的.失踪多年的路埃十七,路埃十六和曼雷.安东那特的儿子."
"你呀!就凭你这把岁数!没有那么回事!你莫非是当年的查理斯么?至少,你必须是七百岁.八百岁的人吧."
"都怨我遭的劫难啊,毕奇华特.劫难招来了这一切.劫难使我头发白了,额头未老先秃.是啊,先生们,你们看到了,在你们面前的,是身穿蓝布裤子,身陷灾难.漂泊.流亡.被折磨.受苦难的合法的法国国王."
啊,他一边说,一边伤心得痛哭流涕,弄得我和杰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们也非常难过......又非常自豪,非常骄傲,因为能有他和我们在一起,于是我们都凑上前来,象刚才我们对待公爵那样,企图使他好受点.不过他说,这无法弥补,除非人死了,一了百了.不过他又说,要是人家照他的名分对待他,对他说话时,双膝下跪,并且总是称呼他为"皇上",吃饭时第一件事就是侍侯他,在他面前不经面诰,不敢坐下.如果那样的话,他总会感觉到舒服一些,好受一些.因此,杰姆和我就称呼他为皇上,为了侍奉他,做这做那,当他的面站得笔直笔直的,直到他说可以不这样或不那样,叫我们坐下为止.这样百依百顺地侍候他,他就变得高兴起来,舒坦起来了.不过公爵对他还是有点儿酸溜溜的,对这般光景似乎有所不满.可国王还是主动对他表示真情实意.国王说,公爵的曾祖父和其他的毕奇华特公爵曾经得到他先父的恩点,经常被召入宫中.但是公爵还是有很久在睹气.后来国王说:
"毕奇华特,说不定我们得在这个木筏子上,呆在一起一个相当长的时光,你这样酸溜溜的有何用呢?只能叫我们心里不愉快.我并非生来就是一个公爵,这不是我的过错;你并非生来就是一个国王,这也不是你的罪过......因此,干吗要烦那个忧那个?我说啊,随遇而安......这是我的座右铭.我们恰巧在这里相聚,这也并非是件坏事......吃的还丰盛,活的还清闲......好,伸出手,让我仔细看清楚,公爵,让我们做个朋友."
公爵照着他的话做了.杰姆和我眼见这一切,心里非常高兴.种种不快,烟消云散,我们都觉得快快乐乐的.如果在木筏子上彼此不和,这该多么别扭,在木筏子上,人家图的就是能一个个感到心情愉快,对别人友友善善,和睦相处.
我无需多长时间,就在心里断定了:原本不是什么国王.公爵,而是破市烩.骗子手.不过我只是在心里想,从没有露出口风,只是自个儿心中有数.还是这样最好,免得伤和气,总之也不致惹下麻烦.要是他们要我们称呼他们皇上,公爵之类的,我们也不反对,只要这一家子能保个太平.再说,如果把实情告诉杰姆,也没有什么用,因此我就没有告诉他.虽然从我爸爸那里我从没有学到什么有益的东西,但是除了一件,那就是,和这么一类人相处,最好的办法是:随着他们的意愿,随心所欲地去干他们喜欢的事,就随他们的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