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费解一斑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张中行 本章:五 费解一斑

    讲读文言,有时会遇到“费解”的情况。这里所谓费解,与古旧词汇、典故、名物等,非查考不能确定其涵义的情况不同。古旧词汇等的难解,是不熟悉文言,因生疏而感到的困难。费解是即使熟悉文言,常常也会感到莫名其妙的困难。费解有各种情况,对待的办法自然也要随性质的各异而有不同。下面谈谈常见的一些,作为举例,供讲读文言时参考。

    (一)古代传本有误字。五代以前书籍都是写本,其流传自然免不了要辗转抄写。抄写,有时因为字形相近,如常说的“鲁鱼亥豕”,就是因为一时大意,把字写错了。通达的人自己抄写、修改,也难免一时大意,发生笔误。由先秦到五代,这样延续了一两千年,时至今日,想知道古文献的真面目就很难了。非真面目,可以讲通也就罢了。有的则不然。例如:

    1.《论语·乡党》:“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汉人注和宋人注都说这是讲飞鸟的情况,前半翻译成现在的话是,鸟一“色”就飞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呢?《论语注疏》引马融说是“见颜色不善则去之”,朱熹《论语集注》说得详细一些,是“鸟见人之颜色不善则飞去”。这样解有两点说不通:一是事实上鸟不会这样机警;二是即使能这样机警,按文言习惯也不当这样说。总之,虽然像是讲通了,终归不能不使人感到,恐怕是牵强附会。以前看到商承祚先生的文章,说“色”本当作“危”,因古文字形近而误。这样推断虽然没有版本上的根据,比原来的“色”却是合情合理了。

    2.《史记·货殖列传》:“富者得势益彰,失势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夷狄益甚。”“以而不乐”的“以”很难讲,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等都没有注,日本泷川龟太郎《史记会注考证》有注,是:“吴乘权曰:‘以,已,同,言失其富厚之实,则无所附而不乐。’中井积德曰:‘以而不乐句,似有脱误。’”两种解释,后一种以不知为不知显然好一些,因为“已而不乐”意思同样不明确。像这种地方,与其曲为之解,倒不如假定它有误字。

    有误字,本来面目隐去,因而费解。为了得其确解,当然最好能够找回本来面目,清朝有些汉学家就喜欢这样做。但这常常不容易,并且,如果搞不好,还会使人疑为异想天开。因此,比较稳妥的办法是根据上下文,取其大意;对于个别难讲的词语,只得安于存疑。

    比误字更复杂的还有错简、经注混淆等情况,因为涉及校勘学的范围,过于专门,这里不谈。

    (二)可能是通假,因为罕见,不能确定是通什么,成为费解。我们现在说话或写作,遣词造句要求规范化。古人不要求这样,或者根本不知道这样,并且,由于地域不同,传承不同,个人书写习惯不同,同一个词可以有不同的写法。这不同的写法,有的常用,谁见到都认识,都理解。有的不然,不是人人都认识,都理解。为了变难解为易解,我们说后者的什么字“通”前者的什么字。有少数或极少数,我们不知道通什么,这就成为费解。例如:

    1.《论语·述而》:“文莫吾犹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文莫”难讲,《论语注疏》说:“莫,无也。文无者,犹俗言文不也。文不吾犹人者,凡言文皆不胜于人。”《论语集注》说:“莫,疑辞。犹人,言不能过人而尚可以及人。”宋人的解释比汉人像是简明一些,不过变叙述口气为疑问口气,其失与汉人正是一样:汉人是乱说,宋人是错说。清朝刘台拱《论语骈枝》说:“杨慎《丹铅录》引晋栾肇《论语驳》曰:‘燕齐谓勉强为文莫。’”近人朱起凤作《辞通》,把“文莫”归入“黾勉”条,认为“黾勉”“文莫”“僶勉”“闵免”“侔莫”“密勿”等是同一个词的不同写法。这样,“文莫吾犹人也”就成为“说到努力,我和旁人是一样”,这就显得清通而易解了。

    2.《史记·陈丞相世家》:“上曰:‘苟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平谢曰:‘主臣!……’”。“主臣”这个说法很怪,《集解》这样解释:“张晏曰:‘若今人谢曰惶恐也。’马融《龙虎赋》曰:‘勇怯见之,莫不主臣。’孟康曰:‘主臣,主群臣也,若今言人主也。’韦昭曰:‘言主臣道,不敢欺也。’”根据马融《龙虎赋》,可以断定孟康和韦昭的解释一定是错的。可是为什么用“主臣”来表示惶恐呢?王先谦《汉书补注》说:“盖对主称臣,惶恐意自见。”(《张陈王周传》)仍是孟康和韦昭那样望文生义,难以说服人。其实,像这样的说法,我们无妨怀疑它是某两个字的通假字,因为不知道怎样通法,所以成为费解了。

    像这类的费解,能够搞清楚通什么当然好。如果不能,就最好根据上下文推定其大致的意义;至于如此说的所以然,安于不求甚解也未尝不可。

    (三)说法模棱,难知其确定意义。这里所谓模棱,是指想说明白并应该说明白而没说明白的。语言中还有故意不说明白的,如隐语,本来就不想让局外人了解。其他如的卦辞爻辞,预言性的民谣,禅宗语录的所谓机锋等,或者意在解释时可此可彼,或者意在以玄虚充高妙,都不愿意说得一清二楚。与故意不说明白相近的还有一种情况,是由于内容难说或欲神其说,于是用玄而曲的词语表达,自以为意思明确,但一般读者却感到莫知所云。如包世臣《艺舟双楫》谈笔法,引黄乙生的话是“唐以前书皆始艮终乾,南宋以后书皆始巽终坤”就是此类。这类费解的说法多见于专业典籍,通专业的人也许以为并不难解,所以也可以不归入模棱一类。没有必要含胡其辞的文字,有时由于笔下不用心,或者求委曲,会出现费解的情况。例如:

    1.《搜神记·三王墓》条讲干将莫邪铸剑的事,干将被楚王杀害前遗言说到藏雄剑的地方是:“出户望南山,松生石上,剑在其背。”“其”指松呢,还是指石呢?不管指松还是指石,它的“背”是什么处所?如果叫我们去找,我们一定觉得这遗言太不清楚了。

    2.龚自珍为上海藏书家李筠嘉作《上海李氏藏书志叙》,于讲完藏书的源流以及李氏藏书之精博以后,结尾表示赞颂之意说:“吾生平话江左俊游宾从之美,则极不忘李氏。东南顾,翛翛踞天半矣哉。”“东南顾”指作者自己的活动大概没问题;是什么“翛翛踞天半”呢?人?书?不管是人还是书,怎么能够“踞天半”呢?龚自珍写文章总想不同凡响,于是求奇;至于奇到读者莫名其妙,也总是过犹不及了。

    像这类的模棱,我们不能起作者而问之,也只能根据上下文猜测其大意,安于不了了之。

    (四)故作艰涩,过了分,因而成为费解。读书人十年寒窗,学有所得,有时难免希望为人所知,于是不知不觉而喜欢炫学。炫学的方式很多,其中之一是写文章避平易而趋艰涩,或出奇制胜,这过了头就很容易流于费解。例如:

    1.唐朝有个樊宗师,能写文章。韩愈很器重他,他不得志的时候向朝里推荐,死后为他作墓志铭。传世的作品只剩两三篇,其中《绛守居园池记》非常有名,原因是,或主要是艰涩到断句都很难。博雅如欧阳修,作《绛守居园池》诗也说:“一语诘曲百盘纡”,“句断欲学盘庚书”,“以奇矫薄骇群愚”,“我思其人为踌躇”。后人当然就更望而生畏。于是有不少人想费力诠解,单是为之“句读”的就不只一家。为了说明问题,我们看看开头较浅易的三行:

    绛即东雍为守理所禀参实沉分气蓄两河润有陶唐冀遗风余思晋韩魏之相剥剖世说总其土田士人令无硗杂搅宜得地形胜泻水施法岂新田又蒙猥不可居州地或自古兴废人(明钱谷抄《游志续编》本,原即无断句)

    说它欲学《尚书·盘庚》还是太客气了;实事求是,应该说虽然满纸是汉字,连起来却不知所云。

    2.明朝后期,以袁宏道兄弟为首的公安派反前后七子的复古,创为清新流利之体。日子长了,因平易而人视为浮浅,于是钟惺等竟陵派想以幽深来补救,却一滑而成为晦涩。其后刘侗、于奕正的《帝京景物略》变本加厉,如卷八《上方山》条:

    地生初,岩壑具已。其为怀襄,荡荡汤汤,其为天龙神物,倾塌排触,孰测所然欤?人游游处处,言言语语,山受名伊始焉。有初古名者,有傍幽人炼士名、以名者,有都邑郊焉、近晚名者,有人古莫至、山今未名者。名不厌熟,山不厌生,至不若所不至者深矣。(文字、标点依北京古籍出版社本)

    这是可以直说而曲说,可以浅说而深说,内容本来平常,却使人感到如雾里看花,似可解而又煞费思索。

    像这样因故作艰涩而费解的文学,幸而内容典重的不多,看看,知道有此不足为训的一格自然也好;如果不愿意在这方面多费心思,似乎略而不读也无不可。

    (五)因行文过简,没有把应该说清楚的内容交代清楚,也会造成费解。例如:

    1.《左传》僖公三十三年:“秦伯素服郊次、乡师而哭曰、孤违蹇叔、以辱二三子、孤之罪也、不替孟明、孤之过也、大夫何罪、且吾不以一眚掩大德、”(为了表示费解的情况,只断句)问题出在“不替孟明”上。“不替”是“不撤换”的意思。照文理,“不替孟明”和“孤之过也”像是连续说的,可是这样读,意思显得离奇。其一,派孟明出师袭郑是秦伯自己干的,孟明不能负责;其二,上文也没有提到应撤换而未撤换的事;其三,如果是说现在,你撤换他也就罢了。何必再犯一回过呢?这个疑团,清朝王引之《经义述闻》卷十七记他父亲王念孙的意见,解释说,据《文选·西征赋》注,断定“不替孟明”是《左传》作者的插说,意在交代一下对此事的处理,因为孟明无过,所以不撤换他;其下应有“曰”字,之后才是秦伯的话。这样考索,合情合理;只是就原文说,未免简得太过了。

    2.归有光《项脊轩志》:“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为阁子也?’”说“归宁”,话像是在娘家说的;看下文,话又分明是回婆家以后说的。意思缠夹,问题出在少说一个“返”字;如果写为“吾妻归宁返”,不就云消雾散了吗?

    像这类的费解,我们无妨根据上下文,试着增补一些字;这虽然未必能够百分之百合于原意,只要化不合情理为合情理,也就可以满足了。

    (六)为了表达难言的感情或不好直说的思想,有时不得不隐约其辞。这样写出来,读者看到,如捞水中月,像是摸到一点什么,再一想又似是而非,因而成为费解。这种情况大多见于诗词。例如:

    1.李商隐《碧城三首》的第一首:“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词藻、声韵都很讲究,读时甚至有很美的感觉,可是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正如冯浩注所说,“向莫定其解”。2.纳兰成德《鹧鸪天》:“马上吟成鸭绿江,天将间气付闺房。生憎久闭金铺暗,花笑三韩玉一床。添哽咽,足凄凉,谁教生得满身香。至今青海年年月,犹为萧家照断肠。”(文字依自写字幅)“间气付闺房”,“生得满身香”,显然有所指,可是指什么呢?难于捉摸。

    像这类的费解,一定要弄清楚底蕴自然很难;不过思想感情的大致情况还是可以由字里行间窥察到的,只要八九不离十,阅读时能够心通而获得一些同感,也就够了。

    (七)由于修辞的要求,或立异以为高,有时偏偏不照语言习惯说,因而成为费解。例如:

    1.江淹《别赋》:“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心折骨惊”费解,因为可折的是骨,不是心;能惊的是心,不是骨。应该说“骨折心惊”而颠倒说,大概是为了求奇,结果就成为不合情理。2.杜甫《秋兴八首》之八:“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后两句同“心折骨惊”一样,也是因为词语换位而成为费解:“香稻”怎么能去“啄”呢?“碧梧”怎么能去“栖”呢?应该说“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而偏偏颠倒,有人说妙就妙在这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以不必争论;至于读者,因此而不得不多费心思,总是个小损失吧?

    像这类的费解,原因比较显而易见,按照语言习惯,把颠倒的文字顺过来解释就可以了。

    (八)话说得含胡,或应该详细具体而没有详细具体,因而可通的解释不只一种,甚至很难断定哪一种对,于是因有歧义而成为费解。例如:

    1.杜甫《羌村三首》之二:“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畏我复却去”,有人理解为“娇儿怕我又离开家”,有人理解为“娇儿因我面色不好而害怕,又从我跟前跑开了”。这个问题近年来争论得很热闹,双方都有不少理由,都有不少支持者,经过多少回合,似乎到现在仍然难分胜负。其实问题就出在歧义上,有歧义,得其确解自然就不容易了。

    2.方苞《狱中杂记》:“余同系朱翁、余生及在狱同官僧某,遭疫死,皆不应重罚。”“同官僧某”的“同官”,可以理解为地名,也可以理解为同一官署的同事;“僧某”可以理解为姓僧的某人,也可以理解为和尚某人(这样理解,“同官”只能作地名讲)。就全文的主旨说,这四个字怎样理解关系不大;不过就“辞达而已矣”的要求说,这样简略带过总是不合适的。

    像这类的费解,如果两种解释略有高下之分,那就可以择善而从;如果难定高下,那就只好不左右袒而存疑了。(九)记事文中的对话、书札之类,因为是向局内的对方说的,有些情节或事物能意会当然不必言传。这样的对话,到记事作者的笔下,大多经过修补。书札就不然,大多保持原样刻印成书,因而其中有些文字,局外的读者就会因为不知本事而莫明究竟,这也就成为费解。例如:

    1.钱谦益《钱牧斋尺牍·与冒辟疆》:“双成得脱尘网,仍是青鸟窗前物也。渔仲放手作古押衙,仆何敢贪天功”?最难解是“双成得脱尘网”一句:“双成”是什么人?怎么脱了尘网?原来这是说的冒辟疆娶董小宛一事,所谓渔仲曾助银一千两,钱谦益和柳如是也帮了忙,董小宛才得以落籍嫁人。传说西王母有侍女名董双成,所以这里用“双成”代姓董的女子。

    2.袁枚《随园尺牍·答杨笠湖》:“即佻达下流之随园见之,亦虽喜无害也。”书札中自谦是常事,自骂几乎没有,这里说自己“佻达下流”,很奇怪。及至看杨笠湖的来书,上面有这样的话:“不知有何开罪阁下之处,乃于笔尖侮弄如此。似此乃佻挞下流,弟虽不肖,尚不至此。”才知道原来是一句反话;如果不参考来书,就很难解释其原因。

    像这类的费解,想解决,除了查考有关的资料以外,似乎没有什么省力的办法。

    (十)有时候,一段文字,词句明明白白,可是考索其内涵,或者道理上有扞格,或者事实上不可能,总之是事理上不通,也就成为费解。例如:

    1.汪琬《江天一传》:“而会张献忠破武昌,总兵官左良玉东遁,麾下狼兵哗于途,……(天一)与狼兵鏖战祁门,斩馘大半,……当狼兵之被杀也,凤阳督马士英怒,疏劾徽人杀官军状,……”话都明白,可是总起来一捉摸,有两个问题不可解:一是狼兵是贵州一带土著的军队,左良玉由北方起家,怎么能够有狼兵?二是被杀的是左良玉部下,马士英为什么不只怒,还要劾?查《明史·金声传》:“(崇祯)十六年,凤阳总督马士英遣使者李章玉征贵州兵讨贼,迂道掠江西,为乐平吏民所拒击。比抵徽州境,吏民以为贼,率众破走之。章玉讳激变,谓声及徽州推官吴翔凤主使,士英以闻。”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作者把左良玉和李章玉胡乱搅在一起了。

    2.宋濂《秦士录):“(秦士说)‘弼亦粗知书,君何至相视如涕唾?今日非速君饮,欲少吐胸中不平气耳。四库书从君问,即不能答,当血是刃。’两生曰:‘有是哉?’遽摘七经数十义叩之,弼历举传疏,不遗一言。复询历代史,上下三千年纚纚如贯珠。……(两生)归,询其所与游,亦未尝见其挟册呻吟也。”很少读书而能够背诵诸经传疏,精通历代史,显然是不可能的,因而这种夸大的说法是不可信的。总观以上,文言中费解的情况也是各式各样,虽然数量未必很多,但它终归是一种性质特别的难点,以行路为喻,即使沿途大体平整,知道哪里有小坎坷还是有好处的。

    末尾还应该说明一下,这里举例谈费解,是就初学文言或为初学讲文言说的。古书,尤其先秦的,难读是个老问题,历代治国学的人都多多少少接触到它,有些人并为此写成专书,如俞樾的《古书疑义举例》之类。不过这类著作比较专门,初学会感到艰深,等学文言有了根柢,找来读读当然有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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