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还在梅雨季节吧,今天早晨琵琶湖看着也有些模糊不清,由于时隐时现的雾气和微微泛起的涟漪,一眼望去一片白茫茫的景象。道路比想象的还要泥泞,就连马的睫毛也被打湿了。全军将士默默无言地冒着夜雨走在泥泞的路上,如今终于来到了坂本城。右面是三津湖的湖岸,左边是通往叡山延历寺的坡道。人们披着的蓑衣被风吹得立起来,一个个像刺猬一样。
“那边左马介大人来迎接了!”四方田政孝小声对主人日向守光秀说。此时,一行人已经看到了正前方湖畔的坂本城。光秀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早就注意到了。从安土到坂本城并不算远,似乎回首还能看到,然而他却像行走了几千里一样,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来到堂弟明智左马介光春所驻守的城前时,他甚至想:“哎呀哎呀,终于到了……”简直就像虎口逃生般的心情。而随从们看到光秀时不时咳嗽的样子,比起他的内心,更加担心他的身体。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您以感冒之躯在雨中彻夜跋涉,应该相当疲劳了。进入城内后,要赶紧暖暖身子好好睡一觉。”
“好的,就那么办吧!”他是个非常听话的主人,肯听从家臣们的忠言,也明白大家的担心。这种主从之间的情分如蜜糖一般。负责牵马的是藤田传五。来到大门松原前,他勒住马,在马鞍旁侍候光秀下马,然后将马交给部下,自己跟随主人走向吊桥。光春的家臣们排列在那里。一名老臣将伞撑开,恭恭敬敬地递过来。四方田政孝接过来撑到主人头上,藤田传五拿着光秀的蓑衣,光秀走上了吊桥。护城河的水与湖水相连,朝栏杆下一望,看到几只白色的水鸟在桥桩附近的绿水中嬉戏,就像撒在水中的花瓣。这一带的海滨有很多这样的。
“我们今天一早就候在这里了。”在城门外迎接他的堂弟左马介光春把排列齐整的众位将士甩在身后,向前走了几步,行礼之后在前面带路,领着他进城。家臣中的老将和其他将士跟随其后,一个个进入城内。随同光秀前来的十几位侧臣在门口洗了洗沾满泥土的手脚,将淋湿的蓑衣堆在一起,被带到了主殿。其他众多家臣还留在护城河外,在那里清洗马匹、整理行李,似乎因为宿营与配备问题非常混乱,马的嘶鸣声与喧嚣的人声传得很远。
这时光秀已经在一个房间里更换衣服了。待在堂弟的住处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每个房间都可以看到湖和松树林,或者可以眺望叡山。主殿的位置真是一个绝好的景胜之地。可是现在有谁会喜欢这种自然风光呢?
元龟二年,信长一声令下,叡山遭到了火攻,如今山上的伽蓝七堂和中堂、山王二十一社依然堆积着当年的灰烬,不知何日才能复兴。因此,就连山脚下的商铺也是近几年一点点建起来的。森兰丸的父亲森三左卫门壮烈牺牲的宇佐山的城址也在附近,浅井朝仓等大军与织田军大战一场,死尸堆积如山的比叡战场也离这里不远。一想到过去的那些遗迹,山水的美反倒让人感到恐怖。
如今光秀坐在这里,在梅雨季节的雨滴声中,孤寂地沉浸在那种伤感的回忆之中,而堂弟光春在他目不能及的较远的小茶室里,看着炉火大小,听着锅匠与次郎制作的名锅中沸腾的水声,沉浸在茶道的意境之中。
同一座城中住着两颗不同的心。还在光春被称作弥平次的幼年时候,光秀就和他生活在同一个家中,之后这对堂兄弟共同经历了长期的穷困、战场上的艰难与家庭中的乐趣,因此他们比起那些长大以后容易疏远的亲兄弟更有骨肉亲情。只是二人生来性格迥异,不能相融。就像今天早上,两个人一住到同一屋檐下,马上就分隔开一会儿,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境中。
“我看看……差不多该换好衣服了。”过了一会儿,光春自语着离开了锅前。穿过露天廊子,走过桥廊,悄悄走进用作堂兄居室的几间房中的一间里。在隔壁房间可以听到光秀的侧臣们发出的动静,而这间房里只有光秀一人。他正襟危坐,凝望着湖水。
“怎么样?要是您愿意的话,到那边茶室给您泡杯茶吧。”光春禀明来意。
光秀一副如梦方醒的样子,转过脸来喃喃道:“喝茶吗?”
光春有些得意地说:“最近委托京城的与次郎给制作的作品终于完成了。虽然不像芦屋锅有那么典雅的花纹,大致也能给人一种精美器具的感觉。虽然俗话说新锅不如旧锅,但不愧是与次郎所造,烧开水的味道不比旧锅差。我本来想着将军光临的时节一定要用这个招待您,今天早晨突然接到您从安土返乡的消息,于是马上点上火炉恭候大驾。”
“多谢你的一番好意,可是我不想喝茶。”
“那您洗完澡之后再喝吧。”
“澡也不洗了,总之,左马,先让我睡一觉,没别的要求。”左马介光春平时就听说了光秀的事情,并非完全不了解他的心事。特别是这次突然回乡,他也有些不能理解。世人都在议论,信长公在安土城设宴款待大贵宾德川家康,这几天惟任日向守光秀奉命负责接待。可是,就在宴席开始的第一天,光秀突然被解除职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贵宾德川家康还在安土,负责接待的人却被更换了,光秀骤然回乡,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呢?左马介还没来得及细问这些消息,今天早晨有人拍打城门,如此这般地讲了事情的缘由,他刚醒来听到这件事,马上就感觉到又有什么事惹信长公不高兴了。他在见到光秀之前已经暗暗伤怀了。果然,从今天早晨在城门接到光秀,就感觉他的神色不妙。不过左马介看到他眉目间带着如此严肃的阴云并未感到很吃惊。因为他认为天下之大,再没有人比自己更熟悉光秀的性情了,他的经历让他对此深信不疑。
光秀十六岁时举行加冠仪式,改名为十兵卫光秀。那时左马介光春年仅九岁,名叫弥平次,他躲在母亲身边,稀奇地看着加冠的场面。实际上,是左马介的父亲三宅光安给光秀举办的加冠仪式,又给他选了十兵卫光秀这个名字。光秀的亲生父母是土岐一族的名流,但是他们英年早逝,所驻守的明智城也灭亡了。因此,光秀是叔父三宅光安一手养大的。
两人相差七岁,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家中,并排而坐一起读书,灯光之下共进晚餐。虽说是堂兄弟,在情感方面比亲兄弟还要亲。即使是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从道义上讲是主从关系,但从感情上左马介却把他当作兄长。估计光秀也没有把左马介看作家臣,而是更多地把他当作弟弟。因此,不在别人面前显露的脸色也会在他面前表露出来。对此,左马介反倒觉得很高兴。他既不强求,也不违抗,顺着光秀的意思催促道:“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您从安土彻夜骑马回来嘛……我们都是五十上下的人了,不像年轻时身体那么能熬。那您先到寝殿好好睡一觉吧。我已经吩咐人准备好了。”
“好的。”光秀话很少,他站起身钻进了蚊帐,里面还充满着早晨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