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和其他仆从之间的小矛盾中,日吉学到了一些道理,同时,对以松下宅邸为中心的海道局势——今川、北条、武田、织田等的实力和趋势都有了相当的了解。日吉心中想着:“果然还是应该找地方工作的。卖针行走时,不容易得知的一些内情,在这里,偶尔是可以得知的。”本来就不是为了饭食度日而做碌碌无为的仆从,所以接触到这些事时,这些根本不可能让仆从知道的严峻事态,被他一直寻求着什么的头脑敏锐地感知到了。
“啊,是这样啊。原来是这么回事,是这么回事。”像是在棋盘旁边看着棋士对弈一样,要一子一子地落定,日吉是明白的。骏府的使者频繁地往来于此地和冈崎、小田原、甲府等地,可以看出某种情况。在他看来,那就是骏河的今川义元有着掌握天下霸权的野心。不,实现那个愿望可能要在遥远的将来,把那理想搁置一边,现在今川义元一定是正在为他进入京都、拥护足利将军家、从而自己君临天下做着前期准备。
但从地理上判断,骏河的今川家背后是矗立着强国北条的小田原,而侧面的甲斐又有武田家,往京都方向还有三河的松平家。在这些国家里,今川义元先成功地把松平家变成了自己的属国。三河方面,自从松平清康投降今川家,自愿归附后,不幸接踵而来。清康死后,他的儿子广忠也不幸早逝,嗣子竹千代作为人质养在骏府。而且,义元派去亲信直接掌管冈崎的政务、税收,松平家的家臣武士都被迫参与今川家的战事。
三河的收入除了日常需要的经营费用,全部都被运到义元的居城。“三河到底会怎么样呢?”日吉觉得三河前途惨淡。可三河人也有三河人的坚韧,这是日吉行商时知道的。他觉得三河武士绝不会就这么屈服。比起这,日吉平时更加留心观察的是尾张织田家。母亲所在的地方,生身故乡,和其他国家相比,日吉当然更关心它的兴衰。现在远离故土,在这骏府的松下宅邸遥望着,除了三河的松平以外,没有别的国家比它更贫穷,更狭小。特别是在今川这样文化繁荣、经济富足的国家中,让人更透彻地看清了它的现状。
“中村很贫穷,我的家也很贫穷,但……”日吉却不认为这是绝对的国运。他感觉到在贫穷尾张的土地上有什么在发芽。相反地,他对模仿贵族绅士礼仪,上下皆奢侈的今川风俗有些轻微的反感,一直都感觉到危机的存在。而且最近,使者往来更加频繁,让人觉得以今川家为中心的骏府、甲州,三国互不侵犯协定的密谈已经完成。主导者当然就是今川义元。
为了将来能带着实现大业的军队进入京都,和骏河之后的北条、侧面的强国武田家结成友好的近邻关系是十分必要的。于是,义元事先策划好,他把自己的女儿嫁给甲斐信玄的嫡子太郎义信,又让信玄把女儿嫁到北条家。这些婚事终于快要成功了。同时军事、经济方面的协议也成功的话,今川家将成为东海的重要力量,其势力难以撼动。这从义元随身的武士就能看出,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像松下嘉兵卫等人并不是义元旗下的直属武士,只是地方武士官吏,即使这样,这宅邸也是日吉知道的清洲、那古屋、冈崎一带的宅邸所无法相比的,物品丰富,高朋满座。仆从们也人人一副春风得意的表情。
“猴子!”能八郎站在院子里叫着日吉。
“在。”
“哎呀?”能八郎看向屋顶。
“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我在修屋顶。”
“修屋顶?”能八郎一脸不解。
“这么热的大太阳天,你真是辛苦命啊,怎么在干修房人的活儿呢?”
“房子透光了。这次可能下大雨,等下雨再找修房的人就来不及了。我找找板子裂开的地方,修一修就行了。”
“所以你才被人讨厌吧,太阳最厉害的时候,大家都在树荫下什么的,睡午觉呢。”
“在大家能看见的地方干活儿的话,会打扰大家睡午觉。我想着屋顶应该没事。”
“说谎,其实你是在那儿察看地形吧?”
“真不愧是能八郎大人,被您发现了。要是不熟悉地形的话,万一有什么事,就不能立刻安排守护了。”
“你别那么大声音说出事什么的,大人听到的话,会生气的。下来。”
“是,有什么事?”
“傍晚有客人到。”
“又有人来?”
“什么叫又有人来?”
“来的是哪位大人?”
“今晚来的不是使者,是游历诸国的武者。”
“啊,很多人啊!”日吉从屋顶下来。
能八郎从怀中拿出记录:“所以,这些武者是上州大胡城主上泉伊势守的侄子疋田小伯带领的十二个手下。他们有一匹骑马、三匹驮行李的马、七把枪。”
“那真是不少啊。”
“都是武者,还有他们一行马呀,行李呀什么的很多,让管库房的人给倒出一栋房子,因为他们暂时住在那儿,所以傍晚前要万事俱备,打扫干净迎接客人。”
“啊?那么多人,还要长时间逗留吗?”
“啊,半年吧。”能八郎没什么兴趣地擦着汗说道。
很快到了黄昏时分。
“疋田小伯大人一行到了。”先行者报道。不久,疋田小伯一行十三人就在门前停住马,拍打灰尘后站立。松下家的老臣和年轻武士都恭敬地出迎了。
“这次应我家主人之请,在诸国武者修行途中来到寒舍,我们知道给您添麻烦了。主人嘉兵卫不巧正在公务中,稍后,再去问候。”
“客气了!”应话者正是疋田小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
“请不要这么客气了。现在这样一定是顾及到伯父伊势守。我们后辈在世间修行,遍历的途中,接受了今川大人的厚意,而且还带了同伴来给主人添麻烦,我们都是习武之人,如果在逗留中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就请您原谅了。”双方互相问候,门前礼毕后,迎接的队列分立两旁,“请进!”
“失礼了。”疋田小伯就把马和行李交给下人,十三个人一个一个地进去了。日吉在远处模糊地眺望着,听了刚才双方的对话很佩服。兵法日渐流行,因此懂兵法的人也越来越威严。近来,频繁听到武者修行,而且以前没怎么听过的剑术、枪术也时常有耳闻。其中武田家的亲族,上州大胡的城主伊势守上泉秀纲赫赫有名。而常路的塚原土佐守卜伝的名声也不输于他。武者修行中,有比徒步的云游僧更艰辛的,也有像塚原土佐守卜伝那样,途中总是带着六七十人的随从一起,让家臣架着雄鹰,侍臣牵着换乘马匹,威风凛凛地游历诸国的。
所以,日吉并没有对今天客人的人数感到惊奇。但是他们将要在这儿住半年,他又会被猴子猴子地叫着随便使唤,忙得天昏地暗了吧。果然如同所想,过了四五天,立刻“哎,猴子,我的衬衣都是汗臭味儿,给我洗了。”
“松下大人的猴子,不好意思,你能给我要点儿膏药来吗?”他们像使用自己的仆人一样使唤日吉。也因此,夏日的短夜,日吉的睡眠时间更少了。梧桐树下,日吉倚着树,坐着睡着了。盛夏正午的阳光,这点树荫根本遮挡不住。干燥的地上,落在地上的松叶牡丹,残红点点。这时候行动的只有地上排着队的蚂蚁。头缓缓倾向一侧,日吉还是抱着胳膊睡着了。连日来睡眠不足,他很快就陷入沉睡。两个平时觉得日吉碍眼、讨厌日吉的年轻武士拿着练习枪从这里经过。
“是猴子。”他们的脚步停了下来,低语道,“睡得倒挺香。”
“怎么样,你看看他这偷懒的样子,但是,大人还猴子猴子地很喜欢他,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他的这一面。”
“把他弄起来,稍微教训他一下。”
“怎么做?”
“不是只有猴子还一次也没去练过武吗?”
“可能知道自己平日就招人烦吧,怕被打,怎么也不肯去练习。”
“那可不行,武家的仆从,从守门的到厨房的下人都必须练习武艺,这是主人的家规啊。”
“你跟我说也没什么用,跟猴子说,跟他说。”
“所以我才想着把他弄起来,拉到训练场去。”
“嗯,有点儿意思。”
“不错吧。”说着一人拿练习用的枪扎着日吉的肩膀。
“喂!”日吉没有醒。
“起来!”那人又踢了踢他。日吉的背从梧桐树干上向旁边倾倒,睁开了吓了一跳的双眼。
“啊!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有人大白天的在院子里打着呼噜睡觉的吗?”
“我睡着了吗?”
“你自己不知道吗?”
“那可能是我本来没想睡却睡着了。现在我已经醒了。”
“废话!”
“是。”
“你自己在偷懒啊。我听说你好像一次也没去参加过武艺的训练?”
“因为我不擅长武艺。”
“你都不好好儿练习,有什么擅长不擅长的,就算是仆从也不能懈怠武艺,这可是主人的家训。过来,今天我们陪你练。”
“不了,我可不行。”
“一定得练!”
“可是……”
“你不去吗?作为家仆却不遵守主人的家规吗?”
“不是的。”
“那就来吧。”年轻的武士想着能名正言顺地打日吉一顿,所以不管他愿不愿意,不容分说把日吉拉到训练的空地上。那里一些逗留中的武者和家里的人正顶着太阳,拿着枪,高声训练着。
到了训练场,硬把他拉来的武士突然一推日吉的后背,说道:“那个,木剑也好,枪也好,拿一个放马过来。”日吉向前踉跄几步,好不容易站住了。但却没拿那里的枪呀,剑呀什么的。
“怎么不拿?”其中一个人故意用枪尖轻捅着日吉的胸口。
“我们陪你练习,你可是能得到好处的,拿一个,拿一个招架,不然就被打倒喽。”日吉又踉跄了一下,但是他倔强地站在那儿,咬着嘴唇。正好,另一边,疋田小伯门下的神后五六郎、榊市之丞等正应松下家人之求,用真枪试力量。额头系着止汗头巾的神后五六郎,用枪轻松地把装有五斗米的米袋挑到空中,显示了他的神力。
“这样啊,您这手,在战场上也能轻易把人挑飞。真是惊人的力量啊!”
对着惊叹的人们,神后五六郎说道:“诸位可能认为这是力量大小的问题,但你们想错了。如果你用蛮力,枪柄就会折断,而且胳膊也很快就会疲惫。那样的话,在战场上能做些什么?”他说着收了枪,在旁边说着剑道、枪道也是一样,所有的武艺都源于丹田之气。要用不是身体的力,超越力的心力才行。他在那儿讲起了武学之道。
“原来是这样。”大家都对此铭记于心,用心听着。这些人就在日吉他们后面一点儿地方。
“犟猴子!”年轻的武士横过枪柄,打了日吉的腰一下。
“好疼。”日吉半是哭声地喊着。看起来也真的是疼,日吉一边皱着眉弯下腰,一边用手摸着被打的地方。
“怎么了?”后边的那群人散了,围到了日吉身边。
“唉,这是个软硬不吃的耍滑头的家伙。”打日吉的那人说着又添油加醋,他带着恶意地说了日吉拒绝练武,是这武家中的异类。
然后就有人跟着说道:“那个,我也劝过他来练武,可是说不擅长呀什么的,这猴子就是不来练。”于是,大家就纷纷说着作为武家的仆从,日吉是个不谨慎的家伙,不计后果的家伙,改不了懒病。
“好了,好了。”从刚才开始就站在神后五六郎后面没说话的疋田小伯走上前,安抚众人道:“看起来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正是有些狂妄不逊的时候。可不只是违反家规,还有在武家做事,却不喜欢武道这也是他的不幸。我来慢慢问一问,请诸位静静。”这么说着,小伯亲自问了日吉的想法。
“年轻人。”他冲着日吉叫道。
“在。”日吉看着他的脸,用不同以往的声音回答道。对于这个人,日吉可以对他说出真实想法。日吉看着他的眼神是充满信赖的。
“你在武家做事,但好像不喜欢武道,你讨厌武道吗?”
“不。”日吉摇头道。
“那么为什么?难得你们的家臣亲切地要陪你练武,为什么不练习?”
“原因是这样的。枪的修行需要一生,剑的修行也需要一生,现在无论怎样修行都需要一生的精力。”
“嗯,没有那种决心是不行的。”
“在下也和其他人一样只有一次人生。虽不讨厌刀术、枪术,我觉得知道其中的精神就够了。因为其他的种种,我想学的、想知道的、想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想学的是?”
“知识。”
“想知道的是?”
“世事。”
“想做的是?”像问答一样,小伯一一问着,这时,日吉第一次笑了。
“我不能说。”
“为什么?”
“即使想做的事情,要是没做成的话,就会变成说大话。而且我要是说了,一定会惹大家大笑的。”
“哦。”小伯看着日吉的脸,觉得他真是个奇怪的人。
“是这样啊,你说的我多少也明白了些,可是你却好像误认为武道只是一种小技能的修炼。但武道却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武道是什么?”
“常言道:一艺通万艺通。武不是技巧,而是精神。只要坚定你的精神,察人观世之眼、学问之道、经世之道,一切都会融会贯通。”
“可是,这些人互相扑打,比什么都看重武道。对于步兵和杂兵来说这是有些用处的,可对大将来说,这是不需要的……”日吉正说着,旁边“你说什么?无理的家伙!”一个家臣突然握拳打上了日吉的脸。
“啊!”好像下巴被打掉了,日吉双手按着嘴。
“让你说就信口雌黄!小伯大人,请回吧。别惯着这毛病,别管他。”激动的不止刚才打日吉的一个,听到日吉刚才所说的人大多数都很不满。
“他这是在侮辱我们!”
“这跟诋毁家规一样!”
“不能饶了他!”
“不如杀了扔出去。大人也不至于说是我们没有道理。”大家真的气得要把他带到后边的树丛中杀了。小伯虽然很难阻止但仍然极力安抚众人,艰难地保了日吉一命。
那日黄昏,能八郎偷偷往下人的屋内一瞧,日吉正垂头丧气地坐在墙角,一副牙疼的样子。
“喂!喂!”能八郎小声叫了他,在外边招了招手。
“啊?有事吗?”日吉的脸肿得很厉害,白天被打的伤发热,他的脸肿得像老姜根。
“疼得厉害吗?”
“也没那么疼。”日吉一边用湿手巾贴着脸一边说。
“大人召见,你悄悄地打开里边院子的门,从那儿过去。”
“啊,大人?那就是谁把白天的事儿告诉他了吧。”
“你说了那样的狂言,大人怎么可能不知道。疋田大人到刚才为止都一直在大人的房间里,跟大人交谈。大概是从疋田大人那里知道的吧。可能是要亲手结果了你哦。”
“是这样啊?”
“作为仆从不可倦怠武艺,这是松下家定下的准则。公然挑衅家规的尊严,就不要想还能保命。”
“那,我现在就从这儿逃走,我不能因为这而死。”
“说什么傻话!”能八郎抓着日吉的手腕说道。
“我是领了带你去觐见的命来的,你要是逃走了,我就得切腹自尽了。”
“不能逃吗?”
“你小子真的说得太过头了!你也多少考虑考虑啊,听了你白天的大话,就连我都觉得这是个疯猴子。快走!”让日吉走在前边,能八郎握着刀柄跟在后边。黄昏院落里树木的暗处,成群的白色腻虫蠕动着。洒过水的书房廊下,隐约有灯光从室内泻出。
“猴子,已经带来见您了。”能八郎跪下说道。
“来了?”松下嘉兵卫走近说道。日吉听着那声音,以额触地,缩着身子。
“猴子。”
“在。”
“你出生的尾张最近有一种新式的轻便型的胸铠,你去买一件回来。那是你出生的地方,你一定能买好吧?”
“啊?”
“立刻就去,今晚就走。”
“去买什么?”
“去买胸铠。”说着,嘉兵卫走近文卷匣,抓了些钱扔在日吉面前。日吉看了看钱又看了看嘉兵卫,眼中充满了泪水,那眼泪立即又划过脸颊,滴滴答答地掉在手上。
“早些出发比较好,可是不用急着买回来。不管用几年,要买到最好的。明白吗?”
“……是。”
“能八郎,开后门,把他悄悄送出去。夜里去,不要惊动旁人。”
去尾张买一副铠甲,唐突的命令。还有主人的话让日吉惊异不已。本以为乱了松下家的家规会被杀,但却给了他一些钱让他今夜就走。日吉从内心深处震惊地发抖,是因为他感受到嘉兵卫的情义。这恩情深入骨髓,让他战栗不已。
“感激不尽!”
主人的吩咐,在他还没有解释时,日吉就已经明白了,所以忍不住开口道谢。这种头脑,在仆从之中显得与众不同,惹人嫉恨是自然的。嘉兵卫不禁苦笑。
“猴子,你谢什么啊?”
“我知道您是想放了我。”
“正是,可是猴子……”
“嗯?”
“不管去哪儿,要是不能隐藏你的才智,你这辈子都做不成大事。”
“这我自己也知道。”
“知道为什么白天还说那种话,惹怒众人?”
“我真是个不谨慎的人,过后我也抱头反省了。”
“你知道的话,我就不说了。我是爱才,才帮你的。但是现在有些要说的,平日嫉恨你的那些人,簪子不见了就说是猴子偷的,小刀、印盒找不到就说是猴子干的,这些话就没断过。你就被人嫉妒到这种程度,以后要记得。”
“……是。”
“今天,因为家规的事惹恼了众人,我也不是想护着你,但要是公然让你走,可能走不了多远就会被杀。所以,刚才疋田小伯大人提醒了我。就当我什么都还没听说,已经把你派出去了。明白吗?”
“完全明白,您的恩德一定铭记于心……”日吉哽咽着对着嘉兵卫一再伏拜。
当晚,日吉从松下家的后门出去。他一边回头看着一边说着:“绝不忘记,绝不忘记!”
感受着别人的恩情,心怀感激,日吉只是模糊地想着以后一定要报此恩。一直在冷酷嘲讽轻视中彷徨的他,对他人的恩情比常人更加感激。“记住现在,记住现在!”许是因为感动,日吉像遇事时念佛的和尚一样,在心底默念着。不过,他又一次像丧家犬一样,没有目标,没有工作,有的只是彷徨。大天龙的河水漫无边际地流淌着,远离人烟,日吉在天地一片孤寂中,有些想哭。他不知此后自己的命运,天地万物也没有任何征兆。