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
他眨了眨眼睛。
刚才那是什么?
有个东西在门洞里一闪而过。爱迪仔细分辨。热浪滚滚,他用一只手遮住眼睛。他不敢肯定,但是,他觉得他刚才看到了一个小身影在火里跑。
“嘿!”爱迪一边喊着,一边收起喷火器朝前走去。“嘿!”谷仓的屋顶开始塌陷,火花四溅。爱迪往后跳着躲开。他的眼睛被呛出了眼泪。大概,只是一个影子。
“爱迪,快走哇!”
莫顿正在小路的顶头,招手让爱迪过去。爱迪的眼睛刺痛。他喘着粗气。他用手指了指,高声叫道:“好像里面有人!”
莫顿把一只手放在耳朵上。“什么?”
“有人……在……里面!”
莫顿摇摇头。他听不见。爱迪扭过头来,这一次,他几乎肯定自己看到了,一个孩子大小的身影在燃烧的谷仓里爬行着。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了,爱迪见到的都是成年男人,这个模糊的身影忽然让爱迪想到了他码头上的小表弟们,想到了他以前开过的“李氏迷你小火车”,想到了“疯狂过山车”,想到了海滩上的孩子们,想到了玛格丽特和她的照片,以及许久以来他强迫自己不去想的一切。
“嘿!出来!”他大声喊着,放下喷火器,又朝前走了几步。“我不会开——”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使劲地把他往后拉。爱迪猛转过身,拳头紧握。是莫顿,正朝着他大叫,“爱迪,我们得马上走了!”
爱迪摇摇头。“不——不——等等——等等——等等,我想有人在——”
“没人在里面!走哇!”
爱迪变得不顾一切起来。他又朝谷仓转过身去。莫顿又去抓他。爱迪猛转回身,拳头乱舞,打在莫顿的胸脯上,莫顿跪倒在地。爱迪头痛欲裂。他的脸愤怒得扭成一团。他再一次转身朝着火焰,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在那儿。是那个吗?在墙后面翻滚?在那儿吗?
他朝前走去,相信一个无辜的生命正在他的眼前被活活烧死。这时候,剩下的仓顶轰地一声坍塌下来,火花像雨点一样落在他的头上。
瞬息之间,整个战争经历像苦胆汁一样从他的身体里喷发出来。被俘令他恶心,屠杀令他恶心,鲜血令他恶心,沾在他太阳穴上的黏液令他恶心,炮击、火烧以及这一切的徒劳都令他恶心。此时此刻,他只想拯救一些东西,一些雷勃奏的痕迹,一些他自己的痕迹,无论什么东西。他踉跄着走进熊熊燃烧的废墟中,痴狂地相信,每个阴影下面都隐藏着一个灵魂。飞机从头顶呼啸而过,子弹像鼓点一样咚咚响着扫射过来。
爱迪好像处在恍惚之中。他走过一滩燃烧着的汽油,衣服后面着起火来。一团黄色的火焰从他的小腿蹿到大腿。他举起双臂,大声喊着。
“我会帮助你!出来吧!我不会开——”
一阵刺痛撕裂了爱迪的腿。他狠狠地大骂一句,瘫倒在地。血从他的膝盖下面涌出来。飞机马达轰轰作响。天空闪着蓝光。
爱迪躺在地上,流着血,燃烧着,闭着眼睛躲避炙热的火焰,他平生第一次准备好去死。然后,有人使劲地把他往后拖,在泥里推着滚他,将火扑灭,他已经震惊和虚弱得无力反抗,他像一袋豆子似的滚着。不久,他就在运输车里了,其他人在他周围叫他挺住,挺住。他的背部烧伤了,他的膝盖完全麻木了,他感到头晕目眩,很疲倦,非常非常疲倦。
上尉缓缓地点了点头,回忆起那最后的时刻。
“你记得你是怎么从那里出来的吗?”他问道。
“不太记得,”爱迪说。
“花了两天时间。你一会儿昏迷,一会儿苏醒。你流了很多血。”
“不管怎么说,我们逃出来了,”爱迪说。
“是——呀。”上尉拖长了嗓音说道,嘘了口气。“那颗子弹够厉害的。”
事实上,那颗子弹还没有完全被取出来。子弹穿透好几根神经和肌腱,在一根骨头上击成碎片,骨头也垂直地断裂了。爱迪接受了两次手术,都没有解决问题。医生说他会变成一个瘸子,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畸形骨头的恶化,他会跛得更厉害。“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医生说。是吗?谁知道呢?爱迪惟一知道的是,当他在一个医疗队里醒来时,他的生活永远改变了。他不能再跑步,不能再跳舞。更糟糕的是,不知何故,他对周围的事情也不再有同样的感觉。他变得孤僻起来。一切都似乎滑稽可笑,毫无意义。战争浸透到了他的身体里,他的大腿里和他的灵魂里。作为一个士兵,他学到了许多事情。他回到家,变成了一个不同的人。
“你知道吗?”上尉说道,“我出身于三代军人家庭。”
爱迪耸耸肩。
“是的。我六岁就会用手枪了。早晨,我的父亲会检查我的床铺,实际上,是把一个二十五美分硬币扔在床单上让它弹起来。在晚餐桌上,永远是‘是,长官,’和‘不是,长官。’
“在参军之前,我只会接受命令。一转眼功夫,我要发号施令了。
“和平时期是一回事,有好多贤明之士引导你。但是,战争爆发了,新人涌进来——年轻人,像你一样的年轻人——他们向我敬礼,要我告诉他们做什么。我能够看到他们眼睛里的恐惧。他们觉得我好像了解战争的秘密情报。他们以为我能让他们活下去。你也一样,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